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权贵于我,不过如浮云。名垂千古也好,身败名裂也罢,又有什么关系?有时候想,若我不是生在谢家,就去关外当马贼,掳着心爱的女人未尝不是快活一辈子。”

萧楷盯着他的侧面,这个人线条骄傲,即使闭着双目,眼角依然上挑,说不出的清峭。这一年多病痛的折磨,似乎让他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萧楷忍了几忍,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你看看,这是从晋国探子手里得来的密信,内容千真万确。上头说,君羽……在一年前已经嫁给了练之……”

“哦,是么。”谢混只是含糊的问了一声,将信握在手里,慢慢捏成团。玉石一样冰冷的修长手指弯曲成拳,像是用尽了周身的力气,攥的青筋分明。

“子混,你想开一点儿。”萧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以为她对你死心塌地,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你才一走,她就迫不及待的……这样的女子,不要也罢。”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谢混平静地说道,“那时那刻,我也没有把握,自己到底是生是死。所以我就托付给练之,让他以后照顾她。可笑的是,我料到了一切,惟独没料到自己居然活了下来。”

他说出这些话,声音依旧平静的不惊波澜。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握紧的手无声地展开,指尖犹疑着逐一伸展,啪哒,那封信终于滑落,带着心里某种撕裂的疼痛,落进尘埃里。那种痛,比每一次寒毒发作,从肉里生生剜出箭头来,还要难以忍耐。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年都不肯等我?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年来他凭借怎样的毅力,才存活了下来。那些密密麻麻,错综错杂,殷紫乌黑,大大小小的伤疤,是怎样贯穿了他纤郁的身体。有时痛极了,他甚至连自己的舌头都咬碎,却还清楚的记得她的模样。

“你……”萧楷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你以为自己会死,就拱手让给别人?”

“罢了,我有点累了,这事以后再说。”谢混合上眼,重重的将背靠上了车厢,月光在他苍白淡漠的面庞上流过,显出一阵无力的虚脱。

伴君亦独幽(上)

车子拐了弯,到一处高大铜门前停下,守门的卫兵远远就横起了枪,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有令符在,快点开门!”萧楷探出头来,将腰牌高高举在手上。兵丁见了有些失措,别过头去,相互讨论了一番。守卫的头领抬起头,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好象在怀疑他汉人的身份。这时候门突然开了,里面人听见动静立刻出来,好象早就知道会有人夜里来访。

“冯将军,这人自称有令……”

啪,那头领话还没报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这巴掌扇得很重,打得他嘴角流血,脸上顿时肿出半边高。那个冯姓将军正是君羽在小院中遇见的男子,他收回手,揉了揉打疼的掌心:“凭你也敢拦天王的贵客,还不滚远点!”

头领捂着面孔,再不敢阻拦,收起枪灰溜溜退到一边。见这情景,众人都有些错愕,不明白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只有萧楷掀开帷幄,欠身跳下车来:“冯熙,你还是这副火暴性子,一点不见长进。”

冯熙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又是拥抱又是揽肩,在他胸口左一拳右一拳。“你还好意思说我,一连大半年不见人影,让我独自守老营。”

“邺城那边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在仗打完了,还帮你带回来一个人。”

冯熙疑惑地转脸,越过他的肩头,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神秘男子,周身裹着黑色披风,将面目全部遮掩起来。他看了半天,只觉得十分眼熟:“这位是……”

谢混揭开风帽,露出俊美如斯的容颜:“北邙山一别,将军别来无恙?”

众人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冯熙微微眯起眼:“嗬……是你!”

谢混微佻唇角,笑容不置可否:“上回打赌输了,你还欠我一顿酒吧?”

“我哪敢赖帐。”冯熙笑了笑,将他打量一番,不禁皱起俊眉,“子混,你怎么消瘦不少?身上的毒都解了吗?”

