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名皇宫侍卫手执粗大锁链走近我,苗映香料知此事再无挽回余地,急道:“皇上,不要如此对待臣妾妹妹!她只是一名柔弱少女,让她自己出家修行去吧!”

我灵机一动,说道:“我想去镇江城外的莲心庵,能让我去那里么?”

皇帝尚未回答,萧统起身淡淡道:“佛道殊途同归,在何处修行并无区别,你若想去镇江,让宫中侍卫送你前去。”

苗映香见皇帝不说话,继续哀恳道:“臣妾求皇上成全妹妹心愿!”

皇帝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晚就将她送走。胆敢透露今晚之事只言片语者,立斩无赦!”

他们要将我驱逐出宫廷,我并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有趣,只是担心苗映香被人暗算,乘道别之机悄悄对她附耳说道:“郗后并非宽宏之人,姐姐日后多留心宫中膳食,多多保重!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苗映香似乎还不全然明白我话中之意,含泪叮嘱道:“妹妹亦要保重,在佛门修身养性,日后一定有再见之期。”

皇帝携着苗映香之手远去,那些皇宫侍卫不再为难我,走近我道:“请姑娘上路。”

我走出数步远,偷偷回头看萧统,只见夜空一轮孤月映照,他静静伫立在满池残荷畔,宽大衣袖随风飘飞,背向我而立。

我心道:“今晚偶遇你,一时情错心动,反惹出这场风波。无论你是不是我的萧郎,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了,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东宫太子,我一定不再给你惹麻烦。只是我这番人间游历倒是有趣得紧,没做成南康王侧妃,倒先要做尼姑去。我暂且先耐着性子做几日小尼姑,然后乘机溜走就是!”

想到此处不觉暗笑,又想到四皇子萧绩,我跟随他来京数日,他对我悉心照拂,犹在满心期待皇帝赐婚。今晚我被皇帝暗地打发出皇城,料想皇帝语气坚决,连太子都不敢违抗他,萧绩必定不敢抗旨,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我见皇帝身影消逝不见,转身对萧统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如果四王爷前来寻我,麻烦你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对我的照顾,来生有缘再见!”

他缓缓道:“我一定帮你转告四弟,你还有话给别人么?”

我想了一想,京都中并无熟识之人,说道:“没有了,谢谢你。”

他应道:“不必客气。”

他虽然语气温柔,却始终不肯转身看我一眼。

我走到皇宫西门处,轻轻跃上出宫的马车,对驾车的车夫笑道:“走吧!”

落霞寂钟梵

皇宫侍卫一路“护送”着我前往镇江,镇江知府暗中接到消息,亦派遣出数名官差等候在镇江城外驿亭处,一起将我带到莲心庵前。

静心师太闻听叩门声,急忙率小弟子们迎候而出,将数名官差押解我前来,一时慌乱不迭,只道:“阿弥陀佛!小庵从不与官府结交,亦是守法良民,不知诸位大人因何而来这世外修行之所?”

那名押解我的皇宫侍卫统领将御赐腰牌亮出,对她说道:“下官奉皇命遣送一位姑娘前来贵刹,因其生性放肆顽劣,皇上有旨意命她出家修身养性,请师太引导其皈依佛门正道。”

静心师太听说圣旨,立刻垂首合十,躬身说道:“贫尼遵旨。”

那侍卫统领语气隐隐含威,说道:“下官还有一言提醒师太,此女本系奉旨出家,若是任她走失逃逸了,皇上查问起来贵刹一定难逃罪责。师太须得用心严加管教她才是。”

我不禁暗自叫苦,他们竟然威胁静心师太看住我,我如果偷偷逃走,莲心庵内一干人等都脱不了干系,而且不知道皇帝何年何月会突然想起我来“查问”一番,岂不是连累了她们?

我思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出一脱身妙计,于是对他们笑道:“你们放心好了,我既不会‘走失’,也不会‘逃逸’。若是生死有命,届时你们可不能怪师太不曾照看好我!”

