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居士失笑,看着少女认真的脸,不知道用什么措辞来回绝她好。持盈看不见居士的表情,但听他沉默了,她心中没底,摸到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云叔叔,母上说你医术很厉害。”

看似天真,其实一肚子鬼心眼,知道抬出元玺帝做诱饵,闲云居士暗想,也觉得好笑。一晃十五年,这个丫头就这么大了,有了自己的鬼主意,会驭人之道。

他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云叔叔的医术再厉害,也治不了无解之症。你的眼睛,云叔叔还可以想办法,兰台令的腿疾,严格来说并非疾病,而是人为制造的残缺,非华佗再世,无人可医。”拒绝地很干脆。

持盈有点呆,被号称宫廷医术第一的柳牧云下了如此判决,堵了她的希望之路。

闲云居士一派娴雅淡然,在看到持盈无神的眼眶里涌出泪水,接连不断,仿佛永不枯竭的溪水时,他慌乱了。

“你的眼睛不好,不要哭!”他手忙脚乱给她擦泪,拂尘都染湿了。

持盈越发嚎啕,山崖间回荡着她的哭声,勾得山猿啼叫,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引得山路上的香客驻足聆听。和尚们以为山猿听经开悟了,这是要成精,于是大力诵经,助其得道。

山中的宁静被打破,仿佛天地都在沸腾。

闲云居士发现了这孩子跟她母亲的不同之处,止不住她的眼泪,他只好暂时妥协:“其实未必没有办法。”

持盈收泪,云开雨霁,其收放自如令人侧目:“真的?”

闲云居士生怕哭坏了她,可看来是他小觑了,如此收放自如显见不是一日之功。初次见识还真是吓坏人。他惊魂甫定,确定了元宝儿生的小魔头不会哭死在他山上,姜冕不会杀来找他寻仇,他定下心,深深吐纳了几下。

“嗯,云叔叔确实医不了他,但是华佗可以。”

持盈气沉丹田,准备二度放水。

闲云居士眼疾嘴快,连忙自己接话:“华佗遗书可以,只要找到药王谷。”

“药王谷?在什么地方?”

“据说,药王谷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

持盈侧耳分辨对方话中真伪,如果闲云居士还是在忽悠她,她会严厉地哭给他看。

“所以是没有办法的意思?”持盈眨着泪眼,睫毛湿漉漉尚未干,似乎即将承受再一次冲刷。

“近来我听闻有人在寻找药王谷,动静还不小,若只是传说,毫无依据,恐不至如此。”闲云居士模棱两可道。

持盈抓住一线希望,进一步打听,闲云居士言辞缥缈不定,如同山间轻雾。换个听众,可能会斥其为无稽之谈,偏偏听者是持盈,她将这则传说沉淀到心底,反复琢磨,最后当了真。

闲云居士为持盈的眼睛试了多种医治方法,每次敷药的时候,白行简都守在一旁。

旁人以为兰台令忠心为主,照顾失明的储君尽职尽责。闲云居士看出来兰台令对自己十分防范,一旦他单独靠近持盈,为她试药,白行简总会神奇地出现在侧,闲云居士想私下向持盈问询她母亲的近况都寻不到机会,他实在想不明白白行简对他的敌意和防范从何而来。

只有白行简自己知道,他想看看闲云居士这位前太医令的医术是否如宫廷所言,他配置的药物是否安全,无副作用。所以他才时时观察闲云居士用药,从剂量、味道、用法以及偶尔的交流中猜测他炼制的药材与来源。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隐秘。外人所不知的,兰台秘史却有诸多记载,兰台令自然深知宫廷秘闻。穆氏皇族女儿都极肖其母,导致母亲一代的情人转恋其女的传闻偶有风闻,元玺帝时代便曾发生过这类事,导致一场大乱,险酿宫闱惨剧。罔顾伦常在皇室里多有风靡,无怪乎白行简以史为鉴,防患未然。这大概是史官的本能。

持盈习惯了时时刻刻都有夫子在旁同她说话,尤其是治疗眼睛的时候,有时施针她会紧张,夫子同她讲大悲寺的历史与传说,因身在寺中,她经常被夫子的讲述方法吸引,沉浸在遥远的历史和故事中,如身临其境,忘了紧张害怕,施针治疗完了夫子的故事还没讲完。

倒不是白行简不会控制节奏,他要一面观察用药施针,一面根据治疗时间填充故事内容,拖延故事长度,还要注意衔接过渡得自然,跌宕起伏得恰当,再掐个转折或高/潮结尾。天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将其解释为鬼使神差。

