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见,但持盈感受到了身边夫子的气场波动——主要是怒气,肯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她闭上嘴巴,努力做一只乖宝小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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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成一桩生意,掌柜想缓和一下气氛,和颜悦色对眼盲小丫头道:“这位小姑娘面相生得好,老朽总觉得与我们东家有几分肖似,你若有想买的书,老朽附赠你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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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你太好了!”持盈感谢了掌柜,然后毫无压力地借花献佛,“夫子还有想买的书么?老伯伯答应送我们一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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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也不推辞:“不知书坊可有《重生之公子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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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疑惑:“好耳熟的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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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为她解惑:“想必你也看过,在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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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想起竟是豆包儿从西京带给她的话本,被她扔进书房垃圾桶,居然被夫子知道了,持盈大惊失色,赶紧推脱,“我才不看这种没品位的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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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同持盈闲聊以缓解她的情绪,一面也在观察掌柜的反应。白行简以不经意的语气带出他来书坊的真正目的,掌柜虽笑意不减,但神态却有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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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请到内室一叙。”掌柜走出柜台,亲自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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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吃了一惊,完全不懂夫子的用意,更不懂一本三流话本有什么稀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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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书坊,内间雅室,一片竹帘之隔,便是两个天地。雅室内置香炉、典籍、茗茶,香炉以纯铜镂雕,典籍是传世精装,茗茶在贡茶之上,奢华而不奢靡,雅致而不炫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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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聊惊叹:“如今书商都这么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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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宠辱不惊:“这间内室是给东家预备的,书坊只是东家名下产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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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占了你们东家的地方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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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三月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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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掌柜是想收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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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发现跟她没法聊,便转向另外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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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在向白行简出难题:“夫子猜一猜香炉里燃的什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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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厌恶各种熏香的白行简不知不觉中适应并习惯了,尤其当身边时时有个香喷喷的闹腾鬼,但他对香料实在不擅长,然而互相问答环节是不可以逃避的,也不知道这个约定俗成是怎么在路途上形成的,总之一方有问对方必答,可以答错,不可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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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思小一会儿:“龙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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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啦!要是燃龙涎香,半条街都能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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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简又沉思:“如此奢华雅室不燃名贵龙涎香,岂非不符姜氏二公子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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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掌柜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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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摇头:“夫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姜氏二公子虽然喜好奢华,但更喜奇诡异事。他这是燃的犀角,想燃犀烛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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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震惊:“小姑娘连这个都知道?你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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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我姜家儿孙,连二伯的喜好都这么清楚。”雅室走来一位白衣公子,衣袂飘香,熏得冯聊直接打了个喷嚏,“团团想好了没,要不要改姓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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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起身相迎二公子,同时对持盈又惊讶又惋惜:“我说怎么这么像,原来是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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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团团,一点都不好听!”持盈拒绝,却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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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团团一听就很好吃的样子,哪里不好了,真是个熊孩子!快把脸转过来,让二伯捏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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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格局

姜家二公子单名一个辙字, 掌管姜氏名下文化产业,介于文人与商人之间,与姜氏大公子统领整份家业的族长身份以及姜氏三公子辅政的凤君之尊不同,姜辙游离在政商之外, 行事便张扬恣意, 丝毫不在意侄女已是储君。

持盈想跟夫子求助, 但白行简似乎不打算干预,没有替她率先打招呼的意思。在姜家二公子的催促下,持盈无法抗拒太久,乖乖转过了脸:“二伯。”

捏脸如期而至, 姜辙开心至极:“小团团的脸还是这么好捏,不过有点瘦了,你爹怎么舍得放你出京团团你的眼睛怎么了?”终于发现异样。

“有点看不见,二伯你不要担心。”持盈竭力装出不要紧的样子,努力在模糊的视野里寻找痕迹。

“有点?”姜辙神情陡然严肃, 他从侄女的话里听出了隐瞒,为了解实情,他转头,准确地捕捉到手持竹杖似乎与侄女关系匪浅的男人, “阁下便是兰台令?”

