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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哈迪?莫哈迪是谁?”

“以前夜阑轩的东家,十年前就走了。”

“那女子找他做甚?”

“这我咋知道?要我说,不是讨债便是寻仇呗。”

大汉正狐疑间,巷口把风的那个回头道:“快点,有人来了。”大汉想了想,松开了秀姑:“你要是敢撒谎,当心老子回头找你算账!”说完便跟另外那人快步跑出了巷子。

“呸,吓唬谁呢?”秀姑整了整衣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娘出来混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

谢绍宗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今天一早便找来了本舵的几名工匠,商议处理铜像之策。可众人商讨了半天,眼看都快午时了,还是想不出一个最妥善的办法。

谢绍宗不禁在心里发出了一声长叹。

从小到大,先祖谢安一直是他最崇拜的人。遥想那内忧外患、偏安江左的东晋时代,原本高卧东山、志在林泉的谢安受命于危难之际,辅佐幼主,尽心王室,选贤任能,安定内外,先是挫败了权臣桓温的篡位图谋,继而又在决定东晋命运的淝水之战中,举重若轻,运筹帷幄,仅以八万兵马大破前秦苻坚号称的百万大军,之后又发动北伐,成功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大片地区,确保了东晋此后数十年的太平。尤为难得的是,当谢安因功盖天下而遭皇帝猜忌时,更是急流勇退,主动让权,避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

拥有这样一位品格超卓又功业煊赫的先祖,自然是令后人备感自豪。所以从少年时代起,谢绍宗便以谢安为人生楷模,不仅要求自己涵养出一代名士的品格,更立志要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功……

此刻,几名工匠还在争论怎样处理铜像更妥当,谢绍宗忽然平静地说了一句:“都别争了,把它熔了吧。”

工匠们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绍宗仰起头,最后看了铜像一眼,旋即袖子一拂,慢慢向内宅走去。他看上去表情沉静,实则内心却涌动着强烈的波澜——做出熔化这尊铜像的决定,对他而言并不轻松。

谢绍宗克制着内心的波澜,忽然边走边吟:“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这是谢安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两首诗之一,也是谢绍宗最喜欢的一首古体四言。每当心绪不宁之时,谢绍宗便会不由自主地吟咏这首诗,然后一股萧然旷达的情志自会瞬间弥漫他的胸臆。

也许,从这一刻起,先祖谢安之像,便只能铸在自己心中了。谢绍宗这么想着,轻轻抹去眼角的一滴清泪,抬脚迈进了书房。

这几日,他正在重读一些先秦经典,其中尤以《六韬》为主。尽管书中的权谋与治国理念早已了然于胸,但此番重读,犹然令他击节再三。谢绍宗在书案前坐下,翻开书卷,不觉便又吟诵了起来:“夫鱼食其饵,乃牵于缗,人食其禄,乃服于君。故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

正自涵咏吟哦、其乐陶陶之时,外面响起了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这是有要事回报的信号,但谢绍宗仿佛没有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仍然凝聚在书卷上。

门外静默少许,然后有人轻轻念了一句:

“醇醑陶丹府。”

谢绍宗这才把书卷掩上,回了一句:

“兀若游羲唐。”

这两句诗,正出自谢安在兰亭会上写的另一首五言。来人是谢绍宗的儿子谢谦。尽管是父子之间,而且是在自己家里,可谢绍宗的规矩却一贯严格——无论何人以何事来见他,都必须以敲门信号加暗号为凭,从不允许任何例外。

听见父亲的回话,谢谦才推门进来,轻声道:“父亲,谢冲回来了。”

谢绍宗目光微微一亮:“让他进来。”

