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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才听完萧君默的讲述,泪水早已溢满眼眶,连忙别过身去。

楚离桑虽然亲身经历了母亲惨死的一幕,但此时听萧君默重述一遍,心中结痂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忍不住躲在树后潸然泪下。

“萧郎,”辩才稳了稳情绪,又恳切地看着萧君默,“贫僧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将小女托付给你。你就听贫僧一句劝,带着桑儿远走高飞吧!”

楚离桑一怔。

托付?怎么突然就要把我托付出去了?我一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凭什么要“托付”给谁啊?!

萧君默面露难色,犹豫了半晌才道:“法师,请恕晚辈直言,如今晚辈自身尚且难保,此外还有杀父之仇未报,有什么资格应承您呢?”

“杀父之仇?”辩才诧异。他只听萧君默提过他父亲的身份,也知道其父是因《兰亭序》而死,但具体是何情由却一直未及问明。

萧君默把养父死因简要说了一下,辩才不禁愕然。躲在一旁的楚离桑也听得有些惊骇,一想象有人在水牢中被一群老鼠咬死的画面,顿觉毛骨悚然。

“杀父之仇,自当要报!”辩才道,“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萧郎大可以先躲起来避避风头,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动手。”

“这种事自然是急不来的。”萧君默苦笑,“我告诉法师这个,主要是想说,我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又见不得天日的逃犯,没有资格保护令千金。”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答应贫僧?”辩才有些失望。

楚离桑越听越不是滋味。

这两个大男人怎么回事?一个硬要把自己托付出去,另一个又不情不愿,这算什么?我楚离桑又不是什么物件,非得在你们这些男人手上倒腾不可?你萧君默有什么了不起?难不成我楚离桑离了你就不活了?

楚离桑越想越气,正想冲过去说个明白,忽又听辩才道:“萧郎,贫僧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小女?”

萧君默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大为窘迫,愣怔着说不出话。

从楚离桑站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见萧君默的神色,只见他眉头深锁,嘴唇紧绷,一副要被人拉去砍头的痛苦表情。楚离桑的心一下就凉了,而且沉沉地往下坠。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来,自己一直是自作多情,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正当三人各怀心事、气氛几近凝固之际,斜刺里突然蹿出一人,把萧君默和辩才都吓了一跳。

孟二郎脸色涨红,像喝多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跑到辩才跟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伯父,他姓萧的不要您女儿,我要!您把她托付给我吧,我一定拿命来保护她,我保证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此言一出,三个人顿时都愣住了。辩才和萧君默面面相觑,躲在树后的楚离桑则哭笑不得,心想今天是撞什么邪了,怎么一出比一出更荒唐可笑?

辩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搀扶:“二郎,有什么事起来说,你……你这像什么话。”

“伯父,我知道我配不上您女儿,不过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孟二郎执拗地跪着,同时瞥了萧君默一眼,“不像某些人,对送上门的仙女还推三阻四,好像要他答应这门亲事,就跟要拉他去宰了一样,我……我孟二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萧君默又好气又好笑,竟不知该如何跟他理论。

楚离桑再次啼笑皆非,不过孟二郎最后这句话倒是挺解气。她忽然有点感激这个愣头青,要没有他出来“仗义执言”,萧君默岂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伯父,”孟二郎兀自跪着不起来,瓮声瓮气道,“您今天要是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在这儿,哪怕跪成一颗石头!”

楚离桑闻言,蓦然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一个男人为自己说这种话。

“听说荆州有颗望夫石,”萧君默笑道,“不知二郎想跪成什么石头?望妇石吗?”

孟二郎又涨红了脸:“我……我对楚离桑是真心的,你这个薄情郎,你有什么资格取笑我?”

“我没取笑你。”萧君默道,“我是想劝你,别把求婚变成耍赖。”

“我……我怎么耍赖了?”孟二郎怒视着萧君默,“男女之间贵在真情,我……我这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你开不开我不管,至少不要为难人家的爹。”萧君默道,“你喜欢的是楚离桑,要跪也得去跟她跪啊,答不答应得看人家姑娘的意思,你在这儿跟老人家较什么劲?”

