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几扇长窗好像被大风吹开了,在那里撞来撞去,啪啪作响。大风猛烈地灌了进来,殿内的所有灯烛一瞬间全被吹灭。床榻四周的白色纱帐在大风中凌乱飞舞,就像是什么人在拼命挥动白色的长袖。

李泰心里发毛,连喊了几声“来人”,可偌大的寝殿除了他自己,半个人都没有。

平时为了让自己不受打扰,尽快入睡,李泰总是把寝殿里的所有宦官宫女都轰出去,甚至连门口都不让他们站。他觉得这样子清静多了。可现在,李泰却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深感后悔。那些宦官宫女都住在隔壁的偏殿里,平常若有需要,叫一声就一群人过来了,可现在雷打得震天响,就算喊破喉咙恐怕都没人听见。

李泰无奈,只好翻身下床,准备去关窗。

忽然,他感觉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脖子摸了一把,顿时吓得跳了起来,猛然转身,可眼前除了飘飞乱舞的白色纱帐,什么都没有。

李泰暗暗叫自己冷静,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他套上鞋子,往西边的窗户走去。走到一半,李泰又突然回头,想看看背后有什么。可还是一切如旧,寝殿里除了自己再无旁人。李泰松了一口气,来到了窗边。

大风挟着冷雨猛然打在他脸上,令他重重打了声喷嚏。

“这鬼天气!”李泰嘟囔着,关了两扇窗,然后又走到旁边,准备关另外两扇。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忽然劈下,李泰从敞开的窗口望出去,无意中竟然看见,在通往偏殿的走廊尽头,居然站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白衣的人。

李泰这一惊非同小可,脱口大喊了一声:“谁?谁在那儿?!”

此时闪电已过,外面恢复了黑暗,李泰拼命揉了几下眼睛,又定睛望去,走廊上空空荡荡,似乎刚才那一幕完全是自己的错觉。

啪地一下,李泰慌忙把窗户死死关上。

刚回过身,又一串雷在耳边炸响,李泰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还没镇定下来,他就听见雷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个凄凉惨恻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喊他的小名:“青雀,青雀……”

声音像是从外面的走廊上飘进来的。李泰毛骨悚然,又转身面朝窗户,然后鼓足了勇气,猛地把窗户打开。

又一记闪电劈下,方才那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赫然正站在他面前,与他隔窗对视。说是对视,其实白衣人的头发完全披散在脸部,根本看不见面目。

李泰大叫一声,整个人跌倒在地,双手拄地不住往后退。

这一次,白衣人再未消失,而是伸出一双惨白的手,扶住自己的脑袋,慢慢地转了一圈。当他的后脑勺转过来的时候,竟然跟前面一模一样,都被黑色的长发完全遮挡住了。

李泰早已面如死灰,圆睁着双眼,拼命想喊,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连往后退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衣人的双手依旧扶在脑袋上。紧接着,他的两只手用力向上一提,竟然把整颗脑袋拔了下来,捧在胸前。

“青雀,我是你四叔,我是三胡、三胡啊……”

无头的白衣人竟然还在朝他说话?!

李泰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然后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窗前的无头白衣人倏然不见。

凄厉的长嚎响彻武德殿的上空。偏殿的门开了,一群宦官宫女提着灯笼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窗外风雨交加。

何崇九已经离开,书房中只有萧君默和桓蝶衣默默对坐。

“师兄,你在魏王府里究竟发现了什么?”桓蝶衣终于把憋了一晚上的话说出了口,“你怎么会找到这些帛片的?”

萧君默又静默片刻,然后便把自己进入魏王府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桓蝶衣听得惊骇不已:“魏王为什么会对伯父下毒手?”

萧君默不想让她卷进来,便道:“这一点,我也还没弄清楚。”

桓蝶衣又想了想,道:“既然伯父的东西出现在魏王府的水牢里,那魏王就有很大的嫌疑,咱们可以告发他呀!”

“告发魏王?”萧君默苦笑,“他一向宠异诸王,如今又圣眷正隆,大有入主东宫之势,你告得了他吗?更何况,就凭咱们手里这几块烂布片,怎么证明他囚禁了我爹?又怎么证明他杀害了我爹?”

“可是,这绯色的绫片就是伯父的官服,这帛片上也有伯父的笔迹啊!”

“朝中四、五品以上官员数以千计,凭什么说那一定是我爹的官服?这些帛书上的字早已模糊难辨,连认出来尚且困难,还谈得上什么笔迹?”

