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到底买不买?五文钱一个,可便宜哩!”货郎啃着半崖西瓜,边吆喝边吐黑籽。冯熙正要掏腰包,忽然感到有人捅他,萧楷在耳边说:“你看那个人,背影好生眼熟,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冯熙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只见柳荫下的小摊前,有个男子拿着只青色纸鸢,不过是惊鸿一瞥之间,有几分莫明的熟悉。卖纸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看着他,有些呆呆的,触到那男子纤秀的指尖时,涨得她满脸通红,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连钱都忘了收。

路上不时有人频频回头,或咬着耳朵轻声说笑,或指指点点。那男子只是盯着手里的纸鸢,目光闲散专注,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卖纸鸢的少女便又胆大起来,再次偷窥了他一眼,却见他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走了。

冯熙眼尖,一个迈步冲过去,拦住那人的去路,大笑着攀上他的肩:“好哇,你一连失踪了两年,连个招呼都不打,害我们好找!”

谢混转过头来,仍是温和样貌,秀雅且修颀,浓墨般的发因为赶路,不过随意挽在身后,少了往日浮华的影子。

“子混,真的是你,你不是……”裴绍揉了揉眼睛,这才知道他还活在世上,又惊又喜。萧楷也赶了过来,愕然问道:“我派人打听你们的消息,一直没有音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混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无奈的语气说:“我隐姓埋名,存心不想让人知道,没想到你们还是找来了。”

原来,他们屡次迁居,从钱塘迁到会稽,从江州到庐陵,每到一个地方都停留数月,却从来不常住。最近一次搬到离建康最近的青溪,这里幽远僻静,暂时定居了下来。

“这几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和君羽买了一院宅子,离这里不远,就在前边的绿杨巷。”谢混拂开扑面的柳絮,边走边聊。

越往前走,杏花开得越发浓烈,新雪般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春日最尽头。青溪畔的绿杨巷,拐过弯角,有一条空心砌成的矮墙,天青色的水磨砖,透过镂空的窗,影影绰绰可以看见院里的芭蕉。

幽巷小院,门板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谢混屈指敲了敲门,就听见一阵奔跑声, 有人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喂,你怎么才回来,饭都凉了!”虽是抱怨,却溢出满满的幸福。

开门的女子掳起两只袖子,头上扎着淡青丝帕,一脸被烟熏火燎的狼狈模样,正是久不露面的君羽。谢混摇摇头,伸手擦去她鼻尖上的炭灰,平心静气道:“早告诉过你,不会做饭就别逞强,弄得这灰头土脸的,很好看吗?”

君羽将两只油腻的手在围裙上一抹,小声嘀咕道:“人家好心给你做油焖大虾嘛……”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众人都强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瞧她这情形,不知道是油焖虾还是油焖自己。笑声引得君羽扭过头,目光从门外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蓦然想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微微红了脸:“啊,你们都来了?稍等一等,我去换衣裳。”说完,她麻利地解下围裙,往谢混手里一塞,朝自己屋里跑去。

裴绍望着她轻盈的背影,随即暧昧地一笑道:“公主还是这副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没变。”

院里干净整洁,高大的棚架上垂落了一大蓬紫藤,花苞丰浓艳丽,犹如流苏编织的瀑布。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鞋后铃铛清脆晃动。仆人在后头一面追,一面喊:“慢点,慢点!”

众人不禁一愣,只见紫藤架下钻出一个调皮的小脑袋,绕着曲折回廊蹒跚跑着,一不小心撞到柱子上。谢混俯下身,抱起那个雪绒似的的孩子,不自觉弯起唇角:“小疯子,你又跑到哪去了?再不乖,就罚你跪一天板子。”

那孩子大约一两岁的样子,瞪着他的双目清亮如水,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泛着零星泪光,像是随时都能委屈地哭出来。旁边的萧楷不由微眯起眼,这样精致的瓷娃娃,绚丽犹如蔷薇,让他不禁有一刹那失神。

“这是……”

“是我和子混的孩子。”君羽走过来,弹了弹小孩柔嫩的脸蛋,故意凶道:“忆之,还不快下来,你再闯祸小心我揍你喔!”