孟二郎下意识地瞥了楚离桑藏身的大树一眼,道:“我的真心,她……她会看见的。”

萧君默察觉他目光有异,刚把头转过去,就见楚离桑径直从树后走了出来,眼里含着深深的不忿和幽怨。

完了!萧君默在心里一声哀叹,没想到她竟然一直躲在这里,这回可解释不清了。

辩才一看,顿时也是一脸愕然。

“你们三个男人有意思吗?”楚离桑扫了他们一眼,“我楚离桑又不是一个物件,可以任由你们私相授受。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我楚离桑这辈子嫁不嫁、嫁给谁,都由我自己做主,不劳各位操心,更不必有谁因此为难得要死。这世上谁缺了谁不能活呢?”

辩才大为尴尬:“桑儿,你听爹跟你解释……”

“行了,都散了吧,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当心天上打雷。”楚离桑冷冷道,故意瞟了萧君默一眼,“不管哪个真心哪个薄情,都要当心被雷劈着!”

说完,楚离桑便把三个一脸窘迫的男人扔在原地,径自扬长而去。

夹峪沟的孙氏宗祠里,白发苍苍的老村正正俯首在祖宗牌位前上香。

一个嘴里镶着两颗金牙的中年村民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大喊道:“六叔,六叔,出事了,咱村要出大事了!”

村正不慌不忙地继续上香,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这才拄着龙头拐杖转过身来,看着金牙:“跟你讲过多少回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沉着冷静、宠辱不惊,可你就当耳旁风!这回又怎么啦?”

“大事不好了,孙阿大家里头住的那些人,都是朝廷钦犯啊!”

夹峪沟是个小地方,生人住进来很难不被发现,萧君默深知这一点,所以住进来的第二天便主动来到祠堂拜会了村正,以执行秘密任务为由,说要在此暂住几日,请村正务必保守秘密。村正跟萧君默也算一回生二回熟,而且对他印象还不错,于是没有多想,当即满口答应。

此刻,乍一听金牙之言,饶是老村正如何强作镇定,脸色也稍稍变了:“你说什么?朝廷钦犯?你是怎么知道的?”

金牙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海捕文书。纸张被揉得皱皱巴巴,可萧君默的画像还是清晰地呈现在了村正眼前。

“我今天一早进城,就看见他们四个人的告示,在整个县城里贴得到处都是,我就偷偷撕了这一张下来。”金牙颤声道,“六叔,窝藏钦犯可是重罪啊!我原本寻思着去衙门告发,可一想这么大的事,还是得跟您老请示一下,所以就赶回来了。六叔,您说这事该咋办?”

老村正不说话,半晌才忽然反问:“依你看,这事该咋办?”

金牙一愣:“告发呀,这还用说!告发他们就能得五百金的赏钱,不告发咱全村的人都得遭殃!只要您老点个头,我现在立马赶回县城去!”

老村正又沉吟片刻,然后斜了他一眼:“这事还有谁知道?”

“我一回来就上您这儿来了,没别人。”

老村正点点头:“也好,那你现在马上就去。”

金牙大喜,转身朝门口飞奔而去。老村正眯眼看着金牙的背影,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

一队黑甲飞速驰来,停在了蓝田县廨门前。马匹不断喷着响鼻,显得疲累已极。

为首的桓蝶衣全副武装、英姿飒爽,神色却有些倦怠和烦躁。她身旁跟着一名女子侍从,名叫红玉,是桓蝶衣在玄甲卫中最要好的姐妹,也是她的副手。桓蝶衣此次瞒着李世勣偷偷出来,不算正式执行任务,所以没敢叫上红玉,不料红玉次日便赶到蓝田找到了她。桓蝶衣诧异,问她怎么来了。红玉悄悄告诉她是李大将军命她来的,以便桓蝶衣有个照应。桓蝶衣大为感动,心想无论如何舅父还是最疼自己的。

