和士开笑得更是愉快,“当时就连大夫都说是真的,谁知道没过几天就被拆穿了,原来是他的妾室为了博他欢心假装怀孕,然后准备到时去外面弄个男孩来。本来是没什么问题,哪知道他那妾室一不小心将肚子里的垫子给掉了下来……”他顿了顿,又道,“这妾室从大夫那里弄了奇怪的药,听说只要服了这种药,就会出现有喜的症状,不过二十几天后就会消失……”

高湛微微一惊,只觉得记忆深处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了……这样的情形似乎---似曾相识。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失神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哑声问道,“你说的那是什么药?”

“这个臣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那大夫好像和斛律家有些来往。”和士开有些惊讶于高湛的奇怪反应。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看到高湛眼神复杂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眸中有他陌生的神色在流窜,他的背脊顿时爬起阵阵寒意,眼前这个他所熟悉的帝王,此时此刻陌生的却令他有些恐惧。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太上皇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

“和士开,你马上去找到那个大夫,把他带到这里来。”

和士开的心头更是疑惑,一时还不明白高湛为什么忽然对这个大夫有兴趣。除了和长恭有关的事,太上皇一般都不会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和----长恭有关?他的脑中灵光一现,难道这件事也和长恭有关?

“陛下,臣这就去。“和士开往门外走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高湛,像一座银冷的雕像,弥漫着无尽的忧伤。完美的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境。

那个瞬间他的心有种微微扯痛的感觉。

就在走到昭阳殿外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从身后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喊着他的名字,”和大人,和大人请留步……”

他诧异的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去,“王内侍,陛下还有什么要转告吗?”

王戈摇了摇头,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声道,“和大人,您把兰陵王叫回来吧,太上皇心里一定是想让兰陵王回来的……”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王戈,淡淡道,“王内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和大人,我知道。我虽然是个下人,可并不傻。太上皇的心思,我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也许太上皇是怕兰陵王不肯回来,也许是怕兰陵王还没有原谅他,所以刚才才没有采纳和大人的提议,可是,可是……”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和大人,就算丢了小命我也要说,你我都清楚……太上皇他……他恐怕时日……”

“王内侍!”和士开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今天你的胡言乱语,我就当作没有听到。”

“可是……”

“要是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别怪我不客气。”和士开的脸在月色下却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不过,我会瞒着太上皇试着看看能不能让兰陵王回来一趟。”

夜阑天静的时候,王戈端了一杯参茶进了昭阳殿,看见太上皇兀自对着一个小老虎香袋说着话,低沉伤感的声音在静谧的昭阳殿缓缓地扩散开,如同香炉里丝丝弥漫的烟香。

王戈在心里长长地叹息,端着茶,复又退回了一片黑暗。

那一夜,盈挂于空的月仿佛失却了以往的光彩,只余留下一抹淡然高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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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夏天在不知不觉中又到来了。

阳光顺着叶间流泻下来,草地上投落了斑驳的光影,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风拂过叶尖,沙沙地响,拂过树荫下白衣少年的长发,卷起脱落的树叶,飞得很远。

长恭靠在树干上闭着双眼,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鲜血和烟尘的晌午。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刺的部位不够准确,宇文邕还是捡了一条命。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失望,却是----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释然。

如果不是他,她恐怕已经……可是,她不但没有感激他,反而……

在那一刻,她从未这样讨厌过自己。

忽然之间,有根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面颊上蹭来蹭去,她猜到是谁,于是继续装睡,直到那根东西渐渐蹭到了她的眼皮,她蓦的瞪大了眼睛,做出了一个大白眼,果然把那个始作俑者吓了一大跳!

“长恭哥哥,你怎么忽然睁开眼睛,吓死我了!”小铁拼命拍着胸口给自己压惊。

“你这么蹭来蹭去,谁要是不被你弄醒,那除非是石头做的。”恒伽也在一旁好笑的说道。

“可是恒伽哥哥你就没有被我弄醒啊。”

“那是我懒得理你……”

“不会啊,我听到你说梦话了……好像是说……”

“小铁,小心祸从口出哦……”

看着两人轻松的斗着嘴,长恭微微笑了起来。在刺伤了宇文邕的第二天,小铁就毫发无伤的被送了回来,总算是让她放下了心。而恒伽,也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事,两人之间,从小心翼翼的阶段,又很快恢复到了原来的好兄弟状态。

这样快的转变,也让她怀疑,那次也不过是恒伽的一次冲动而已。

“啊,我忘了,秦副将还有事找我!”小铁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转身就跑了出去。

恒伽望着小铁的背影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长恭,邺城来了消息,说是太上皇最近又大病了一场,身体越来越差了。“