“无妨,已经差不多了。”

“哦对,天王在里边等候多时,快请快请。”

一路过了三庭四院,进入正堂。这里虽是汉人房舍的构造,还是有浓郁的鲜卑族特征。冯熙将皮帐撩起,请他们欠身进去。一人坐在炕上案前,正翻阅书简,几个美貌少女在旁边侧立。他就是从前的北燕使节高云,后来杀帝自立,成了天王。

“拜见天王。”三人一齐屈膝行礼。

高云随意地抬头,一眼扫过去,目光锁定到谢混身上,那面庞是冰雕雪砌,笼罩在柔和的光中,整个房间都骤然明亮了许多。纵使身边珠玉般的两个人,都远远不及。他一惊几乎要站起来,可终于将这心思按了下去,放开手中书简,缓缓道:“各位请起。”

“这次邺城告捷,多亏有三位的襄助,才让本王一举拿下长安。当然,本王也绝不食言,赐你们黄金万斤,封万户侯。”

冯熙与萧楷对视一眼,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有谢混淡漠如常,平静地说:“多谢天王美意,在下不过是报答救命之恩,至于别的,就免了罢。”

没想到他拒绝的干脆,高云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下不来台。萧楷出来解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不便打扰,请天王早点歇息。”

目送他们出去,高云心里还有些犯疑。刚才观察谢混,觉得他面色冷淡,那双幽黑眸子始终不曾正视过自己。早先就听说他生性傲慢,今天见了才知道传言不虚。这种人能死心塌地效忠燕国也罢,如果不能,只怕会养虎为患。

冯熙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其实天王有什么可发愁的,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不信他不近女色……”

高云豁然明白过来,左右细细地打量了遍,指着一个容貌娇艳的胡姬命令:“你,今晚过去服侍。”

重重叠叠的罗幕低垂,金鼎中瑞脑的香气萦绕着,甜美而糜烂,没有一丝风。

浴池的水蓄满,男子手指一勾,带子就解开了,丝质的衣衫悉悉簌簌掉落到脚面上。清瘦的肩背露出来,本应是光滑细腻的肌肤上,却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痕,细看之下,才能发现是刀箭留下的痕迹。

谢混走进池边,每踏一步,便沉溺的更深。凉润的水一寸寸拥抱上来,清浅温柔。然而滑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忍不住颤栗,仿佛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拉成一张紧绷的直线。

“公子!”有人惊呼着捂住嘴巴。谢混烦躁地皱眉:“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那些侍女被他的语气喝的一愣,只好乖乖退出去。临出门前,她们都不舍地偷窥几眼,心想他也有武艺在身,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使他这样遍体鳞伤。

“唉——”谢混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瞬间的紧绷过后,他全身骤然软弱下来,像个无人操纵的傀儡,甚至不能支撑自己头部的重量。丝缎般的湿发黏附在肩上,透出水面一段距离。从乱发中露出的精致面孔,积满了细密的珠液,无法分清是水还是汗。

他忍着周身火辣辣的疼痛,轻轻地擦拭伤口。不一会儿,整池水几乎被染成浅红色。像是忍耐到了极限,他猛地一动,激起四溅的水花。

本以为心已经死了,身体就会随之变的麻木不仁,可这个身体居然还会反抗。

知道君羽下落的那一刻起,他就以为这颗心已经死了。她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单纯而倔强地依恋着他,任由他骗来骗去,可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失去。

犹记得那个大雪封山的晚上,她抱住他,将脸贴到他背上,小声说:“我喜欢你,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她的声音那么柔软温暖,带着—种慌张的羞涩。

彼时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谢混蓦然闭上了眼睛,撕裂的痛楚再次袭上来,每想她一遍,就像有千万把刀在心上凌迟,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忍心怪她犯的错,原本就是自己给的不够,却承诺的太多。所以关于流言,他才会始终装作无动于衷,有意折磨自己的身体,企图麻醉精神上的空虚。

泪,连珠似地打落在伤口上,生生抽痛。那么多泪纷纷坠落,谢混却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声哽咽。他一向骄傲矜持,连最痛苦的时候都不肯示弱,然而此时此刻,却被彻底击垮,从身到心,无一幸免。

他反手抹上自己的脸,那指尖的温热如此真实,干净而落寞。

哈哈,哭了?居然哭了?谢混扬起下巴,明明笑着,眼里却含了一汪难以抑制的泪。那么多年的缘分从此一刀两断,曾经他竭尽全力,全心全意想留住的人,终究还是没有了。可是他舍不得啊,他如何舍得她?

伏下身,他将自己的脸埋在池里,任凭自己放肆的眼泪,全部都隐藏在水中。

“公子,你怎么了?”甜美地声音,带了一种邀宠的献媚。

觉察到身边有人,谢混从昏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僵直了背,一寸寸抬起头来。视线由模糊到清晰,出现了一张艳丽的脸庞,女子额头上悬的玛瑙坠子格外醒目,红得仿佛是石榴的熟籽。她笑着跪在池边,随意一个动作都风情万分。

“谁让你进来的?”