导致的结果便是持盈每次治疗完了依然沉浸在故事中不能自拔,非要追着夫子听结局,闲云居士的叮嘱全忘到了脑后。闲云居士每每觉得自己成了天边浮云,不过同时他也诧异自己隐居了十几年的地方流传的故事怎么他从来没听过。后来他向方丈求证,方丈也是一脸的懵然。

经闲云居士几个疗程的治疗,持盈被黑暗阻隔的眼瞳终于透进了薄薄一层光明,能感受日夜之分,却仍不能视物。闲云居士让持盈留在大悲寺继续接受治疗,持盈试着去问白行简的意见。

“云叔叔让我留下来治眼睛。”持盈说。

“他治不好。”白行简笃定道。

“云叔叔说山间气候佳”

“山间寒意袭人,不宜久留。”

闲云居士对持盈旁敲侧击的挽留,遭遇了白行简直截了当的否决。

大悲寺一行,持盈原本寄希望于闲云居士,结果闲云居士对白行简的腿疾表示无能为力,对持盈的眼睛倒是有极大的耐心和试药的热忱。虽然愿景受挫,但是闲云居士透露了药王谷传说,为此,持盈重燃希望。明明心中已有打算,她却多此一举去问了夫子的意见。

持盈对自己眼下的情况不无担忧,怕自己拖累了夫子。白行简拒绝了闲云居士留人的打算,意味着他不嫌弃持盈的跟随。持盈为此很开心,但她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故意让脸上看起来忧心忡忡。

结果这一伪装获得意外效果。

白行简抚着她的眼睛,轻声安慰:“夫子会治好你的眼睛。”

并附赠了一个山中白猿的故事。持盈听得如痴如醉,在奇幻的故事尾声里伏在白行简膝头睡着了。他声音低下去,不敢惊扰她。她这样放心地依偎在他身旁,半个身子倚靠着他,对他付出了全心全意的信任。

这份信任,他不愿再有旁人瓜分了去。

所以,第二日便下了山,告别了大悲寺。

闲云居士身边诸人来去,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也不强求。他站在山崖上,一袭居士素袍如偶尔停驻山间的一抹闲云,迎送红尘中人,不动方外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修稿《女帝》,很快要出版,时间紧迫,熬过这几天,就来尽快完结刁民。