“进来吧。”谢谦回身道。

谢绍宗的侄儿谢冲大踏步走了进来,正是在夜阑轩门口劫持秀姑的那个壮汉。

谢冲粗着嗓子道:“伯父,有消息了,那姓苏的娘们……”话刚出口,谢绍宗便对他投来严厉的一瞥,谢冲意识到用词不雅,赶紧改口:“那苏锦瑟先是去了平康坊的夜阑轩,据老鸨说,是打听一个叫莫哈迪的波斯人,也就是夜阑轩十年前的东家;接着便离了平康坊,到了最东边的靖恭坊,去了一座祆祠,然后横穿京城,到了皇城西边的布政坊,又进了一座祆祠,之后是隔壁的醴泉坊,还是去祆祠,最后从醴泉坊的南门出来,进了西市。伯父您也知道,西市这鬼地方是最挤的,车呀马呀人山人海,他们又在里面绕来绕去,所以,侄儿跟弟兄们一个不留神,就、就让他们给……”

“你让他们给溜了?”谢谦惊讶地看着他。

谢冲挠挠头:“我让弟兄们找去了,这会儿还找着呢!我是寻思着赶紧先回来给伯父报个信……”

“都把人跟丢了,你还报什么信?”谢谦瞪着眼。

“我也没一开始就跟丢啊,这不是跟了一上午了吗?”

“你还嘴硬?!”

“行了,都少说两句。”谢绍宗发话了,“阿冲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他刚才说的线索还是有用的。”

谢冲咧嘴笑了,还得意地冲谢谦眨了眨眼。

“父亲,您的意思是……”谢谦不明白方才那些线索能说明什么。

“祆教在京城共有四座神庙,除了方才阿冲提到的那三个坊,第四座祆祠就在京城西北角、开远门边上的普宁坊。既然苏锦瑟一上午就走了三座祆祠,那依我看,她最后肯定会去普宁坊。”谢绍宗忽然盯着谢冲,“至于你刚才说,他们故意在西市里绕来绕去,那显然是发现了尾巴,所以才想把你甩掉。”

“不会吧?”谢冲一惊,“侄儿跟弟兄们都很小心,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呀。”

谢谦又瞪了他一眼,转过脸道:“父亲,苏锦瑟一连找了这么多祆祠,是不是为了寻找那个什么莫哈迪?”

“倘若莫哈迪曾经是夜阑轩的东家,那他就不可能是祆祠的人。”谢绍宗自信地道,“因为祆教教规森严,禁止邪淫,又怎么可能接纳莫哈迪这种开妓院的人?依我看,这个夜阑轩的老鸨要么说了谎,要么是故意把话说了一半,苏锦瑟真正要找的人,也许与莫哈迪有关,但肯定不是莫哈迪。”

谢冲大怒:“这臭婆娘,竟然敢耍我!”

谢绍宗冷冷扫了他一眼:“去,通知咱们在普宁坊的弟兄,立刻赶到祆祠。苏锦瑟现在应该还在那儿,要密切监视,留意她的下一步行动。”

羲唐舵在长安各处均有据点,越繁华的北部里坊据点越多,仅在普宁坊便有三处,表面上都以商铺作为伪装,实际上却是堂口。

谢冲接了指令,转身要走,谢绍宗又叫住了他:“你现在已经暴露了,盯梢的事就交给下面的人,你传令完立刻回来,不可擅自行动。”谢冲有些不满,但也只能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谦儿,马上启动咱们在波斯人中的眼线,查一查这个莫哈迪,同时查一下苏锦瑟去祆祠究竟是找什么人。另外,阿冲一回来,就让他去盯住夜阑轩的老鸨,不管苏锦瑟为何找她,此人身上都可能藏有重大秘密。有必要的话,就把这个老鸨带回来。”

“是。”谢谦答应着,忽然发现父亲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那是只有面临大事才有的神色,“父亲,您是不是觉得苏锦瑟今天的举动很不寻常?”

“没错。苏锦瑟是王弘义最疼爱的养女,视如己出,他交给苏锦瑟的任务,又岂能是寻常小事?”谢绍宗一副洞若观火的表情,“此次王弘义入京,主要目的是帮魏王夺嫡篡位,其次,他自己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图谋。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回苏锦瑟执行的任务,恐怕便与此图谋有关。”