出水的刹那,那胡姬有一刻惊艳的恍惚。想到将要服侍这样俊美的男子,忍不住一阵喜悦。她伸出妖娆的手,为他试去脸上的水渍:“是天王派奴婢来侍奉公子的。”

她甜腻的声音就像一条蛇,谢混坦然直视,眼里静得没有一丝波动,这些年过去,他唯一学会的就是让人抓不出破绽把柄。“我说了,不需要人伺候。”

胡姬短暂地一愣,手依然停留在他的面颊上:“公子不必害羞,哪个男人不需要伺候,何况这常年在外打仗的人。”

谢混厌恶地打落了那只轻浮的手,指着门口道:“趁我没改主意前,你最好出去。”

“别这么无情嘛……”胡姬又顺势靠过来,柔软的手指轻抚着他的双肩。他是这种让人一见就挪不开视线的男子,尽管冷寒如冰,却时时焕发出刀锋样逼人凛冽的魅力。

谢混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手缓缓移向胡姬的咽喉,尽管他现在武功全废,杀一个女子还是不绰绰有余。

“没用的东西,还不滚下去!”一声冷喝在背后响起,高云昂首阔步地进来,身后跟着冯熙。胡姬知道这是赶她走,极不情愿地起来,转过罗幕前,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高云拍拍手,又进来一干女子:“还不服侍谢公子更衣。”

有几个低眉顺眼的过来,手里拿着绢布,替他擦拭身上的水迹,又拿过干净的白袍换上。这整个过程,谢混竟没有动,赤足站在池边,露出秀削挺拔的身形。长长的黑发散乱披下,眼睛倦怠地半闭着,阴郁表情与这暧昧光景说不出的契合。

饶是高云这样的男人,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他哈哈一笑,赞道:“都说谢家兰玉真门户,果然所言不虚,公子可让本王大开眼界啊!”

谢混推开身边的侍女,衣衫未整,坦出胸口一线玉色:“天王这是什么意思?您要想收买我,大可不必用这种卑劣的伎俩。”

高云摸准了他的脾气,也不生气,继续劝道:“公子莫要误会,本王只是听说,你如今孤身一人……”

不等他说完,谢混就冷冰冰打断道:“不劳天王费心,在下已有妻室了。”

高云一愣,随即咧嘴笑道:“可是本王却听说,尊夫人晋陵公主已经改嫁,算不得‘妻子’了吧。哎,女人毕竟是女人,是她不顾念旧情,你又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为难自己?”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论不到别人干预。”

这样毫不留情的坦白,带了决绝的意味。高云还不死心,对跪在池边的女子命令:“你们,把衣裳脱了。”

那些女子犹疑着,蠕动着手指,韵致纤细的裸身尽褪衣衫,滑过细腻光润的腿,跌落在地上。高云一手指着说:“你好好看着她们,我把她们赏给你,或者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尽管向本王开口。何况你还这么年轻,连子嗣都没有。”

谢混的视线并没有避闪,徐徐道:“天王不必再费心思了,您应该知道,我谢某认定的事情,很少会动摇。”

高云对他凝视良久,眼看就要动怒,冯熙赶忙拦住他,一边给谢混使眼色:“嗨,子混你真不懂事,天王也是一番好意。既然是赏的,留一个回去做侍妾总不为过吧?”

言外之意就是,让他先敷衍了事。谢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低头想了想,道:“那好,我就挑一个。”

他转身踱到那些女子跟前,十多双火辣辣的目光一齐盯住他,带着期盼与瑟缩,又深敛了下去。随意走到一个跟前,谢混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艳绽放的面孔,泛起绯色红晕,融融流转,倍觉妩媚。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谢混五指略一用力,就扳过了她的脸:“嗯,还算能看过眼,就你了。”

那女子慢慢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变得寒冰消融,春水潋滟般动人。她看着看着,渐渐忘了呼吸,忽然感到头顶一凉,束发的银簪已经被他抽了下来。

正当她不明白什么意思的时候,那双清秀修长的手已经握住簪子,微一用力,不动声色地刺入她中庭穴。血喷溅了一尺高,滴滴嗒嗒流淌下来,高云、冯熙、胡姬,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恐惧。

那个女子轰然倒下,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带了无数幽怨似乎又有一点欢喜。

“你……”高云怒瞪着他,已经忘了该说什么。

谢混找了块干净布子,不紧不慢地擦干手上的血:“说好了,既然天王把她赐给我,那么她的生死是否也由我做主?”

