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愈发惊奇,双眸熠熠与明月争辉,语声兴奋:“那神奇的史卷放在哪里,我可以看吗?”

白行简沉默片刻:“史卷就是我。”

持盈:“”

意思就是,兰台令才是终极版史书,一册行走的活体史卷!

冯聊非常想呐喊:你们打情骂俏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吗?可以不要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吗?

但她也不是寻常人,而是个擅长精分的女子:“混账郡守究竟想把我们怎么办?不过不管他什么打算,总之不会是个善茬,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怎么办?我可不想在出使的时候客死异国他乡!”

白行简却不疾不徐道:“再问你一遍,有无把握强行离开郡守府?”

“你不要这样啊,问我一个人是什么意思?没听龙泉说么,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拼过这么多人?就算我能全身而退,也不可能救得了你们所有人。所以,千万别指望我一人,老白你还是想办法自救吧!”一口气剖析完,冯聊心虚地不敢看人,关键时刻,她可能真会自己逃命的。

“太史,硬拼,我们没有胜算。”龙泉冷静道。

持盈这下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哇哇地哭了:“都是我弄丢了铃铛,没了影卫保护我们,我把夫子害死了!”

她这一哭,气氛全变了,仿佛马上便是生离死别。

“我不是没死吗?”白行简很无奈,要分心来安慰她,“不是你的错,不要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说来,反倒是我连累了你们”

“没错,就是这样!”冯聊难得等到这个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你也要救我们出去!”

此际,离望月之时,只有四个时辰。

白行简握了握硌手的手杖,眼睛微微垂下。

满月之夜时

龙泉去见郡守, 告之小黄眼盲有办法可医,但所需条件繁琐,太医丞需同郡守商议才好定夺。樊胜不可能不心生疑惑,但他没有理由拒绝, 便带了几个侍从同龙泉一起造访太医丞等人的住所。

白行简做了安排, 持盈抱着小黄待在屋子里, 不准乱跑, 他与冯聊在池塘边恭候郡守。

郡守姗姗而来,面对白行简几乎可算得是毕恭毕敬:“太医丞有办法了?需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白行简不动声色地问:“郡守可曾听过一种换眼秘法?”

樊胜脸上古怪神色一闪而逝,镇定回应:“似曾听说,传言不足信, 何况并没有人成功过。”

白行简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传言兴许有几分道理, 郡守不愿试试?”

樊胜不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太医丞有几分把握?”

白行简冷淡地试探对方心中的天平:“仅有一分。若失败, 药便坏了。”

郡守当然知道“药”是什么意思。为小黄提供眼睛的, 是药;为郡守千金提供眼睛的,也是药。

试探的结果很显然,樊胜以迫切的心情给予了肯定答复:“太医丞但试无妨!此药,该如何匹配?”

白行简明白了此人的选择,便不再留情:“匹配之法,若有郡守相助便好办。”

“太医丞请吩咐!”

不等白行简出声,冯聊已经动了,一鞭甩出,郡守的四个随从被横扫出去,飞入池塘,溅起大片水花。樊胜惊惧,转身要跑,腰际忽被灵蛇般的鞭子缠了几圈,连鞭带人自空中飞拽回去,砸落白行简脚边。

樊胜被砸得骨头散架,头晕眼花,惨声求饶:“太医丞这是做什么?下官哪里招待不周?”

“贵府新增兵丁看守,郡守是在防范什么?”白行简垂下视线,对地上被缚的郡守冷漠以对。

“什么兵丁看守,太医丞误会了!近日盗匪猖獗,贵客在府,这才增了一批护院。”樊胜连声辩解。

“盗匪猖獗?难道不是官匪勾结?”白行简对上郡守求饶的目光不为所动,眼神愈冷,“借目换眼,令千金眼盲疗法,谁告诉你的?”

樊胜不停挣扎:“太医丞说什么,下官听不懂。”

事到如今,仍在矢口否认。白行简心中怒气上涌,提了手杖点在樊胜心口,寒意仿佛从杖端入侵:“打团团眼睛主意的,可是那身高五尺、面似鬼魅的巫医?你为一郡父母,竟能良心泯灭,受人蛊惑,残杀过多少无辜少女,才如此畏惧京师来的朝官?那些无辜少女的尸骨,恐怕就沉在这座池塘吧?”