苏锦瑟一行在西市甩掉了尾巴后,终于在午时时分来到了位于普宁坊的第四座祆祠。

普宁坊的这座祆祠是四座当中规模最大的,可以看得出是祆教在长安的总部。

祆祠的建筑风格与周围民居迥然不同,整个建筑以白色为主基调、金色为装饰色,一看便令人心生肃穆与圣洁之感。神庙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部是由四根浑圆石柱撑起的平顶式建筑,高约三丈,宽约八丈,宏阔的门楣上镶嵌着一个显眼的金色图腾——状似张开双翅的雄鹰,却没有头,腹部是一个凸起的圆形;神庙的后部比前部高出许多,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金色穹顶,穹顶上还有一座火焰升腾的雕塑,高高在上,直指苍穹。

此前的三座祆祠都不如这座气势恢宏,苏锦瑟抬头瞻仰了一番,不禁有些震撼。进门的时候,两名教徒模样的波斯人很有礼貌地拦下了他们,并用夹生的长安话告诉他们:进入神庙一律不准携带武器。

三个随从都有些不悦,苏锦瑟却不假思索地命他们照办,还主动把藏在袖中的一把匕首交了出去。随后,苏锦瑟向守门人询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叫黛丽丝的祭司。值得庆幸的是,守门人当即点头说有,还热情地在前面给他们领路。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众人来到神庙的后半部,眼前顿觉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宽广的圆形厅堂,四壁皆为汉白玉建造,上面雕刻着众多半人半鸟、深目高鼻的护法神祇;厅堂足有七八丈高,穹顶上绘有五彩斑斓的神话图案;厅堂中央是一座圆形的大理石祭台,祭台上别无偶像,只供着一个硕大的金色火坛,坛上有一团火焰正熊熊燃烧。

苏锦瑟对此略有所知:祆教认为火是光明之神“阿胡拉”的化身,便以火为崇拜对象;他们认为火的清净、光辉、活力、洁白象征着神的绝对和至善,因此不造神像,仅敬奉圣火,并且所有祆祠中的圣火都是彻夜长明、终年不熄。

此刻,一名身着白色教服的女性正跪在洁白的祭台前诵经。守门人告诉苏锦瑟,她就是祭司黛丽丝,并请他们稍候片刻,旋即离开。苏锦瑟道了声谢,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约莫一炷香后,黛丽丝诵完经,又行了一番跪拜仪式,才缓缓转过身来。

苏锦瑟与她四目相对,顿时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这是一张美得几乎毫无瑕疵的脸庞,雪肤红唇,金发碧眼,尤其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简直可以勾魂摄魄;她的身材窈窕挺拔,站在那儿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或者说是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整个人散发着沉静、冷艳、高贵的气息。苏锦瑟对自己的容貌和气质向来极为自信,可跟眼前的黛丽丝一比,纵然不说自惭形秽,至少也是甘拜下风。

此刻,苏锦瑟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那三名随从的眼睛肯定都已经发直了。其实不要说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苏锦瑟想,倘若自己是个男子,见到如此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兴许也会一眼就爱上她了。

黛丽丝迎着他们走过来,微微一笑,一开口竟然是流利的长安话:“几位檀越可是来找我的?”

檀越是佛教中“施主”的意思,苏锦瑟不知道这是祆教本来的称呼,还是他们借用了佛教名词。“是的祭司,我等寻了大半个长安城,才在此把您找到了。我找您,是想打听令尊莫哈迪的下落。”

“家父?”黛丽丝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知贵檀越为何事寻他?”

苏锦瑟刚想说实话,可话到嘴边却改了说辞:“我乃洛州人氏,家父是贵教的虔诚信徒,早年与令尊是相交甚契的教友。此次来长安,家父特地嘱咐我要来拜访一下令尊。另外嘛……”苏锦瑟回头示意,随从当即上前一步,敞开了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家父想做一些供养,以表虔敬之心。”

苏锦瑟说着,便从袋中取出三锭黄灿灿的金子,恭敬地摆在了祭台上。

无论走到哪里,钱都是最好的敲门砖。苏锦瑟想,尽管黛丽丝是个出家人,可无财不养道,相信她对黄白之物也是不会拒绝的。

黛丽丝却始终不看金子一眼,只淡淡笑道:“檀越方才说,令尊是本教的信众,又与家父是教友,是吗?”

