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简要找出她失明的原因,却又不想她知道真相,一点黑暗和打击都不敢叫她承担,他一个人负担得心中沉甸甸。持盈只是觉得夫子的举止比梦里还要离奇,她没有说出来的梦境里,白行简曾紧紧抱着她,帮她抵挡四面的火焰,她不愿他受伤,所以回抱着他,想挡到他的身前。

她有点说不出口,反正只是个梦,不告诉他也罢。

夜太黑,她看不见,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步伐,走到外面,却觉得有什么照在身上暖融融。

冯聊收拾随身暗囊发现少的不只是软筋散,气冲冲要找白行简算账,就撞见这手拉手的一幕,不由深吸一口气,暗叹老白手段了得,不过一夜之间,竟然手到擒来。然而如此一来,凤君找他算账的日子也不远了。冯聊顿时又幸灾乐祸了。

看了两眼,冯聊就觉得哪里不太对。持盈竟然自始至终没注意到她,仿佛将她无视了。见色忘义,冯聊不满:“我说穆团团”

持盈吃惊地寻找声音的来处,白行简已经一个肃杀的眼神飞到了冯聊身上,语气里饱含威胁:“深更半夜,冯外使还未休息?”

“深”冯聊吃了一大惊,光天化日,艳阳普照,她琢磨老白这话用的是什么修辞手法,但在对上持盈涣散的视线时,她呆住了,一个不详的念头滋生出来。

“冯姑娘也失眠了?”持盈做了个猜测。

“大概亏心事做多了。”白行简给了个解释。

“”冯聊气爆了又不好还嘴,忍了忍实在不甘,索性跟着颠倒乾坤,“大晚上的,你们这是要去干嘛呀?”

“看夜色。”白行简当着高悬的太阳,说得毫无障碍。

不想再同冯聊斗嘴,白行简拉着持盈走人。

望着他们走远,冯聊陷入了沉思,储君的眼睛看不见了,出大事了。

白行简刻意寻荫凉小径,避开阳光,他担心瞒不了她多久,心中矛盾重重,不知不觉这一路他都极少说话,她竟也安静得很。

没走太远,白行简安顿她坐到树根上,他也坐到一旁,从袖中取出被压坏的草蚱蜢,想要修正。

持盈手抚到头发上:“我的铃铛找回来了?”

“嗯。”

“夫子在做什么?”

“编你的蚱蜢精。”白行简发现很难修正,干脆拆了重新编。

持盈想起在宫里荒园子的时候,他编排她是个蚱蜢精,嘴边不由自主泛了笑意。

“这么黑,夫子怎么编蚱蜢?”一个简单的问句,持盈问得突然。

白行简手上一滞,心口一跳,抬眼看身边的少女。

持盈没给他继续寻找理由的时间,因为树上的知了仿佛故意拆台一样,喧闹了起来,她仰头,无力聚焦的目光想要穿透重重黑夜,寻找光明。

“现在是白天吧。”她轻轻问,又似自言自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真相早被她看透,拙劣的谎言怎能瞒过她的聪慧。她说出真相,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

白行简仿佛一瞬间失了所有的言语,找不到回应她的话。

年少储君安静地坐在树下,仰着头,微风吹拂她纤细乌黑的碎发,吹动鲜艳的发带:“原来目盲是这样的啊,簌簌和小黄每一天都是夜里。”

“夫子会治好你的眼睛,不要怕。”白行简将重新编好的草蚱蜢放到她手上。

持盈垂下眼,虽然看不见,但手指摸着夫子编的草蚱蜢,却能感觉到它的纤毫毕现,她很开心:“夫子编的比我好多了!”