小孩抽噎地哭起来:“呜,娘好凶……”谢混放缓了语气,漫不经心道:“孩子那么小,骂他有什么用?”

君羽瞪他一眼:“你还说,都是你惯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众人哄堂大笑,觉得这夫妻俩斗嘴颇有意思,也乐得在旁观战。两年前离开吴郡没多久,君羽就有了身孕,因为有上次的前车之鉴在先,谢混格外的重视小心,一直昼夜不离的守护,命令她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还亲自炖各种补汤。害的君羽看着自己日渐发福的体形,忍不住嘟囔:“养猪啊?”

上次江陵的那回小产,确实给她身体留下了遗症,为此谢混一直很愧疚,特意选了址山清水秀的地方为她安胎,熬过漫长的隆冬,终于在次年三月顺利分娩。按照族谱,这个孩子应是“惠”字辈,可谢混知道君羽为王练之的离开难以释怀,索性取名“谢忆之”,一面是对王练之的歉意,另一面是想更好地挽回君羽,只要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连,彼此就不能再分开。

君羽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毕竟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并为他留下骨血,是件多么幸运又坎坷的旅程。尽管这其中有痛有泪,锥心刻骨,亦都是甘心所愿。

惊蛰那夜,天降霪雨,轰隆的春雷滚过耳边。那样的疼痛交织着屋外的大雨,深入骨髓,痛不可忍,搅得往日爱恋分崩离析。恍惚中,仿佛是死亡临近。她紧紧抓着谢混的手,直将他修长的指节捏的发白,骨骼铮然有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模糊得那么遥远,却一直一直不肯散。

“忆之,好名字啊……”萧楷淡笑一声,却不忍再说去。这样的名,纪念一个远走天边的人,亦不亏欠他什么了。冯熙低声叹息,仍还记得遇见王练之那天,一树的槐花,一人的寂寞。

这世间的事情啊,永远生死两难全。

裴绍伸开大掌,将孩子轻松掼到肩上,一边笑着逗弄说:“小东西,我可是你父母的大媒人,怎么说也该当个干爹吧?”

“呸!你这人好不害臊,你当干爹,还不如当干妈呢!”

裴绍一边笑,盯着掌里粉琢玉雕的小脸看个不停:“嗯,眼睛像子混,鼻子像公主,这么漂亮的孩子,长大了必定是个小美人。”

君羽听他夸赞,忍不住在旁边补充了句:“什么小美人,我家忆之是男孩,哪会跟他爹一样没出息,还什么‘江左第一美人’,听着我都肉麻。”

话音未落,冯熙正含着半口的茶水,此际全喷了出来,伏在石桌上咳个不不停。谢混展颜一笑,俊美的脸上全无愠色,只顾着低头品茶,也不去理会他们。

萧楷低头看去,怀里细如脂玉般雕凿的小脸渐渐暴露光线下,睫毛纤长秀丽,若不仔细瞧,还真以为是个极俊俏的女孩。他不禁叹息道:“这孩子真是生不逢时,若能早几年出世就好了。”

夜半时分,君羽哄着忆之睡觉,其实她哄孩子也没什么技巧,无非是讲些童话、水漫金山啊这类小故事。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再残忍,也不会结局太悲惨,最后一家人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曲折有什么背叛。

忆之听的不胜其烦,扬起小脸,突然就问:“娘,你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

类似这样希奇古怪的问题,君羽经常被考的难住,想了想说:“呃……就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直到有一天无意中遇上,他站在台上,我站在台下,隔着好多好多人看他,然后就认识了。”

忆之听不明白,闹着非要讲个更精彩的,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给他掖好被角,君羽盯着那团小脸看了一会,他的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清甜,眉宇间似乎已有了谢混的痕迹。她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忍不住用唇去碰了碰。轻轻淡淡,龙涎的味道。