“正是。”

“那就请檀越把钱拿回去吧。”黛丽丝忽然脸色一沉,“阿胡拉的圣殿里,不欢迎言语不实之人,更不会接受别有所图的供养。”

苏锦瑟一下就蒙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忙道:“我虔心敬奉阿胡拉,不知祭司何出此言?”

“檀越真的不知道吗?”

“请祭司把话说明白。”

黛丽丝上下打量了苏锦瑟一眼:“不瞒檀越,家父莫哈迪从来不是一个信神的人,他只信金钱。可檀越方才却说,令尊既是本教信众,又是家父的教友。试问檀越,您这个谎是不是撒得太蹩脚了?”

苏锦瑟顿时惭愧无地,暗骂自己太粗心了。祆教向来禁止邪淫,而莫哈迪却是个开妓院的,怎么可能是祆教信徒?又怎么可能跟谁是教友?自己明明知道祆教的教义,无奈仓促之间却忘得一干二净。黛丽丝说得没错,自己这个谎果然十足蹩脚!

“檀越请回吧,我还有事,恕不奉陪。”黛丽丝说完,转身就走。

“祭司请留步!”苏锦瑟紧走几步,站在她身后,“我之所以那么说,是想跟您拉近距离,实在没有恶意,还望祭司谅解。说实话,我这次来找令尊,是受家父之托,想跟他打听一位故人。”

黛丽丝沉默片刻,回转身来:“什么样的故人?”

“二十多年前,夜阑轩的一名歌姬,徐婉娘。”

黛丽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稍纵即逝。“我能问一下,令尊为何要打听此人吗?”

“很抱歉,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家父并未明言。”苏锦瑟怕她一走了之,不敢再隐瞒,只能实话实说。

黛丽丝直视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她这回是否诚实。不知为何,苏锦瑟明明没有撒谎,可被她那双晶莹深邃的眸子一注视,便觉不自在起来。

“找人的事可以待会儿再谈。诸位檀越想必还未用餐吧?”黛丽丝忽然露齿一笑,转移了话题,“如果诸位不嫌弃,就请随我一起,品尝一下我们祆祠的圣餐如何?”

苏锦瑟其实也早已饥肠辘辘,只是惦记着正事,无心吃饭,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有些犹豫。一旁的三名随从此时却顾不上苏锦瑟了,一迭声地说不嫌弃不嫌弃,我等求之不得。苏锦瑟不悦,正想给他们一个眼色,却听黛丽丝咯咯一笑:“如此甚好!请诸位随我来吧。”

三个随从一见黛丽丝笑靥嫣然、美眸顾盼,顿时浑身都酥了,一个个像着了魔般跟着她就走了。苏锦瑟大为气恼,却又不便发作,只得顿一顿脚,快步跟了过去。

反正也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吃完饭再办正事也不迟。苏锦瑟一边走着,一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祆祠的饭堂不知位于何处,苏锦瑟和三名随从跟着黛丽丝穿过一条走廊,走过一片庭院,然后推开一扇拱形的铁门,眼前居然出现了一排向下的石阶。这祆祠也是奇怪,怎么会把饭堂设在地底下?苏锦瑟心中狐疑,想问又觉得不太礼貌。三个随从也是左右张望,同样有些纳闷。

“诸位檀越不必奇怪。”黛丽丝在前面领路,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在我们祆祠,一般的信徒都是在上面用餐的,但我们这些祭司,每个人在地下室都有单独的用餐区,大部分时候便在下面用餐。”

“为何祭司要在下面用餐?”苏锦瑟终于忍不住发问。

黛丽丝回头对她笑了笑:“其因有三。第一,下面安静,在这里单独用餐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闲谈,有助于静心;第二,下面有不少窖藏多年的圣酒,一般信徒是没资格品尝的;第三嘛,是每逢贵宾莅临,便专门在此款待宾客喽。”

三个随从一听有酒,而且还是跟这样一位绝世美人共饮,不禁都呵呵笑了起来。

苏锦瑟眉头微蹙。听这三条理由,头一条还让人肃然起敬,后面两条就不敢恭维了——基本跟世俗一样,都在利用等级差别获取特权享受。

“听祭司这么说,我等算是贵宾了?”

