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郗后的脸色的一瞬间,心中油然而生一阵寒意,以前的郗后虽然阴险狠毒,却不似现在这样行诸于外,她看向萧统的眼神寓意深沉,仿佛想将他的心思看透一般,却又带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敌意。

萧统与我一起参拜她时,她冷冷看我一眼,说道:“原来今晚是太子与谢妃合卺之喜得好时辰,本宫倒是忘记了,不曾为你们准备贺仪。若是四皇儿尚在,他一定会提醒本宫给你们送一份贺礼。”

我早知道郗后会因为萧绩之死迁怒于太子,萧统奉旨假托吏部谢眺义女之名迎娶我入东宫为妃,能瞒过不知情者,却无法瞒过皇宫诸人的耳目,郗后必定心存怒恨,对我们的冷淡讽刺早已在我预料之中。

萧统眸光沉静,依然谦恭有礼,说道:“儿臣今夜奉父皇旨意迎娶谢妃,只是东宫小庆,不敢惊动母后,儿臣明日一早必定会携她前去昭阳殿,叩谢母后玉成之恩。”

郗后闻言,嘴角扬起一抹阴昧的笑意,说道:“皇上旨意亦是准太子所请,本宫并不曾替太子玉成过什么,太子何必如此客气。可惜苗昭仪薨逝得不是时候,扰了东宫喜事,皇上情形危急,吉凶尚且难卜,常言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太子来看一看就会东宫去吧,不要误了与新娘子洞房的好时辰!”

我见郗后出言讽刺我们,若是萧统今晚携我同返东宫,一定难逃“重色不孝”

的罪名,说道:“殿下仁孝之名传遍天下,妾身虽然初来宫中,亦知百善孝为先,今晚虽是殿下与妾身新婚之夜,妾身愿意留在凝香宫中侍候皇上。”

萧统见我如此说,向郗后道:“父皇病情不稳,儿臣怎敢回宫?儿臣今夜在父皇榻前侍奉汤药,母后不必担忧。”

郗后冷笑一声道:“太子如此仁孝,本宫还担忧什么?本宫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暂且回宫歇着,凝香宫中诸事都交与太子处理了。苗昭仪暴病薨逝一事,其中只怕另有内情,太子须得彻查清楚,否则皇上面前无法交待。”

萧统坦然应道:“儿臣一定谨遵母后旨意,将此事查明情由,如是禀报父皇母后。”

郗后起身离开后,萧统与丁贵嫔一起进入偏殿内看望皇帝。

我心中惦记着苗映香,顾不得禁忌,拉着一名哭泣的侍女问道:“苗姐姐在哪里?”

那侍女止泪摇头道:“今夜是娘娘与太子殿下成婚的好日子,昭仪娘娘才薨逝不久,娘娘不能去!娘娘日后还要为殿下天皇嗣的,万一冲撞掉了喜气可怎么好?”

我急忙说道:“不要紧,我与苗姐姐是结拜姐妹,她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能够庇佑我,怎么会冲撞喜气?你带我去见一见她好么?我只要看她一眼就好!”

那侍女架不住我百般哀求,终于将我带到后殿中,掀开帷幕道:“娘娘看一眼就走吧,昭仪娘娘她…”

寝殿帷幕后,昏黄的宫灯明灭摇曳不止。

苗映香静静躺卧在寝床之上,神态宛若生时,依然娇美动人,我想起那晚灯下偷窥她吟古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情形,却不料闲情雅韵竟成谶语,入宫不过短短半载,这如花年华的美人就撒手人寰,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扑到她床畔握住她冰冷的双手,轻唤道:“苗姐姐,紫萱回来看你了!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几名侍女见我如此呼唤苗映香,不停嘤嘤哭泣,其中一名边落泪边道:“昭仪娘娘自从听闻娘娘与太子殿下大婚之讯,时常替娘娘祈福,昭仪娘娘原本以为今日后可以与娘娘长伴宫中,却不料晚间就…”