那统领看我一眼,好意叮嘱道:“皇上慈悲为怀,姑娘只管安心在此修行,必有佛祖庇佑。”

他们不便在尼姑庵前多作停留,差使交接完毕,告辞而去。

静心师太将我领回庵内,仔细端详我半日,询问其中经过缘由。我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萧家皇子们因我而生纷争之事,只说自己无意中闯入御花园,被皇帝发觉,欲赐死我,太子出言求情才放我出家云云。

静心师太听我说完,微微嗟叹道:“昔日我早已察觉你与我有缘,不想应在此事上。我且收你为徒弟,赐你法号‘慧如’,与慧觉慧明同辈,今日就替你剃度吧!”

她转向慧觉,说道:“取法器来,我替慧如落发。”

我听说“剃度”二字,见慧觉依言转身去取剃刀,青灰色小尼帽下一根青丝俱无,一时惊吓得跳起来,紧紧握住胸前垂落的一缕发丝,急忙叫道:“不要!”

静心师太以眼色止住慧觉,看向我道:“皈依佛门须得心境淡泊,彻底遗忘红尘中人与事,你若是不愿落发,又岂会安心修行?”

我心中万分不舍这一头幻化成人间少女才有的乌黑秀发,连连点头道:“师父,我一定会潜心向佛的!但是我不要落发!”

她见我神情坚决,并不勉强,说道:“你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弟子。佛渡有缘人,你先在此静心参佛数日,命中是否能够皈依正道,数日后自然可见分晓,稍后再落发亦可。”

我见她开明大度,肯让我带发修行数日,心中大喜过望,且念及她昔日相赠我相思树卷册之恩,跪地叩首道:“徒儿谢过师父!”

我在莲心庵中住下,悠闲度日,无比清净逍遥。

每日清晨,我随慧觉一起下山取水,回到禅房诵经或抄写经卷,兼有早晚功课,听静心师太讲说佛门因果、诸佛来历。

皓月当空之时,我在蒲团上凝神打坐,法术功力较之以前颇有进境,偶尔尝试着使用隐身术与慧觉捉迷藏,她找遍房间都找不见我,时间最长的一次竟然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转眼数日已过。

傍晚时分,一抹晚霞自天边映现,将白色的云朵渲染成金紫色,我见一朵云彩形似莲花,极其美丽,不知不觉走出莲心庵后门,站立在一列通向山顶的石阶上遥瞰落霞。

山风吹起我身上的青灰色缁衣,我将秀发挽成一个平整的小发髻藏在尼帽之内,若不仔细观察,与慧觉的打扮毫无二致,俨然就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小尼姑模样。

庵内传来数声钟磬木鱼轻响,我闻声回过神来,知道晚课时辰已至,不敢稍有耽搁,匆匆忙忙转身准备回转庵中。

我刚刚迈步下山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黑衣人影向山林中迅疾闪避躲藏,他似乎暗中窥视我许久,不料我突然转身,闪避不及被我发现。

我万分疑惑,唯恐是四皇子萧绩手下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名,大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庵堂之后偷窥?”

那人明知行迹泄露,却并不回答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莲心庵地处偏僻,庵中全是修行女尼,香火亦并不旺盛,此人行迹诡异,鬼鬼祟祟前来庵堂偷窥,一定有所图谋。我本想追赶上他问个清楚,闻听庵堂内钟磬声急响,只得先行回到庵中。

当天夜晚三更时分,慧觉等人早已沉入梦乡。

我躺在禅床上辗转难眠,将双手枕在脑后,静心思索那黑衣人来历,不料突然听见禅房屋檐上一阵轻响,当即警觉一跃而起,从窗口向外追赶,并没有惊动庵内任何人。

他似乎故意引诱我出庵,一路留下声响,那响声虽然极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分明,我追赶至庵堂院墙之外时,果然见到一名黑衣人静静站立在不远之处,他身材魁梧高大,面蒙黑巾,腰际佩一把弯刀,弯刀上的金色嵌饰在淡淡的月光下发射出夺目光华,仿佛是一个狼头。

我见到犬狼之类,不由自主全身发冷,镇定了片刻,问道:“阁下可是日落时偷窥庵堂之人?为何无缘无故惊扰佛门清静?”

