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加迷惑不解,轻轻咬了咬下唇,垂头说:“可是,我喜欢和萧郎在一起…萧郎也喜欢我…”

青蒿盯着平静如镜的湖面不语,似乎仍在尽力回想,突然之间,她仿佛察觉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道:“《娘缳诀》,紫姨给你的娘缳诀!你对萧统,是否使用过其中所载的法术?”

我怔了一怔,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娘缳诀》中的字迹。既然其他的小狐狸与人间男子交合都不会损害他们的身体状况,难道正是阿紫给我的这本书中所写的秘术暗藏玄机?

13疏梦不复远

一阵北风袭来,将我垂落鬓旁的长发吹得纷乱无比,发梢在风中飞舞,凛凛的寒意掠过面容,冰凉彻骨的感觉直透心底,我分不清心头的情绪是惶恐还是担忧,合眸之际,几滴泪珠顺着双颊滑落下来。

皇宫太医们所言的“妖术”,就是阿紫交给我的《娘缳诀》中所载“素女经”,阿紫明明知道“素女经”的危害,明明知道我与人间男子交合后窥见玉片上的全部内容会与他们尝试其中奥秘,为何还要如此筹划?她不惜牺牲那些亲近我的人间男子的性命,难道只是为了让我迅速增进修行功力、早日位列仙班?

若真如此,我对萧统表达心中爱意的娇媚与纠缠之举,便是殃及他的罪魁祸首,得到如此绝代风华、气质高洁的人间男子倾心垂爱,已是千载难遇的幸运之事,我甚至还期待与他长相厮守、期待着为他生育儿女。

可是,紫萱终究不是人间少女,仅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妖狐,我毫无保留地热恋着他、迎合着他,努力让他与我在一起时得到最幸福快乐的感觉,却不曾料到,竟然是我的法术害了他。他精神分明日益倦怠,为了攻破太医的断言,他依然强自支撑,不肯在人前显现萎顿之态,那太医曾言“初始之时毫无征兆,中术之人若能觉察到病症,便已为妖术所蛊惑甚深”,可想而知如今情形之恶劣。

事已至此,即使我愧悔、伤心,又能如何?

我不由自主扑到青蒿肩上,抱紧她失声大哭道:“青蒿,我不知道…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会这样,那些太医们皆说,萧郎的病症很严重,可是他偏不相信,还一直不肯吃他们的药!”

青蒿柔声安慰道:“你既然发觉此事,或许还有挽救之法。只是他身受法术控制,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他了。过几日就是冬至节,红藤每年此时都会来人间游历,我去替你寻她来问一问如何祛除太子所中之术,好么?”

红藤家族是翠云山最擅长法术的狐族,红藤在山中修行已有三千年,精通各种狐族巫术与医术,我闻听她下翠去山游历,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线希望,垂泪向青蒿道:“距离冬至节还有十日之遥,我担心萧郎…是我不好,如果能够救他,我愿意将我的潜力都给他…”

青蒿见我大哭,手忙脚乱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帮我擦拭眼泪,说道:“你别哭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喜欢哭的小狐狸呢!不过十日而已,你不要胡说八道,也不要轻易尝试对他做什么,记住了么?一切等红藤来了再说吧!”

我虽然担忧,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点了点头。

忽然之间,隐约听见有男子呼唤之声自远处传来:“青儿,青儿!你在后山么?”

青蒿闻言,神情变得妩媚动人,向我说道:“我才离开片刻而已,萧纶竟然找我来了,起初倒不曾料想到他会这般黏人!”

我料知他们二人之间此时必定有纠葛,停止了哭泣问道:“六王爷是真心喜欢你么?绿萼是何态度?”

青蒿轻柔娇笑,温不经心道:“萧纶不但相貌似陶生,性情文采与他亦颇为相似,他对我很好…眼下我还舍不得太快离开他。绿萼梅花仅有侍妾之名,从未许身侍奉过他,他喜欢我,绿萼又怎敢多言半句?”

