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混微笑着点头,还是一如曾经的模样。君羽伸出不住颤抖地手,像是怕一用力就捏碎了似的,紧紧、紧紧地抱住他。那样温暖的呼吸,沉实的心跳,原来都不是幻觉。谢混温柔地拥她入怀,抚摩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好了,你看你还跟小孩子一样,没一点长进。”

君羽原本哭着,被他一说又破涕为笑,眼泪鼻涕胡乱蹭到他身上,那么好的上等蚕丝云锦就这样被她白白糟蹋了。

“咳咳……”响起一阵咳嗽声,好象在提醒他们注意举动。君羽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背后站了七八个人,全都捂着嘴偷笑。她下意识松开手,想起自己刚才发癫似的,搂着他又哭又笑,居然没发现围了这么多观众,太丢人现眼了。

萧楷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光天化日的,你们也真不知节度……”就是啊,男女授受不亲,当他们是空气呀。

倒是冯熙看得津津有味,摸着下巴,意犹未尽的样子:“子混兄,我送的这份厚礼,你可还满意?”

谢混看了眼的君羽,不自觉绽露出笑意:“这礼我很喜欢,就不客气收下了。”望着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谑笑,君羽这才意识到,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里。什么一出门就遇到的劫匪,将她打晕劫持到这里,看似毫无关系,原来都是他们预先谋划好的,还排演了这场“认亲记”,赚了她一大把眼泪。

“你们……你们合起来骗我!”怒火窜上心头,君羽就要负气转身走开,她这样急切惶恐的担心他,却被他戏弄于股掌之间,太过分了。

冯熙笑吟吟地拦住她,劝道:“嫂子,你也莫生气,我们若不使些卑鄙手段,哪能请得动你。”什么?他叫她什么?君羽被这个称呼震的愣在当场,脸刷地一热,连耳郭都烧成透明的绯红,窘迫道:“谁是你嫂子……”

见她害羞的情形,众人看在眼里均窃窃而笑,更有的扶着竹子直不起腰来。谢混倒气定神闲,秀长手指牢牢握住君羽,唇边噙了淡薄的笑:“其实这也不坏,连我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好难为情?”

君羽狠狠地瞪他一眼,红着脸道:“你承认有什么了不起,好象谁稀罕你似的。”

谢混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抬起她的左手,指着上边的“戒指”问:“哦,既然你不稀罕我,为何还保留着这个东西?”君羽低头看去,只见无名指上并排套着两个银环,原本想留作纪念,没想到被他抓住这个把柄,倒成了铁证如山的证据,连狡辩一下也没机会了。

这招果然高明,当即堵得她说不出话来。众人一边笑一边起哄,竟然看了出难得的好戏。君羽尴尬不已,脸上如火烧蔓延,想走又被他紧紧扣着手,只好僵持着一动不动。可是即便如此,内心也是欢喜的吧。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他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她面前,微笑着戏弄她,难道还不足够吗?

感受到她的目光,谢混也默契地转过头来,他的眼里清澈地映着她,周围的一切恍若不见。所有的误会、悲伤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余下只有淡淡幸福,伴着些微酸楚铭心刻骨。

“咳咳,他们夫妻阔别已久,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我们就不打搅了。”萧楷咳嗽几声,有意给其他人比了一个手势。

冯熙也道:“对了,老萧,我听说有家酒肆的胡姬不错,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你又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

“唉,那有什么法子,不去温柔乡里买醉,难不成在这里碍人家的眼?”

“你这小子……”

等到众人陆陆续续的走光,偌大的竹林里,只有风吹落叶沙沙作响。短暂的激动过后,君羽咬着嘴唇,有些窘迫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我们去哪?”经过了一年多,好久都没有单独相处了,这名副其实的二人世界还真有点矫情。

谢混倒是从容不迫,轻声笑了笑,将她一把横抱起来:“走吧,自然是去该去的地方了。”

伴君亦独幽(下)

君羽惶恐之下身体微微一颤,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在他怀里别扭地蠕了蠕,小声说:“这段路不好走,让我下来吧。”

见她惴惴不安的表情,谢混几乎要笑出声来:“别动,再动我就松手了,这林子里可有不少蛇。”

“蛇?”君羽当即抓紧他的肩膀,全身的感官都紧绷起来,四下张望哪有蛇的影子,但见他眼底漾着似笑非笑,带点儿揶揄的意味,这才知道又上当了。

“喂!你又骗我,你个混蛋……”君羽忍无可忍抡起拳头,在他背上狠捶一顿。被这家伙骗了多少次,总是让他尽在掌控之间,到底谁是谁的禁脔啊?