才放下白色的麈尾,轻轻推门出去。晚春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庭院里寂静无人,只有明亮的月光洒了满地,碎玉一般。君羽走到紫藤架下,隔着浓密疏淡的叶子,看见花房里的灯还没熄灭,映着窗纸上一片微亮。

她摇了摇头,不用想也知道谁在里面。花房内灯火通明,这么热的天还生着炭盆,温暖非常。墙边竖立着两排高大的屏架,架上绽满各种硕大花朵,枝条垂落下来,暗香轻浅浮动,一片绚烂到极致的海。

屏架尽头,有人正在修剪一盆兰草,露出侧影清峭的线条,无声而宁静。君羽关上门,悄然走到他背后,谢混放下手中的花剪,略一回头问:“忆之睡了吗?”

“睡了。”君羽揉着酸困的肩膀,“没想到这小东西这么累人,早知道就不要他了。”

谢混不经意地笑了笑 :“那我们把他送走可好?”

“送到哪里去?”

谢混揽过她的腰,放缓了声音道:“现如今已经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这里也住不成了。晦儿今天来信,说想接忆之回建康,他毕竟还小,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而不是跟着我们四处漂泊。”

君羽低头想了很久,微微叹道:“是啊,他毕竟是谢家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认祖归宗的。”

谢混看出她难过,双臂紧了紧,附在她耳边半开玩笑道:“你若是舍不得,我们就再要一个?”

君羽立刻呼吸一窒,吓得连连摇头:“你饶了我吧,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谢混笑意更浓,抬手勾起她的下颚,温柔扶摸着说:“别当真,就算你真愿意,我还不忍心让你受罪呢。等送走了忆之,我们就去西域,去看一看天山那边的风光。”

君羽“啊”了一声,捂住脸道:“新疆?听说刚去那里的人都要被太阳晒脱三层皮的,我可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好,等我走了你可莫要后悔。”谢混继续威逼利诱。看着他唇边淡薄的笑,君羽觉得这家伙实在可恶,更可恶的是,她舍弃不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思忖片刻,君羽还是退让一步,认输道:“那好,一起去。”明明是无奈的口气,可是却含着满满的幸福。

一生还这样漫长,有人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是会失去。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志向高远的武帝死了,英略盖世的桓玄死了,冷静精干的司马元显死了,凶残嗜血的孙恩死了,委曲求全的王神爱……也死了。他们每一个人未必没有挣扎反抗,可是终于还是不能免于殊途同归,屈服给一样的命运。

世事变迁,人生有谁可从头预料?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允许他们简简单单的相爱,平平淡淡的活着?未来的碧海蓝天,大漠黄沙,未尝不是一个新的起点。

窗外渐渐明了,君羽看一眼冉冉红透的天空,轻声说:“只有你在身边……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谢混淡淡笑着,低头吻了她的手心,温热的唇缓缓厮磨,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为了未来的相聚。

END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我为数不多的喜剧。。。。。难得难得,话说这俩父母也够狠的,为了自己Happy,连BB都不要了,但愿他们不要翻过天山,直进地中海。。。

小小谢是个伏笔,以后会单写他的故事.

预告:王练之番外 桓玄番外,有兴趣的筒子继续看。

番外以及其他废话

王练之番外

那年盛夏七月,天热的感觉不到一丝的凉风。医院里人来人往,担架车飞驰推过,一不小心卡在楼梯拐角,两只钢轮悬在半空中,引得一阵凄厉的尖叫。

“侬搞什么?有电梯不坐非要走楼梯?十三点伐!”