她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边,身子一颤,心像被针刺入一般,早已分不清是痛还是恨了。但还是低低哦了一声,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他神情复杂的看着她,“信里还特别提到了让你回邺城参加新年的元日朝会,长恭,你---想回去看看吗?”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又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我若是回去,谁来镇守边关,到时我会找个借口拒绝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却依然放不下那个人,时间不能将他的身影从她的脑海里慢慢淡忘,他的名字却仍旧犹如荆棘上最尖锐的刺般硬生生霸在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即使时间的流逝也无法抹平他给她带来的蚀骨伤痛与深深刻痕……

所以,她一定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也不会再见到那个人。

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他和她,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此时的长安城里,夏天的太阳火热地照射着,热浪模糊了远方的景致,一阵轻轻的风刮过,带来了些许的清凉,远处的朦胧显现出本来的面目。

王宫的庭院里一片宁静,只有偶而传来了几声蝉鸣。

宇文邕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窗外,院子中的枫树静静地立着。偶尔会从窗外飘进一两片飘摇的树叶。

不自觉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天被刺伤之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这里很痛。痛如莲花生长,在胸口绽放,有时候痛得他想要发怒。

第一次,他是这样不顾一切的想要保护一个人,甚至在那一瞬间完全忘记了对方是自己的敌人。他从没有这样冲动过,从没有这么疯狂过,可是,他忘了,对方却始终记得他的身份,他所换回的不过是----致命的一击。忘不了的那一幕不停闪现在眼前,仿佛一把尖锐的剑,深深地埋植入了他的灵魂,血肉模糊,破碎淋漓。

高长恭……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泛起了交织混合在一起的爱与恨,如冰火交融,一边融化着,一边燃烧着,一边消失着,一边积蓄着。那样复杂的情绪,更如一把尖刀,刻入骨髓,从此万劫难复。

“皇上,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还是休息一下吧。”皇后担心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几乎在一瞬间,他收敛起了自己的所有情绪,用和往常一样的语气道,“朕没事,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也需要多休息,这可是御医说的。”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端上了一盅炖品,“先把这些喝了。”

他抬起头,恍然之间发现皇后似乎瘦了很多,回想起这些天来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自己,不想喝这几字还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皇上,这是臣妾亲自熬的,也不知对不对您的胃口。”皇后笑了笑。

他慢慢地尝了一口,眼中有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漾开,“阿云,你的手艺不错。”

听到了夸赞,皇后露出了一抹明媚的笑容。

他想了一会,又说道,“明年,朕会连同突厥再次攻打齐国,等得到了齐国,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不会不记得吧,朕当初说了,一定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不过你暂时还要等待一段时间……”

“皇上,我想要的---”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脸颊上浮现出了淡薄的红晕,一抹温和的微笑隐隐若现,刹那离幻,炫亮如光。

“我想要的----是皇上你。”

他蓦的抬眼,微微颤动的睫毛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薄唇微启,吐出了三个清晰无比的字,“知道了。”

午后的阳光很明朗,静寂的空气里隐隐传来蝉鸣,一声一声,催得惊心。

错过

时间,很平静地流淌着,像水一样,不停不停地从身边溜走。转眼间就到了秋末,火红的枫叶被微风吹拂着缓缓起舞,在空中缠绵地一圈圈旋转、飘落。地面覆上一层又一层如锦被般的枫叶,火红的、深橙的、淡黄的,深浅的颜色相互交织,构成一幅温暖的秋图。

高湛斜倚在床榻之上,凝望着窗外那已被晚霞浸染的天空,绯炎一般的红,如同忘川水湄盛放的曼珠沙华,飘渺虚无的彼岸花。

“陛下,您今天的气色好了许多。”和士开进来的时候,发现高湛的唇边竟隐约带着一丝笑意。这令他觉得相当惊讶,因为自从兰陵王离开之后,他就再没有看到高湛流露出半分笑意。

高湛弯了弯唇,“朕昨天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好梦。”

“陛下,您是否梦到了……”他试探着问了半句,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能让高湛露出这样神情的梦,必定是和高长恭有关。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涌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高湛今天的气色的确是十分好,可是……这样精神奕奕的太上皇,却让他忽然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他的眼底一颤,无意识的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士开……”高湛忽然又开了口,“以后你也要帮我看着仁纲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重的责任,也难为他了。”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小俨,这孩子也被我宠坏了……”

“陛下,您在说些什么……”和士开只觉得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高湛望了他一眼,“士开,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趁着今天我还能顺顺敞敞的说几句,索性说个明白了。”

听他没有用那个朕字,和士开的眼中微微泛起了一阵酸涩,他收起了平时惯用的伶牙俐齿,隐藏起了最为擅长的谄媚奉承,却是低低说了一句,“陛下,您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高湛的眼中似乎有意味不明的神色掠过,“恐怕我等不到她原谅我的那一天了。”

“陛下,为什么不下旨急召她回来,只要您下了旨,她就不敢违抗圣命,陛下,什么伦理,什么纲常,在臣的眼里都不算什么,为什么陛下您就不能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您就甘心放手!更何况,更何况您也怀疑她……她也许有可能是个女子吧……”他感到自己开始控制不住情绪,这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收到兰陵王拒绝前来参加元日朝会的消息时,他也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高湛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士开,你怎么……“