她爱不释手。

他的手掌含义不明地抚到了她脑袋上,触摸到她柔软的头发。

此后数日,白行简为持盈施针,并到大火过后的废墟里寻找蛛丝马迹,刮下地面的焦灰带回辨认各种药剂,终于确认,持盈失明并非因为大火炙烤,而是中了侏儒炼制的滴水观音。因为白行简耽搁了侏儒换眼治疗术,侏儒以此作为回报。

身边亲近的人接连因自己受到牵连,白行简心情晦暗不堪,先是恩师,后是持盈。这些灾难原本应该由他承担,却被天道混淆到了他人身上,他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对此,持盈却不太当回事。经过了最初的不适后,她开发出了一些小游戏并自得其乐,比如让小黄给自己当导盲犬,或者换过来由自己给小黄当导盲团团,以及时时刻刻都可以玩捉迷藏不用担心别人质疑她作弊。

心情灰败的白行简多次被她卷入游戏中,看她满头大汗玩得不亦乐乎,他从来不躲,任她从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将他逮住,并承认落败。后来持盈不满足,要求他认真对待游戏,他才勉强同意增加了一些难度。然而担心她磕着碰着,他总会趁她不备自动降低难度,将自己送到容易暴露的地方,让她赢得游戏。

在这场扑来扑去逮来逮去的游戏中,两人练就了无比的默契,以及对互相气息的熟悉。持盈再也不觉得夫子身上的味道苦涩了,相反,那种气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沉迷不可自拔的氛围。离了他的味道,她会睡不好觉。

众人再度启程,告别上谷郡。

令龙泉想不到的是,前行的方向并非前兰台令隐居之处。

白行简定的征途,是西京。

持盈得知要去西京,先是兴奋,后是担忧。要见到曾祖父的喜悦心情随即被忧心忡忡所取代,假如到西京之前,眼睛还没好,西京姜氏家族必将怪罪白行简。

持盈一路都在劝夫子不要自投罗网。

山上有座庙

持盈如今的情况只能乘马车, 汗血宝马让给了冯聊,冯聊乐得纵马狂奔,原想着可以不受白行简约束,一日便能纵出十几里外。白行简依冯外使的先行优势, 命她前行探路, 沿路做好标记, 并提前安顿落脚处。冯聊依旧没有逃过受驱遣的命运,忧愤之情溢于言表。

龙泉驾车,白行简查阅地图,持盈在马车里清点玩具。一地一俗, 各地的稀奇玩意儿层出不穷,每到一处,白行简都亲自精挑细选几样当地奇物,转手给了持盈拿去玩。

持盈虽目不能视,但手上玩具的触感鲜活, 摸一遍就知道是怎么个玩法,小黄蹲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玩,一人一犬十分解闷。

郡守承受丧女之痛的巨大打击, 早就顾及不上小盲犬了, 白行简三言两语便将小黄要了来,作为持盈的玩伴。白行简也不再跟狗一般见识,只要小黄识相,不当着他的面舔持盈的脸, 且保证每天洗澡,他便都忍了。

一路上持盈时时有新鲜,不是白行简给她搜罗的小玩意儿,就是她自己发明的小游戏。即便如此,白行简依旧怕她眼不能视物而感觉烦闷,每日总要留一段时间带她下车听听风声与水声,给她讲一些当地风物与典故,这个时候也是小黄放风的时间。持盈大饱耳福的同时,在心中复原大地山川、城镇市井,有兰台令的亲自指点,不知道涨了多少见识。

持盈知道夫子特意照顾她是因为她的眼睛,夫子将导致这件事的缘由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便觉得对她有愧。但持盈不这样想,相反,她还觉得自己因祸得福,若非眼睛失明,她怎可能见到这样温柔可亲的兰台令?所以她从不抱怨,从不流露一点的遗憾之情,不想给夫子心上增加愧疚感和沉沉的负担。