我止住眼泪,听她描述苗映香临终前的情形,仔细观察她的面容,心中顿生疑窦,暗自想道:“她似乎是突然心跳加速悸动窒息而死,但是她的身体状况一向很好,此前并非缠绵病榻之人,怎么会突然薨逝?其中必定有特殊原因。”

人间的确有一种毒药能够令人出现窒息的症状而死,这种毒药蕴藏于尚未成熟的杏仁外壳中,只需三钱即可将人置于死地。我轻轻用手探取她的鼻息,果然嗅到了一缕及其微淡的杏仁味道,苗映香定是遭人毒手而死,我虽然叮嘱过她处处小心提防,却还是有人暗中谋害了她,此人会是谁呢?

思及此处,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冷笑的神情。

昭阳殿的郗后既然能对一个小小的新封良人狠下毒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正当青春年华、宠冠后宫的苗映香?皇帝宠幸苗映香后不久即出征,她之所以不肯选择这个时机对她出手,正是不想让皇帝怀疑自己趁他不在京城之机毒害妃嫔,借以撇清罪责。如果皇帝一直都在皇宫内,只怕苗映香与那名良人的命运一样,受封后不会活过三天。

我凝望着苗映香 恬静温柔的面容,心中暗暗发誓,必定要将那郗后的阴谋揭穿,不能再让任何后宫妃嫔遭她的毒手。

我拭泪起身走出苗映香的寝殿,正欲前去寻找萧统,经过长廊时迎面碰见了一名身着皇妃华服的年轻女子。

她的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模样俊俏娇美中带着三分不让须眉滴豪爽之气,秀眉中隐藏着十分慧黠与机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双清澈美丽又妩媚动人的大眼睛,顾盼之间让人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她身后跟随着两名侍女,似乎在唤她“徐妃娘娘”。

她见我凝视着她,同样仔细看了看我身着的白色新娘礼服,秀眉微微扬起,试探着问:“你是太子殿下刚刚迎娶的谢妃么?”

我见她猜出我的身份,心中转念想到“皇妃”、“徐”,不由轻轻点头道:“我叫紫萱,谢侍郎是我义父,姐姐可是七王爷的湘东王妃?”

她闻言不禁微笑道:“你真聪明,我就是徐氏昭佩。我曾听说过你去徐州战场之事,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欢迎你日后去湘东王府中作客,我一定扫席煮酒恭候你。”

我见她对我态度真诚,十分感激,向她拜了一拜到:“多谢姐姐!”

长廊尽头隐约有两个人影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萧统的白衣,抬起头向他微笑了一下。

萧统就、发现我站在长廊内,疾步向我走过来,温柔道:“刚才去看苗昭仪了么?让我好一阵找。”

他身旁那浅灰色锦衣之人并未移动脚步,只在长廊尽头观望,并未靠近我们,徐昭佩明明见到了他,却毫无反应,转向萧统行礼道:“昭佩参见太子殿下!”

萧统看向她的眼神无限亲切柔和,缓声道:“七弟刚才探视过父皇,你们今日才赶来京城,不必在宫中守候了,先回王府去吧。”

徐昭佩向他微笑道:“我们即刻就回去。谢家妹妹貌美可爱,恭贺殿下新婚合卺之喜。”

她说完这句话,迈步向长廊尽头行去,七皇子萧绎默默等候她走近身旁,两人一起并肩出宫而去。

我见萧统一直目送他们离开,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说:“萧郎,你在看什么?”

萧统将目光收回,对我低声道:“紫儿,他就是七弟,下次我再让你见他一面。”

我点点头道:“你们在兰陵祭祖的时候,我见过他!”

萧统起初微带疑惑,瞬间就明白过来,嘴角带着笑意道:“哦,原来紫儿曾经偷窥过我们,仙人湖见面之前你就认识我,对么?”

我微微噘嘴,亦不觉得害羞,扑入他怀中撒娇道:“那又如何?若不是青…”

我并不想隐瞒他任何事情,正 欲说出真相本是青蒿数次引诱他不成后负气邀约我一同前去皇陵偷窥他的模样,突然发觉不妥,急忙刹住话头,改说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会相信民间对萧郎那些溢美之词的传言呢?”