我眼前浮现出绿萼的黛绿双蛾与她冰冷孤傲的清艳面容,她虽然是天生的美人,却予人一种淡淡的疏离之感,与青蒿相较,恰似清雅的寒梅与妖艳的桃花,其美姿虽然动人心神,常人却皆难以抵挡桃花盛放时如云霞一般的灿烂与纷繁热烈。

六皇子萧纶与青蒿共偕连理之后,必定难以抗拒她对男子的柔媚引诱之术而迷恋上她,或许还会因此冷落绿萼。

我微觉担忧,对青蒿道:“绿萼对萧纶爱恋甚深,否则那日她不会惟恐我在萧纶面前揭穿她真实身份而将辟邪宝珠还给我们,你若是只想逢场作戏,不要让萧纶沦陷太过,伤及绿萼对他所用真情。”

青蒿神色微变,说道:“我可管不着他们之间的事情,萧纶若是真心爱恋她,我又岂能分得走他们的半分感情?梅花精要怎样都由她去吧。”

我们说话之间,萧纶的声音越来越近,青蒿向我示意后,举手轻掠鬓发,向显眼之处走过去,声音略高却依然甜润娇柔,说道:“王爷,我在这里呢!”

我将青蒿替我擦眼泪的绢帕藏在袖中,闪身躲藏在一旁,果然见萧纶身着青衣,手中还拿着一件青色羽缎披风匆匆而至。

他望见青蒿时,眸中流露出的欣然与关切之意与那日对绿萼的态度几乎一模一样,却更多了几分沉迷与眷恋之色,行至青蒿身边将那件羽缎披风亲手披在她肩上,低声细语了几句。

青蒿面带迷人微笑,粉脸微微侧过一些,我隐约听见她说道:“…王爷果真如此牵挂我么?”

萧纶眼神真挚热烈,携起她的纤纤素手,在她耳畔轻吐爱意,青蒿似乎故意转身欲逃,萧纶见状立刻将她用力揽入怀中,青蒿娇笑挣扎之时,萧纶忍不住低头向她唇上轻吻下去。

他们二人在后山梅林中拥吻,举止亲密如胶似漆,宛若新婚夫妻一般。

我不敢再看接下来的情形,准备匆匆忙忙逃走,就在我隐身穿出梅林时,竟然发现山石后闪过一道浅绿色的身影,仔细一看正是绿萼。

她并未发觉我隐身经过,手扶山石上一根枯萎的褐色藤萝,直视萧纶挺秀颀长的身影,眼看着他与青蒿玩闹嬉戏,秀美的双颊上依稀有数道浅淡的泪痕,眸中射出清冷而无奈的光芒。

绿萼的眼泪,虽是因青蒿而起,却是为萧纶而落。

我亲眼见到这冷傲的美人落泪,心头不禁轻轻颤抖,只希望青蒿不要与萧纶纠缠太久,尽早结束这场伤已伤人的风流游戏,不要让绿萼如此伤心难过。

天色渐渐晦暗下来,间或有稀疏的雪片凌空飘落,湖水逐渐凝结为冰,不再因寒风吹拂而微荡涟漪,静静凝固的湖面推动了往日的灵魂与生机,犹如一潭死水。

我独自行走在相思湖的竹桥上,在那块镌刻着“兰陵相思赋”的石碑前蹲下身,一次次伸手抚摸着石碑上萧统亲手临摹的字迹,一次次注目最后那一句骈文内“相思”二字,想起萧统受“素女经”荼毒致病,不禁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我合上双眸伸指在薄薄的雪层上随意刻画,一笔又一笔,低低念着他的名字,萧郎,萧郎,粗心大意的紫儿竟然差点害死了你,倘若你得知真相的确如太医所言,我是一只妖狐,对你使用过“妖术”,你还会如以前一样喜欢紫儿么?你可会嫌弃我?你可会怨责我?你可会后悔在兰陵遇见过我,在那个雷雨之夜因怜悯而收留过我?