高云怒极反笑:“好,好,你愿怎样便怎样吧。”说完拂袖而去。

其他女子早吓的花容失色,看见鬼一样四散奔逃,偌大的浴室里顷刻只剩下两个人。冯熙犹疑了片刻,慢慢走到谢混的身边,声音透著无奈:“你就……那么爱她?”

谢混背对着他,还未开口,就有一种藏不住的疲倦,他说:“不管她是生是死,我发过誓,除了她,不会再碰第二个女人。”

冯熙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俘虏住这般高傲的心。

“既然你这么放不下她,为何不去追?”

谢混闻言抬眼,微微有一丝动容。冯熙气的在他肩上砸一拳:“笨啊,难道你真想放了自己心爱的人,让她跟别人跑啊?”

伴君亦独幽(中)

第二天晴朗日好,君羽正在小院里收衣服。说实话,不管在现代还是古代,其实她都没怎么动过家务。以前虽是个冒牌公主,好歹也有人伺候,基本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每天过着逃难般的日子,堪称家务白痴的她,也只好下厅堂入厨房。刚开始,油没沸就把菜撂进去,衣裳也不知道怎么浆洗。

每当看见王练之吃着那些半生不熟的菜,明明难以下咽,却还装作很美味的样子,君羽都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百次。这幸亏是王练之啊,换作谢混那样的大少爷,还不把饭桌给她掀了。

每每想到这儿,她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幻想着谢混气急败坏的样子。天上有云慢慢流过,软绵绵地像柳絮一样。她把脸埋在新晒的衣服上,闻着淡淡的皂角香,满足地闭上双眼。咣哐一声,院里的柴门开了。王练之刚出诊回来,看见她正踮着脚,站在板凳上,重心不稳差点要摔下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赶忙扶住她:“公主,你怎么又做这些粗活?”

君羽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我看见你衣服脏了,想帮你洗一下嘛。”

“这些粗活可以交给……”他差点将“下人”两个字脱口而出,最后还是道:“以后还是交给我来做。”

“你?”君羽快速两下把衣服叠好,搭到他肩膀上,“我看你这公子哥啊,还是省省力气多吃两碗饭吧。”

王练之无奈地摇头,笑道:“公主不是说今天要走吗?包袱收拾好了没?”

经他提醒,君羽这才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哎呀,忘了准备干粮,我现在就去蒸点馒头。”

“来不及了,等你蒸好天都黑了。”王练之拦住她,从袖里掏出几枚铜子,“趁着城门没关,不如去买些胡饼带上。”君羽一听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收下钱:“那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慢着。”

“嗯?”君羽疑惑地站定,王练之抬手擦去她鼻尖上的炭灰,才淡笑道:“好了,快去罢。”

眼看君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王练之才转回身,盯着合臂粗的大槐树说:“你出来吧,不必躲躲藏藏了。”

话音未定,只听一阵闲花落地的声音,细碎的光阴在槐叶间细细筛落下来。从树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轻袍缓带的模样。

“你是何人?”对这个不速之客,王练之似乎很是忌惮。

冯熙一撩袍角,在小院里石墩上坐下,很是落落大方。“公子不必惊讶,我也不认识你,只是我们同认识一个朋友而已。”

“谁?”

冯熙用指尖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两个字。王练之面色骤变,失声道:“子混?你认识他……他没死?”

冯熙微微点头:“不错,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长安城里。”

王练之一时语塞,胸中似有喜悦与悲哀错综填堵,喃喃自语地说:“那真好,可是公主还不知道……”他不敢想象君羽知道真相后会怎样,会不会义无返顾投向那人的怀抱。

“即便她现在不知,早晚有一天也会知道,你能瞒她一辈子?”冯熙望了望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过的怎样,子混确没有过一天悠闲日子。当时从建康救回来他时,俨然就是一个死人。不但落得满身是伤,还废了武功,你应该清楚,他是靠什么才活下来的。”

王练之苦笑一声:“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你不过是让我把她还给他。”

冯熙默然道:“我没有这份资格,亦不能左右谁。可我只想问一句,你可明白君羽?可知道她要什么?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可子混说他没有办法,你夺了她,就是夺了他的所有。”

王练之望着簌簌落下的槐花,那样淡白的雪瓣,抚洒在手心,风一吹就没了。他这半生所求的,何尝不是这样一捧烟花,五指收拢,握得越紧越一无所有。这一年多来,她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不曾见她哭,亦没见她真心笑过。只怪他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我明白你难过,他们咫尺天涯,又何尝不难过。放手吧,就当放他们一条生路。”