她用自己独特的乐观开朗感染他,为他减轻压力。

明明是个爱哭的孩子,这一路竟总是笑脸相对。白行简不知不觉放松了对周围的戒备,以至于路线偏离他的安排许久,他才发觉。

往西京的方向有了偏移,龙泉驾车自然是知道的。白行简严肃责问缘由,没想到,持盈承认了自己是祸首。

“前面不远就是大悲寺,我们可以去那里歇歇。”持盈坦然承认错误,却无悔改之意,“晚几天去西京也不要紧。”她一路劝过他不要急着去西京,他不听,她便只好私下同冯聊、龙泉商量,冯聊对于可以游玩更多名胜、且与白行简作对的一切提议都大力赞成,龙泉不想背叛兰台令但迫于持盈是储君,且有冯聊推波助澜,不得已成了帮凶。

“你从前来过?”事已至此,白行简再斥责他们也没用,持盈作为祸首,不会随随便便选这么个地方。

“没有。”持盈神秘兮兮道,“但我知道这个地方。”

看她一脸兴奋计谋得逞的样子,白行简不忍心再阻挠,只是心中暗道自己大意,被这家伙摆了一道。

马车驶向了白行简预料之外的轨道,大悲寺。

大悲寺依山而建,山脚便是迎客处,有迎客僧两名。

持盈让导盲犬牵着,走向迎客僧,听对方道一声佛号,连忙双手合十,恭敬有礼道:“师父,我找闲云居士。”

两名迎客僧见她面带微笑,眼神空洞,不由心生怜悯,其中一名僧人道:“闲云居士虽隐居在鄙寺,但轻易不见外人,不一定会见小施主。”

持盈无所谓道:“不要紧,有缘自然能见,无缘自然见不到。”

她小小年纪打起机锋,白行简在后面听得忍俊,不过此言恰合出家人胃口,迎客僧遂迎诸人上山。

山路铺着石板,仍是崎岖,青石路阶高低不平,小黄跌跌撞撞煞是可怜,白行简不敢放任一人一犬走这崎岖山路,便牵了持盈走。持盈一手抱起小黄,一手交给夫子牵着。

她的手小而软,握在手里柔若无骨,白行简不太将她的手握实,反倒是持盈主动将他手指握住,靠在他身边,一步步小心翼翼迈着石阶。

“闲云居士是谁?”白行简低头问她。

阳光晃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将睫毛照得每一根都分明,鼻尖的细碎薄汗聚敛着光晕,有神秘的引力吸得人一旦瞧见便无法挪移视线。

持盈将头偏向夫子,好像不太相信似的:“夫子不是兰台令吗,也会有你不知道的人?”小黄趴在持盈怀里,仿佛在认同主人的话,伸着舌头,脑袋朝向据说无所不知的兰台令。

“隐居山中,与世无争,更与朝政无关的人,兰台令为什么要知道?”白行简坦然反问。

持盈点点头,抓住他话中的把柄,再度反问:“那夫子为什么现在想知道?”

“”其实他原本并不想知道,但她故意更改他拟定的路线,特意跑来见的人,他忽然就想知道,但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自相矛盾呢?他沉默一会儿,道,“也许是夫子孤陋寡闻,这里有兰台漏掉的奇人,请殿下指教。”

持盈鼻子一皱,不满:“没有殿下指教,只有团团指教。”

白行简依言:“请穆团团指教。”

夫子一再让步,持盈心旷神怡,勾了勾手,白行简弯腰凑近。察觉到夫子的气息近了,穆团团感觉到自己耳根莫名其妙的燃烧起来,便不想告诉他了,哼唧一声,轻轻道:“猜对了就告诉你。”

耍无赖也很理直气壮,白行简由她去。

她要见的究竟什么人,他早晚会知道,并不急在一时。只是山路幽深,陪她解闷而已。转眼见她泛红的耳根和脸颊,鲜活纯真得如同朝露,起初在他心中顽劣的储君形象早已黯淡远去。

少女兴许有千面,他想。在不同的人前,展示不同的姿态。在其他人前,她会展示什么姿态?白行简忽然间认真思索。

大悲寺主殿位于山腰,殿内烟火与山外雾霭相融,氤氲出山中奇景。迎客僧将众人安顿在客堂,看了茶,另有小沙弥接手招待。小沙弥得知这行客人欲见闲云居士,当即摇头。

“闲云居士不见外客。”