“姜二公子慧眼。”白行简迎向对方不善的打量, 坦然承下罪责,“因我护卫不周,殿下遭歹人伤了眼睛,现下是全然无法视物, 便是名医也束手无策。”

姜辙闻言一愣,如此严重的事情被如此平淡地说出来,一时间,他不敢确定真假,怒气凝聚,一触即发,忽然转念:“储君失明之罪,恐怕兰台令担不起,何方歹人可曾伏法?兰台令对储君复明可有办法?”他猜想对方必然有把握才敢如此平静。

“歹人已伏罪。复明储君双眼,我虽有办法一试,却需姜二公子全力相助。”

持盈吃惊不小,原来夫子是为了治她的眼睛才来西京,却瞒着不告诉她。

姜辙没法不答应,也没法责备兰台令更多,他心有不满,但人家用复明储君双眼作说辞,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配合。姜辙心中不太愉快,预感自己将被此人狠狠利用一场。事实上,当书坊掌柜派人告知有人要买那本书,他便做好了各种准备,结果却是他最没想到的。

白行简到书坊提名那本书,才被掌柜请到内室款待,不出所料,姜家二公子亲自出面。二人默契般地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只论眼下储君的事。

自然而然,姜辙要带侄女回府。持盈到了西京,必然要探望曾祖父。白行简一行人于是一同造访了西京第一望族。

百年世家、门阀望族的姜氏府邸一砖一瓦皆是百年古物,老宅本身便是一件珍稀古董,华光褪去,留下岁月痕迹,如同姜老太公脸上的皱纹一般,昭示着醇厚的历史底蕴。

有姜二公子在书坊设置的奢华内室做铺垫,冯聊理所当然对姜氏老宅寄予厚望,做好一开眼界的心理准备,却被两扇朱漆斑驳仿佛随时都将寿终正寝的大门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很愿意相信这是哪户家业衰败的破旧宅邸,然而姜二公子径直领着客人坦然自若步入大门,终结了她的期待。

姜老太公得到书坊送来的消息,被反复通禀了几遍,才得知曾孙女回来了,顿时高兴得坐立不住,非要亲自迎接。于是众人便见一位皓首银发的老人颤颤巍巍奔入古朴老旧的院中,一边念叨着“我的心肝小宝贝唷”一边将呆若木鸡的冯聊搂进了怀里。

姜辙在一旁风凉道:“爷爷,别以为装老眼昏花就可以随便占人便宜。”

姜老太公举杖敲过去:“乖孙说什么?爷爷听不见。”

持盈出言解救冯聊和二伯:“太爷爷,团团在这里。”

姜老太公闻声转头,张开手臂,放了冯聊,快步奔走,一把抱住持盈:“我的心肝小宝贝唷!想死太爷爷了!总算比你那个混账爹孝顺,知道回西京看望太爷爷,你那个混账爹呀,真是嫁出去的孙子泼出去的水,色迷心窍做了穆家的便宜女婿,一门心思都在穆家,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嗨呀,老头子命苦,养了这么个不孝孙”

曾祖父年纪越大话越多,最疼爱的孙子在他的唠叨里自然占比最多,持盈默默听着不绝于耳的吐槽,知道这是曾祖父惦记她爹的一种方式。

姜辙受不了了:“爷爷您的不孝孙好歹是凤君,您的心肝小宝贝可是姓穆的。”

后一件似乎戳中了姜老太公的痛处,顿时怒不可遏:“凤君了不起?他混球凤君回到西京,敢不给老夫磕头?不要脸的穆家,抢了老子的曾孙女,我姜氏的心肝小宝贝怎么可以不姓姜?”

持盈知道关于自己的姓氏问题,曾祖父曾经以绝食、痛哭、上吊等要死要活的方式威胁上京,主要是威胁凤君。凤君以家国大义拟信相劝,也无法说服越老越顽固的姜老太公。最后是北府谢氏的老太公写信讽刺西京姜老太公是个老顽固,谢老太爷当年都开明地同意了元宝儿姓穆,可见姜老太公跟他不是一个境界的人。姜老太公勃然大怒,从上吊状态中脱离出来,忙着回信反骂。于是持盈便在这场两大世家掌门合计两百岁的骂战中勉强姓了穆。这是姜老太公的一次妥协,也被认为是他人生最大的屈辱,寻常人提不得。

姜辙没辙:“姜团团,还不快让太爷爷息怒。”

持盈在曾祖父的怀里拱了拱:“太爷爷我给您带了礼物。”

姜老太公这才平息怒火,转而怜爱小曾孙女,满口“心肝”、“宝贝”、“小乖乖”

姜辙开始招待看了一场狗血家庭伦理剧的来客:“叫兰台令见笑了,我家老太公就这么个性情,越老越跳脱。”

白行简客气道:“姜老太公率真脱俗,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姜老太公顿时警觉:“兰什么令?”