他四顾长廊中无人,才放心舒展双臂拥着我,柔声说道:“你就会哄我开心…今晚我们不能回云华殿了,你会怪我么?”

我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神情欣悦,拉着我的手道:“只要那不生气就好,等父皇圣体安康一些,我就带你出宫去。”

四更鼓敲过,凝香宫中依然灯火通明。

皇帝一时急痛攻心吐血,仍是昏迷不醒,太医们替皇帝诊视后垂手侍立在外殿,我悄悄绕到帷前,见侍女们正将汤药喂伺给皇帝,萧统坐在龙榻旁留心观察画皇帝情形。

我见萧统神色忧急,走近榻旁暗中在皇帝身上施用法术,过了不久,皇帝果然呻吟了一声,轻轻睁开眼睛,唤道:“昭仪…”

萧统示意侍女们唤太医进殿,一面俯身说道:“太医皆在殿外伺候,父皇宜放开心怀,才能助益龙体安康,亦是儿臣与天下万民之福。”

几名太医闻讯匆匆忙忙进入殿中,皇帝气息微弱,似乎想支撑着坐起来,眼眸中隐然含泪,问道:“你们告诉朕,昭仪她还有救么?”

其中一名太医微微抬头,我窥见他的面容十分熟悉,真是那晚昭阳殿中假称郗后毒害的新封良人系急症突发致死之人,料想他肯定会为苗映香之死另外编造一番说辞。

他果然表情哀痛,却似乎早有一套准备一般叩首应答道:“昭仪娘娘的心悸之症发作太快,此症来势凶猛、平日亦毫无征兆,是臣等无能救治娘娘,请皇上降罪臣等吧!”

皇帝见他如此说,面容颓废,身躯无力依靠在身后的大软枕上,缓缓闭上眼睛,过了半晌突然问道:“窦太医,朕隐约记得还有几位才人良人亦是患了急症薨逝的?

宫中似乎有许多妃嫔患有来历不明的症候,不知是朕与她们缘浅,还是她们福薄?”

窦太医神色镇定,不停叩首告罪。

我暗自观察窦太医的神情,见他额角青筋却突地跳动了一下,更加确定他心有藏私。但是,此时此刻我尚且不能将真相告知皇帝。皇帝虽因苗映香之逝对窦太医生疑,但却并未想到此事与皇后有关,我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便贸然将事实真相告知皇帝,窦太医不但不会低头认罪,更不会将皇后的图谋供出,万一有所闪失,皇后一定会因我而更加怨恨萧统,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纷扰。

皇帝见状不禁喟然长叹,向萧统道:“你们都回宫去吧,不必在此为朕担忧,替朕宣赵婕妤过来。”

深秋月白风清,夜凉如水。

我们并肩行走在云华殿前的浮桥上,一阵阵秋菊的幽香袭来,清寒冷冽的香气让人顿时觉得头脑清明,我用心思索如何才能揭穿皇后的阴谋,半晌默默无语,萧统突然对提灯引路的小内侍说道:“将灯交给我。”

那两名小内侍急忙将宫灯递与他,告退而去。

萧统见他们去远,携着我的手漫步湖面的曲折回廊,说道:“秋夜景致难得,紫儿陪我走一走吧。”

我蓦然回过神来,想起昨晚本是我们洞房花烛之夜,却在凝香宫陪伴皇帝度过,心中略感遗憾,见他竟然有此雅兴夜赏湖景,无奈之下正欲点头依他,恰在此时湖面吹来一阵寒风,将宫灯内的烛火扑灭。

我见四周一片黑暗,急忙乘机躲进萧统怀中,一种熟悉的温热感觉和淡淡的郁金花香霎时扑面而来。

他乍见我投怀,揽住我轻声唤:“紫儿…”

我心中涌起无限幸福感觉,伸手环绕住他的细腰,用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擦着他的脸颊,撒娇道:“我不要看风景!我们一起会云华殿去好么?”