桓蝶衣一脸愤恨,却又哑口无言,半晌才道:“那伯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咱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这个仇,迟早肯定要报。”萧君默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用你说的办法。”

桓蝶衣怏怏不乐:“那伯父亡故的事情,你对外怎么说?”

萧君默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就说他到乡下走亲戚,失足坠马,伤重不治。我会跟九叔交代,让他就这么说,你也要统一口径,对谁都不要透露内情。”

“连我舅舅都不能说吗?”

萧君默一怔,心想师傅其实已经大致知道了内情,但他肯定也不想让桓蝶衣卷进来,所以自己必须和师傅一块儿瞒着她。主意已定,便道:“没必要。”

“为什么?”桓蝶衣大为不解。

“明知是魏王所为,我们又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你就算告诉了师傅,他便有办法了吗?除了令他徒增困扰,又能奈魏王何?”

桓蝶衣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不说话了,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师兄,你说伯父为什么会给你留这份帛书?”

“他肯定是预感到了什么,所以做两手准备。”萧君默思忖着,“如果没出事,就继续保守我身世的秘密;万一遭遇不测,就让这份帛书告诉我真相。”

“我纳闷就纳闷在这儿,他为什么要告诉你真相?他养了你这么多年,视你如己出,这不就够了吗?是不是亲生父亲还有什么重要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他最后还是觉得重要吧。”萧君默有些伤感,“或许他认为,他没有权利把这个秘密带走。”

“这么说的话,你的身世肯定不简单!”

萧君默看了桓蝶衣一眼。

其实这一点他早就猜到了。因为,他的生父既然拥有这枚价值连城的玉佩,那就绝非一般人,所以,若不是出于什么非同寻常的原因,断不会在他尚在母腹之中时,就已经计划好了要把他送人。

不知道为什么,萧君默总是强烈地感觉到,有关自己身世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父是谁,有一个人肯定都知道,这个人就是魏徵!

“此事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来。”萧君默转移了话题,“还是说说那个魏滂吧,你查得怎么样了?”

“这个人着实不好查,我到户部和吏部跑了十多趟,腿都快跑断了,好歹总算有了结果。”桓蝶衣冲他眨眨眼,“你要怎么谢我?”

萧君默摊摊手,指了指周围的东西:“除了以身相许做不到,这屋里我能做主的所有东西,随便你挑!”

桓蝶衣的脸唰地红了,瞪了他一眼:“你这人脸皮真厚!再说这种没脸没皮的话,我就不告诉你了。”

萧君默笑,合掌朝她拜了拜:“拜托拜托,都怪我口无遮拦,我收回。”

桓蝶衣又白了他一眼,才正色道:“如你所料,魏滂正是魏徵的先祖。”

萧君默心里一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你查魏徵查得这么细,究竟是想做什么?”桓蝶衣紧盯着他。

萧君默旋即恢复平静:“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他跟我爹的事有关,现在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瓜葛,可能是我判断错了。”

桓蝶衣看着他,一脸狐疑。

阳光灿烂,把武德殿照得一片明媚,仿佛昨夜那恐怖的一幕从没发生过。

李泰双目微闭,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一名太医坐在床边给他搭脉,李世民和赵德全站在一旁,满脸关切。一群宦官宫女跪在后面,个个惶惧不安。

片刻后,太医起身,躬身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魏王殿下只是庶务繁剧、劳神忧思,导致肝郁脾虚、失眠多梦而已,并无大碍,只需服几服药,安心静养几日便可。”

李世民“嗯”了一声,太医躬身退下。李世民对赵德全道:“你们也下去吧。”赵德全随即带着殿里的宦官宫女们躬身退出。

李世民在床榻边坐下,摸了摸李泰的额头。李泰睁开眼睛,想要坐起,被李世民按住:“躺着吧,太医说你要静养几日。”

“多谢父皇!”李泰躺了下去,神色还有些不安。

李世民看着他:“听下人说,你昨夜大叫了一声,声音凄厉,进殿就见你躺在地上。你告诉朕,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泰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嗫嚅道:“回父皇,其实……也没什么,儿臣这些日子老是睡不好,总做噩梦,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那你都做些什么噩梦了?”

“这……无非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梦,儿臣也记不得了。”

李世民狐疑地看着他:“青雀,不管发生什么,都有父皇替你做主,但是你必须对朕说实话。”

李泰犹豫半晌,才道:“父皇,儿臣……儿臣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四叔……四叔的小字,是不是叫……三胡?”