“请通传一声,就说穆团团求见。”

持盈的执着与可怜的模样迫使小沙弥无奈只好替她走一趟。

冯聊对山上寺庙的兴趣在到达的时候就灭得一干二净,最后唯有对神秘的闲云居士存有一点探秘式的好奇,于是缠着持盈问:“这个闲云居士究竟是什么人?是男是女?帅不帅?美不美?年轻不年轻?我们来这里是借钱还是怎么?”

持盈对这一连串问题的回应便是摇头、摊手:“其实我并没有见过闲云居士。”

坐在桌边喝茶的白行简心中有了大致猜测,持盈不敢直接去西京,以免牵连到他,所以先来大悲寺见一个人。排查她身边的人际关系,结合她此行的目的,便不难猜出,闲云居士究竟是谁。

客堂内新燃的一炷线香烧了一寸香灰,小沙弥跑了回来,迎对几名香客或期待或好奇的目光,他径直走到持盈面前,双掌合十:“施主,居士来了。”

闻言,白行简放下茶杯,冯聊起身观望,龙泉注目门外。

持盈面容平静地“看”向殿门。

就在众人瞩目中,闲云居士姗姗而来,拂尘搭在臂上,素衣窄袖跨过殿门,容颜俊秀,目光沉定,因常年浸润山岚崖风而整个人带着不食烟火的气息。看年岁已不浅,岁月的侵蚀痕迹在他身上却很淡。

冯聊看直了眼,上回叫她看直眼的还是清姿卓绝的凤君。此际她唯一的念头便是让持盈把闲云居士介绍给自己,或者把自己介绍给闲云居士,当然她也不介意自己主动上前介绍,如果不是闲云居士眼睛里只有持盈的话。

白行简将入殿的居士迅速打量,便见他直奔持盈而去。即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份,白行简心中某处依旧隐隐不痛快。

“团团?”不食人间烟火的居士一眼看见持盈,在那一瞬间染上了人间烟火,他疾走到她跟前,几乎是在见到这孩子的刹那,他便认出了她,同时发现她眼睛的问题。他蹲到她身边,抚着她双肩,平视她面容。

拂尘的颤动透露出他此刻如同重见故人的心情,如果不是旁人在侧,如果不是他在克制,白行简毫不怀疑他会拥持盈入怀。冷眼旁观,白行简重新咽下一口茶水。

“是云叔叔?”持盈乖巧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摸到闲云居士的肩头。

“是我,你的眼睛看不见?”闲云居士凝视咫尺间的少女,一手试探地抚上她的眼睛,“滴水观音是谁?”声音陡转严厉,对残害少女的恶魔饱含愤恨。

“一个坏蛋,已经死了。”持盈难生憎恨心,对于侏儒邪医的残害,她的记忆已将其淡化,那夜的惊魂也都成了遥远的梦境,“眼睛看不见,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一路上都有夫子照顾我。”

闲云居士暂收愤怒,这时才肯将视线从持盈脸上移开,投向身边其他人,准确地说是直接望向白行简。白行简从桌边扶杖起身,向闲云居士走近几步。

“柳太医修佛隐居,医术竟也不减,一眼看出殿下中的乃是滴水观音之毒,令人折服。”白行简淡淡道。

“阁下莫非便是兰台令?”闲云居士也直接道出对方身份,但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正是。”白行简并不惊讶。

“久仰。”闲云居士明显地有口无心。

“幸会。”白行简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在失明的储君面前简单地客套两句,算是认识了,接着便是毫不客气地进入正题。

率先发难的是闲云居士:“兰台令为何携储君至民间?兰台令在储君失明一事上可有看护不力之罪?”