“咝——”谢混倒抽了口冷气,不由皱起眉尖,玉瓷般的额角上隐隐浮起青筋,露出十分痛楚的表情。君羽觉察出不对劲,按说她并没有用力气,怎么会动疼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是你太重了。”谢混敷衍地笑了笑。

“不对,你有事瞒着我。”君羽扯开他的衣领,只见原本细腻的皮肤上刀痕密布,沿着锁骨一直蔓延到胸口,与白净的肤色对映,更加显得狰狞。君羽不禁一颤,还要作势往下拉,却被他纤长有力的手紧紧按住。

“别瞧了,那些伤很丑,没什么好看的。”

“子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告诉我。”君羽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逼视他的眼,心痛地就要落泪。虽然早有准备,他不可能毫无损伤,但是真看到这一幕,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谢混见隐瞒不住,只好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不错,那天我受了伤,幸好被萧楷所救,跟他一起来到长安,随后就遇见了你。”

简单得令君羽有些错愕,等了片刻不见下句,她才问:“就这样?”

“就这样。”谢混一笑,“欲想知其中细节,容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君羽抬起头,仰望着举目的浮云,强忍住眼里的酸楚。这一年来,她以为自己每天生活在煎熬里,已经痛彻心扉,不想他忍受的痛苦折磨,远不在自己之下。来来回回,经历了多少患得患失,多少空虚失落,这条路走的虽然辛苦,庆幸一切来得还不算太晚。

君羽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柔顺地依偎着,谢混的肩始终很单薄,瘦挺的像个少年,可是此刻再没有人比他更浑厚了。

沿着曲折幽径,穿行在万翠掩映的竹林间,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段日子,回首往事,却像过了一光年那么遥远,踏上小溪上的木桥,世外的喧闹声已经远去。碧绿的荷叶涨满池塘,桥上架着一间水阁,漫步进去,就像误入了藕花深处。

推开门,谢混把她放在卧榻上,空气中有浓郁的木香沉淀。这临水搭建的阁子原本是他的居所,从来到长安那天起,就一直独自住在这里,除了她再没有人进来过。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君羽命令他坐下,顺其自然地解开他的衣领。谢混从容一笑,没有任何不悦和抗拒的意思,反正现在不见,以后总是要见的。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目光随着手指缓缓下移,若非亲眼目睹,几乎不敢让人相信,曾有何等可怕的痛苦施加在这个贵公子的身上,他又是如何忍受着才活到今天。

“都说了不好看……”谢混勾起一个神秘的笑,伸手便要掩上衣衫,却被她用力地抓住。

“不,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君羽缓慢俯下身,轻轻用唇覆上他颈部的伤疤,动作很轻柔,绕开那些还没痊愈的裂口。淡粉色的唇,像两片饱满的花瓣,沿着他纤郁白皙的颈,一路蔓延下去,吻过他的肩胛、锁骨、胸口,每接触一寸地方,都带有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积累了多少日子的悲痛,都在这一刻烟消成云。

谢混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抚摩她的长发,徐徐地回应,仿佛要把此刻的温柔永远延续下去。窗门半敞,风悄悄地溜进来,无声窥探着这隐秘又亲昵的一幕。

清凉的光在他面孔上流动,带着透明的诱惑。他一手轻柔地探入她乌黑的散发,在不觉间解开她的衣带,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俯身缓缓压下去。

“等等。”君羽突然想起某件事,暂时从眩晕的旋涡中挣脱出来。她抿了抿唇,很为难地开口,“如果我们在一起,练之该怎么办?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谢混听完一笑,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似乎对她这个时候还能想着别人,很是佩服。

“练之的为人,我很了解,他绝不会勉强别人做任何不想做的事。至于你爱的人是谁,想必他也看的很清楚,你这样优柔寡断,只会徒增他的烦恼,让他更放不开。”谢混轻抚着她滑嫩的脸庞,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何况,你现在跟我争讨另一个男人,就不怕我生气?”

君羽扑哧一笑,轻捶他几下,故意问道:“是你先不要我的,那天在西池,不是你非把我推给练之,让他以后照顾我吗?”