“当然。”黛丽丝笑道,“贵檀越初来乍到就向本祠供养了三锭金子,我若不把诸位视为贵宾,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果然未能免俗!苏锦瑟在心里一声叹息。方才黛丽丝刚刚在她心中建立起来的圣洁女神的形象,就在这一瞬间坍塌无遗。看来不管一个人信不信神、出不出家,都还是喜欢钱的。不过这样倒也好,苏锦瑟想,既然她喜欢钱,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一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步下长长的阶梯,下面是一间四四方方的酒窖,四壁的木架上堆放着一排排椭圆形木桶,看来这便是祆教窖藏的圣酒了。紧接着,黛丽丝领着他们向右一拐,走进了一条密闭的拱形走廊。两侧的石室都上着锁,一些锁头似乎已经生锈。苏锦瑟心中疑窦顿生:这些门是有多久没开启了?

此时,前面的黛丽丝和三个随从突然都止住了脚步,苏锦瑟差点撞到一个随从的背上。还没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忽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只见那三个随从贪婪地吸着鼻翼,脸上出现了如出一辙的迷醉笑容。

不好!

苏锦瑟大喊一声,实际上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拔腿想跑,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紧接着,三个随从都把脸转向了她,但苏锦瑟看见的并不是脸,而是爬满了蛆虫的三团腐肉。随从们一边撕下脸上的腐肉,争先恐后地递过来,一边呵呵笑着:“圣餐,圣餐,请吃圣餐……”

“贵檀越,赏个脸,品尝一下我们祆祠的圣餐吧!”

黛丽丝像只白色的大鸟一样悬浮在半空中,身上燃烧着熊熊火焰,一对瞳孔也瞬间变成了赤红色。

苏锦瑟感觉一股强烈的热浪袭来,下意识抬手遮挡,却见自己抬起的不是手,而是皮肉尽去的森森白骨……

第六章 坠崖

秦岭深处的黑夜就像黏稠的墨汁,连火把的光亮都很难把它撕开。

萧君默一行五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茂密的森林中。头顶上,参天大树的树冠遮蔽了月亮和星空,让人无法借助任何东西辨明方向。众人只能凭借日落前太阳的方位,大致估摸着往某个方向爬。萧君默走在最前面,一手高举着火把,另一手用横刀不断劈开纠缠的树枝、灌木和藤蔓,强行砍出了一条路。

昨天从祠堂后山的秘道逃出后,他们便由孟三郎领路,一口气逃到了北渠铺。虽然在那里遭遇了一小队捕快,但很快就被他们解决了。之后,一行人横穿蓝田—武关驿道,朝着西南方向一头扎进了秦岭山脉的莽莽丛林。

昨夜他们在一个山洞里休息,只睡了两个时辰便又匆匆上路,经过将近一天的艰难跋涉,在黄昏时分赶到了石门山下。此地,左边六七里外是大昌关,右边七八里外是库谷关,都有重兵把守,想要硬闯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只能按照萧君默的计划,翻越面前这座山,找到萧君默当年曾经走过的秘道,继续往西南走四五十里,才能到达方圆数百里大山中唯一的一条驿道——义谷道,然后往南走到丰阳县,再沿祚水、洵水南下,往东迂回至洵阳县,最后沿汉水一路东下,便可直趋荆州了。

然而,眼下这座石门山却让他们举步维艰,每向上爬一小段都要耗费大量体力。走在最后面的米满仓早已叫苦连天,好几次差点没跟上队伍,萧君默只好让孟三郎去搀着他走。楚离桑和辩才则相互搀扶着走在萧君默身后,两人也已累得气喘吁吁。

此刻,汗水从额头上不断流下来,模糊了楚离桑的视线。

楚离桑抬手揩了几下。奇怪的是,汗水已经揩掉了,但眼前的一切依然模糊。是起雾了吗?楚离桑记得以前听父亲说过,深山老林中都有一种叫“瘴气”的东西,是野兽尸体和树叶腐烂后混合产生的有毒之气。一旦碰上黑雾般的瘴气,人就没命了。

“爹,”楚离桑紧张地抓着辩才的手,“是起瘴气了吗?我怎么看不清东西了?”