那人见我相问,从怀中取出一幅数寸见方的小小卷轴,在我面前展开,说道:“冒昧前来,向姑娘请教一事!”

我看向那幅卷轴,不由暗暗吃惊,那卷轴上赫然是一名女子画像,她与我面貌几乎一模一样,发挽双髻,一身轻纱所制衣裙随风飘起,神情恬淡悠远,洁白纤细的足腕上套着一枚九龙环佩。

画中女子发式衣着,是那晚梦境中我被阿紫送入北魏皇宫时的装扮,那枚九龙环佩正是北魏皇帝拓拔元翊相赠我之物,早被我丢弃落入山间竹庐下的深谷。

我渐渐忘记与拓拔元翊的一夕情缘,对他的印象已渐渐模糊,突然见到这幅画像,且听那黑衣人似是北方口音,心中猜想此人与北魏必定有关联,一时没有应答。

那人见我注视卷轴不语,又自身边掏出一物,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问道:“不知姑娘可曾见过这枚九龙环?在下奉命前来寻找画中人,前日恰好在此山谷中捡拾到此物,想那画中人必定来过此地,是以暗地在山中寻访,无意得见姑娘,并非有意偷窥佛门。”

我假装毫不知情,说道:“小尼是世外修行人,不知施主所言何意,更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龙环。世间面貌相似之人颇多,施主想必是认错人了!”

那人仔细打量我片刻,才道:“恕我直言,姑娘确实不似佛门中人。世间面貌相似或许有之,只是姑娘不但面貌与画中人相似,连神情气质都如出一辙,怎会如此巧合?”

我见他如此执着,笑道:“你倘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你与其在此白白耗费时间,不如再去其他地方寻觅,或许还有收获。庵堂本是清静之所,切勿惊扰我师父和师妹修行。”

那人见我对他态度温和,坦言道:“不瞒姑娘,我本是北魏皇帝陛下御驾前十二护法之一,此环系我国皇宫至宝,皇上数月前于梦中邂逅一名南国女子,将此环赠与她,却不料梦境成真,醒来后不见了龙环,因此派遣我们前来中原寻觅,我们至今一无所获,实在难以向皇上交代。”

阿紫曾告诉我北魏人性情大多耿直,这北魏护法既不强迫我、亦不暗使手段,如此诚恳坦率将事实对我说出,我对他的印象不觉大为好转,说道:“你虽然没有寻觅到画中人,却带回了宝物,也算是不辱使命。既然是梦,自然不能当真,你们皇帝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定不会责怪你们的。”

那人听见此言,说道:“看来姑娘是执意不肯相认了,我只能回转盛乐,将姑娘言语如实禀报皇上…”

我急忙止住他道:“不要!你若是让皇帝知道,他再派遣你前来,岂不是又让你劳累往返一趟?你不如告诉他从未见过我更好!”

那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我倒不怕劳累往返,姑娘可是担心我们给庵堂招惹麻烦么?”他随手将蒙面黑巾取下露出真容,说道:“我叫郦道成,封号金狼护法,不知可否与姑娘交个朋友?”

我见他年约二十开外,浓眉大眼,虽非英俊男子,身上却有一种豪迈洒脱正气,于是应道:“当然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让北魏皇帝知道我和那画中人长相相似。”

郦道成点头允诺,说道:“你既不愿跟随皇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如今太后不再垂帘,两国交战正酣,皇上亲政主持大局,暂时不会太过关注此事,你尽可放心。”

我见他提及两国交战,数日来不知外界风云如何变幻,随口问道:“听说梁国皇帝御驾亲征,如今战况如何了?”

郦道成笑道:“你是方外之人,我亦不妨对你直言,梁军虽拥兵数万却貌合神离,我军势如破竹,数日连夺十四城,南康王萧绩所镇守的徐州恐怕保不住了!”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我不禁暗生忧虑。

北魏小皇帝拓拔元翊刚刚亲政就大举兴兵进犯南梁,必有吞并中原、统一天下之志,气焰十分嚣张,而且南军远远不及北军凶悍,此时气候逐渐入冬,对南军更是大为不利。

南梁皇帝萧衍亲自率领精兵三十万御驾前往寿阳救援,加上诸城驻守兵力,及附近城池几位皇子率领的四十万大军,约有百万雄师之众,却落得一番惨败结局。南梁不但失去了寿阳,数日之间还被北魏攻下十四城,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鲜卑铁骑兵临徐州城下,四皇子萧绩能否力挽狂澜?