谢混凝视着她,语气又趋向柔和:“是,是,都是我的错,那句话我收回。”

“不行!哪有你这样赖皮的,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回来?”

君羽抬手要推开他,却被谢混牢牢地束缚住。他的眼神冷澈如坚冰,这样长久凝视着她,久的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不错,这般做确实对他不公平,若让你跟他走,对我就公平么?你可知道,我对你的心从来不曾输给他一分一毫。”

君羽逐渐收敛了笑容,终于是明白了。他那么桀骜一个人,却以这样的姿态委屈退让,不过是求得她一点点的怜悯。谢混静静抚慰着她的后背,以唇触了触她的耳垂,低声说:“我与练之自小长大,一同骑马练武,同寝同睡。他少年老成,样样胜于我,虽不是兄弟却比兄弟更亲睦。若不是你,我们也至于……”

他轻笑着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中,不忍再说下去。

“子混。”君羽趴在他肩头,感到这具苍白的身躯在轻微的颤动,犹如风中细竹,摇摇欲坠,一碰就会折断。这样熟悉的怀抱,令她此刻的伤感深入骨髓。

“傻丫头,你知道么?”谢混转过头来,目中闪动着清冷的光,“我自幼所学权驭之道,生死度外,全然未放在心上。这世上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让给他,惟独你不行。”

君羽沉默一刻,擦了擦眼角,笑着说:“子混,我以前总觉得你像画里的人,美得那么不真实。不过现在看来,你终于有一点像活人了。”

“傻瓜。”谢混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以后我每天陪着你,让你看个够可好?”

“不许反悔!你想清楚,我可要赖你一辈子的。”君羽凑过去,在他颊上飞快一啄。这样俏皮的动作,惹得谢混不经意一笑,揽过她的肩,猛地压倒在软绵绵地枕塌上。

“啊,你不是有伤吗……”

君羽被压得喘不过气,骤然感到一阵柔软,他微凉的唇紧紧贴上来,混杂着幽淡的气息。窗外的光影,或浓或淡,在他的额上映出了阴影,恍若慵懒的涟漪。她忍不住一阵悲伤,刹那间搂紧他,就像搂紧他已然失去的所有。

体温慢慢升热,如冰冷的火焰在烧灼,逐渐变得滚烫。疾风骤雨般的吻,带着几分邪气,肆意地掠夺,吻得她几乎窒息。月烛倾斜,帘中隐隐晃动的是紧紧缠绵的影,他要让这个深爱的人知道,从今日起,她的每一寸每一分,全部属于他。

次日君羽醒来时,窗外鸟声啁啾,又是个明晃晃的晴朗天气。

“你醒了?”温柔的声音想起,修长的手指掀开了帘帐。

她支着身子缓缓坐起,隔着轻薄的帐帘,看到阳光下峻秀的容颜。想起昨晚的冲动,君羽胆怯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真没出息,又不是第一次了,还是这样害羞。

“快起来。”谢混侧坐于软榻边,手穿过她的头发,轻柔抚摸,“今日去看练之,你随我去吗?”

相较与他的从容不迫,君羽倒有点忐忑。不过这件事情早晚都要面对,躲也躲不过。谢混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俯身吻了一下她略有红肿的唇,辗转轻触之后才分开:“别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自然也有我来解决,你大可放心。”

“我不是怕这个。”君羽摇头否认,“我只是担心,他现在辞了官一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谢混取过衣裳替她穿上,优雅地理顺衣襟:“早一天不如晚一天,总是躲不过的。”

君羽禁不住心中一软,主动捉住他的手:“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长安四月的光景,杨柳如织,轻飘飘的柳棉随风来去。来到这间偏僻的小院前,君羽望着黑漆大门,有些心虚地说:“就是这里了。”

柴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谢混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一同走进去。院里空空荡荡,细碎的槐花铺满一地,花瓣落如吹雪。

“人呢?”君羽放开他的手,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浮现出疑惑神色,“奇怪,按说每到这个时候,练之早都出诊回来了。”

谢混走到槐树底下,默然站了许久,低声说:“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君羽闻言一怔,缓缓走过去,只见那张熟悉的石桌上,有人用手沾着墨,写下了两行字迹:“念与君生别,各在天一方。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愿君白首偕老,练之敬上。”