西京千里遥

“夫子, 我们为什么要去西京?”重新上路后,持盈依然闹不清夫子的目的,“难道董老先生在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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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是西边最大的都城,各方消息集中, 夫子想去打探一下。”并未完全透露心中打算, 但这个说法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 白行简相信能暂时解答持盈的疑惑, 打消她的疑虑,免得她一路又想七想八,再生怪点子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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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果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信任地点了点头,担忧也是真的:“可是去了西京, 我的曾祖父和伯伯叔叔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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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拿我是问?”白行简总算明白她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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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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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是这样的顾虑, 才总要拖延时日,偏离路线。年纪不大, 心思倒是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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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当前往请罪。”在持盈眼睛一事上, 白行简对闲云居士与对西京完全是两个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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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夫子的错!”持盈反倒更着急了,“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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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人偶被白行简塞到持盈手里,她瞬间忘了自责,奇特的手感传达着新奇玩具的信息,赶紧将人偶翻来覆去,摸遍其形态,立时兴奋起来:“是磨合罗!”表明她在玩具界见多识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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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知磨合罗如何演变而来?”白行简将话题进一步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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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磨合罗源自佛教祭物,传说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也是八部众神之一,后来在民间演变为童子人偶”以为是夫子在考她,持盈雀跃发言,片刻前的愁云被挤跑,散在她的神情变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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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一行人顺利抵达西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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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上京蒸腾王气不同,西京作为前朝旧都,早已淡去了皇权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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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更替,国姓易席,几回迁都,唯有姜氏一族兴于西京,数百年来繁衍生息,盘根错节,终成望族。王朝兴衰不过是姜氏眼前一片烟云。滔天皇权抵达西京早已是强弩之末,姜氏名门对西京的影响远远超过帝京的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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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内,百姓神色间是远离皇权硝烟的恬淡闲适,市井芸芸众生更加注重财富积累与提高生活品质。丰饶的物资与宽松的氛围,是滋生艺术的土壤。这便不奇怪西京话本的流行,以至传入上京,引导文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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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城内书坊争奇斗艳,书商推陈出新速度极快,而在常年市场竞争中,渐渐摸索出一条规律。市井话本的阅读群体进一步扩大,拓展出一条庞大的俗文学商业链,与诗词歌赋传统雅文学分立两端。而市井俗文学中最好卖的莫过于男女情仇爱恨类型题材,而情仇爱恨类型中最畅销的必须掺入一些不可描述的段落。又由此衍生出一种□□,从头至尾皆是不可描述,作者不具名,话本销量火爆,书商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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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西京城内最大的门阀世家,文学商业链又怎少得了姜氏推波助澜。据悉,城中十大书坊有七家属姜氏产业。又据说,姜氏书局近来卖到脱销的集□□之大成的《人间乐》那位幕后神秘作者便是姜氏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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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持盈预料的是,白行简入城后便寻了一间书坊,似乎是要买书。不过她很快自己给出解释,夫子是史官,自然对搜罗各地方志感兴趣。西京文化繁盛,地方杂记又多,实在是购书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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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不明白太史来书坊的目的,但他也没有表示疑问,兢兢业业守在书坊大街边的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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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选的正是姜氏名下一间书坊,内里开阔,书橱排列井然有序,雅俗文学分门别类,古籍亦不乏其数,畅销书籍排在最外边,《人间乐》非常晃眼。即便如冯聊这类不读书之人,立即就看出这本书的不同凡响,当下拿起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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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见这几位客人是个奇怪的组合,男的拄杖,女的眼盲,唯一看起来正常的女人在那肆无忌惮看小黄书。西京城里不缺各种奇人,掌柜也算见多识广,但见那拄杖男子牵着眼盲少女在书架前挑书,那娴熟手法架势一看就是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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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选书快,眼光扫书架更快,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书,故而随意挑了几本,到柜台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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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本书,一共二两银子。”掌柜一面拨着算盘一面觑了几眼书名,三本西京方志两本剑侠传奇,这混搭的口味也是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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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算上这本!”看小黄书的女人斜刺里杀出,将手里一册《人间乐》拍到柜台,摞到结账的五本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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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本书,一共三两银子。”掌柜拨上去一枚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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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贵?”冯聊觉得掌柜在欺生,“这又不是手抄本精装本,一本书卖一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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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初到西京有所不知呀,这卷《人间乐》乃西京第一畅销书,供不应求,一两银子已是优惠价。”掌柜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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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优惠价呢?”冯聊不信一本书能贵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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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两。”掌柜诚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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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上天?”冯聊确信西京奸商遍地,面前这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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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可求不来《人间乐》作者签名限量版,便是定价十两,亦是半日被抢购一空,现下是有市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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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这作者谁,这么值钱?签名限量版可不是你们这些奸商搞出来的噱头?老娘买武林秘籍,才几文钱,绝版秘籍手抄本啊!武林名宿比不过一个小黄文作者?这什么世道?老白你给评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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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那姑娘省下钱去买武林名宿绝版秘籍手抄本吧。”掌柜毫无愠色,压下一摞书上的《人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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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冯聊一掌拍到书上按住,神情在纠结难舍中煎熬,并将其复杂难言的神色以不着痕迹的方式传达给身边的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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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厌恶这类艳情书,但偏偏多数是些名士执笔,文采斐然,生动鲜明,有其不可估量的文学价值与社会价值。他看不惯却无法抹杀其存在,漠然取了三两银子付给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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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书成功,冯聊大喜,迫不及待翻找《人间乐》的作者,原本她根本不在意的作者名,在知道其签名价值后仿佛陡然有了魅力:“南园小生?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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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小生?”持盈跟着念了一遍,“好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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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打量这眼盲少女:“姑娘定是记错了,署名南园小生的话本只此一本,别无它卷。姜氏书坊所出书籍,版权严格,坊间不敢盗版,更不敢托名姜氏书坊名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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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持盈敷衍应声,但她确信记忆中见过南园小生四字。很快,她将注意力转移,“等我眼睛好了,一定要看看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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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念给你听啊?”冯聊同情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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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后悔替冯聊买了书,遂将二人强势打断:“未满十六周岁需在长辈陪同下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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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是吗?”持盈想了想,“那夫子念给我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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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聊将《人间乐》打开一页,递送白行简眼前:“要不要先温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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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白行简抬手挡回去,脸色很阴沉,常年的史官生涯锻造了对文字的敏感度,哪怕只是一瞬间,大量的文字信息涌入眼眶,注入脑海,抹都抹不去。更可恨了,这些写□□的无行文人!南园小生,败坏社会道德,不写进史书里都对不起兰台令这段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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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小生在自家书斋里筹备《人间乐》第二部的写作,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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