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种力量来自何方。也许,当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把“守护天下、守护百姓”视为自己的使命乃至信仰,那他自然就会具有这种力量吧?

“萧郎刚才说可以帮我,不知打算怎么帮?毕竟齐州长史权万纪是我杀的,跟齐王联手谋反也是事实,你如果帮我,不就是欺瞒朝廷吗?”

“朝廷也不见得任何时候都是对的。”萧君默冷然一笑,“就说这次打压士族的事吧,上自皇上和朝廷,下至权万纪和地方官员,找各种借口要把士族后人置于死地,既不论具体情由,也不按律法办事,这便是不义。既然朝廷不义在先,那先生杀权万纪也好,与齐王联手也罢,便都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策,虽说触犯了律法,但实属情有可原。所以,我便可以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助先生。在我看来,这便是义。即使为此欺瞒朝廷,又有何妨?孟子说嫂溺叔援,君子当善于权变,不就是此意吗?”

听完这番话,庾士奇不禁大为感佩。

他时常抱憾当今之世没有春秋时代那样的义士,但眼前的萧君默,却俨然有着他最仰慕的侠义之风。然而,即便萧君默真心要帮他,他却不敢坦然领受。因为杀人偿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纵然萧君默可以设法帮他脱罪,可庾士奇却不想昧了自己的良心,更不愿因此而连累萧君默。

“萧郎心怀苍生、义薄云天,请受老朽一拜!”庾士奇双手抱拳,猛然跪了下去。旁边的庾平见状,也赶紧跟着跪了。

萧君默一惊,连忙上前去扶:“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盟主……”庾士奇终于改口,却仍坚持跪着,“老朽惭愧,纵然想追随盟主,恐也是有心无力了。老朽自己做下的事情,必然要自己承担,只是有一事相求,还望盟主应允。”

“你先起来,起来再说。”

庾士奇慢慢站了起来,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后急退了五六步,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萧君默和庾平大惊失色,都想冲上去阻拦,庾士奇却大喊道:“都别过来!”二人只好生生顿住脚步,满脸忧急地看着他。

“老庾!”萧君默正色道,“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你把刀放下,咱们慢慢商量。”

“不,此事只能老朽自己解决。”庾士奇凄然一笑,“老朽阖家上下三十多口人,如今却因一念之差犯下杀人谋反之罪,若朝廷追究下来,恐无人可以幸免。而今之计,老朽只有自我了断,请盟主将老朽人头交给朝廷,就说首恶已惩,万望朝廷宽宥,勿再株连无辜。倘能因此免我庾家灭门之祸,老朽便可含笑于九泉了。若有来世,老朽一定追随盟主左右,以效犬马之劳!”说完,庾士奇掉转刀尖,对着自己心口狠狠插了进去。

这一插用力极猛,刀刃完全没入身体,只剩刀柄露在外面。

萧君默和庾平同时冲上去,扶住了缓缓倒下的庾士奇。

“爹!”庾平抱着父亲,声泪俱下。

“平儿……”鲜血从庾士奇的胸口和嘴里不停涌出,“记住……爹说的话,赶快走,远离庙堂……和江湖……”

言毕,庾士奇的头往旁边一歪,停止了呼吸。

庾平紧紧抱着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萧君默万万没想到庾士奇会走这一步,一时也有些犯蒙,不禁愣在当场。不知道过了多久,庾平已然哭得声音嘶哑,萧君默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死不能复生,庾郎节哀。”

“盟主……”庾平红肿着双眼,“我爹说要把人头交给朝廷,你……你会这么做吗?”

“怎么可能?!”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干这种事的,你把老人家遗体带回去,好生安葬吧。”

“那,朝廷那边,你如何交代?”

“你只要照你爹的吩咐去做,赶紧带上家人躲得远远的,其他事情我自会处置。”

庾平黯然点头。

“对了,”萧君默忽然想起什么,“袁公望还在你府上吗?”

一提起他,庾平便面有愧色:“袁老伯他,他是在我家中,不过……伤得挺重。”

“他受伤了?”萧君默惊诧,“为何会受伤?”