这通话,令樊胜面现恐惧:“你知道”

冯聊和龙泉也禁不住后背生凉,原来白行简早已推论出了真相,当着持盈的面,才没有说出口。

冯聊将鞭子收紧,令樊胜再无挣扎余地:“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多无辜少女,你为何还执迷不悟,还要残害我们的小伙伴?团团那么可爱,你都下得了手?你闺女的眼睛要紧,别人闺女的眼睛就不要紧?团团她爹要是知道你对他宝宝打这个主意,你九族都要被株连、鞭尸、挖眼睛!”

一番恐吓,透露了不少信息。樊胜虽为了女儿什么都可豁出去,但也听出些心惊:“实验总有失败,但失败多了总有成功的时候。穆姑娘跟簌簌一样的年纪,眼睛大小最为匹配,这次一定可以换成!穆姑娘可能出身显赫,她爹怪罪下来,我愿伏诛!”

郡守的执迷不悟,让白行简心生不安。樊胜恐惧而期待的眼神中闪入一片月色,他不经意地面朝月升方向,暴露了重要的事情。白行简一颗心急速下坠,他收了手杖,再也无心审问郡守,在冯聊看来如一阵轻风般旋身返回房中。

冯聊似有感应,抽回软鞭,从地上提起郡守,尾随白行简闯入房中。龙泉随后也跟到。

空荡荡的封闭房屋,突然闯入了几人也依旧空荡荡,因为,队伍中少了一人。

——原本老老实实待在房里的持盈不见了。

凭空消失!

冯聊见此情此景震惊无言,不禁腿软,弄丢了凤君的掌上明珠,这可怎么交差?不过她知道有人比她更急更心惊,眼望过去,白行简拄地的手杖微微发抖。

“人呢?”冯聊对手里的郡守不客气,手指扼到他咽喉。

樊胜庆幸地闭上眼,视死如归:“望月时辰将至,我会全部认罪。”

“问你人呢?”冯聊不耐烦地将他掼到地上。

樊胜似乎铁了心,不管遭遇怎样的折磨都执意闭嘴不答。

逼问无用,白行简不再同他浪费工夫,却也不肯轻易饶过他,袖底拈出一枚针,甩去。郡守惨嚎一声,双手捂眼。

门窗紧闭的情形下,一个活人如何消失?在白行简意识到不妙,赶回查看之前,不可能有人进来过。他与冯聊审问郡守的地方,离房门不过数步之遥,而这期间,他几乎未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

不对!持盈被锁在房里,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动静?她是那么一个有多动症的丫头!动静是从什么时候没有的?或者是被掩盖的?白行简瞬间回忆,冯聊扫落郡守随从,四个人,响声却不止四次,中间两声相连,间隔时间极其短暂。不仔细分辨,混在其中的响声与方位会被四次落水声遮掩,尤其当时注意力全在郡守樊胜身上,谁也没有察觉到身后房间内的动静。

那种细微的、与落水声不同的声响

白行简蹲下,捡起遗落地上的草蚱蜢,以手杖叩击附近地面,仔细辨其声响。终于,他择了一处停留,转头示意冯聊。冯聊一直在配合观察,见状立即明白。白行简起身退开一步,冯聊的鞭子甩中一处地面,力道之大,转眼破开地板,如同巨石砸出的豁口。豁口下面,一片漆黑,仿佛直通怪兽的腹部。巨兽张开大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冯聊准备查看一番,白行简先她一步,下进了洞口,点燃火折子。脚下甬道以石板铺就,十分潮湿,池水渗透至石板缝隙,留下石面深深浅浅的新鲜脚印,却没有持盈的。脚印行走方向朝着甬道另一端,白行简一人当先,踩着潮湿甬道追去。空气凝滞带着陈腐气息的地下暗道内,漂浮着浅淡幽香。从前觉得十分熏人,总被这幽香缠裹,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熏习惯了。

冯聊与龙泉紧随白行简之后,刚入甬道便被陈腐潮湿的气息刺激得无法呼吸,六神无主。火折子的光线渐渐微弱,幽暗如夜里潜伏的恶魔,伺机吞噬入侵者。在冯聊看来,白行简不知道是被什么附体了,坚定不移地踏在黑暗的前方,仿佛能洞悉黑夜。