他垂首与我缠绵拥吻片刻,柔声低语道:“我们一早还要去拜见各宫母妃,我惟恐耽搁了…才带你出来走一走。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寝殿去…否则紫儿一定要以为萧郎是不解风情之人了。”

我从未感受过他这样的热烈与亲密,故意笑着逗他说:“难道萧郎此刻不担心耽搁了觐见的时辰么?”

他微微一笑,却不肯回答我的话。

云华殿内,银烛高烧。

我们的白色婚服零落散放在床前的低榻上,锦帐内映照出一双甜蜜依偎的身影。

萧统温柔抚摩我的颈项时,无意触及我颈间悬挂的那块记载着“娘缳诀”的小小玉片,我一直将这块玉片藏在衣袖中,前不久才效仿着谢府侍女的模样将它穿系佩戴在颈间。

他注目了半晌,俊眉轻轻簇了一下,似乎带着些微的惊讶,我发觉他神情有异,急忙将玉片拈起对这烛火凝视,顿时惊怔不已。

那玉片中曾经或不可见、或隐晦不清的字迹竟然全部清晰闪现出来,其中所记载之事,赫然竟是妖狐族秘不可传的《素女经》,我在翠云山中亦曾听说过此术是一条迅速得道成仙的捷径,通过汲取人间男子身上的精华元气来增进修炼功力。

我唯恐他刚才看到了玉片上的字迹,急忙缩手藏起,说道:“萧郎偷看我的东西呢!”

他似乎想询问我什么,却忍住不言,温柔说道:“紫儿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玉片颇似古物,你既然不喜欢,我就不看了。”

我料他并未发现玉片上有字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今晚六皇子萧纶邀请诸位皇子携眷共赴诗酒之会,我料想萧统品行高洁,想必不会喜欢那些繁琐服饰,于是选了一件浅绿色羽缎、水袖宽大飘逸的短襟衣,下着湖绿褶纱长裙,高髻偏向一侧,斜插一支下坠九颗珍珠的玉钗,虽然简洁却并不简朴。

殿外传来萧统与侍女的对答声,似乎在询问我身在何处。

我见他进殿来,按奈不住向他奔跑过去,娇声呼唤道:“萧郎,紫儿在这里呢!”

他明眸依然如水般清澈,却透着淡淡的疲惫,仿佛精神不佳,向我说道:“你下午在宫中制香么?累不累?”

我摇头说:“我不累!萧郎整日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批阅奏章,一定很辛苦。”

他略带忧色道:“父皇今日查获了母后毒害苗昭仪和其他妃嫔的罪证,将母后贬至冷宫居住,父皇心中歉疚难安,病情又加重了…适才更有出家入寺庙为僧之意。”

我大为惊讶,脱口而道:“难道皇上他想去当和尚么?”

他携着我的手在窗畔坐下,缓缓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怎能眼看父皇弃社稷不顾出家修行?倘若父皇潜心皈依佛门,即使在宫中设立佛堂亦可,但愿父皇只是一时之念,并不一定会至此地步。”

我心知肚明萧衍对那些无辜被害的数十名年轻妃子心存愧疚,为了弥补郗后的过错而准备出家,倘若真是如此,日后处理梁国朝政大事的重担就要尽数落在萧统肩上,他恐怕更没有闲暇过那种他所向往的闲适惬意的自由生活,与我一起出宫畅游山水之约更要成为泡影。

如今之计,最好能够设法阻止此事。

我想了一想说:“皇上身边曾经有数名知心好友,义父谢侍郎当年与皇上相交甚契,萧郎何不请他们进宫来觐见?也不必说明是何缘故,只要他们能劝止皇上的念头就好了!”

萧统眉心微微舒展,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明日我就请诸位太傅前来,或许他们能够说服父皇打消此念。”

我见他忧色稍减,依偎在他胸前撒娇说:“萧郎进殿来还未认真看过紫儿一眼呢,我今晚所穿的衣服好看么?”