李世民顿时一震,凝视着他:“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昨夜儿臣……好像梦见四叔了。”

李世民腾地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泰。

李元吉的小字正是“三胡”!当年李世民在玄武门诛杀四弟李元吉时,李泰年仅七八岁,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小字,就连朝中大多数文武官员都不知道,但此刻李泰竟然准确说出了“三胡”二字,不能不令李世民感到震惊。而且此殿当年便是李元吉所居,后来便一直空着,这些年不时有人风传此殿阴气太重、居之不祥云云,就连魏徵几次劝谏也有意无意提到了这一点,但李世民一向视其为无稽之谈,根本不信这些,不料眼下真就出了这等咄咄怪事。

“你梦见他什么了?”李世民神色严峻,“难道‘三胡’二字也是他告诉你的?”

李泰有些惊慌,却不得不点了点头。

李世民闻言,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面露讥诮之色:“青雀,男儿立身,当以浩然正气为本,此气若存,自然百邪不侵!人人都说你很多地方像朕,可就这一点,你可丝毫都不像朕!”

李泰嗫嚅着:“父皇,这亡者托梦之事,也是常有的,儿臣虽说受了些惊吓,但正如太医所说,只需静养调理……”

“这么说,”李世民冷冷打断他,“你果真相信昨夜之事,是你的四叔在托梦给你了?”

李泰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李世民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样子,蓦然想起李世勣关于他结交权贵子弟的奏报,心里顿时沉吟了起来。片刻后,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也罢,那你便回你的府邸去静养调理吧,这武德殿既然不祥,你也不必再住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李泰一愣,少顷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父皇,父皇……”

李世民大步走出了殿门,对他的呼叫置若罔闻。

李泰颓然坐了回去,脸上写满了懊恼和沮丧。

贞观十六年三月十六日,李世民一从武德殿出来,便发布了三道诏令:一、将武德殿的所有官宦宫女全部逮捕,投入内廷诏狱,命玄甲卫和内侍省共同审讯,务必查出是何人在武德殿“闹鬼”,并彻查背后主使之人。

二、命魏王即日出宫,回延康坊的原府邸居住。

三、即日追封已故海陵郡王李元吉为巢王。

从三月初一入居武德殿,到今日被逐出宫,魏王李泰在武德殿才居住了短短半个月。诏令一下,顿时在三省、六部及满朝文武的心中再度掀起巨大的波澜,有人震惊错愕,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则是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同时,满朝文武也都把目光转向了玄甲卫和内侍省,对此案的审理结果充满了关注和好奇。因为倘若真审出了什么幕后主使之人,那就真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而对于第三道诏令,朝野上下几乎都不太关注。因为不管追封一个死人当什么王,都没有太大的现实意义,倒是皇帝在此时做这个举动,背后的动机有些耐人寻味——既然皇帝认定武德殿之事纯属人为阴谋,那么与死去的李元吉便没有丝毫关系,何故又在此时追封他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今上李世民对于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至今仍然心存阴影,所以尽管丝毫不相信所谓的“闹鬼”之事,但还是被勾起了愧怍和歉疚之情,故而有了追封的举动。

对于魏王李泰因一起荒唐透顶的闹鬼事件而被逐出武德殿,很多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无不替李泰感到惋惜,但只有李世勣和赵德全等少数洞悉内情的人知道,李泰被逐的真正原因其实与闹鬼无关,而是他私下结交权贵子弟之事触犯了皇帝的忌讳。说到底,魏王还是太过张扬、得意忘形了,犯了古往今来无数人臣曾经犯过的私结朋党、恃宠而骄的毛病。

东宫丽正殿书房中,李承乾和李元昌同时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怎么样,我这一招,比起魏徵的隐忍之术管用多了吧?”李元昌一脸得意。

李承乾仍然止不住笑:“管用,管用!没想到我四叔死了这么多年,‘亡魂’居然还如此英武,这一吓就把魏王给吓出宫了,还差点没把他吓死!”

“说起我这个四哥,当年可死得惨啊!”李元昌感叹,“这回歪打正着帮他追封了一个亲王之位,他在九泉之下当可瞑目了。”

李承乾一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七叔,说这种话可得过过脑子!什么叫‘死得惨’?什么叫‘当可瞑目’?父皇当年杀他是‘周公诛管、蔡’,这可是父皇几年前就定下的调子,难道你还想替四叔鸣冤叫屈不成?”

