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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安俨又憋了一会儿,刚想开口,萧君默忽然问:“你方才从东侧小门进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李安俨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负责保卫圣上安全的人,后脑勺最好多长一只眼睛。”萧君默笑笑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走吧,咱们一块去会会外面的朋友。”

  李安俨越发迷糊,可来不及多想,赶紧起身跟了出去。

  李承乾等人在谢绍宗书房密谋了一个多时辰,大致拟订了一个行动方案。

  政变时间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夜。

  按大唐惯例,每年的上元节之夜,皇帝都会驾临某位皇子的府邸做客聚宴,通常是按嫡庶长幼的顺序每年轮流,比如去年是去东宫,今年自然就轮到魏王府。其间,皇帝会邀请一帮皇亲国戚和元勋老臣作陪,以示君臣同乐、普天同庆。与此同时,朝廷的首席宰相——去年是房玄龄,今年是长孙无忌,也会在皇城的尚书省宴请文武百官。

  在李承乾等人看来,这无疑是发动政变的最佳时机。一来是所有人都防备松懈,容易一击得手;二来是以皇帝为首的所有重要人物全都在场,有利于一网打?尽。

  他们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李承乾携太子左卫率封师进及若干卫士,与一同到魏王府赴宴的李元昌、杜荷联手行动,诛杀魏王,挟持皇帝;一路由侯君集率亲兵控制皇城内的尚书省衙署,挟持长孙无忌及文武百官;而谢绍宗、谢谦及羲唐舵手下则相应分成两拨——谢绍宗带人埋伏在延康坊的魏王府附近,配合李承乾行动;谢谦带人埋伏在皇城朱雀门外的兴道坊,配合侯君集行动。

  今日是正月初八,离上元节仅剩七天,每个人都要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各自做一些筹划和准备。故大致议定之后,李元昌和侯君集便相继离开,此刻书房中只剩下李承乾和谢绍宗。

  “先生,你觉得咱们的计划……能成功吗?”

  李承乾定定地看着谢绍宗,目光既殷切又不无忐忑。

  “殿下,古人言: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图四海者,匪怀细以害大。”谢绍宗看出了他的不安,便给他鼓气道,“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却屡遭魏王那种小人暗算,圣上也只是毫无原则地和稀泥,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正所谓王者一怒而安天下,既然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您自当拿出王者应有的果决和霸气,切勿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李承乾闻言,这才精神一振,眼中露出了自信的神色。

  这时,外面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道:“醇醑陶丹?府。”

  谢绍宗听出是儿子谢谦,心中一喜,对李承乾道:“想必是魏徵那边有消息了。”随即对着门口道:“兀若游羲唐。”

  谢谦推门而入,朝二人匆匆施了一礼,看了看谢绍宗,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绍宗察觉他神色有异,“是不是永兴坊有消息回报?”

  “回父亲,禀殿下,”谢谦苦着脸,“是、是有消息,不过,是个坏消息……”

  “到底何事快说!”谢绍宗不悦道,“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要处变不惊!”

  “是,那边的人回话说,从昨天盯到现在,魏府各门均没有任何发现,但在东门监视的两个兄弟却失踪了。”

  “失踪了?!”李承乾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脸惊讶。

  “殿下莫急。”谢绍宗眉头微蹙,示意谢谦出去,然后沉吟了片刻,“看来,埋伏在东门的人定然是有所发现,可惜暴露了行藏,被对方给……”

  “那怎么办?”李承乾又气又急,“万一他们被抓了,把你给供出来,那咱们不就麻烦大了?!”

  “殿下放心,我手底下的兄弟,骨头还没那么软。”谢绍宗强作镇定,但心里还是浮出了一丝忧惧。

  “你就这么有把握?”李承乾眼睛一斜,“我连自己都不一定信得过,你就那么相信你的手下?”

  “殿下所虑也不无道理。”谢绍宗迅速思忖了一下,“这样吧,我这就让谦儿护送您回东宫,为防不测,在下即刻安排转移……”

  “你们尽快转移吧,不必送我了,安顿之后再给我消息。”李承乾袖子一拂,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恭送殿下。”谢绍宗连忙起身相送,可李承乾连头都没回,紧走几步就从门口消失了。

  这个年轻气盛的太子,终究还是缺了一点做大事的沉稳之气,自己把身家性命和一生的志向全都押在他身上,会不会是一个错误?

  追随太子这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谢绍宗头一次对他,也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不过,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强行压下去了。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能再有一丝的犹疑和退缩,不管前面是功成名就的权力巅峰还是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他都只能不顾一切往前闯了!