二人匆匆下马,大步跨进县廨大门。当地县令赶紧迎了出来,一看桓蝶衣脸色,就知道今天跟往常一样,又扑空了。

自从贴出海捕文书,蓝田县每天都能接到三五个线报,且都言之凿凿,不料桓蝶衣、罗彪等人率玄甲卫频频出动,到头来都被证明是假消息,害得玄甲卫诸人天天疲于奔命却又徒劳无功。

“崔明府,你的线报到底有没有准谱,三番五次让我扑空!”桓蝶衣一边大步往里走着,一边埋怨道。

唐代一般称县令为明府。崔县令在一旁紧跟,满脸赔笑:“真是对不住桓队正了,本县也不想让您白跑啊。都怪那五百金的赏格太诱人,惹得一帮刁民扶风捉影、竞相告密,回头我一定抓几个重重惩办!”

“赏格是圣上定的,你自己消息不确就怪圣上,这合适吗?”桓蝶衣斜了他一眼,脚步不停。

崔县令一惊,慌忙道:“不不不,本县哪敢呢?我就这么顺嘴一说,完全是无心的……”

“看来你们县的人都喜欢顺嘴一说,那帮刁民都是跟您崔明府学的吧?”

崔县令大窘,正想再说几句奉承话,桓蝶衣已经大步走进了正堂后面的一座小院落,红玉伸手一拦:“崔明府请留步,我们队正要宽衣歇息了。”

“是是是,桓队正辛苦,是该歇歇了。”崔县令赔笑道,“本县马上命人备膳……”

红玉不理他,一转身,啪的一声关上院门。

崔县令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小声嘟囔:“牛皮哄哄的,不就仗着有个当大将军的舅父吗?嘁!”

院门突然又拉开了,红玉直直盯着他:“崔明府还有什么吩咐?”

崔县令干笑了几声,连忙拱拱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桓蝶衣走进屋里,把头盔和佩刀随手扔在案上,然后也把自己重重扔在了床榻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房梁发呆。红玉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蝶衣姐,要不咱就歇两天吧,这蓝田县的山沟沟那么多,天天这么跑,别说人了,马都得跑死!”

桓蝶衣翻身坐起,接过水杯,咕噜噜一口气喝完,顺手就把杯子扔到了地上,哐啷一声,杯子摔成了六七瓣。红玉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姐,你说萧君默他们会不会早就出了武关?”

“不可能!”桓蝶衣又往榻上一倒,“武关现在就是铜墙铁壁,除非他们长了翅膀飞过去。”

红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桓蝶衣仍旧盯着房梁,忽然开口道:“丫头,你想问我是不是还惦记着萧君默吧?没错,我是还惦记着他,所以我现在是既想抓他又怕见到他,这么说你明白了吧?你也别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红玉愣了愣,旋即扑哧一笑:“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在你跟前就跟个傻瓜似的。”

“我倒情愿自己变成傻瓜,这样活着就不累了……”桓蝶衣说着,突然抓过枕头蒙住了脑袋。红玉看见枕头在微微颤动,鼻头不由得一酸。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桓蝶衣马上背过身去,闷声道:“就说我头疼躺下了,谁来都不理他。”红玉听出桓蝶衣的声音带着哽咽,不禁轻叹一声,掀起被子盖在她身上,才走出去开门。

院门一开,满头大汗的罗彪便大步闯了进来。

“罗队正?你不是去牛头沟了吗?”红玉看他神色有异,心头一惊,“是不是……抓到人了?”

“抓个屁,又白跑了一趟!”罗彪粗声粗气道,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说话不雅,赶紧歉然一笑,“对不住啊红玉,跟弟兄们糙话说惯了……”

“得了得了,我还不知道你!”红玉白了他一眼,“没抓到人你急什么?”

罗彪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旋即正色道:“是这样,刚刚又得到个消息,说萧将军他们躲在夹峪沟……”

“去去去,蝶衣姐累坏了,这会儿正休息呢!”红玉没好气道,伸手就把他往外推,“管他什么破消息,叫那个崔县令自个去。”

“哎哎,你别推我呀!”罗彪急道,“这回不是崔县令的消息,是有人亲口告诉我的。”

“这不一样吗?蓝田刁民的消息哪回是真的?”