庾平嗫嚅了一下:“是,是被冥藏的人拷打的。”

“你说什么?冥藏?!”萧君默越发惊愕,“他也到齐州来了?”

庾平点点头,遂把父亲约冥藏前来,然后冥藏抓捕并拷打袁公望的事情简略说了,最后道:“不过,他几个时辰前便突然离开了。”

萧君默眉头紧锁:“又走了?知道什么原因吗?”

庾平摇摇头,片刻后忽然想了起来:“对了,我听我爹说,好像袁老伯的一个手下供出了什么,然后冥藏就带人急匆匆走了。”

萧君默浑身一震,睁大眼睛看着庾平:“说清楚,冥藏到底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是说去找他亲生女儿什么的……”

庾平话音未落,萧君默便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瞬间消失在了门口。

齐州城的各个城门已悉数被玄甲卫接管。

此时,桓蝶衣和红玉正在南门处理相关事宜,黑暗中突然冲出一匹骏马,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朝门洞飞驰而来。桓蝶衣一惊,立刻下令守门士兵拦截。士兵们不敢怠慢,旋即并肩组成一个长枪阵,一整排闪着寒光的枪头齐齐指向来人。

“来者何人?”桓蝶衣拔刀出鞘,厉声喝道,“速速下马,报上身份!”

对方却置若罔闻,依旧风驰电掣地疾驰而来。

五丈,四丈,三丈……最后的时刻,马上骑士才发出一声叱喝:“都给我闪开!”

桓蝶衣认出了声音,慌忙对士兵们大喊:“闪开!”

长枪阵迅速朝两边分开,萧君默拍马从中间飞掠而过,转眼便被城外浓墨般的夜色吞没了。

红玉一脸惊骇地看着萧君默消失的地方,喃喃道:“蝶衣姐,萧将军这是怎么了?”

桓蝶衣同样凝望着远处的黑暗,只说了一个字:“追!”

破晓时分,萧君默在齐州城南五十余里处与郗岩等人迎面相遇。

一看见郗岩的神色,萧君默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僵坐在马上,感觉自己的心在沉沉地往下坠,仿佛身体里面藏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可以让心无止境地坠落。郗岩万分难过地跪在马前,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经过,然后狠狠地抽自己耳光。萧君默让两个手下按住了他,黯然道:“我知道你尽力了,不怪你。”一辈子都很少流眼泪的硬汉郗岩一听,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刻,萧君默也多么想放肆地哭一场,可他的眼中却没有泪水。

因为哭是需要力气的,而他现在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很快打湿了萧君默的睫毛,让他看上去也像是在哭泣的样子。萧君默就想,老天爷你还真是应景,我哭不出来你就来帮我这个忙。

驿道旁有一座小山岗,萧君默信马由缰地来到岗上,朝着灰沉沉的西边天际极目远眺。他知道楚离桑一定是被王弘义掳回了长安,可他却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哪一片天空下,也不知道那里的天空有没有下雨,还有那里的雨水是否打湿了她的睫毛。

郗岩说王弘义竟然是楚离桑的亲生父亲,萧君默既有些猝不及防又感到在意料之中。因为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之前他曾发现的种种疑点。萧君默猜想楚离桑一定是在天目山的时候便知道了这件事,然而她却一直隐瞒着没有告诉他——她宁可自己独自忍受这个巨大的痛苦,也不愿告诉他真相,不愿乱了他对抗冥藏的意志和决心。

一想到这里,萧君默感觉自己连呼吸都疼痛了起来。

一个女子为了帮助你完成使命,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而你却不顾一切地把她扔在这里,任由她被那个魔鬼一般的亲生父亲掳走。

萧君默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浑蛋。他真想把郗岩他们全都叫过来,让他们轮流抽自己耳光……

雨越下越大。萧君默无意间回眸,看见桓蝶衣正呆呆地站在山岗下望着他,大雨已经将她淋得浑身湿透。

也许是桓蝶衣的出现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萧君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最后遥望了西边的天空一眼,然后缓缓策马走下了山岗。

等着我桑儿,在长安等我。

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哪怕是你的亲生父亲。

世上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哪怕是血火和刀剑,哪怕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