落墨从容,笔力温雅,一眼就知道是王家子弟最擅长的行草。她慢慢停下来,盯着桌上未干的墨迹,看了很久,心里冰凉彻骨,颓然失去力气一样,跌坐在石凳上。

他就这样走了。

这个春山如笑的人,终于黯然离开了她。其实,未尝不明白他的感受,等待,等待,直等到心都朽烂,也等不到一缕云烟。就好象她的等待,同样执迷不悟。

淡淡的槐花飘下来,雪一样白。如今回想起来,他和她之间,仿佛一直飘着雪。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君羽想起多年以前,他捡起一片柳叶说:“公主既然要走,就把这片叶子带上,无论天涯海角,就当练之一直陪在你身边。”

来不及了,时间不会再给他们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君羽茫然闭上眼,有人在背后毫不迟疑地抱住她,她微一挣动,又被他紧紧按在胸前。谢混轻抵在她的额上,他的呼吸,带着清凉的气息扫过她耳边。

“别难过了,人生如此,终须一别。以后你要安心在我身边,再也不准离开。”

她侧过头,看见谢混两道凝视的目光,纠缠如水中的青藻,无语动人。这样的目光,她如何能拒绝?君羽无可奈何地一笑,重新依偎到他怀里:“唉,看来我这辈子注定是欠你的。”

谢混笑了笑,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小声威胁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逃得了吗?”

“好,不逃就不逃。不过你现在一没官二没爵,怎么养我,难道让本公主跟你喝西北风?”

“这么绝情?”谢混微微挑眉,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个秘密,我祖父当年退隐东山的时候,未防日后生变,埋藏了不少财宝,那些东西挖出来,别说养你,就是养这半个城的百姓都不成问题。”

君羽凑近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笑道:“那你快说,那些财宝藏在哪?”

“藏在……”谢混低低笑着,舔着她的耳根说,“就不告诉你。”

“好哇,你又敢骗我!”君羽笑着轻捶他,又被他笑着拥紧。微风轻过,一团柳绵落在石桌上,又被风吹远,飞过墙梢去。

出了小院,两人在街市上行走,道路两旁阡陌交错,到处横躺着死尸。偶尔一些面带戾色的鲜卑兵纵马掠过,践踏行人无数。看到那些恶臭蝇飞的街道、残塬断壁的城墙,饶是谢混这样在沙场上厮磨麻木的人,也忍不住皱眉。

“这城里死了这么多人,只怕不能再住下去。”

君羽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闻着那淡淡的衣香,才觉得呼吸顺畅:“不住在长安去哪里?你不是答应了北燕的君主,要辅助他吗?”

谢混不惊不动,只是唇角向上挑起,冷笑道:“他哪是真心待我,不过是看中谢家在晋朝的地位,利用我而已。这趟浑水躲还来不及,怎会蠢到自己送上门。纵使他把天王的位子让给我,我也未必稀罕。”

君羽知道他素日的脾气,没好气道:“你可真难伺候,这也不稀罕那也不稀罕,到底稀罕谁?”

“你明知故问。”谢混漫不经心地一笑,目光又转为柔和,“你不是以前很想去隐居,如今我身无羁绊,正好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落脚,你看怎么样?”

君羽暗叹:这家伙终于开窍了。

“好是好,南方的晋国回不去了,北方又这么乱,我们能到哪去呢?”

“谁说回不去?”谢混满不在意地微笑,“你被降为东乡君,不再是公主,而我在名册上已然是个死人。这世上再没有你我二人,天大地大,难道还容不下我们?”

的确,按照史书上的记载,晋陵公主与驸马谢混都已经尘埃落定,可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君羽歪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轻轻搂住他的脖子,“你以后凡事都要让着我,不许欺负我,不许虐待我,饭由你做,衣服你洗,孩子……也由你带。”

谢混面色刷白,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平静地说:“除了最后一项,都不成问题。”

“为什么不行?我看你上次,不是挺有经验的嘛。”君羽小声嘟囔。

“不行就是不行,你最好别打这个主意。”谢混断然拒绝。

“你不带是吧?不带我就不生!”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尾声(终)

离开长安后,君羽与谢混辗转到洛阳,又搭着一艘小船渡过了横绝浩淼的大江,来到了淮南。因为江东躲避战乱,比北方相较安宁,于是他们刻意放慢了行程,一路上且行且住,倒像是新婚的蜜月旅行。

到达吴郡的时候,谢混早说当地的风景十分幽美,就带着君羽泛舟湖上游赏山水,玩累了在湖畔的吊楼里歇歇脚,饮茶观景。他以前忙于争权,一直无暇欣赏各地的风光。现在终于有了空闲,能像寻常人一样无牵无绊,享受最平凡的喜乐。