  青龙坊东北隅的五柳巷附近,两个壮汉扶着一个受伤的中年人仓皇奔逃,后面一群持刀的黑衣人紧追不舍。两拨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来绕去,一炷香之后,前面逃命的三人蓦然顿住了脚步。

  他们逃进了一条死巷。

  前面一堵大户人家的高耸山墙彻底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后面的黑衣人瞬间追至,纷纷用戏谑的目光盯着他们。受伤的中年人惨然一笑,对左右二人道:“二位,咱们为先生尽忠死节的时刻到了!”

  “想死?可惜没那么容易!”韦老六狞笑着,从那群黑衣人身后大步走了过来。黑衣人迅速朝两边让开,俯首躬身。

  那三人却置若罔闻,相互发出莫逆于心的微笑,然后那中年人突然右手一抖,从袖中滑出了一把匕首,牢牢握在了手中。

  韦老六脸色一变,对左右大喊:“都给我上!抓活的!”

  十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

  可那个中年人的速度还是快过了他们。只见他手上的匕首寒光一闪,唰唰两下,迅速割开了身旁两人的喉咙。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二人栽倒时,脸上竟然出现了如出一辙的笑容,仿佛这致命的一刀是中年人送给他们的一件美好礼物。

  中年人最后要挥刀自刎,却已来不及。众黑衣人冲上去制服了他,夺下匕首并把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韦老六松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兄弟,在五柳巷盯了我们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中年人冷哼一声:“姓韦的,算你够义气,还来送老子最后一程。”

  韦老六哈哈大笑:“别急,我会让你死的,不过不是现在。”

  “老子想死就死,可不由你说了算。”中年人说得很笃定,一点都不像是嘴?硬。

  韦老六盯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出手扼住他的下巴,试图从他嘴里掏出什么东西。然而为时已晚,中年人的口鼻和双耳就在此刻流出了鲜血。最后,气急败坏的韦老六还是从他嘴里掏出了半颗小小的蜡丸。显然,剩下半颗已被他吞进肚?中。

  蜡丸里面包裹的是砒霜。

  看来他早就把蜡丸含在了嘴里,就是为了在最后时刻不被活捉。

  韦老六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大为懊恼。

  此时,一个手下慌张来报,说坊里的武候卫已经出动,正迅速朝这边逼近。韦老六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大手一挥,带着手下撤离了巷子。

  半个多时辰后,韦老六赶到位于崇德坊的新宅,沮丧地向王弘义禀报了事情经?过。

  王弘义正在布置自己的新书房,闻言忍不住把手里的一卷书掷到了韦老六脸上。韦老六满脸惭悚,当即扑通跪下,连声请罪。王弘义阴着脸,半晌才道:“活口没抓到,别的线索也没发现吗?”

  韦老六忙道:“正如先生之前预料的那样,属下可以肯定,他们也是咱天刑盟的人。”

  “何以见得?”

  “他们自杀之前,说要‘为先生尽忠死节’,听这话的口气,当是本盟之人无?疑。”

  王弘义没再说什么,示意他起身。

  韦老六这才微微颤抖地爬了起来,却不敢抬头。

  “昨天黛丽丝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你怎么看?”王弘义忽然提起了这个话头。

  韦老六迟疑了一下:“这个……属下也很纳闷。”

  “除了纳闷,就没别的想法了?”

  韦老六想着什么,却欲言又止。

  王弘义瞥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

  韦老六又犹豫半晌,才鼓足勇气道:“属下是有些想法,只是……只是不知当不当说。”

  “让你说你就说!”王弘义加重了语气。

  “是。属下斗胆认为,除了阿庸之外,黛丽丝在咱们府上恐怕还有内应。”

  “我昨晚让你把那八个人埋了,不就是担心这个吗?”

  “是的,但是属下怀疑,这个内应并不在那八个之中,而是另有其人。”

  王弘义眸光一闪:“有何凭据?”

  “今早撤离五柳巷时,属下临走前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后院的院墙有攀爬的痕迹……”

  “昨夜黛丽丝和那些波斯人很可能就是从后院进来的,这有什么奇怪?”王弘义不以为然。

  “先生说得对,可问题是,属下在后院发现了两处攀爬痕迹。”

  “两处?!”王弘义不禁蹙起了眉头。

  “正是。北边的一处有多个脚印,那显然便是黛丽丝他们留下的,可还有一处是在西北角,却只有一个脚印。”

  “倘若昨晚那八人中有一个是黛丽丝的内应,这个脚印正是他帮黛丽丝逃走时留下的呢?”