火折子终于完全熄灭,三人在幽暗的地道里不知行了多久,才见远处有微光,月色透了进来,出口便不远。

“小心有埋伏!”冯聊出言提醒,越近出口越警惕。

白行简却加快了脚步,他掐算着时辰,不敢延误,不敢耽搁。时间如离弦之箭,操纵凡人生死于瞬息,他与时间为敌。

冗长的暗道延伸到了尽头,踏出幽暗的瞬间,随皎洁月光倾洒而来的,是久待的刀剑与伏兵。白行简不曾却步,身后长鞭荡开伏兵,冯聊与郡守府兵丁战作一团。四下兵丁全部涌来,将三人包围。

白行简仰头看月,满月即将挂上中天。三人无法对抗所有兵丁,即便冯聊能力敌众人,也将花去至少一个时辰。

冯聊也知时间不够,挥舞长鞭额头见汗,忽感四肢无力,鞭影慢了下来,而同时,那些围攻的兵丁如同醉酒一般,行动无章法,东倒西歪,躺了一地。龙泉先冯聊一步倒地。

冯聊倒地之前,望着此时唯一还能站着的白行简,咬牙切齿:“老白,你竟然偷了老娘的软筋散!”她保命用的东西,竟然被己方队友无差别攻击,而且对付这么多人,剂量必然不小,所剩必然无几,极有可能已经彻底用完。冯聊很绝望,很想骂人,但是快要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白行简出于歉意,向她解释:“没想到冯姑娘竟出自罗刹门,事出紧急,不得已借用软筋散,解药想必你自己有。”说完便算是解释完了,无视冯聊的怒容勃发,他几步绕过横躺地上的活人,从众多扑街兵丁里挑中一人,手杖悬于此人咽喉,毫无过渡,语气阴森:“果然是你,客栈里逃过一劫,眼下有两条路可选。”

被白行简以性命威胁的不是别人,正是盗匪团伙里的老三,客栈那夜被挑断手筋后他顺势晕过去,又悄然醒来,逃过了影卫杀盗那一劫,却识破了持盈召唤影卫的法门,他就势装死,事后向郡守汇报,才导致持盈丢失铃铛。他恨白行简入骨,势必要亲眼见仇人死去,这才冒险混在兵丁中,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仇人的法眼。

性命面前,老三选择屈服,在白行简的凶器下不敢动弹:“好汉饶命!”

“你知道我要找谁。”月明风高,白行简素衣翻飞,居高临下气质幽冷,翻手便能决断他人生死。他的表情表明他对杖下的生命视如蝼蚁,碾死一只蝼蚁非常容易。

老三尝过他的匕首味道,对他的心狠手辣深信不疑,将眼珠转了个方向:“那边”

咽喉上的重量消失,老三重新得到呼吸的时候,威胁他的人已在数丈之外。老三浑身发冷,庆幸自己选对了,这人鬼魅一般,尤其在扼人生死之间的刹那散发出来的气息,令生者如堕地狱。

白行简跋涉了漫长的夜,终究晚了一步。原本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灵魂,兜兜转转一圈,又重临幽冥。他才知自己的心,早已经不知不觉迷失了。

他跋涉而来

满月一点点爬上中天, 如命运之眼,冷酷地俯瞰世间生灵,绝不肯施舍一丝的怜悯。

月升的高度,是时间的沙漏。白行简在疾风中行走, 刻意忽视皎洁明月,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于生出对时间的敬畏, 敬畏到无法面对。他必须集中全副精力, 于空旷的郡守府邸寻找路径以及猜测对手的安排。

好似平生都未行过这么远的路,膝盖几乎没有知觉,全靠手杖与意念支撑。郡守府不可能这么大,暗道之后已与山野相连。

他庆幸冯聊是罗刹门弟子,庆幸撞见她收拾随身物品, 他随手“借”了两样, 一样是软筋散,一样是蝶恋花。他留了软筋散, 无差别攻击了敌我双方, 无解药一个时辰后药效自除,他屏了呼吸才从中脱身。蝶恋花是一花一蝶,小而透明的花被他绑到了持盈发带上,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奇花散发着人类嗅不到的异香,唯有一种蝶可寻觅,这蝶自诞生到寻花只有一刻的生命,比蜉蝣还要短暂。