“陛下,您也在怀疑,不是吗!”他的声音骤然提早,“在您审问了那个大夫之后,我也去查探过了!”他和士开是何等聪明之人,顺着这个线索顺藤摸瓜,很快就对长恭的真实身份有了怀疑。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高湛的神情却是变的异常柔和起来,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温柔得像一道明和的光,荧荧而耀。

这个真相的确令他很震惊,可是却又没他所想像的那么震惊,也许在长公主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就一直在怀疑着……即使是那个小玉有了身孕,他还是在怀疑着……若是在以前,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然后不顾一切的的将她禁锢在身边,绝对绝对不放手,可是现在……他觉得长恭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正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他喜欢的是长恭,只是-----长恭,与任何身份性别都无关。

就算一切重新来过,他也只是想-----静静地听,听她的天真纯粹里弥漫的阳光气息,听她的声音绚彩纷拥笑语里都是迷醉的流光,听她的声音洗净铅华轻叹间满盛沉寂的低回。默默地看,看着她露出明明担心却板着脸认真的表情,看着她微微侧着头甩开额前的的散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吐出话语,看着她一脸无邪的笑得灿烂……

这么多年来,他最为珍惜,最为想要的的不是这些吗?

”答应我,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他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连皇后也不能说。“

和士开点了点头,“陛下,我答应您。”

突然,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似乎在忠告着将会有剪不断的缠绵,剪不断的哀梦。他微微仰头,一瞬间想起很多事。这些本该埋没在记忆深处的事忽然如同滚滚熔岩熨烙在心上。

记得在大雨滂沱中,浑身湿透的她晕倒在了他的犊车前,

记得在晚宴上,她那小小的手温暖地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记得在夜色下,她笨手笨脚的抹去他的眼泪……

记得她像个小尾巴似的,时不时就跟着孝瑜来他的府里……

记得她笑嘻嘻地吃下了自己咬过的那颗李子,

记得她紧紧抱着他说会无论他做了什么事,都会永远原谅他……

记得她千里迢迢,不顾生死的跑到晋阳,只是为了他……

记得那失去理智却又永远难以忘怀的疯狂一吻……

记得昭阳殿前,她抱着孝琬的尸体哭得喘不过气……

飞茫的记忆的碎片,飘逝的年华的片段,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念世界里灿然展现……还记得那个烟雨蒙蒙的诀别之夜,空气中悲伤的波动,还有,伤口被撕裂时的痛楚。

那些细雨飞花,都化成了记忆里的的点点滴滴……回忆如浮萍般飘浮于生命之上,随时让人知道梦幻有多么美丽,现实有多么悲哀。

一眨眼,就是一生,一回首,就是一辈子。

为什么,他和她,就在咫尺的距离里,分离。

透过朦胧的目光,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浅笑……却是要离他远去……

“长恭……不要走……不要走……”他喃喃地低唤着,捏紧了自己手中的小老虎香袋,仿佛连所有的知觉,所有的记忆都一起消失,最后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热闹非凡的王府里,那个笑容满面,神情灵动的小男孩,甜甜地叫着,“九哥哥……”

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初倾心的那个永远占据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温暖而美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不会因为年华的蹉跎而遗忘。

也许那一刻,就是---所谓宿命的开始。

前尘往事和着多年的爱怜,都溶化成了一个旋生即灭的泡沫。

清澈的眼泪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生命附骨的孤独隐没在漫长的黑夜,无人能读懂他深藏的心思……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甘心放手?

若是-------他还有未来可言,又怎么会甘心放手?

病痛的身体和残存的生命无法给她再多的守护,冰冷的嘴唇和僵硬的手指无法给她丝毫的温暖,他许不起她一个起码的明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些东西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季节,适时地欣赏。美丽的东西,可以怀念,但不能执着;美好的东西,应当让它在记忆里驻留在最美的时刻。

透明浑圆的雨滴如水晶划破夜幕,纷纷落落,那打着红伞的伊人早已随流年一去不返。

那些流逝的往昔,一抬眼一转眉,是谁错过了谁?

似水流年,什么都留不住的。

留不住的。

他安静的闭上了双眼,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温柔而怜惜。

看着那个香袋从他的手中赫然滑落,和士开全身顿时松垮下来,整个人,也随之无力的滑落,双膝着地,全身抽动着,双手扶在他的身前,默默无言。

天统四年十一月辛未,太上皇帝高湛崩于邺宫昭阳殿,谥曰武成皇帝。

此时,千里之外的草原,夜色还是一如既往既往的澄静。

在熊熊篝火下,恒伽正熟练地操作铁扦烤着喷香的猎物,夜风夹杂着肉香,引得人直流口水。恒伽估计火候已经差不多,右手往回一递,果不其然,羊肉脆黄的色泽,让人胃口大开,他顺手将肉串分成两份,将一份给了小铁,一份给了已经等到眼冒绿光的长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