  “可昨晚事发后,属下曾到后院仔细观察了一遍,只发现了一处攀爬痕迹,也就是北边有多个脚印的那处;而西北角的那单个脚印,却是今早才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脚印是在那八人被埋之后才留下的?”

  “是的,时间应该是今早卯时左右。属下推测,此人定是昨晚救走了黛丽丝,至今早才返回宅子。从那个脚印的痕迹看,应该是从外面翻爬进来时留下的。”

  王弘义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头拧得更深了:“那依你看,这个内鬼会是谁?”

  韦老六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属下不敢妄加揣测。”

  王弘义垂首沉吟:“本府除了阿庸和同一批招进来的那八个人外,其他的下人,都跟了咱们十多年了,会是黛丽丝的内应吗?”

  “属下认为不大可能。”

  “不是下人,难道还是本舵的弟兄不成?”

  “这个就更不可能了。此次跟咱们来长安的兄弟,都是追随先生多年的人,个个忠心耿耿,属下相信他们绝不会是内鬼。”

  既不是府里的下人也不是本舵的弟兄,韦老六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他怀疑的对象正是楚离桑!

  这是王弘义最不愿意接受的结论,可恰恰也是他自己内心的怀疑。

  在昨夜绿袖拒不让苏锦瑟进门时,王弘义就已经生出疑心了,眼下苏锦瑟和韦老六又各自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更是令他再也无法回避。

  桑儿,倘若你真是这个内鬼,爹该拿你怎么办?!

  王弘义眉头深锁,额角青筋暴起,且不自觉地一跳一跳。

  韦老六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先生陷入极度为难和痛苦时才会有的表情。

  日暮时分,魏王府。

  李泰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站在春暖阁的飞檐之下,遥望着东北方向的太极宫,神情抑郁而忧伤。

  自从去年构陷太子失败后,李泰就落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虽然皇帝找了个替罪羊帮他把这件糗事掩盖了,但从此便冷落了他,这半年来再也没召见过他一次,仿佛已经忘了有他这个儿子。

  有生以来,李泰头一回品尝到了失宠的况味。

  回顾这几年与太子的明争暗斗,李泰有时候会感觉恍惚,好像不择手段争夺储君之位的人是另外一个李泰,而真正的他其实一直在王府的文学馆里和一帮硕学鸿儒研究学问、鉴赏书画,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倘若一生都可以这么过,不也挺好的吗?为何非要拼死拼活去争那个皇位呢?

  这些日子,李泰不止一次这么问过自己。经过一番剖析,他发现自己的夺嫡欲望至少有三个来源:首先,当然是自己对建功立业有着强烈的渴望,并且自恃在学识、才干、胸怀等各方面都远远胜过大哥李承乾;其次,是父皇对他的过度宠信,让他产生了有恃无恐的心理,从而催生并强化了他的夺嫡之心;最后,是身边的谋臣如杜楚客、刘洎等人,还有权贵子弟如房遗爱、柴令武等人对他的怂恿和吹捧,让他的野心逐渐膨胀,以致忘乎所以。

  想清楚这些事后,李泰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很想到东宫跟大哥李承乾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告诉他自己不想争了,彼此都是一母同胞,没必要为了皇位骨肉相残;然后他再入宫去向父皇忏悔,告诉父皇自己错了,从此再也不对储君之位生出一丝一毫觊觎之心,只愿安心做一个屏藩社稷、侍奉父兄的亲王。

  然而,冲动终究也只是冲动而已。

  冷静下来后,他便忍不住嘲笑自己——自古以来,有谁能够在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的?即便你真心实意想放下屠刀,又有谁会相信你真的能立地成佛?某种意义上说,从投胎到帝王家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强敌环伺、人人自危的修罗场;从起意夺嫡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迈上了一条成王败寇、至死方休的不归路!可你居然时至今日才想回头,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就这样,李泰绕了一圈,最后又绕回了原地。

  他以为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比以前更深的惶惑与茫然之中……

  大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李泰倚着栏杆,伸手抓住了一片雪花,然后摊开手掌,看着它在掌心里渐渐融化。刹那间,他感觉世间的一切无不像这片雪花——你自以为抓住了它,其实只是抓住了幻影,抓住了虚空。

  一个宦官从走廊那头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声禀道:“殿下,刘侍中和杜长史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李泰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许久,他才慢慢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下了春暖?阁。