持盈回道:“太爷爷,是兰台令。”

姜老太公忽然口齿不清:“啊,兰台令是什么官?来西京做什么?”

持盈乖巧道:“太爷爷,兰台令是史官,护送团团来西京的,不会记录姜氏言行作风什么的。”这当然是持盈的愿景,一方面安抚曾祖父方才的出言不逊,一方面是对兰台令的期许。

白行简当然不信曾收集朝廷历任官员资料编录成百官手册的姜老太公会忽然不知道兰台令是什么官,他出行几步,向姜氏最有资历的百岁老人行了一礼:“白行简拜见老太公,姜氏望族令人心折,白某仰慕还来不及,岂会趁机记录文墨作小人行径。今次一行,纯为私事,不涉官场,请老太公放心。”

持盈虽然看不见夫子此际的举止,但不妨碍她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因此格外震惊,夫子竟然会有将姿态放得如此低的时候,还格外彬彬有礼,谦逊有加。“我的夫子不可能这么通情达理!”——持盈脑内。

姜老太公何等人,自然不会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尤其是在他的手册里为子孙标注五星警惕的对象说出来的话。退而求其次,得到一个口头承诺也不算糟糕。姜老太公点点头,摇头晃脑仿佛站立不住:“嗨呀,老朽老糊涂了,我的乖孙呢,还不好生招待客人?”抬杖敲到龙泉脑门。

姜辙无奈:“爷爷,我在这,您还是去歇着吧。”

姜老太公唉声叹气,一步一悲叹:“老了,被嫌弃了,心肝小宝贝快陪陪太爷爷,下次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太爷爷了。”

持盈失明的事情,没人愿意告诉姜老太公。白行简眼神示意冯聊跟上,冯聊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去给持盈导盲,免得这一老一少摔着碰着,同时保证持盈在太爷爷面前不露馅。

“嗨呀,小宝贝的这个丫鬟不错,今年多大了?有没有许配人家?”

姜辙不客气地吐槽:“爷爷您都一百零五了,就别老想着纳妾了!还想不想见到您的曾曾孙女了?”

说到“曾曾孙女”的时候,姜辙刻意看了眼白行简,却见其神色如常,不知是藏得深,还是并无其意。自诩风月老手的姜辙在见到持盈对白行简的依赖时便看出了端倪,但他看不明白兰台令的态度。如果可以,他当然不希望亲侄女折在此人手里。

姜辙在府中主厅单独招待兰台令,侍女看茶后全部退下。主厅可见院中古朴景致,白行简品茶看景,由衷赞赏:“韬光逐薮,含章未曜。西京姜氏别有格局,名不虚传。”

姜辙一笑:“陛下收拢天下,世家没落,大势所趋,韬光养晦亦不过延缓数年罢了,什么格局不格局。我觉得倒没什么所谓,看看书,弄弄香,人生一世倏忽而过,执着什么望族什么门阀。只是,我看兰台令倒是心有格局,叫人看不透。”

白行简放下茶盏:“此际既无旁人,姜二公子何不直言?”

姜辙正身:“兰台令究竟所为何来?”

白行简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说过,为复明持盈殿下的双眼。”

姜辙紧追不舍:“如何复明?”

“寻到药王谷,我自有办法。”

“药王谷不是传说吗?”

“既是传说,姜二公子为何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药王谷?”

姜辙愣了一愣,不再隐瞒:“寻找药王谷的何止我一人,广陵侯为了引出你,究竟用了哪些手段?”