待我再睁开眼,指端已绘就一幅英俊男子的头像,神情态度与我心中所思所想的萧郎几乎毫无分别,融化的雪水渐渐浸湿了我的翠绿曳地长裙,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和熟悉的郁金香气息,那脚步声虽然微觉沉重,却让我纷繁复杂的心顿时沉静下来。

是萧统。

他静静站立在我身后,仿佛等待着我似往日一般投入他怀中。但是,我不但没有这么做,更没有回头看他,因为我担心自己会因为眷恋他怀中的温暖气息而舍不得离开他。

他等候了半晌,见我毫无反应,轻轻在我身旁蹲下来,握住我的手柔声问:“小紫儿,为什么没有留在云华殿中?外面不冷么?”

他发觉雪地上有图案,开始低头观察那幅我随手涂鸦的画像,雪片不断落下,痕迹早已模糊不堪,此时完全辨认不出是谁的模样,他依然认真注目着那些依稀划痕。

我冰凉的小手不断汲取着他掌心的热度,渐渐地,我的手温暖起来,他的手却被我的冰冷所染而微有寒意。

我转头看着他俊逸清瘦的侧影,心头涌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感觉,拼命克制住扑入他怀中的冲动,借站起之机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若无其事一般向他微笑道:“萧郎今日回宫来得好早!”

尽管如此,指尖脱离他的掌握,我忍不住好一阵默然。

萧统跟随着我站起,低声道:“是一幅人像…”

我仰头看着他,不敢再使用《娘缳诀》中的媚惑人心之法,亦不敢对他过分微笑撒娇,绷紧了小脸说:“不是。”

他清澈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疑惑之色。

随侍的小内侍们早走得无影无踪,竹桥长廊下仅剩下我们二人,我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揽入怀中,他借着宽大的披风遮掩将我裹紧,垂头来亲吻我,语气异常温柔:“若不是人像,那会是什么呢?紫儿能告诉萧郎么?”

我下意识躲闪着他的亲近,他柔软的双唇仅仅碰到了我的鬓发。

日夜亲密相对,我的异样果然逃不过萧统的慧眼,他察觉出了我有意疏离,目视相思湖水,略带歉疚之意,轻轻道:“紫儿已知母妃下旨之事了么?可是因为此事责怪疏远我?”

我觉得他所言有异,点头望着他,却并不作任何询问,等待他自行继续说下去。

他俊容微带怅惘与无奈,接着说:“我听说母妃今日召见忆霜,却不知她是为了询问我的起居情形…自今日起,我每月下旬才能来云华殿中陪你,其余时日,就在昭文殿独居了。”

他言辞虽然并不明确,我亦早听出了七八分,原来丁贵嫔今日召见沈忆霜是为了询问萧统临幸东宫妃妾之事,沈忆霜一定会将入宫后萧统对待她的真实情形和盘托出,在丁贵嫔面前哭诉委屈、寻求帮助。

丁贵嫔身为太子生母,自然想为东宫广留后嗣,避免太子专宠一人,因此下旨命令萧统,每月只能在下旬的十日内前来云华殿陪伴我,其余时间,自然是希望萧统前往金华宫与凌华阁,她欲让蔡妃、沈妃与我三人平分秋色侍奉萧统,处事似乎极为公平。

丁贵嫔这道旨意来得倒是恰到好处。

萧统如今生死难料,我本不该再与他时常相聚,正在苦苦思索与他分居之法。他却以为我对他的冷落疏远是因为丁贵嫔限制他留宿云华殿之故,惟恐我心生不悦,对我微有歉意。

我忍住心头的失落感觉,对他微笑道:“我正恐萧郎日夜相对厌倦了我,偶尔小别数日,或许再次相见之时会更开心呢。”

萧统见我露出笑颜,他肃然的神情立刻舒缓了些,说道:“今天刚好是初五,依母妃旨意我晚上访回昭文殿去…你进宫尚且不及一月,今日暂且如此,我明日再求见母妃,恳请母妃收回成命,不要将我们分开。”

我惟恐他果然前去请求丁贵嫔撤销旨意,忙道:“不要!”