李元昌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赔笑道:“是,当然是周公诛管、蔡!我四哥纯属为虎作伥、咎由自取,皇兄杀他是大义灭亲、天经地义!”

李承乾白了他一眼:“行了,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跟四叔当年关系不错,可正因如此,你才更得小心,别胡乱说话让人抓住把柄。”

李元昌点点头,蓦然有些伤感:“不瞒你说承乾,这么多年了,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四哥……”

“巧了,我昨晚也梦见一个兄弟了。”

李元昌一怔:“你梦见谁了?”

“安州的那位。”

“你是说……吴王李恪?”

李承乾不置可否,目光却倏然变得阴冷:“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起这个三弟,我的心情就一点也不轻松。我有一种预感,吴王将来对我的威胁,可能丝毫不会比魏王小。”

吴王李恪是李世民的第三子,但并非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子,而是妃子杨氏所生,算是庶出,年二十四,时任安州都督。李恪丰神俊逸,文武双全,在朝野颇有人望。李世民曾在多个场合说过李恪“英武类我”之类的话,显然对他颇为器重。

李元昌蓦然听李承乾提起他,有些意外:“你是不是多虑了?李恪只是庶子,就算皇兄喜欢他,可他充其量就是个外放的藩王,怎么可能威胁到你呢?”

“这可不好说。”李承乾冷然一笑,“历朝历代,庶子夺嫡之事也并不少见。”

李元昌沉吟片刻,道:“你也不必自寻烦恼,即便李恪真有夺嫡的心思,可眼下他人在安州,还能干啥?要我说,等咱们收拾了李泰,回头再想个法子把他除掉便是。”

李承乾又定定地想了一会儿,才道:“罢了,还是先说眼下吧,装鬼这事虽然干得漂亮,但你的人现在被玄甲卫抓了,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让他闭嘴了!”

“你玄甲卫里头有人?”

“那倒没有,玄甲卫那鬼地方,连苍蝇蚊子都飞不进去。”

“那你如何让他闭嘴?”

李元昌嘿嘿一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让他自行了断。”

李承乾有些怀疑:“你凭什么相信他会自行了断?”

“不凭什么,就凭他欠我两条命!”

“怎么说?”

“两年前,这小子的父兄仗着他在宫里当差,横行乡里,打死了人,事情闹到刑部,是我找人帮他疏通的,后来大事化小,赔钱了事。这回我找到他,他就知道还命的时候到了,而且我事先也叮嘱过了,万一被抓,即刻了断!”

“就怕玄甲卫看得太紧,他连自杀都没机会。”李承乾思忖着,“我听说,一进玄甲卫就得搜身,不管身上藏什么都会给你搜出来,连上吊都找不到绳子;然后手枷脚镣伺候,让你动弹不得;此外一人一间牢房,既防止彼此串供,也防止杀人灭口。”

“这些我早就想到了,而且我想得比你还多!我担心玄甲卫抓人的时候他来不及自尽,也担心抓进去以后,咬舌、撞墙这些老办法都不能立刻毙命,就教了他一个新招。”李元昌凑近,附在李承乾耳旁神神秘秘地说了几句,“如此一来,万事皆休!说不定咱们说话这会儿,他已经魂归地府了。”

李承乾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看不出来啊七叔,这种杀人越货的江湖勾当,你居然会如此精通!”

李元昌得意一笑:“我平日喜欢结交三教九流,朋友多,便学了几招。别看这些小花招不太起眼,关键时刻就派上大用场了!”

“这招是不错!”李承乾笑道,“而且这种死法,说不定玄甲卫连他的死因都查不出来。”

“玄甲卫号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李元昌阴阴笑着,“可我这回就想让他们吃瘪!”

一具年轻宦官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牢房里,桓蝶衣、罗彪等五六个玄甲卫围在旁边,脸上都是惊诧和困惑的表情。

萧君默走了进来。

罗彪赶紧迎上去:“萧将军……”

萧君默盯着地上的尸体:“怎么死的?”

罗彪挠挠头:“我们都查过了,可就是……查不出死因。”

“依我看,这家伙肯定从没进过牢房,被活活吓死了!”桓蝶衣道,“又或是什么旧疾复发了。”

萧君默蹲下,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只见两边的眼球都有些红肿充血,心里旋即有了想法,然后从头到脚观察着尸体,道:“带进来的时候没搜身吗?”