“这回真不一样!你听我说,我刚刚一进城门,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就拦住了我的马,说萧将军四个人就躲在夹峪沟。我原本不信,可听他说了些具体情况,竟然全都说中了,这可是蒙不了人的啊!”

红玉一愣:“你确定?”

“千真万确!四个人的情况都说得一清二楚,我看这回十有八九没跑了!”

红玉略为沉吟,道:“要不你先带人过去,蝶衣姐实在是累坏了,得让她休息一下……”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红玉?”罗彪愁眉苦脸,“倘若真是萧将军他们,你说我该怎么办?到底是抓还是不抓?”

红玉这才反应过来,罗彪跟萧君默情如兄弟,肯定也不想抓他,这才来找桓蝶衣商量。问题是桓蝶衣也正在为这事犯愁呢,抓还是不抓,到底该问谁去?

见红玉闷声不响,罗彪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正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桓蝶衣站在门洞里,面无表情道:“进来说话吧。”

楚离桑径自下山后,孟二郎颇感无趣,只好从地上起来,冲辩才点了点头,然后狠狠瞪了萧君默一眼,也悻悻然下山去了。

萧君默觉得好笑,可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

“没想到,这孟家二郎竟是个痴情种啊!”辩才摇头感叹。

萧君默撇撇嘴:“痴固然是痴,情种却未必。他若真是情种,就该在这儿跪着别起来。”

“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吧?”

“他自己说的呀!您若不答应,他就在这儿跪成一颗石头,这会儿干吗不跪了?”

“他也就打一个比方,以表精诚之心嘛。”

萧君默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便道:“法师,说正事吧,咱们在这儿待的时间也不短了,此地恐不宜久留。我觉得,该尽快动身了。”

不知为何,从早上孟大郎离开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伤都好了?”

萧君默舒展了一下筋骨:“早就没事了。”

“也好。夜长梦多,咱们今天就走。”

“法师走蓝田、武关这条路,必是打算下荆楚。如果我所料不错,法师应该是想去荆州江陵吧?”萧君默当初追查辩才时,便已将他早年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武德初年,辩才曾跟随智永在江陵大觉寺待了几年,而当时大唐尚未统一天下,江陵仍是南梁萧铣的地盘,所以萧君默推测,当时智永和辩才肯定是在暗中辅佐萧铣,而江陵现在一定还潜伏着天刑盟的旧部。如今辩才一出长安便往东南方向走,显然正是要去江陵,目的便是寻找天刑盟的某些分舵,设法阻止冥藏重启天刑盟。

辩才对萧君默犀利的判断力早已见怪不怪了,闻言沉默片刻,便点了点头。

“可法师想过没有,从这里去荆楚,前有蓝关,中有牧虎关,后有武关,可谓关隘重重。尤其是武关,现在定然是重兵把守,咱们怎么过去?”

“萧郎所言甚是,贫僧这几日也一直为此犯愁呢。”辩才叹了口气,“不瞒萧郎,贫僧原本是打算在消息到达武关之前一鼓作气闯过去,可后来不就在这夹峪沟耽误了这些日子吗……”

萧君默一笑:“那天在韩公坂,法师一意要把我甩掉,原因也正是在此吧?”

辩才尴尬:“萧郎勿怪,贫僧也是不得已,不过贫僧绝不是罔顾萧郎性命,只是希望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

萧君默摆摆手:“法师不必解释,我不怪您,拖着一个重伤员跑路,谁都会有顾虑。既然是因我的伤才耽误了时日,那现在就该由我想办法,把大伙带出去。”

辩才正自犯愁,闻言一喜:“萧郎有何良策?”

“既然武关道走不得,那咱们就另辟蹊径。”萧君默看上去胸有成竹。

“另辟蹊径?”辩才蹙眉,“这莽莽大山,哪里有路可走?”