白行简平静无波:“他劫持了我的恩师。”

姜辙试探:“朝廷可以用很多手段来解救你的恩师。”

白行简摇头:“除此之外,我还要解决私人恩怨,朝廷会阻挠我。”

姜辙当然知道私人恩怨是什么,与那本重生话本的故事大同小异,他同样利用了话本。两人心照不宣,故意避而不谈。但他忽然想提一个难题:“解救恩师,解决私人恩怨,复明持盈双眼,究竟哪一件才是你最直接的动机?”

白行简面目冷静,甚至称得上冷峻:“这个问题重要么?”

“不重要,只是想看看兰台令心中的格局。”

无忧亦无怖

持盈回到姜府老宅一事, 并未告知全族,然而姜府眼目众多,消息终究是走漏到了几家同族耳中。储君到西京未公开身份,便算是以姜氏子孙身份回宅探亲, 那几家得到消息的同族不好过于郑重, 更不好怠慢, 于是派遣了一帮少男少女前来探望。

持盈到西京的第二日,便被一群同龄人包围了,她凭记忆里的声音辨明兄弟姐妹叔侄爷孙——因姜氏家族庞大,同龄人里跨越辈分的比比皆是。很快, 持盈在小黄的导盲帮助下,与少年们玩作一团,前院侧廊后花园,遍闻少年欢声笑语,比过年还热闹。

闹腾累了, 少年们坐在临湖小榭里,分别向持盈描述西京趣事,持盈抱着小黄仔细聆听,时时被逗笑。少年里故事讲得最好的却不是姜氏子弟, 持盈隐约记得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表兄。持盈一面听着, 一面又觉得假如这个故事让夫子讲出来,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念头触及白行简,她的心绪就不太宁静,表兄的故事也听得七零八落。

不知怎么回事, 一到西京,夫子的心思就变得飘忽不定,连对自己也冷淡了许多,持盈已经一晚上、一早上没有见到夫子了。一路都是形影不离,如今忽然不见人影,夫子变得遥远起来,持盈心中空了一块,身边的故事也不能填补。

少年们哄然大笑,笑声荡过湖波,抵达湖心书斋。姜辙推开窗,眺望湖岸,语带羡慕:“青春年少,真好啊。”他转头饶有趣味看向身边人:“兰台令会有这种感觉么?”

白行简从落款“南园小生”的画卷上抬起头,目光投向湖岸,在一众形形□□的少年中央准确捕捉到持盈身影:“岁华何倏忽,年少不须臾。”

姜辙拿镇尺笑呵呵指向对岸,如同介绍的口吻:“那是团团姑母家的孩子,是团团表兄,从小玩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两家也都有那个意思。三弟啊凤君,也同意,不知陛下会怎么看。”

少年中确有一人与持盈坐得较近,二人谈笑正欢,白行简早已注意到,同样,他也注意到那少年是有多刻意阻挠旁人同持盈亲近。这帮少年人里,异姓子弟恐非他一人,他才用尽全部努力。

见多了成年人的手段,这般小伎俩实在不入眼,白行简低头收起画轴,语声淡漠:“凤君舍得嫁女?”

姜辙感叹:“不舍得也没办法,不过你倒问对了,这事上,凤君才是最大的障碍,你不知道团团姑母家用了多少种办法证明团团表兄是个有为少年。哈哈,不过都没用,在凤君面前不值一看。但那孩子有毅力,真心喜欢团团,凤君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算是默许了这孩子的待选身份,端看团团对她表兄有没有那份心意了。”

白行简似乎不太想跟他扯家常,终止了他的话题:“二公子的画若无差池,我会尽快找到药王谷入口。”

姜辙信心十足:“兰台令放心,我姜二的写实画风,绝无有差。”

白行简携画告辞,姜辙也不送。最大的难题交给了别人,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期待。

姜二公子重燃一炉香,甩着手臂活动筋骨,陷入日常纠结中:是写《人间乐》不可描述的第二部呢还是去约相熟的歌姬听曲娱乐呢?

“前几日,族中佛堂里的释迦佛像上开出了灵瑞花呢!”

“什么是灵瑞花?”

“就是佛经里说的优昙婆罗花。族老们都说这是祥瑞,是姜氏繁盛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