我见他神情微怔,惟恐他生疑,灵机一动道:“不要去,贵嫔娘娘本是为了萧郎着想,萧郎何必让娘娘失望呢?”

他闻言垂头低声道:“话虽如此,只是…我担心你会孤单寂寞。”

我立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他眸光温柔注视我,与我同至云华殿中。

晚膳后不久,丁贵嫔“派遣”一名小内侍前来探望我,名为探望,实则监督催促萧统离开云华殿。

萧统叮嘱数言后举步离去,我让小璃儿关好宫门,放下寝殿帷幔,只留下一盏灯火,早早上床安睡。我合眸躺在留着他身体气息诉锦被中,昔日种种甜蜜相拥的情形在脑海中浮现,让我心神不定,无论如何都无法成眠。

透过窗纸隐约可见外面光线十分明亮,今晚的雪夜想必有明月相辉映才会如此大放光芒,月光雪夜下的相思湖水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动人美景,思及此处,我悄悄披衣下床,遁出云华殿外。

那些宫人内侍皆畏惧冬夜寒冷,撤回房间内烤火值守,殿外静悄悄空无一人。

我穿着一件翠绿色夹袄,沿着相思湖畔漫步,抬头见附近亭台殿阁皆银装素裹,头顶一轮圆月,湖面薄冰初凝结,亦能见到模模糊糊的月光倒影,如同徜徉在仙山琼阁之中。

相思湖一侧与蔡兰曦的金华宫相连,我行至此处不远,竟然发觉对面金华宫内湖水畔有两个伫立的身影,他们一个身形稍高,一个形容窈窕,仿佛是一男一女,正在湖畔细声说话。

我微觉讶异,隐身飞越至靠近二人之处,借着雪月夜的光亮看清了他们的形容面貌,却吓了一跳,赫然竟是蔡兰曦与那名御药房典侍徐士茂,他们衣冠整齐,蔡兰曦肩披一件厚厚的月白色狐毛貂裘,娇艳的脸庞散发着迷人光影,明蛑颇有神采,与午时后那副小产后萎弱不堪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面向湖水径自说话,徐士茂站立在她身后两步之遥外,静静聆听。

我躲藏在一旁,听见蔡兰曦道:“…好好的,为何要辞官归故里?你是厌倦了皇宫,还是厌倦了这里的人?”

徐士茂低声答道:“臣皆不敢。”

蔡兰曦眸光宁静,说道:“我未进宫在父亲身边时常常听他提起徐太医家有一次子,5岁诵《孝经》,8岁通意旨,博涉经史,兼通天文,尤精医药。15岁那年在宫中见到你时,你是一名配药的小药官,如今身为尚药典侍,指日可待升迁为太常卿,为何要如此轻易抛弃这来之不易的成就?”

徐士茂沉默了一霎,才答道:“臣未能替太子殿下保住小皇子,还有何颜面羁留于此,请娘娘开恩允许。”

蔡兰曦神色略变,叹息一声,回头逼视着他道:“你明知此事是假,当年皇后野心图谋企图颠覆东宫之位,此事乃不得以而为之,却为何不肯接受事实?倘若你因此事而执意离开,我决不会应许;若是因为其他缘故,我不留你,一切悉听尊便。”

徐士茂闻听此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终于道:“臣愧对太子殿下,有负殿下所托。”

蔡兰曦缓缓转过身道:“殿下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你心中对他觉得愧疚,难道仅仅是因为此事么?”