“世上的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吗?”萧君默神秘一笑。

辩才看着他:“莫非……萧郎识得什么秘道,可以绕过此三关?”

萧君默又笑了笑,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比画起来:“这是咱们目前所在的夹峪沟,若按正常驿道走,必须翻越七盘岭,经商州城,过龙驹寨,方至武关,自然是关隘重重。可是,如果我们不走寻常路,而是先往东南行几十里,至北渠铺便折往西南,经石门山再朝南行,不就能另辟蹊径了吗?”

辩才凝神看着萧君默在地上画出的线条,疑惑道:“可石门山左右不是还有库谷关和大昌关吗?即使这两个关隘的防守没有武关严,要想硬闯也绝非易事!”

“晚辈又没说要硬闯。”

辩才又想了想,恍然道:“你是想从这两个关隘的中间穿过去?”

萧君默点点头:“晚辈曾经追捕过一伙江洋大盗,在这秦岭大山中闯过一回,也算蹚出了一条道,现在不妨再走一次。”

辩才不无担忧:“可据我所知,库谷、大昌均是险关,关南皆为崇山峻岭,除了悬崖峭壁就是深涧湍溪,又多有猛兽出没,纵使萧郎识得秘道,恐怕也是一条千难万险之路啊!”

萧君默从容一笑:“若是坦荡如砥的寻常路,走起来不就没意思了?只有那人迹罕至之处、奇崛艰险之所,才能欣赏到一般人看不到的绝美风光。法师说是吗?”

二人对视着,会心一笑。

辩才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个萧君默虽然年纪轻轻,但他的修为却已远远超越世俗之人,甚至让自己这个出家多年的修行人也望尘莫及——纵然是在逃亡,他也从未丢失一颗从容旷远、超然物外之心!

桓蝶衣的房间里,气氛压抑。三人面对萧君默的事情,心里都充满了矛盾和纠结。到底该不该抓,成了横亘在他们面前一道无解的难题。

罗彪看了看桓蝶衣,又看了看红玉,小心翼翼道:“要不,我索性把告密的那家伙宰了,咱就当……就当从来不知道这个消息?”

“你这么做,对得起身上披挂的甲胄吗?”桓蝶衣冷冷道。

罗彪下意识低头一看,苦着脸道:“那咋办?要不就先到夹峪沟把人带回来,慢慢再想法子?”

“蓝田县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你抓了人,还能想什么法子?”桓蝶衣又道。

罗彪急得跳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你说个办法。”

“办法倒是有一个。”

罗彪一喜,又坐了下来:“啥办法,快说!”

桓蝶衣看着他,神情冷得让人害怕:“先把我杀了,你再去抓萧君默。”

“那你还不如先把我杀了!”罗彪气呼呼道。

“那也成,让红玉把咱俩都杀了,”桓蝶衣双目无神,不知看着什么地方,“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罗彪哭笑不得,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红玉。

“你别看我。”红玉没好气道,“蝶衣姐要是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罗彪哭丧着脸,又呆坐了半晌,突然站起身来:“得,你们都没办法,那就照我的来,老子这就去把那个告密的宰了!”

桓蝶衣和红玉对视一眼,想说什么,却又都无言。

罗彪大踏步走了出去,猛地拉开院门,一张英俊却稍显阴鸷的脸庞倏然出现在他眼前。罗彪一惊,慌忙躬身一揖:“卑职……卑职见过裴将军。”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是为了提醒里屋的桓蝶衣和红玉。

眼前这个人是长孙无忌的妻甥,名裴廷龙,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不久前刚从兵部调到玄甲卫,官任从三品的右将军,坐了玄甲卫的第三把交椅。罗彪万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出现,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到此,心里竟有些紧张。

“免礼。”裴廷龙淡淡道,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崔县令弓着身子紧随其后。桓蝶衣和红玉听到声音,赶紧出来见礼,心中都觉诧异。