主任医师插着腰,守在走廊门口,训起人来眉飞色舞,还要配合他经典的兰花指。新来的护士一阵恶寒,小声嘟囔了句:“娘娘腔。”

“侬说什么?”主任耳朵尖,喷火般的眼神扫向她,护士立刻闭上嘴,很识趣地走开了。躲到无人的地方,她才狠狠踹了一下玻璃门,顺便揉了揉踢痛的脚趾。

“唐轩,你又违反规定哦。”玻璃门后出现了一张甜美圆脸,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唐轩低头看了一眼双脚,从兜里掏出指甲油,无所谓地耸耸肩:“管他呢,谁规定不许穿高跟鞋。这可是LV的新款,港版正牌货!”

圆脸女孩从她手里夺过指甲油,一笔一笔认真画着说:“唉,你知不知道咱们院里来了个新医生,那模样帅得,惊天地泣鬼神。”

唐轩不屑地一撇嘴角,吹着指上的亮油:“你发烧了,还是肥皂剧看多了?哪个科室的,别是刚毕业的实习生。”

“喏,天台上的那个。”圆脸女孩努努嘴,顺势看过去,对面四层的天台上,有个年轻人背靠着栏杆,手里笼住打火机,微微蹙眉点烟。很随意的姿势,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烟卷,带出些意兴阑珊的意态。

唐轩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吸的是Seven Stars,草腥味重些,日本烟品中的佼佼者。她从没见过有人把点燃的烟蒂,在指间像银币一样玩弄,然后用拇指和食指碾灭,望着烟灰落下去。她忍不住看的入迷,却有点心有余悸,好象这样的男子是毒药,颓废中掺杂着一点坏,直到他无意间抬头,才看清那张烟气缭绕的脸,轮廓精致,可以称得上清秀而无害的。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圆脸女孩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故意嘲笑说,“你看他那样子,像是个实习生吗?”

唐轩不耐烦,拨开她的手:“凌翩翩,你很罗嗦哎,直接说他叫什么名字就完了。”

凌翩翩收敛了笑容,这回倒认真起来:“名字很怪,好象叫王什么之,总之变态的很。”

唐轩又望了一眼天台,那个人即使抽烟,脊背也挺的笔直,在雾影中就像闷热的风,纹丝不动。

“哎,美人如花隔云端。”凌翩翩旁敲侧击地叹了句,“听说他住单身公寓,怎样,你敢不敢表白?”

唐轩转身靠在栏杆上,似乎再没勇气回头。“太糗了吧,女追男的游戏一点都不新鲜,怎么说也等他自动上钩啊。”

“别装了,你就说敢不敢?我打赌这样的极品绝对是抢手货。”凌翩翩的声音依然甜美,只是望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惬意。唐轩最受不了这种无良的玩笑,伸手戳了一下她唇角的小痣:“你嘴好毒,表白就表白,又不是没尝过拒绝的滋味。”

凌翩翩听完就掐她,唐轩默契地躲开,两人笑的前仰后合。这时身后的玻璃门豁然打开,“砰”一声撞到水泥墙角,从里面冲出个人影。变态主任站到天台上喊:“小王,马上到心脏科来,五分钟以内准备手术。”

男子舌尖微挑,吐出一口烟圈,顺手按在栏杆上掐灭。唐轩和凌翩翩正看的入神,忽听耳边一声狮子吼:“侬愣着干吗,还不准备麻醉剂,一群寿头!”

“噢。”两人互相张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扮了个鬼脸。

走廊里的地板被踩得面目全非,印满大大小小的脚印,还保留了一串血迹,滴滴答答曼延到手术室里。门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整个手术过程。

唐轩推着器械车进去,里面已经准备就绪,窄小的手术台边围了一周人,除了麻醉师和两个副手外,那个新医生竟然是主刀师。要知道这家医院是出了名的作风严谨,三十岁以下绝不允许主刀,而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居然到了首席医师的地位。

她凑上前去,偷偷地、委琐地看了一眼他的胸牌,幸好只是年轻,不是实习生……

“麻烦你,把化验单拿来。”新医生回过头来,慢慢摘下口罩。唐轩顿觉一阵眩晕,这样近距离的观察,白袍大褂太耀眼了,瞬间瓦解了她镇定以久的抵抗力。

凌翩翩趁机凑过来,咬着耳朵小声说:“看清楚了没,叫王练之。”

王练之?好诡异的名字,现在怎么会有人叫这个?