我试探着问他道:“徐州很容易攻下吗?”

郦道成似乎颇有信心,对我说道:“你们女子不知兵法战术,寿阳城失守,四皇子萧绩统兵十万镇守的徐州只是一座四面无援的孤城,晋安王萧纲距离徐州太远,徐州附近虽有豫章王萧综守彭城,却…此战必胜无疑。日后皇上一统江山,你我都是大魏臣民,再无南北之分,你觉得如何?”

我不置可否,隐隐感觉他“却…”之后隐讳着一桩机密,萧绩处境一定很危险。虽然我从未亲临战阵,可我知道两国交兵的残酷性,一旦徐州城破,无论是皇子还是庶民,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俘虏或者死亡。

我向郦道成说道:“你如今在军中效力吗?”

郦道成摇头道:“十二护法只效命于皇上,我们虽知军情,却不会干涉战事。我须将九龙环尽早送归京都,我们既然是朋友,你所交代之事我一定滴水不漏,不知你法号何名?”

我答道:“师父赐予我的法号是慧如二字。”

郦道成拱手笑道:“慧如,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见,后会有期!”

他言毕转身下山,黑衣身影瞬间消逝不见,我回转庵中,一边走一边暗自思忖。

萧绩为人风流倜傥,行事不择手段,对我表面看似凶恶蛮横,其实处处关心体贴,侍女们告诉我,王府后院中的那一大片相思林系他亲自监督种植而成,为我裁制新装的衣料亦是他亲手精心挑选。若非那晚我在御花园中意外遇见太子被皇帝驱逐出皇宫,或许我们还能够成为夫妻,我怎能故作不知,在莲心庵中安然度日?

虽然我对萧绩并无特别心动的感觉,我依然不忍心见他遭遇劫难,想设法助他躲避此劫。

只是那镇江知府极其可厌,隔三差五便派遣官差前来查问我在庵中情形,我若私自离开莲心庵,又恐静心师太等人受他们责难,如今之计,惟有瞒天过海骗过他们。

我计议已定,悄悄回到禅房中躺下。

次日天明时分,慧觉如往常一般唤我起床下山担负溪水时,我假装脸色煞白,以手捂住心口,说道:“师姐,我犯旧疾了…”

慧觉凑近一看,果然大惊失色,急忙召唤静心师太前来。静心师太看过后,亦是惶恐不安,众人手忙脚乱,喂水的喂水、念佛的念佛,忙成一片。

我心中更加过意不去,一个时辰后开始屏住气息,假装装做突发心悸之症,气绝身亡,庵堂中人顿时大声号哭不止。

不久便有官差与医官匆匆赶至,医官验明我确实无救后,领头官差急忙安慰静心师太道:“请师太节哀!此事与贵刹无干,下官即刻便禀报知府大人,请师太将其后事料理妥当即可!”

静心师太垂泪默念佛号,说道:“慧如来到庵堂后一心向佛,如今功德圆满,得升极乐天,亦是她的造化…”

众人唏嘘了一番,接下来便是封棺入柩、设灵打醮诸事,我任凭她们料理,安心等待棺木封印。

第三天夜晚,棺柩封定,灵堂内静寂无声。

我悄悄用法术解开封印,从棺木上跳下来,再将所有痕迹复原如初,明日便是下葬之期,亦不会有人再开启棺木,不会有任何人发觉我偷偷溜走。

我看着那封印好的棺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白色素服,不觉笑出声来,心道:“并非我有意戏弄官差,那皇帝定要逼迫我出家严加看管,我才想出这金蝉脱壳的法子,师父和师姐们虽然难免伤心几日,以后少了我这个特殊的‘朝廷钦犯’,她们更能安心修行。”