“搜了!”罗彪赶紧道,“这些阉宦归我搜,那些宫女归蝶衣她们搜,从头发到衣服到鞋子,浑身都搜遍了!”

“是啊师兄,我们搜得很仔细,这家伙不可能藏什么凶器进来。”桓蝶衣也道。

萧君默的目光停留在了尸体的脚上,随即扒下左脚的靴子,拿在手里上上下下翻看了起来。

“将军,您不用看了,这鞋什么都藏不了……”罗彪话音未落,萧君默便径直把靴子递到了他眼前:“看看,这是什么?”

罗彪定睛一看,只见这只靴子厚厚的鞋跟处,居然有一个小洞。

桓蝶衣也看见了,诧异道:“怎么会有个洞?可这个小洞能干吗用?”

萧君默不语,又在尸体身旁蹲下,用手摸索着他的头顶。忽然,他像是摸到了什么,用三根手指捏住了什么东西,用力往外一抽,然后一根足足有六七寸长的沾满脑浆的铁钉,便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罗彪等人大吃一惊,桓蝶衣更是吓得捂住了嘴。

萧君默把铁钉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拿过靴子,对着鞋跟的那个小洞,就把整根铁钉完全插了进去。由于铁钉的顶部平头和鞋跟都是黑色的,所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罗彪气急败坏地踢了尸体一脚:“跟老子玩这一手!”

“死者为大,你就别跟尸体过不去了。”萧君默淡淡道。

“可是,我就不明白了,”罗彪愤愤道,“既然把钉子都带进来了,眼珠、喉咙、心口,哪儿不好插,干吗非把钉子插头顶上?!”

“这说明,这个人或者他背后的主使之人,故意不让我们查出他的死因。”

“这又是为何?”桓蝶衣不解。

“显示他们的聪明,”萧君默淡淡一笑,“或者,嘲笑我们的愚蠢。”

罗彪大窘,嘟囔道:“这小子明明戴着手枷脚镣,想把钉子插进头部绝非易事,他到底怎么办到的?倘若无法立刻毙命,岂不是自找麻烦?”

“手枷夹的是手腕,不是手指;脚镣是不让他跑,可他的脚还能动。只要手脚能动,取出钉子就不是问题。”萧君默说着,又抽出钉子,走到牢房的墙壁前观察着,“正如你所说,他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怎么把六七寸长的钉子在刹那间完全钉入自己脑部,这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办到。”

说到这里,萧君默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补充道:“或者说,需要很大的冲击力。”只见他一手摸索着一处砖缝,另一只手把钉子的顶部平头用力塞进砖缝中,于是钉子便牢牢地嵌在了墙面上,钉尖笔直地朝着所有人,看上去令人心悸。

“罗彪,你试试看把头撞上去,会不会立刻毙命。”萧君默道。

罗彪挠挠头,尴尬笑笑:“这个……这个属下就不必试了。”

桓蝶衣和旁边几个玄甲卫都忍不住掩嘴窃笑。

“下回,你要是再出现这样的纰漏,就算我不让你试,恐怕大将军或圣上也会。”萧君默面无表情道,“听清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罗彪满脸惭悚,“绝对没有下回!”

佛光寺的禅房里,辩才一动不动地在蒲团上结跏趺坐,双目紧闭,仿佛已经坐化。

他面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肴,但都已毫无热气。

赵德全站在食案前,看了看辩才,又看了看那些一口都没动过的食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仪殿里,李世勣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

李世民端坐御榻,闭着眼睛,胸膛一起一伏。

良久,李世民才睁开眼,轻叹一声:“罢了,既然已经畏罪自杀,你请罪也于事无补,平身吧。”

“谢陛下!”李世勣站起身来,却仍俯首躬身,一脸愧疚。

“一个铁定了心要死的人,就算不自杀,估计也不会说半个字。”李世民道,“看来,青雀的这个对手不简单,竟然能在宫里收买这样的死士!”

“臣无能,辜负了陛下信任,罪该万死!”这种时候,除了这种话,李世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算了,此事就不追究了,到此为止吧。”

李世民话音刚落,赵德全便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躬身走到御榻前,想说什么,又看了一眼李世勣。

“有什么事就说,不必吞吞吐吐。”

“是,启禀大家,辩才他……他已经绝食一天一夜了!”赵德全一脸愁容,“老奴笑脸赔尽、好话说尽,可他愣是一言不发、一口不吃啊!”

李世勣微微一惊,但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