“不是,这里没瘴气。”辩才光顾着脚下的路,没注意到楚离桑的脸色正越来越苍白,“等往南再走个几百里,天气开始湿热的地方,才会有瘴气。”

“我、我头晕……”楚离桑刚一说完,整个人就左右摇晃了起来。萧君默恰好回头,一看不对劲,当即一个箭步蹿了上来:“离桑!”

楚离桑两眼一闭,一头栽进他的怀里,瞬间没有了知觉……

等楚离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萧君默的背上。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身体也跟他宽厚的背部紧紧贴在了一起。那种很踏实的安全感一下又充满了楚离桑的心房。如果他可以背着自己一直走下去,她倒情愿昏迷,不要醒来。

这么想着,楚离桑悄悄闭上了眼睛。

渐渐地,她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听到耳边响起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满头大汗的萧君默无声地笑了一下。

其实她刚才醒来他便已察觉,不过既然她没吱声,萧君默也就佯装不知。像楚离桑这么要强的女子,若不是晕厥,肯定不会让他背。所以,现在这样挺好的,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背上安心睡去,萧君默情愿背着她走到海角天涯……

一觉醒来,楚离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山洞中,身子底下垫着杂草,旁边有一小堆篝火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篝火上架着一只烤熟的山鸡。

一阵饥饿感袭来,楚离桑翻身坐起,撕下一只鸡腿啃了起来。才嚼了几口,她就感觉不对劲了——整个山洞里只有她一个人,父亲和萧君默他们却都不见踪影。她赶紧爬起来,摸索着在洞里找了一圈,还是看不到半个人,只有萧君默和米满仓的包裹静静地躺在一处角落里。

楚离桑慌了,连忙捡起地上的刀,又从火堆里拔出一根烧了一半的粗树枝,开始寻找洞口的位置。还好这个洞并不太深,她摸着长满青苔、潮湿滑腻的石头,跌跌撞撞地走了四五丈,便看见了洞口处隐隐透出的光亮。

原来天已经亮了,自己居然睡了一整夜!

走出洞口的时候,楚离桑顿时傻眼,只见周围全是大雾,顶多一丈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硬着头皮迈出了脚步。为了不让自己迷路,楚离桑每走十来步,便拔刀在旁边的树上刻下一个三角形记号。就这样边走边刻,小心翼翼地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她却无奈地发现,眼前一棵树的树干上赫然刻着她刚刚留下的记号。

她又绕回原地了。

正彷徨无措之际,附近忽然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楚离桑以为是萧君默他们,刚想喊一声,却见迷雾中走出了两个全身黑甲的人。

玄甲卫!

他们竟然跟踪到了这里?那父亲和萧君默他们岂不是凶多吉少?!

楚离桑闪身躲到了大树后面,心跳猛然加快。

玄甲卫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那他们的人数肯定不少,眼下只能尽量躲开他们,绝不能跟他们硬拼。主意已定,楚离桑便尽量往树后躲,不料后脚却踩到了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在宁静的山林中显得分外清脆。那两名甲士闻声,同时抽出佩刀,一步一步朝这边逼近。

糟糕!

楚离桑急中生智,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头,用力朝远处扔了出去。两名甲士闻声,迅速朝那边跑了过去。楚离桑松了口气,赶紧往斜刺里一闪,蹿进了茂密的丛林中。

片刻后,楚离桑慢慢绕过一块巨石,来到了一片缓坡。她无意中抬头一看,全身立刻僵住了。就在她面前一丈开外的地方,竟然有十几名玄甲卫正一字排开,慢慢地向山上爬去。庆幸的是,他们都只顾埋头爬坡,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楚离桑不敢转身,怕发出响声,只能悄悄挪动脚步倒退着走。一步,两步,三步,只要再走几步,她就可以重新隐入大雾之中。可是,就在她迈出第四步的时候,突然一脚踏空,整个人仰面朝天从一个断崖上直直跌了下去……

我就要死了吗?