他眸光转向我的面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认真看过?”

我顺势用手蒙住他的双眼,故意考查他道:“那萧郎说说看,我今日用了几颗珍珠整饰装束?衣袖上又秀了几只凤凰?”

他轻声道:“紫儿发髻上的玉钗珍珠是九颗,加上绣鞋尖上镶嵌的两颗,共是十一颗。你的衣料皆是绿色褶纱,衣袖上没有刺绣凤凰,绣着五彩云朵和牡丹花叶。”

我忍不住笑道:“我早闻萧郎读书‘数行皆下,过目不忘’之名,却不曾想到观人亦是如此细致入微。”

他问:“那珍珠的数目,我猜的对不对?”

我站起身在他面前旋转了一下,长裙下摆飞扬而起,内衬边沿顿时显露出来,翠绿色的荷叶边上均匀镶嵌着八颗圆润的东珠,这些珍珠及其隐蔽,惟有翩翩起舞时才会被人发觉。

萧统凝视着我,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开心的微笑:“原来还有八颗藏在裙底,紫儿心思灵慧,萧郎甘拜下风。”

我收势提裙依附在他身旁,眼神柔媚动人。

他似乎略有心动,正欲俯身亲吻我之际,却听见殿外小内侍轻轻咳嗽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说道:“奴才请太子殿下旨意,月上柳梢了,六王爷派遣身边公公来迎接太子殿下与谢妃娘娘前往邵陵王府。”

萧统立刻收回眸光,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出寝殿之外。

我们来到邵陵王府前,早有无数侍卫、侍女前来引路,穿过重重叠叠的王府大宅,后院正临着建康城内最大的天然湖泊燕雀湖。

湖畔有一座楼阁,极为宽敞宏伟,四周悬挂着明亮的宫灯,我远远听闻其中隐约有男子高谈阔论之声。

萧统与我一起进入阁内时,所有人等皆离座而起,向他恭声迎候。

我环顾了一下阁中情形,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三皇子萧纲,他依然是一身黑衣,眸光向我轻轻一瞥后迅速移开,随即退至座前,并未过多关注我,七皇子萧绎表情平静,似乎正在提笔作画,见萧统前来立刻搁下画笔向他微微欠身行礼。

六皇子萧纶与清晨所见并不相同,他在王府内身穿一袭质朴无华的鸦青色布衣,发上亦未像诸位皇子一般戴金冠,仅以一支紫荆木簪绾住发髻,眼神恬静闲适、气质文雅淳朴,全无皇孙贵胄之气象。

太子萧统气质高洁、风姿迫人,恰似一株完美无缺的玉树,三皇子萧纲如同一枝挺拔的修竹,六皇子萧纶更似满山遍野的萋萋芳草,他与两位兄长相较似乎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却能予人宁静愉悦的感觉。

他身旁美人亦是一身淡绿色衣裙,却与我的衣饰不同,那绿色极淡,在灯光映衬下几乎不可见,仿若素色一般,她的容颜虽然秀美艳丽,却隐隐透出几分冷冽与倨傲之气,如同冬日傲雪开放的寒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萧纶向萧统见过礼后,对她说:“快拜见我大哥太子殿下。”

那美人神情恬淡,向萧统屈膝福了一福,称道:“六王爷府中侍妾绿萼,参见太子殿下、谢妃娘娘。”

我早有听闻绿萼系梅花中最珍贵的品种之一,她低声自称“绿萼”,果然人如其名,相得益彰,不由赞叹道:“这个名字真好听!”

六皇子萧纶听见我称赞绿萼的名字好听,展颜微笑道:“小弟曾听说皇嫂尊讳系上‘紫’下‘萱’,二字,又何尝不是佳名?且听说大哥曾以皇嫂之名赋诗一首,不知今日可有机会鉴赏?”