“蝶衣,才几日不见,你竟瘦了这许多。”裴廷龙走到面前,关切地看着她,“看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桓蝶衣不自在地退了一步,俯首道:“多谢裴将军关心,属下没事。”

“你急于抓捕逃犯是对的,但也不能太辛苦啊!”裴廷龙语气温和,却有意无意把重音落在了“逃犯”二字上,在桓蝶衣听来分外刺耳。

自从此人来到玄甲卫,就对桓蝶衣格外殷勤,每次照面都是一番嘘寒问暖,搞得桓蝶衣很不自在。作为顶头上司,此刻裴廷龙突然出现在蓝田,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萧君默行踪刚刚暴露的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到来更是让桓蝶衣深感不安。

“不知将军为何突然到此?”桓蝶衣忍不住试探,“属下未曾远迎,真是失礼。”

“咱俩就不必见外了。”裴廷龙笑,“不过,听你这口气,似乎不太欢迎我?”

“属下不敢。”

“其实我早该来了,只是庶务繁忙,一直抽不开身。”裴廷龙依旧面带笑容,“加之长孙相公最近总揽尚书、门下二省大政,也交办了一些事情,我紧赶慢赶地交了差,这才得空过来。还好,总算没有来迟。”

桓蝶衣一听最后这句弦外有音,刚要发问,一旁的崔县令便媚笑道:“是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位队正忙活了十来天,也不见逃犯踪影,可裴将军刚一来,逃犯就无所遁形了,可见将军神威赫赫,连老天都垂青啊!”

桓蝶衣和罗彪闻言,不禁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泛出了相同的惊惧。很显然,纸包不住火,裴廷龙肯定已经见过告密者,也掌握确凿消息了。

“罗队正,”裴廷龙把脸转向罗彪,“方才你走得那么急,是不是要到夹峪沟抓捕逃犯?”

罗彪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那好,事不宜迟,你即刻召集所属人马,随本官同去夹峪沟。”裴廷龙一声令下,然后看着桓蝶衣,“蝶衣,你要是身体不适,今天就不必去了。”

桓蝶衣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属下职责在身,不能不去。”

裴廷龙盯着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也好,萧君默毕竟跟你同僚一场,还是你的师兄,你最了解他,有你在,兴许有利于抓捕。”

桓蝶衣苦笑:“有裴将军亲自坐镇指挥,何愁不能手到擒来?”

裴廷龙大笑:“好!有你这句话,想必萧君默今日插翅难逃了!”

萧君默下山的时候,看见一片山坡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鸢尾花,在风中款款摇摆,不禁心中一动,便让辩才先走,然后精挑细选地采了数十朵,拢成一束,快步走回山下。

方才在山上伤了楚离桑的心,萧君默只好给她送花赔罪了。

回到孟宅,刚走到楚离桑的屋门口,萧君默就听见屋里传出她和孟二郎的说话声。他眼睛一转,便悄悄挪到窗口,抻长脖子往里一探。

只见孟二郎正带着一脸又甜又腻的笑容,把一顶用鸢尾花编成的花环戴在楚离桑头上。楚离桑虽然有些羞涩,却没怎么拒绝,而是任由他戴了上去。孟二郎马上又殷勤地捧来一面铜镜,让她左照右照,嘴里还不停说着肉麻的话。

看这小子笨嘴拙舌的,没想到追姑娘倒挺有一套。萧君默看着自己手里那束花,不免撇了撇嘴。这时,米满仓恰好从屋里出来,萧君默便随手把花扔给了他。

“这,这是,干啥?”

“送你了。”萧君默道。

“送,送我花?!”米满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萧君默不再理他,径直敲门:“离桑,你在吗?”

“什么事?”楚离桑答言,口气却明显不太好。

“开个门,我有话跟你说。”

屋里静默了片刻,然后门开了,不想却是孟二郎站在门洞里,手里拿着花环,一脸警惕地看着萧君默。

“什么话,说吧。”屋里的楚离桑冷冷道。

“我能进去吗?”

“不能。”

孟二郎见楚离桑对萧君默如此冷漠,不禁得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