持盈一听这诘问,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要为夫子进行辩护解释。白行简把她撇开,没容她插嘴,径自回应问难:“在下出京有些事情要办,团团执意跟随,并无不可。不久前经历一场波折,团团遭奸人所害,双目失明,实属受在下连累,确有看护不力,一切罪责回京后由陛下定夺。”

张口团团,闭口团团,君臣越界,竟无自觉。闲云居士将腹中一团火打灭,暗自念佛号消怒,即便如此,话语出口仍带有一丝丝火气:“团团的眼睛,你待如何处理?陷储君于险境的罪责,兰台令担当得起?”

“团团的眼睛,我自会想办法替她医治,其余罪责,我愿以命承担。”

持盈忍不了了,冲到两人之间,急得团团转:“是我偷偷逃出宫,执意跟着夫子出京的,这有什么大不了,云叔叔不就能治好我的眼睛么?”看似解围调解,实则是拉偏架,偏袒兰台令不能更明显。

闲云居士仿佛透过这个少女看见了从前一段岁月,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所处的地位也总是一遍遍雷同,他在乎的人,从来都不懂他的苦心。远离京师,修佛问道,脱离尘俗,终究是洗不净这颗凡尘俗念的心,斩不断千丝万缕的牵挂。

小沙弥向他说起穆团团三个字,他便再无法装世外高人。元宝儿的女儿,自出生起,他便想见一见。多少年了,都没见到过的孩子,竟在今日登山求见于他,转眼已这么大了。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酸涩,团团还只是少女形容,却兼具了女帝与凤君两人的容貌气质。他挚爱的,他讨厌的,都集在这孩子一身,仿佛是佛陀为了考验他,故意将这个集两人所长的少女送到他面前。是要他包容世间所有?还是放弃曾经眷恋?

闲云居士退开一步,在众人未曾觉察的刹那,了悟到自己的尘心,拂尘拭过,扫尽尘埃:“滴水观音,我恐怕难解。”

持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灭得如此之快,出乎意料,但她没有将失望之情表露:“那等我回宫去,母上和父君一定有办法。可我们好不容易上山,山上风景这样好,云叔叔可以收留我们几日么?”故意拖延时日,她有另外的用意。

闲云居士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点点头:“可你父君要是知道你留在我这里,定要大发脾气。”

对此,持盈很警惕:“千万不要告诉他!”

“嗯,他要是知道,会把这座庙拆了。”

药王谷传说

一行人果然在山上住下, 闲云居士就此开始研究滴水观音的解法。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比如冯聊龙泉后来才被告知,闲云居士俗名柳牧云,前太医令,自陛下与凤君重修旧好后, 辞官游历, 寻仙问道的同时, 将毕生医学感悟编纂成书。

前些年头, 还曾四方搜集遗落民间的古时医方,近些年则将其一一甄别选录。因此闲云居士隐居大悲寺并非一味修佛出家,主要是为了寻求一个无欲无求的环境,修身修心的同时著书立说。

对于京师发生的事情,他偶尔从香客嘴里听取只言片语, 虽难做到心无挂碍, 却从不过分追问。那边的消息传入耳中,他便听听, 断断续续得知汤团儿和豆包儿的依次诞生, 当然那个时候他是不知道他们的小名儿的。

自告别京师后,他与陛下再不曾见过面,但私下偶尔有过信函往来,譬如她会问他一些幼儿顽疾的问题。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出于信任,陛下对如今的太医署众医官的信任不及从前柳牧云掌管太医署的时候,有些不放心的问题便忍不住向他请教。他从信中幼儿病症的描述,大概猜想她女儿的模样,一定是像极了她。

他克制所有情愫,摘除笔墨中所有无关紧要的惦念,就疾论医,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言简意赅地回复她。即便是落款、信封,也都是公事公办的风格,没有一丁点的旖旎。所有情怀都在字句之外,他不想让她读到。