白行简抬起手中一枚金色虫茧,轻轻捏破,释放出初见人世的金蝶。金蝶振翅,月光下一道金光划过,在它短暂的生命里只背负一个使命,急迫而准确。白行简以十分快的速度,才能跟上这道流光。

流光飞过山坡,飞入树丛,钻入一座木屋。

白行简一身尘污,扶杖站在了木屋入口。

木屋四壁架子上堆满瓶瓶罐罐,屋内有三个人。金蝶停在它生命的终点,持盈的发带上。持盈则躺在一张架起的简陋木板上,与她相邻躺着的是另一名少女。木板之外站着一个人,仅有五尺的身高,面容丑陋得连屋顶漏进来的月光都为之一颤。他手里提着一柄短刀,悬在持盈双眼之上。

白行简与他对视,空气凝结在两人之间。

“一帮废物,竟没拦住一个废人!”侏儒率先开口,不耐烦被打扰,又以不得不同人商量的口吻道,“你能让我把这个实验做完么?这次一定可以成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医界划时代的意义,你懂么?让我做完这件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你无法做这件事。”白行简言语同月光一样冷。

木屋的环境与侏儒的疯狂言论都昭示着他的身份,这是个疯狂的医者。疯子无法以正常言语沟通,白行简要从一个疯子手下毫发无损地救出持盈,他必须要拖延一点时间来审视眼前的境况。

侏儒医者恶鬼一般丑陋的脸上露出了杀机:“你胆敢阻止我只有死路一条!”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死期?”白行简不会示弱,反唇相讥,“换眼术,如此简单一件事,你却耽搁这么久,而且从未成功过?你觉得你活得有意义吗?”

侏儒医者眼神闪过疑惑与动摇,凶狠斥道:“简单?你一个废人懂什么?我活得当然有意义!你这样的俗人怎么懂!”

“废人却知道你一生都在做无谓的尝试,试得自己沦为侏儒,沦为恶鬼,容颜尽毁,众叛亲离,你无数次怀疑人生的意义,无数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界,痛恨这样的自己,却畏惧死去,只得不断为自己寻找理由,继续寻求你所谓的医术境界,不惜夺走无辜者的生命,以此作为你无望人生的献祭”

“闭嘴!闭嘴!”侏儒医者眼珠惶惑而迷乱地转动,五官更加扭曲,囚在心底的恶魔受到召唤,要破开这副躯壳重获新生,手中的短刀不断颤抖,与少女眼睛的距离越缩越短,“你不过是想抢走这个丫头,想我留下她的眼睛,可你不该羞辱我,羞辱我的理想!我要让你看看,我要挖下她的眼睛!”

心跳已杂乱无章,白行简还是只能嗓音冷酷,以冷眼旁观的姿态:“你这个样子可没法使出医术,毕竟,你原本就没有自信,不然不会按图索骥,迷信着书中秘法,一一符合书里的要求,要同龄的少女,望月的时辰。可即便换眼术成功了,便意味着你的成功么?前人既已记载成书,首创又与你何干?你毕生只会履前人脚印,这便是你活着的意义?”

言语是灵咒,毒蛇一般从耳中钻入心窍,侏儒医者痛苦不堪,他已不能平静心态来做一场换眼术,心底的动摇已经在暗示他无法在今夜成功,这份动摇逐渐扩散,占据了全部身心。他的精神世界崩溃了,只有疯狂的本能。仇恨替代了一切,他要杀死面前的少女,让那个毁了他梦想的混蛋无法得逞!

他举起短刀的瞬间,嘭的一声响,白行简比他快一步提杖砸破了壁上一排药瓶。他为声响惊住,抬头见自己毕生心血毁于一旦,一时间他不敢置信。

恶魔!这个混蛋是恶魔!吞噬他梦想与生命的地狱魔鬼!侏儒医者眼眶发红,直到又接连几声嘭嘭作响,更多的药罐药瓶碎裂,药液四溅,转眼之间,无关紧要的药物俱存,而他耗尽生命钻研提炼的精华流水一样泄了满地。这是恶魔,不然怎会这样准确地毁了他所有?发自心底的一声怒吼出口,短刀朝少女眼睛扎去!