徐士茂低垂下头,不敢再言语,亦不敢再看蔡兰曦。

蔡兰曦沉默许久,才轻轻低叹一声道:“既然如此,你走吧。回到家乡娶一房妻室,总胜似如今为不相干之人作无谓牺牲。”

徐士茂霍然抬起头,两道雪亮的目光直视她一瞬,缓声解释道:“臣从未想过‘牺牲’二字,臣一直都是心甘情愿在此守候,只要能够时常得见…太子殿下心如明镜,却从未斥责驱逐过微臣,一切皆是臣之错。”

蔡兰曦以手拢紧了肩上的貂裘,离开湖畔向宫内行走,说道:“有错又如何?无错又如何?人生不过黄梁一梦,殿下为人宽厚仁和,待我似同胞兄妹,又怎会无缘无故驱逐你出宫?多谢你十几载相伴之意,你既已决定,我无话可说。”

她步子极慢,借着雪地光线,我发觉她的眼角竟然沁出了几颗晶莹泪珠,只因背对着徐士茂,并不曾让他看见或发觉,她交没有拭泪,任凭那些泪珠溢出眼眶,沿着粉颊渐渐滑落。

徐士茂凝望她的背影,双膝缓缓跪地,向她叩首道:“臣今晚本不该来的,就此拜别娘娘。”

蔡兰曦似乎没有听见一般,踏雪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弯曲的回廊尽头。

徐士茂抬起头时,眼中亦有泪光闪烁,且听见他自语道:“我远远不能及太子殿下,怎敢对你轻易说出那一个字来?即使说出,亦只是徒增你的烦恼而已。徐士茂在你心中能有片刻停留便是万幸,又怎敢奢望得到本该属于殿下的东西?”

他停留不久即起身,向御药房值守之所而去。

14花残惜晚晖

今夜眼前所见,让我终于明白了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对东宫的奇异感觉从何而来。

蔡兰曦与徐士茂二人对话情形全然不似皇太子妃与宫廷御医,倒象是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徐士茂必定知晓蔡兰曦假装怀孕的秘密,而且当时还为她在皇后和其他太医面前遮掩过此事。

他们二人与萧统之间的关系着实让人疑惑不解。

蔡兰曦临走时落泪,心中对徐士茂必有牵挂之意;徐士茂年近三十依然单身未娶,或许是因倾心暗恋兰曦之故,尽管如此,他们却碍于身份,从未向对方表白过只言片语心意,更遑论逾越男女之限,萧统明明有所察觉,却并未加以警告或阻止他们这种若有若无、淡如流水一般的知己之情。

或许,他们一起在那数尺高墙围隔成的深宫大院内长大,他内心深深体会到皇宫的孤独与寂寞,因此不愿让蔡兰曦与他一样孤独 与寂寞,宁愿放她自由,让她拥有一个知心的好朋友。

他对兰曦这种感情,又何尝不是爱?只是这种深沉旷达的爱意与他对我的感情截然不同,既没有刻骨铭心的纠缠,也没有朝朝暮暮的相思,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信任、关怀、宽容、坚定。

在他有生之年,紫萱或许不能伴随他终老,兰曦却一定可以。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相信,蔡兰曦永远都会是他身边最坚定、能够不离不弃陪伴和守护他的那一朵幽兰。

没有萧统陪伴的夜晚很漫长很漫长,我睁大眼睛看着锦帐外悬挂的玉色流苏,依然毫无睡意,直至宫墙外隐隐传来四更鼓的声音,我才朦胧合眸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帐前传来,我惊醒抬头,撩开粉色轻罗纱帐,见小璃儿神色惊讶,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奇闻一般,说道:“娘娘!好奇怪,御花园中的所有梅花树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

小璃儿怀中抱着一只青花钧窑大瓷瓶,她每日清晨都会前往御花园采摘新鲜的当季鲜花插入瓶中观赏,昨日她取回数枝凌雪盛开的红梅,如今再看那瓶中,不但花朵全落,连枝干都尽数枯萎。

梅花的花期甚长,即使将新鲜的花枝摘下供入瓶中以清水养植,亦能存活至少十日之久,这种情形着实异常。

我坐起问她道:“御花园中的花树呢?难道皆是如此么?”