冯熙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隐约似在天边。王练之认真听着,反复琢磨着那几句话,恍然明白,原来这场三个人的天意里,一直都是他在作茧自缚。

“公子是聪明人,在下言尽于此,告辞了。”

等到冯熙走后,王练之慢慢坐下来,一个人,一院落花,刹那间有些恍惚。想起她临走前的样子,淡绿色的薄衫,衣料轻柔如云,裙角在风里起伏,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空去。回味她每次强颜的笑脸,他才知道那未尝不是在同情自己,心里痛恸。

如果,一开始就有一个全心全意属于他的人,那该多好啊。

王练之掏出隐在袖里的那枚玉佩,精致的龙纹,只有拇指大小。这玉佩他藏了多年,因为一开始撒了谎,只为多见她一面,后来再没有归还的勇气。

他摩挲着温润的玉面,所有尘封的往事都被腾空掘起,一幕一幕。这时玉面泛起绿色的光晕,直到照亮了脸庞,他在凹的地方轻轻一按,陷了下去。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他惊骇地抬头一看,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槐树、白花、天旋地转,瞬间变成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然而这时候,君羽正揣着那几枚铜子,满大街的找胡饼。她跑了几条街,终于在一家店前看到块红漆招牌。香喷喷的胡饼刚出锅,犹冒着热气。她擦了擦汗,心想着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个干粮都不好买。

带着胡饼走进一条窄巷里,路两旁是参天的大梧桐树,遮住炎炎的太阳。正走着,前面迎面过来几个泼皮无赖,拦住她的去路。君羽一惊,暗想着这几个人不好惹,还是先走为妙。她后退一步,蓦然转身,发现后面也来了几个人,前后夹击将她堵到这窄巷里。恰好又是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来往没有一个路人。

“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呀?”

君羽心呼今天可真倒霉,转身想跑,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那壮汉打掉她手里的麻纸包裹,胡饼骨碌碌滚了满地。那熊掌般的大手在她脸上一摸,带着轻浮的挑衅。“别急着走嘛,咱们哥几个想跟你商量个事。”

君羽打开他的手,板着脸说:“说就说,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她这神情倒像是被惹毛的狸猫,正经中带着一丝可爱。有人撮着嘴吹了声哨子,笑得更加肆无忌惮。那壮汉侧头看了她两眼,嘿嘿笑道:“姑娘别怕,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家主人倾慕你已久,想请你去府上坐坐。”

君羽一听哭笑不得,心想这谎撒得也太没技巧:“你家主人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为何要跟你走?”

“这恐怕由不得你。”壮汉抬手击她后枕穴上,君羽顿觉眼前一黑,软泥般地倒下。那人顺势接住她的身子,往肩上一扛,塞进停在巷口的马车里。

揭开眼前的黑罩,突来的强光还有点不适应。君羽晃了晃才站稳,推开虚掩的栅栏木门,仿佛闯入了一个层峦叠嶂的翠色竹林,漫山遍野的浓绿。有人吹着竹叶,一声声曲曲折折,宛转低回。

她寻着声音的方向,缓缓走在这片苍莽的碧海中,太阳穴突突地猛跳。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觉得这样熟悉,就好象……就好象当年东山上的情景。

半明半暗之间,有个人倚着参天竹林,长长的黑发,雪白的内衫,腰带松散地垂落下来,昏黯光线中,仿佛一个浅淡虚无的浮影。

是梦吗?这是在哪里?君羽脑中空白,拖着脚步慢慢走过去,犹如一场熏然欲醉的幻象,圆了她最后的梦境。背对着她的男子,放下唇边的竹叶,蓦然转过脸来,眉目温润,玉质般浑然天成的风骨。

“子混。”君羽觉得自己说出这两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震惊、怀疑、巨大的喜悦、刻骨的酸楚一浪一浪席卷过来,那些火光电石的旧梦,今生再难见得的容颜,如同醇酒一杯,填补了多少天深不见底的空洞。

她的心狂跳如急鼓,剧烈地喘着气,甚至不敢眨眼,唯恐一用力前方的人便会消失不见。谢混从竹林深处走出来,唇边似笑非笑,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又摸了摸她的脸:“傻愣着干吗,不认识我了?”

掌下接触到的肌肤,温凉如玉,是真实鲜活的人。君羽的泪水潸然而下,自己却浑然不觉:“子……混,是你吗?你还活着?”他还活着,就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