电光火石间,一排银针飞来,侏儒手腕一片麻木,短刀被同时飞来的木杖砸飞。他以为世界毁灭的时候,一片火光腾入视野,四壁的药物与流泻的液体一同燃烧。屋顶飞入一支火箭,将一切引燃。侏儒扑向了火光,徒劳地拯救自己的心血。

白行简扑向了持盈,将她抱起,顾不上捡手杖,便要冲出木屋。他以为可以再坚持几步,却高估了膝盖的承受力,尤其还抱着一个人。两人一同跌倒地上的时候,火舌已爬满四壁,将他们困入其中。

白行简手臂垫在持盈脑后,这么大动静,她都没醒,不知被侏儒下了什么迷药。烈焰温度灼人,她额头生了细汗,脸颊红扑扑。白行简捏了袖角给她拭汗,将她半藏在身下,遮挡火焰与热浪。

一片火海,他无力突围,到此时不得不承认他力量有限,无法保她安然无恙,不如独享此刻安宁。他惊讶于自己放弃求生意志的决断,不过疑惑也只是那么一个念头。他勾出侏儒心魔的同时,何尝不是在针砭自己,他活着当真有什么意义?明知此行既为救恩师也为复仇,但胜算几何,他无力估算,只知必须去做一件事,来了结这余生。

持盈的加入是一个变数,这个变数打乱了他原本的规划。她任性的笑闹与悲喜,与他人生的基调格格不入,也衬得他人生何其无趣。她的存在,令他生了对自己的质疑。生命原本可以那么鲜活,他却过得如此灰暗。黑暗对光明总有向往,他却心生畏怯。

他的信念基石一天天生了裂隙,不知何时便要土崩瓦解,在这个崩塌的过程中,他对人生意义的质疑一日日发酵,终于酿成一股绝望海浪将他淹没。而促成这股绝望的,他不愿去承认的,是他自身的残缺与光明的距离。

他不会去主动寻死觅活,但绝境会主动找上他,让他放弃抵抗。当对绝境无能为力时,他愿坦然承受,但他不能让她为他陪葬。他替她挡着烈焰,如同在客栈里、在郡守府上,他阻止她踢被子一样的姿态,只是此时二人之间不再有阻隔。

火舌舔上了他的衣角,皮肤有灼烧的触感,他不能将火焰引到她身上,稍微挪动了身子,张开手臂。

“夫子”如同感受到他承受的痛楚,持盈一手扒住他心口,脑袋朝他身边紧挨着,另一只手越过胸膛将他环抱。

火苗跳跃上她袖口时,他无法再无动于衷,猛然将她反压地上,扑灭一切染指她的火舌。浓烟与地狱火焰遮蔽六识,他凭精准的记忆摸向一个地方,握住了手杖,猛力一挥,自内向外砸落摇摇欲坠的窗棂。

火屋之外传来微弱铃声,紧接着,几道黑影自破开的烈焰窗口掠入,捞起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人,逃离火海。

清冽的空气让白行简重获意识,一座几乎要燃烧殆尽的屋子就在眼前,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持盈躺在地上不远处,由一队不知所措的影卫围着。

生死竟在这样短暂的瞬间扭转。

由于吸入过多浓烟,白行简张口时嗓音微哑:“找些清水给她喝。”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影卫闪身而去。影卫们险些失去储君,不敢再大意,救护任务未彻底完成,不敢撤离。

持盈喝了水也未苏醒,白行简要求影卫扶他过去,影卫头一回干了服侍人的活。当着影卫的面,白行简不用再遮掩什么,拿起持盈的手腕把脉,脉象平和并无大碍,他略施了几针。待她苏醒的过程中,白行简一直抓着她的手,不顾影卫如何看待兰台令。

“可曾见到何人射的火箭?”白行简一面询问影卫,一面盯着在火焰里坍塌的屋子,只是瞬间的抉择,否则那焦黑的屋梁下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影卫摇头,他们隐在黑暗的角落,唯有铃铛能召唤。

草丛里,又传来一声铃音。铃铛以特殊材质打造,最微弱的声响也能传入耳中,尤其是影卫经过锻炼的耳力最能快速捕捉。

白行简转头去看,一只闭着眼的小黄犬叼着持盈遗失的铃铛走了出来,嗅到了持盈的味道,它在众目睽睽中走向草地上的储君。将铃铛叼到持盈头边,小黄伸出舌头舔她的脸颊,而后蹲坐下来,以盲眼“注视”火屋,喉咙里发出悲鸣。