小璃儿急忙点了点头,说道:“奴婢才从御花园回来,各宫采花的宫人都看见了,所有梅花树,都和这瓶中的梅花一样!总管公公已将此事禀报映兰宫丁贵嫔娘娘了。”

我隐隐有一种极为不祥之预感,恰在此时,突然感应到了一声青蒿的呼唤,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气力耗竭一般道:“紫萱…出宫来…我在城外十里野丘。”

我立刻坐起整理妆容,小璃儿欲依照往常一样为我梳理高髻、插上簪环,我心神不定,不愿耗费时间烦琐装饰,向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梳髻,迅速更换好衣裳向殿外走去。

行至城外十里处,我凝眸四顾,见四野荒凉,并无明显可见的高大山坡,仅有几处破败的古墓上生枯枝蔓草,颇似凸起的土丘,土丘上覆盖着一层白雪,雪中却有丝丝血迹。

我顿觉不妙,再无犹豫,沿着血迹向那古墓走过去,伸手拨开缠绕纠结的枯藤枝蔓。

青蒿果然在其中,此时化身为狐形,青色的身躯上尚有数处伤口向外溢出鲜血,昔日柔顺美丽的狐毛凌乱不堪,美丽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灵动与妩媚,她看见我时,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

我从未见过青蒿如此萎顿邋遢,她向来注重自己外表,是翠去山中最爱美也最懂得打扮自己的小狐狸,眼前所见让我的眼泪霎时溢出眼眶,颤抖着双手将她从冰凉的雪地里抱出来,哽咽着问道:“青蒿,你怎么了?”

她软软伏在我掌心,似乎若无其事一般道:“昨晚…绿萼与我…我们在后山又打了一架…萧纶看见她重伤了我,也看见了我们的真身…绿萼伤了他…毁了京城所有的梅花树…”

她气息微弱,勉强说完了事情经过,又道:“紫萱,绿萼此次与我以命相拼…她击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大概活不成了…我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恨我…”

所有妖狐族小狐狸都会有一颗修炼所用的丹丸,能够凝结天地日月之精华,亦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法器,小狐狸若是失去聚神丹,不但会法力全失,而且很快会因失去天地灵气庇护而变成普通狐类,无法再长生不老,至多延续几年生命就会死去。

我含泪触摸青蒿的颈项,果然感应不到聚神丹的存在,绿萼出手竟然如此不留余地,以青蒿此时重伤的情形,随时都可能殒命。

我抱紧了她,眼泪簌簌而落,说道:“我怎样才能救你?我唤我妈妈下凡间来吧,或者,让她带我们回翠去山去!”

青蒿眼神倔强,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没有聚神丹,紫姨纵然来了也救不了我,她还会将你提前带走的…你和萧统所剩的时间并不多,好生珍惜吧,不用作徒劳无功之事。”

我见她伤口依然在不断溢出鲜血,不再犹豫,握住她的小爪将法力源源不绝输送给她,问道:“萧纶情形如何?绿萼呢?”

她精神略微好转了些,轻轻对我说:“萧纶受我之累,为我挡住绿萼的致命一招而昏厥,恐怕再也无法醒来。绿萼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早已魂飞魄散了。”

我心头巨震,青蒿寥寥数语,昨晚的情形如在眼前。

绿萼千里躲在山石后,见到六皇子萧纶与青蒿的亲昵举止,她性情孤傲执着,见青蒿有意破坏她与萧纶的感情,夜间相约青蒿至后山一见,却不料二人打斗之时萧纶跟随青蒿而至,同时窥破她们的身份分别是花妖与狐妖。

萧纶挺身而出护青蒿,更让绿萼心生嫉恨,下决心置青蒿于死地,却不料她的致命一掌伤的却是萧纶,万念俱灰时顿生于青蒿同归于尽之念,以致酿成如此惨烈结局。

我用指尖抚摸理顺青蒿的狐毛,垂泪暗道:“我早劝过你不可如此夺人所爱,绿萼与普通女子不同,她冷艳孤傲,怎堪忍受萧纶对她负心薄幸?你虽然以游戏人间念与萧纶相处,绿萼却不知你的性情,以为会从此永失所爱,怎能不痛恨你报复你?”