她盯着医生修长光润的手指翻动着五花八门的化验单,不由暗自感叹:这样美貌的尤物啊,绝对是看一看少一看,时间稍纵即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四只环绕灯悬在头顶,照得手术室里无影遁形。台上铺着半旧的床单,因为太紧急,床单上还残留着心脏穿刺的血迹。这次的病人是个年轻女孩,刚从车祸现场救回来,一直昏迷不醒,满脸都是血污。身体弯成虾米状,蜷缩在手术台中央,麻醉师用手在脊柱上揉按着,寻找最佳的麻醉点。

“可以了,准备消毒。”推完麻醉针,新医生戴上橡胶手套,看了一眼旁边的托盘。凌翩翩立刻领会,将手术刀递过去,一面用酒精棉球在病人心口画圈。

冰凉的酒精让女孩渐渐有了知觉,她不舒服地翻了个身,露出小半边脸。唐轩清晰地觉察到,新医生蹙起眉头,手指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她惊讶地转头,发现他浓密的睫毛下,居然凝聚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王……医生,是不是太热了,我去开空调。”

“不用,我们继续。”王练之屏住呼吸,重新握紧纤薄的小刀,毫不犹豫划了下去。手术进行的很慢,幸好病人只是心脏局部出血,不是膜瓣的问题。两个半小时以后,暂时已经脱离危险,关掉镁光灯,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主任医师守在门口,见王练之出来,立刻心花怒放地迎上去。“小王啊,侬真是厉害,比他们几个小赤佬强多了,下次医院分红少不了你喽。”

“麻烦你让一下,我要去洗手。”王练之摘掉口罩,不理会他的殷勤谄媚,径直朝换衣间走去。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喷出来,他将染血的双手放到水下,反复揉搓着,脑海中却在回忆刚才那一幕。

不,一定是看错了。他在心里不停说服自己,那个女孩只是长得像君羽而已,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世上也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可是那样的容颜,足以击中他最虚弱的灵魂,贯穿胸腔中那道长年不能愈合的伤疤。

他把身子贴在墙上,靠着灰白的墙壁,陷入一片混沌中。仿佛又退回到两年前,那天他站在槐树底下,想着冯熙的话:“我明白你难过,他们咫尺天涯,又何尝不难过。放手吧,就当放他们一条生路。”

于是他就真的放手了,成全了他们的碧海蓝天,也成全了自己的尊严。如果没有那枚玉佩,没有那鬼使神差地一按,他如今还在晋朝,余下的生命里孤独为邻吧?

那天穿过黑暗隧道,初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没有烛火,好久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他走到窗户边,看着上面嵌着透明平滑的东西,有些像西域的琉璃。窗外流光溢彩,夜空都被渲染成一片辉煌。

王练之站在这一片辉煌中,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几乎被恐惧淹没。再也回不去了,他离开了最喜欢的人,终究没有机会看着她老去,就像庞大的云影缓缓流散,世界都已经沧海桑田。

起初,他什么都不会,凭借多年的书法底子,卖字帖谋生,画廊老板惊异他为什么能把《兰亭序》临摹到已假乱真的地步。后来他走到大街上,被某些星探拉去试镜,要他当签约艺人。王练之选择继续做医生,因为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然而这里不再满足保守的中医,很多以前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开膛破腹、锯颅开顶,拿着刀子切开活生生的人……他开始习惯这些解剖的场面,甚至有些迷恋,那些血肉下的搏动的心脏,就像揭开了一张张面具,看见下面最真实的跳动。

经人介绍,他去了一所医科学校,学那些根本看不懂的蝌蚪英文,读那些曲曲折折的心电图,还要算那些复杂浩淼的高数、微积分……就这样,别人用四年、甚至八年的时间,他用一年修完。只有把自己埋在书海中,才能渐渐忘记一些人,一些事。