“簌簌!我的女儿啊!”郡守跌跌撞撞赶了来,见人群里不见女儿,顿时嚎啕大哭。

白行简对无辜少女罹难生出的同情在持盈睁眼后化为乌有。

持盈发现自己看不见夫子了。

我是你的眼

郡守痛失爱女, 万念俱灰,无心再包庇盗匪,承认了所有罪行。真相与白行简所料不差,上谷郡官匪合谋, 盗窃行旅财物, 而后分赃。为治好女儿的眼睛, 樊胜不惜供养侏儒医者, 残害无辜少女,同时需要更多钱财保障,却没想动到了白行简头上。盗匪劫走白行简的行囊,发现了里面的路引,知是京师来的官员, 樊胜不胜惶恐, 以为罪行败露,匆忙下令灭口。失败后, 将白行简等人诱入府上, 一面囚禁,一面打持盈眼睛的主意。

樊簌簌的盲疾是樊胜的心病,年深日久终成心魔,才让侏儒巫医的蛊惑乘隙而入,酿成如今家破人亡的悲剧。樊胜生无可恋,对一切罪恶供认不讳,白行简一封信函送往京师,将其交由刑部问审。盗匪失了庇护,匪徒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众匪分赃后逃逸。老三主动将盗走的行囊送回,还有抢走的手杖。

官匪沆瀣一气的阴霾消散,上谷郡百姓终于拨云见日。

白行简的心头,却阴云密布。

一行人依旧暂住郡守府。有谜题未解,比如夜里那支火箭,似乎是不分敌我,要将众人尽皆焚烧。对此,樊胜表示不知情,虽是那支箭引发的大火,直接导致女儿身陨,但他已丧失斗志,无心追究。白行简一面寻找蛛丝马迹,一面为持盈的眼睛忧心自责。

他守了半夜,持盈在早上苏醒。醒来后以为依旧是在夜里,但手碰触到他便安下心,于是躺下来接着睡。白行简起初以为她受了惊吓,又守着她睡到中午。白昼刺目的阳光晃入房中,他放下竹帘,持盈在这时候再度醒来。

“夫子,你在哪儿?”她爬起来,睁着双眼,黯淡的目光满屋子找他。

离她只有几步距离的窗边,白行简对上她过滤掉他的目光,身坠冰窟,阳光打在他肩头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夫子?”认为自己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储君嗓音里含了哭腔,她模糊记得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有冰冷发霉的地道,有烈火灼烧的地狱,然后噩梦醒来只有她自己?

“我在!”白行简镇定地做了回应,卷起了竹帘,让光线充斥房间每一个角落。

听到熟悉的声音就在咫尺间,持盈忐忑的心落回实处,抬头迎着光亮,目视声音的方向,视线无法聚焦:“夜好长,夫子怎么还没睡?”

“夜太长,睡不着。”朗朗乾坤里,白行简自然地作答,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眼眸盯住持盈的双眼,沉重的事实让他无力接受,他害得她失明。

“今晚竟然没有月亮,夫子要不要点上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坐在身边,持盈很安心,悄悄伸手摸了过去,她觉得这么黑,夫子一定也看不见她,所以格外大胆了点。

白行简挪近了手,让她摸着了袖子:“夜里就不要点灯了。”

持盈觉得今夜的夫子格外温柔,她说什么他都会回应,碰到他袖角,她很高兴,容易满足的笑容从脸上掠过:“我做了一个梦”没说完,额头上忽然落了一只手,她知道是夫子的手,惊得忘了要说梦,瞪大了眼,然而也看不见咫尺的人。手掌滑向眼睛,她只好闭眼,让他触摸。手指停留在眼上,以奇怪的手法按来按去,好像在按压某些穴位。虽然被抚摸眼睛很舒服,但是太怪异了,持盈忍不住把手扣到他手背上:“夫子?”

白行简拿开手,等她睁了眼后视线依旧不聚焦,表明这番按摩也是徒劳:“要不要继续睡?”

“睡饱了,我想出去玩。”

“我陪你去。”

今夜的夫子太不同寻常,持盈又疑惑又兴奋,马上滚下床,还没摸到鞋子,白行简把她按得坐下,然后帮她穿上两只鞋,再然后拉她起来,牵着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