心中虽如此想,却不忍对她说出这番话,见青蒿凄惨衰弱之状,只觉无限心痛。

她并未坚持太久,便因气力衰竭而昏迷不醒。

我抱着她仰望苍穹,翠云山地处东南,高达万丈,青翠的山巅皆被层层云雾所覆盖,迷茫不清。

我曾经害怕紫出现带走我,此时此刻,我却强烈盼望着阿紫能够得知我们在人间的情形,离开西王母的瑶池前来救青蒿,虽然我知道阿紫到来之时便是与萧统离别之期,只要她能够救活青蒿,我愿意跟随她返回翠云山。

可是,青蒿此时危在旦夕,阿紫却不知身在何处。

在人间,我能够寻觅谁前来救她呢?

就在我怅惘踌躇之际,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窥探着我,我略微侧首回眸,一个熟悉的俊挺修长身影跃入眼帘,他身穿一件黑底暗云纹的锦袍,手中青色油纸伞遮挡着雪花。

我见三皇子萧纲在此时此地出现,心头疑惑顿生。我每次私自出宫竟然都会“凑巧”遇见他,真的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京城之内遍布着他的眼线,只要我不是隐身行走,就会有人发觉我的行踪而密报给他?

若真如此,萧纲的势力在京城绝非往日可比,他暗中所布置的一切,较之昔日四皇子萧绩只恐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纲的眼眸如晨星一般灿烂,他走近我几步,直视着我怀中血迹斑斑的小青狐,轻轻说道:“萱儿,你若想救她,我可以设法。”

我自从得知萧纲手腕上镌刻有克制妖狐族的“锁妖咒”之后,每次看见他都会不寒而粟,下意识后抱紧青蒿后退一步,将信将疑地问他道:“你有办法救她么?”

萧纲掠至我身旁,低声道:“当日在兰陵若非她有意相助成全,我怎能与你相遇?算起来她尚且有恩于我,我一定会尽力救她,张天师昔日既然能够窥破你们的来历,想必能够医治你们。”

我低头窥见青蒿气息微弱、身上伤口血流不止,此时又没有别的良方医治她,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萧纲见我应允,闻言向身后侍从道:“取锦毡来,将这只小青狐带回王府,让几位法师看看。”

那些侍从取过一块柔软的洁白羊毛锦毡,我将昏睡的青蒿轻轻放在上面,却依然抱在怀中,不肯轻易交给他们。那侍从本欲接过青蒿,见我如此,不觉抬头向目光萧纲请示。

萧纲察觉我有防范之意,向我道:“我绝不勉强你相信我,你若是不愿让她跟随我回去,就只能眼看着她丧命于此了。”

我虽然并无把握张天师能够医治青蒿,但是总胜似毫无希望,我惟恐萧纲袖手不理此事,忙道:“我相信你!青蒿她被绿萼打伤,支持不了太久,你速带我们去见张天师吧!”

萧纲闻言,神色微微一动,轮廓分明的俊秀面容掠过一丝怪异的神色,轻声反问道:“你们?你愿意陪伴她一起随我回晋安王府么?”

我一心救治青蒿,并未细想他话中含意,匆匆忙忙点头说:“我们一起去,快走吧!”

我们一行数人来到萧纲的王府大门前,萧纲跃下马背,我跟随在他身后进入府中,见亭台楼阁皆玲珑精巧,既有别于四皇子萧绩南康王府的富丽奢华,亦不同于六皇子萧纶邵陵王府的幽深别致,几乎可与东宫清雅景致媲美。

他带着我们穿过一带曲贡折折的长廊,行至东侧厢房前时,几名身着浅褐色道袍的法师向萧纲行礼,其中一人正是我昔日曾经见过的张天师,萧绩甍逝后,他便制造了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