听着耳旁嗖嗖掠过的风声,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楚离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距离地面四五丈高的地方,一道身影倏然从山崖间飞出,一把抱住她,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然后在下坠中噼噼啪啪地压断了许多树枝,最后一起摔在厚厚的枯叶上,又随着倾斜的山势向下翻滚。

两个人抱在一起,至少翻滚了数十圈,才撞在一株树干上停了下来。

楚离桑紧闭的双眼直到此刻才睁开,只见萧君默正被她压在身下。

“你们死哪儿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见你们?!”楚离桑又惊又气,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萧君默被她压着,却赔着笑脸:“你能先下去吗?我有点胸闷。”

“我才胸闷呢!”楚离桑气急,“谁让你把我抱这么紧的?”

萧君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两只手还紧紧抱着她的腰,慌忙松开。楚离桑狠狠捶了他胸口一下,这才翻身爬起。萧君默为了掩饰尴尬,只好拍着胸口夸张地咳了几下。

“说,你们一个个都死哪儿去了?”楚离桑仍旧不依不饶。

“那个字最好慎用,咱们现在是在逃命,说那个字不吉利。”萧君默笑笑,拍打着沾在身上的烂树叶,“你没摔伤吧?”

方才跌在地上的时候,楚离桑是俯身朝下的,等于把萧君默当了一回肉垫,所以虽然浑身酸痛,但筋骨却没有受伤。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惊魂未定,便瞪着萧君默道:“我爹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别担心,你爹没事,他们三个都在那边呢。”萧君默往南边努努嘴。

“在那边干吗?”楚离桑不解。

“结绳子,藤绳,过河用的。”萧君默道,“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山洪很大,前面的溪涧过不去,必须找藤条来结绳子,所以我们一大早就出来了,见你还睡着,就没敢叫你。”

“把我一个人扔在山洞里,你们就不怕玄甲卫把我抓了?”

“那个洞很隐蔽,再说这么大的雾,他们很难发现。”“你们倒是心大,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呢?”

“我就是担心你,这才火急火燎赶回来的嘛。”萧君默有些委屈。

楚离桑一想起方才的生死一瞬,心里其实还是很感激他的,他要是再来迟一步,或者稍微犹豫一下,自己就没命了。“刚才从那么高的地方跳出来,你就不怕跟我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萧君默一笑:“为了你,我何惧粉身碎骨?”

楚离桑心里蓦然一动:“算你有良心!”

萧君默又笑了笑:“走吧,我先送你到溪涧那边,回头再去洞里取行李。”

“咱们现在是在哪儿?”两人并肩走着,楚离桑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已经翻过石门山了,现在在山的南面。”

楚离桑闻言,想起昨天他竟然背着自己翻过了大山,心里又是一阵感动。她偷偷瞥了一眼,见他双眼都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很憔悴,说明他昨夜肯定没怎么休息,今天一大早就又爬起来去找藤条了。想到这里,楚离桑不由得大为疼惜。“待会儿过了河,你可得好好休息一下,这么下去,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现在咱们是在跟玄甲卫赛跑,一步都停不得。”萧君默道,“不过有人这么关心我,我很感动。一感动,浑身就都是力气了。”

楚离桑娇嗔道:“别臭美,我可不是关心你,我是怕你累趴下会拖累我们。”

萧君默呵呵一笑:“放心,要是真趴下了,我就一刀送自己上路,绝不拖累别人。”

“去去去,少说不吉利的话。”楚离桑又白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有件事很奇怪,玄甲卫怎么来得这么快?他们怎么知道咱们要走石门山?”

萧君默想了想:“也许,前天在北渠铺碰上的那队捕快,剩了活口吧。裴廷龙不是没脑子的人,只要知道咱们往西南方向走,就可以猜出咱们要翻越石门山。”

楚离桑一惊:“那就是说,咱们往后要走的路,他也都猜到了?”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八成是这样。”

“那怎么办?”

“放心吧,前面非常险峻,没走过的人根本不敢走。裴廷龙顶多就是掉头去走大路,先赶到丰阳县去堵咱们。”

“那不还是有危险?”

“咱们不进县城,绕过去,直接从祚水坐船南下。”

楚离桑这才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