我轻巧跃上屋檐,落在庵堂外的一株大树下,准备连夜下山前往徐州,不料刚刚转到庵门前的下山正道处,竟然撞见了两个人,急忙用法术隐身在大树后。

秋夜,山间依稀下着微雨,簌簌的雨水滴落在山阶上。

其中一人似乎是随从模样,一手提着羊角避风灯笼,另一手撑着一把雨伞,低声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便前往庵堂拜祭…人死不能复生,殿下乘着夜色来看一眼,天明前须得返回皇宫才好,若是让人得知殿下此行,恐又多生事端…”

另一人,依然身着白衣,风神俊朗如玉,气质高洁若仙,正是太子萧统,他的眼神不再明澈,黑色的瞳仁中亦不复昔日光彩,透出无穷无尽的茫然和痛楚,他静静伫立凝望庵堂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随从见他置若罔闻,轻轻劝道:“紫萱姑娘得赐法号慧如,在庵堂中修行数日后突发旧疾而逝,去时并无痛苦,或许得成正果亦未可知。如今国中大事全仰仗殿下一人操持,殿下不可如此!”

幽蘅发空曲

萧统自身边取出一支玉箫,轻轻吹奏。

我躲藏在大树后,见萧统因“慧如”之死不远千里夤夜出宫前来庵堂哀悼,心中感他之诚意,却不便与他相见,在一旁静静聆听。

秋风秋雨萧瑟,间或有几片零丁的黄叶飘落,山野幽静空旷,那箫声似是古曲,宛转低回、幽咽悲怆,令人闻之不胜凄恻。

一曲停歇时,萧统凝视手中玉箫良久,手上突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支美玉雕就的箫管应声折断为两截,那粗糙的断面略有尖刺,将他的掌心刺破,鲜血霎时涌出,一滴滴沿着断裂的玉箫坠落到山间石阶上。

他仿佛并未察觉自己受伤,怅望山间,声音带着无限凄凉,说道:“萱草已无,愁人何欢?我身负父皇嘱托,尚且不能与你相依相随…此箫伴我多年,今日在灵前折断为誓,萧郎此生决不再近声乐管弦!”

那侍从见他手掌受伤,惊道:“殿下!您的手受伤了!”

他迈步走向旁边一株四季常青的大树,缓缓蹲下身,用双手将那些被雨水润泽的泥土掘起,埋下那支断裂的玉箫,又用泥土将其掩藏覆盖好,秋雨虽不大,却繁密连绵,将他的发丝和白色衣衫淋得透湿。

他埋好玉箫,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其中赫然竟是数颗嫣红如血的红豆,他将那些红豆种子种植在玉箫附近,低头凝望片刻,缓缓道:“西湖别苑中的相思树须到明年春天才能结果,这些红豆都是皇宫中珍藏的异种,你最喜欢相思树,让它们一路陪伴着你去吧!”

他抬起头时,借着灯笼的火光照耀,我清晰看见了他明眸中隐约的晶亮和眼角浅淡的泪痕。

太子萧统虽然俊雅温和,我与他谋面数次,亦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一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必定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如果他不会在人前尽情舒展微笑,那么他更加不会轻易显露落寞悲伤。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哀伤、他的眼泪。

我数次遇见萧统,他皆是端庄优雅、洒脱俊逸之态,全然不似此时狼狈模样,洁白的锦衣染上了雨水痕迹和泥污,掌心兼有血渍和污痕,气质虽然高洁,却透着一片黯然和惨淡。

我远远注视着他,心底升起一抹淡淡的愁绪,还带着些许苦涩的甜蜜感觉,如同御花园中与他那纠缠的一吻,让人不知不觉因他而心动。

我从树后轻轻走出,惟恐惊吓到他们,并没有说话,只站在距离他们数丈远处对他们甜甜微笑。

那随从眼光瞥过附近,见我一身素衣从树后闪现,身躯顿时微震,颤声道:“你…是紫萱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

萧统闻声站起,两道温润的眸光向我投射而来,看到我的瞬间,他的黑眸中迸同时发出惊喜和惊疑,不过片刻的踌躇后,他喜悦的神情终究还是掩盖了质疑,高大的白衣身影向我站立之处飞掠而来。

我见他丝毫不畏惧我,笑容更加灿烂,娇声唤道:“萧郎,你今晚是为祭奠我而来么?”