君羽就没有那么从容,偶尔想起王练之,还是有些遗憾。无论桓玄的死,还是王练之的走,给她都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或许他们都是聪明的,知道她心有所属,索性选择了这种成全的方式,让她一生也不能释怀。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谢混,他是何等心思细腻之人,看在眼里却从来不点破。他虽然对君羽了如指掌,不肯再用玩弄人心的手段去收服她,只是一直在旁默默开导,给她留下足够的余地。

不是他放心,而是君羽早在他股掌之中,从最开始不着痕迹的引诱,一步步让她落入罗网,死心塌地的爱上他,不再受任何人蛊惑。即便她与桓玄订婚,与王练之成亲,他亦都能顺理成章地抢回来。

反反复复,多少次……他不忍伤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也许爱到最深,本就是终极的占有。

而他为此,也将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不能再踏进庙堂一步,甚至沦为后世耻笑的禁脔。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不屑别人如何猜想,只要能携着心爱的人归隐山林,不择手段又何妨?

上元灯夜,他们并肩躺在太湖的小舟上,月光很亮,望着千波潮涌的湖面。君羽突然问:“子混,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吧?”

谢混侧过头来,深湛的眸里映着一江湖水,艳丽到极致。他用力环住她,目光温柔摄人:“你若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大不了我忍痛割爱,放你走就是。”

“我后悔有什么用,都已经成这样了。”君羽瞄了眼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感叹道,“我只是不明白,你那么辛苦得来的名利,一下子化为乌有,就不觉得可惜?”

谢混嘴角勾起笑意,淡淡道:“要说不不可惜,也是假话。凡是成大业的人,仇恨和情爱些东西,必须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绝不可显露出来。我自问没那个本事,也做不到那一点,不如求仁得仁,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你真的这么想?”君羽半信半疑的问。要他被迫着接受命运,多少有些不甘心吧。

谢混又是一笑,抬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只要有你在,我便不后悔。”

“没出息……”君羽笑了笑,无比自然地抱住他,将唇迎上去。谢混亦纵容地回吻,轻轻擦上她的额头、面颊、嘴唇,最后把头埋在她柔软的乌发里,捧起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品过。

月色朦胧,白露将晞,小舟顺水漂流,过了提梁桥再穿六曲桥、石拱桥。江南如画时节里,偶尔听见一声悠远的鸣叫,人已醉在满船清梦之中。

那是东晋最后的几年,战祸交替频繁。他们的日子安逸而闲适,外面的世界却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浩劫。先是刘裕废杀晋安帝,立琅琊王为恭帝,改年号为元熙。后来萧楷化名冯跋,伪装成鲜卑后裔,杀死高云拥立为北燕天王。

他曾派人打听过谢混与君羽的下落,然而每次都石沉大海,找不到一点音信。也许他们是真的厌倦了世俗,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浮生度日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后来,萧楷也渐渐失去了耐性,不再派人寻找。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他和冯熙出使建康,想到乌衣巷,就去私访了一回。

谢家还是老样子,刘裕乐于笼络这些风雅的权贵,并没有太为难他们。谢晦承担起家族重任,已经历练成一个精明沉着的老手,他没有谢混那么矜傲,善于圆滑变通,短短两年就打通人脉,成了朝廷的股肱大臣。

小儿辈的谢灵运已长成风姿绰约的美少年,一心读书游历,纵情山水。或许在他身上,还能看到几分疏狂的影子。萧楷去的当天,正巧碰上裴绍也在场,众人想起当年烟雨楼齐聚一堂的情形,都忍不住唏嘘。那时候多好,谢混还在,王练之也没走,君羽无意间闯入,没头没脑地喝下了那杯五石散,引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纠葛。

如今人去楼空,早已经物事人非了。

他们谈论起经年的往事,一起漫步闲走,坐船到了会稽附近的青溪小镇。

这镇子虽小,民风倒是挺淳朴,每月初一、十五货郎们就开始忙着往这里赶,两旁摆满了路摊,什么牛马鸡羊、丝绸、脂粉,各种廉价的小玩意,吸引了不少商客。

他们都是富家出身,什么稀罕玩物没见过,对这些廉价的东西自然不放在眼里,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冯熙是关外人,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随手拿起一个蒲葵扇,好奇地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