毕业以后,他去了一座海滨城市,将简历投到各家医院,从实习生到主治医师,一路平步青云,顺利到招人嫉妒。可这又算得了什么,跟当年勾心斗角的太医院比,实在是小儿科。

建康已经没有了,那座城市现在叫南京,曾经的王谢故居变成旅游区,街边摆满了小吃摊,卤豆干、鸭血汤,各种熏臭的气味充满街道,他买了碗豆腐涝,舀了一勺就咽不下去,只觉得舌里酸酸的,酸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回上海的长途大巴上,他窝在最后一排,塞着耳机看书,那是本买来消遣的杂志,无意中翻到扉页,南京介绍下有一首小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练之手上的书啪地合上,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雨天撑着伞送君羽回去,路过朱雀桥边他问:“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公主为何如此兴奋?”她摆摆手说:“你不知道,这座桥在现代很有名的。”

这段小小的对话,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作为回忆,已经足够。那天是公元397年,现在是公元2007年,一千六百多年的距离,足以让海枯让石烂。

他疲惫地蜷坐在沙发垫里,头靠着车窗,望着玻璃上滚落的雨珠,慢慢睡着了。一路上很安静,甚至连梦也没有。当他再次醒来时,依旧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若不是身在汽车站,他几乎要怀疑是否真的去过南京。

王练之洗完手,一个人坐在换衣间的长椅上。掏出一支烟用嘴含着,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顺手把白大褂被揉成团,扔到墙角的纸篓里。这两年来,除了一条卷毛狗,陪伴他最多的,就是烟和酒。

“王医生,请出来一下,你的病人有点问题。”

王练之拉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什么问题?麻醉剂一过,就给她打止痛针,止痛片也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是……是她的手术费没人报销。”护士长沈嘉瑜颇有点为难,她负责财务上的事情,医药费是笔大数目,一旦损失可赔不起。

“把她的病历给我。”

护士长抽出一大叠纸单:“这是化验费、这是静脉注射费、这是彩超费……”

“一共多少钱?”

护士长润了润嗓子,说:“不报销的话,五万四千八。”

“好,先从我工资卡里扣,不够算上奖金。”王练之平静地点点头。

“可是……王医生,你想清楚,五万啊,顶你半年的工资!”

王练之抵着背后的门板,抱着双肘说:“不然怎样,把她现在扔出去么?”

“可私自报销,这是违反院里规定的。”

“你尽管去办,出了任何疑问,都由我来承担。”

“呃,那先这样吧。”护士长迅速开了收据,把笔递给他,“麻烦你在这签个字。”

王练之侧头,漫不经心浏览了一遍,赫然发现姓名那一栏写着“君羽”两个字。他一把夺过单子,反复仔细查看着,确实没有错。怎么会,这世上真有容貌名字都一样的人吗?

王练之番外

“收据……有什么问题吗?”护士长担心地问。

“哦,没有。”王练之折好纸条,两指夹着塞进上衣口袋里,抬腕看了一下表,“她现在醒了吗?复查时间到了。”

“应该醒了,床位在加护病房303……”她话还未完,就见一向冷漠的美貌医生大步流星向加护病房走去。

三楼303,王练之看着塑料牌上的数字,深吸一口气,握住门上的把手。“吱”一声推开,房间里的两个护士正在极力劝说病人打针。

“这位小姐,请你配合一下,切口八小时以后才能愈合,现在不能乱动。”

“把这些东西拿走,你们听不懂吗!”

“小姐,麻醉剂一会就失效,这是止痛针,对你没有任何害处……”

王练之在门口听完这段好笑的对白,暗自慨叹:她果真不是君羽。

他走到窗边,拉开纯棉的淡蓝色布帘,让阳光充裕照进来。病床上的女孩向后退了退,警惕地盯着他。旁边的护士还在小声埋怨:“王医生,你看她,真是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