他在我面前立住,向我身侧凝望,那侍从手提的灯笼烛火在风雨中明明灭灭,数级石阶上映射出一个长发垂肩、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影,清晰可辨、有迹可循,倘若是鬼魅之类,决不会如此。

他看到那身影后,立刻将目光缓缓从地面上收回,他仿佛想前行拥住我,却并没有迈动脚步,怔怔看着我,声音微带哽咽道:“你被拘禁在庵堂数日,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逃离庵堂,对么?”

我心中暗赞他慧眼洞悉一切,却唯恐他阻拦我离开莲心庵,忙道:“师父和师姐待我都很好,我并非耐不住庵堂寂寞才逃走。只因眼下我有一件要紧事情,非亲自下山走一趟不可!”

他闻言不再犹豫,舒展双臂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声音低哑,含泪道:“你不要怕,我怎会阻拦你离开此地?当日我让父皇将你送入庵堂,只是因为…”

我仰头对他微笑,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若非如此,皇帝一定会当场命人逼我喝下鸩酒,御花园之事本来就是我不对,还连累你受皇帝责怪。你倘若真的将我当作祸国妖女,怎会冒雨赶来送我最后一程?”

我语气轻柔说出这番话,本是为了缓解他的悲怆之意,却不料他闻言后,神情更加悲痛,低头道:“你可知道我在宫中得知消息之时是何心境么?我为太子二十余载,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

一滴小水珠落在我的面颊上,冰凉的感觉却与雨水不同,那是一颗人类男子为我而落的泪珠。

眼前的萧统对我用情之深,似乎还要更胜萧绩几分。

我伸出手指抚过脸颊,又去擦拭他眼角的泪痕,故意逗他开心道:“萧郎,你吹奏的箫声好美,我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曲子,轻易将那玉箫折断,未免太可惜了!而且如今正当秋时,那贵重的红豆种子也不会发芽呢!”

他凝视着我,语气温柔,缓缓说道:“不可惜。我既然起誓,今后无论如何都会遵守誓言,决不赏玩乐音,留着玉箫亦毫无用处;欣赏花树之人若已不在,还有谁来过问红豆树种发芽与否?倒不如随风归去,反得其所。”

我见他话语之间态度洒脱,足见其心境平和、胸襟开阔,不由暗自仰慕,悄悄靠他更近一些。

山间秋夜渐凉,细雨愈下愈大,将我们的衣衫淋得透湿,那侍从急道:“殿下与紫萱姑娘不宜久留此地,还是尽早下山去吧!”

我想起半山腰的那座小竹庐,对他柔声道:“附近有座竹庐,是我昔日居所,可以暂避风雨。”

萧统抚摸着我的湿发,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回到竹庐中,那侍从机灵,并未跟随我们进来,只在宽大的屋檐下避雨,静静等候。

我用清水洗净萧统掌心的血渍和泥污,撕下身上白绫裙椐的一角,蹲在他身旁,替他细心包扎好,然后抬眸笑道:“整理好了…”

烛火掩映下,萧统的神色似乎有些奇怪,他黑眸中泛起一抹淡淡的光彩,目光久久注视着我,须臾不离我的面容,却又略带局促不安,仿佛有重重心事一般,欲言又止。

我眨眨眼睛,坐在桌案旁,用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道:“太子,你有话想对我说么?”

他站起身靠近窗畔,轻声道:“我想对你的话实在太多,不知从何处说起?”

我想了想,说道:“那你就从我们如何相识说起吧!”

他随手将竹庐的小窗支架放下,转过身,淡淡说道:“你真想知道么?”

我满心期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近我身旁,俊面竟然有了一丝浅淡的微红色,说道:“第一次见你,是在兰陵的仙人湖畔,那天的夕阳很美…”

我听得无限神往,接着问:“第二次呢?”

他低声道:“第二次,天降大雷雨,有一位小姑娘躲到我的别苑中,然后…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