然而即便是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最后的通信落到了凤君手里后,那位依旧是醋意翻天,得知陛下与他讨厌的太医竟然还有书信来往,便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赌气闹着回西京。脾气竟跟年岁成反比,越老越爱耍小性。无奈之下,两人的通信从此中断,再没续过。

虽不曾再问候,但显然陛下要知道一个人的藏身之所易如反掌。

大悲寺上有闲云居士,便是元玺帝偷偷告诉女儿的。对于女儿朦胧的情愫,元玺帝没有多加干涉。元玺帝曾陷入复杂的情感中,她的几段情史在多方角逐中才尘埃落定,因此深有体会。她不愿女儿再为情所苦,只是率先告诉她,她将遇到的障碍。告诉她,以兰台令的身体条件,是不可以做凤君的。要么持盈放弃皇位,要么持盈另择皇夫。

持盈没有想过那么深远,在母上提到白行简不能为凤君的时候,她是羞涩的,小小储君根本没有过让夫子做她夫君的打算。但面对母亲提出的问题,她认真考虑了,给出的答复则是——

“不管白行简做不做凤君,我都想帮他治好腿疾。如果普天下有那么一个办法,我愿走遍天下替他寻找。”

简单的话语,坚韧的决心。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少女,才不会计较那么多的得失。

元玺帝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偷偷透露给她一个可能的方法,同时告诉她希望渺茫,不要太抱希望。一同告诫她的还有,如果在寻找希望的过程中,她自己了结不了情根,放弃不了那个人,那么她便只能放弃原本属于她的皇位。

持盈自出生起便被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成长中一直被作为储君培养,便是凤君教导女儿学问,也多是以君临天下的方式加以引导,指导她以帝王的眼光看待天下诸事。持盈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感觉不到储君的特别,早晚一天她要登上皇位,继承母亲。所以当母亲告诉她,为了白行简,她可能将失去这一切。她一时间体会不到这句话的意义。为了白行简,她要放弃十五年来拥有的一切,以及将来将拥有的一切。作了一番比较后,她便决定了。

这才是她能够偷偷逃出宫的原因。

元玺帝不放心也只能硬下心肠,放她出去历练。这十五年她过得太顺遂,称心如意的人生从来都是虚幻的存在。假如她不能够历经波折,那么她是走不到那个属于她的位子上的。而假如她难以胜任皇位对她的要求,那么储君易位在所难免。

凤君对女儿的溺爱无人能及,也默认了元玺帝对幽禁持盈一事上的放水态度,任由她想尽办法逃离出宫。他终究不放心,怕宝宝考虑不周全,命人故意将自己的坐骑照夜白暴露出来,好让她顺走。持盈费尽吃奶的劲儿逃了,其实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黑心爹娘的关注之下。待她逃出去一个时辰后,夫妇俩商议,该追了吧?于是在凤君泪眼婆娑中,元玺帝同意派出一队影卫。

持盈以为自己瞒过了爹娘,得意的很,虽然从出京的那刻开始,挫折遭遇便是家常便饭,但她都忍了。直到眼睛失明,她原本要崩溃的心,在白行简的用心隐瞒和照顾中,奇迹地平复下来。她反过来想办法安慰他。

后来在与夫子更亲近的接触中,她发现夫子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其实夫子身上有许多人格裂缝,只要趁虚而入,就能将他撬动。比如在她三言两语中,夫子主动给她搜罗了许多玩具,有时还陪她一起玩。比如她故意发几个疑问,便引得夫子给她讲述诸多历史风物,在夫子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暗中改变了车辆行进的方向。

她一面做着乖巧弟子,一面暗中掌控自己的计划。夫子在发现被骗后,也没有拿她训诫。她觉察到夫子心灵的韧度,并无师自通地将其韧度逐步拓展。

“你要我给兰台令治腿疾?”山崖边,闲云居士坐在顽石上,手拭拂尘,问面前酷似母亲的少女。

持盈点头,脸上是极为认真的神情:“我的眼睛不好治,先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