阁中众人等待萧统落座后方才各归其位,徐徐坐定。

萧统见萧纶提及那首诗作,并无不悦或腼腆之色,向我轻轻看来,说道:“紫儿替我念与他们听一听好么?”

我见萧统欣然应允,眼珠转了一转,笑言道:“要我念萧郎的诗作当然不难,只是六王爷须得同样为绿萼姐姐作一首诗文才公平!今日既然是诗酒之会,六王爷又是东主,你先作了,我再念出来!”

萧纲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开口说道:“皇嫂所言极有道理,六弟还是速速作来吧!若是作不出,先行罚酒十杯亦可!”

萧纶见他出面激将,温和笑道:“三哥既然如此说,小弟不才,只得勉为其难凑出几句。”他移步到窗前,凝望后院种植的大片梅花树,沉思片刻后开口吟道:

“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见他转瞬成诗,心中十分佩服他的文采,正欲赞叹,却见萧纲剑眉微微一簇道:

“六弟诗作虽好,仍旧逊大哥一筹。”

萧纶并不在意,坦然道:“小弟怎能越得过大哥?只是不知逊在何处,恳请皇嫂赐教。”

我见他急切欲知,不再躲躲闪闪,将萧统的“江南采莲处”一诗念了一遍与他听。

萧纲眸光掠过我的面容,向萧纶道:“你如今可明白了?”

萧纶态度十分谦恭,点头微笑道:“明白了,大哥诗中尚且暗藏美人之名,小弟万万不能及。”

他们言语之间,萧统神态温柔凝眸视我,我向他甜甜微笑,他立刻肃了肃脸色,我见他与众兄弟闲暇游戏之时依然如此庄重矜持,暗自觉得有趣,又向他顽皮吐吐舌头。

他无计可施,明眸中流露出宠溺和无可奈何的眼神,嘴角微微扬起,躲避着我的眸光,转向身侧的七皇子萧绎道:“今晚的诗题由谁来出?”

萧绎默然独立良久,见他相问便走到桌案之前,执起一张纸笺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适才拟定以明月为题,不知大哥可有更好的题目么?”

萧统略加思忖,说道:“秋叶岂止明月一景?以明月为题,不如以秋夜为题,亦不会过于局限。”

七皇子萧绎似乎并无异议,萧纲亦点了点头。

六皇子萧纶击掌称道:“秋夜为题更好,我们就以一柱香时间为限,不论古诗古歌,只要咏赋秋夜景观即可,然后再来一起品评高下。”

他言毕即让绿萼点燃香炉中的线香,那线香极细,长约四寸,若是燃烧起来一定十分迅速,座中其余文人秀士见萧纶点燃一柱线香,自然不敢怠慢,纷纷准备起来,或对月沉思或提笔磨墨。

萧氏兄弟亦不例外。

三皇子萧纲似乎胸有成竹,提笔一挥而就。

六皇子萧纶见绿萼侍立一旁替他磨墨,抬头与她低声商议,似乎是就诗作内容征询她的意见。

七皇子萧绎神情犹豫,迟迟不能下笔,写下数字后又将纸笺卷成一团丢弃,重新写过。

我悄悄走近萧统身边观赏他的书法,却见他纸笺上并无字迹,显然尚未动笔,见那线香燃过一半不禁暗暗着急,催促他道:“萧郎为何还不写?”他向我柔声说道:

“紫儿不用担心,你若是觉得闷,先暂且出去走一走,回来时我自然就写好了。”

我依他之言走出阁外,见湖畔长廊下悬挂着一排大红色薄纱笼罩的宫灯,宫灯闪烁的光芒倒映在微起涟漪的湖水中,如同浮在水面的粉红色天星,天空一轮圆月悬空,水中亦然,烘托出两幅截然不同的众星拱月之美景。

我伫立长廊中,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兼有一女子声音道:“七王爷在阁中么?”

一大群侍卫侍女跟随在她身后,似乎不敢违逆阻挡她进阁,不停恭声说:“回王妃的话,诸位王爷皆在阁中,此时正在作诗…奴才这就前去通报,请王妃稍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