  近来,这两位忠心耿耿的谋臣发觉他有些异样,好几次要来见他,都被他拒绝了。今天,反倒是李泰主动约了他们。因为他知道,自己继续这么沉溺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管接下来要不要夺嫡、该怎么夺嫡,他都要回到现实中来,回到命定属于自己的角色中来,面对他无法逃避的一切。

  走进书房的时候,李泰重重打了一声喷嚏,正窃窃私语的刘洎和杜楚客慌忙起身相迎。

  李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榻上坐下,也不拿眼瞧他们,只是掖了掖自己的狐裘披风,好像书房里熊熊燃烧的炭火还不足以抵御他身上的寒意。

  刘洎和杜楚客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忐忑。

  杜楚客咳了咳,小心翼翼道:“殿下去春暖阁了?那里地势高,风太大,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娇贵。”李泰勉强一笑,“再说了,若真受了风寒岂不是好?我一卧病,上元节就不必张罗着宴请父皇了,这样咱们和父皇两头都省事,东宫更是乐得看我失宠,岂不是皆大欢喜?”

  听魏王说出这么消极的话,刘洎和杜楚客的心都止不住地往下沉。

  “殿下有所不知,”刘洎赶紧开口,“圣上这段时间只是忙于政务,其实心里还是很惦记你的,我就亲耳听他念叨了你几次。”

  刘洎撒了谎,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刘侍中就别安慰我了。”李泰一脸自嘲之色,“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冷吗?不是春暖阁风大,而是我站在楼阁之上,隔着半座长安城,都能感受到来自太极宫的一股寒意。那是什么寒意你们知道吗?是父皇心里头的寒意。”

  说着,李泰又打了下喷嚏,连忙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刘洎和杜楚客再度面面相觑。

  “殿下,请恕属下说几句不敬的话。”杜楚客终于忍不住了,“自古成大事者,无不在逆境中奋发自强,正所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如今殿下只是暂时遇到了一点挫折,岂能如此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呢?”

  这话虽有道理,但确实不太恭敬。可李泰却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我若真的自暴自弃,今天又何必约二位过来?”

  “不知殿下约我们过来,有何示下?”刘洎问。

  “上元节快到了,就是想跟二位商量一下,届时我该如何……如何款待父?皇?”

  “自然是把宴席办得越隆重、越喜庆越好。”杜楚客道。

  “这就无须说了。”李泰思考着措辞,“我的意思是,这么长时间没跟父皇见面了,我该……我该怎么面对他?”

  “一切如常。”杜楚客不假思索道,“过去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就当那些不愉快的事从没发生过。”

  “若只是如此倒也好办。”李泰苦笑,“我自然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问题是父皇呢?他恐怕不会这么想吧?”

  杜楚客语塞。

  “殿下,我倒是有个建议。”刘洎若有所思道,“圣上近来虽然未与殿下见面,不过毕竟父子连心,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惦念的。依我看,圣上最想知道的,便是这半年来殿下深居简出,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所以我建议,殿下不妨做个姿态给圣上看,一来让圣上了解您的近况,二来嘛,也从侧面表现一下忠孝之心。”

  李泰微微颔首:“侍中言之有理。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做?”

  刘洎略为思忖,道:“恭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为殿下授戒,然后从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后,殿下便可宣布闭门谢客,虔诚受持八关斋戒,为期一个月,最后以此功德至诚回向文德皇后;与此同时,殿下还可斥资在洛州龙门开凿佛窟,为文德皇后造像追福。待上元节之夜,圣上驾临,殿下便可佯装在无意之中,让圣上知道您的这些打算。如此一来,既能让圣上察觉您有淡出朝政之意,又能让圣上感到您的拳拳忠孝之心。我相信,在圣上看来,这必将是殿下献给他的最好的节日贺礼。”

  文德皇后便是李泰的生母、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贤良淑德,善于匡正李世民的为政之失,与李世民鹣鲽情深,于贞观十年崩逝,葬于昭陵。

  李泰闻言,不禁目光一亮:“侍中好主意!”

  杜楚客却有些不以为然:“思道兄,让殿下在龙门造像追福自无不可,只是这闭门谢客、修持一个月的八关斋戒,会不会太过自苦自抑了?”

  所谓八关斋戒,是佛陀专门为在家众制定的一种清净修行之法,相当于短期出家。受持修行期间,必须严格持守八条戒律,其中除了基本五戒之外,还包括夫妻不得行房、过午不食、不得佩戴饰物涂抹脂粉、不观歌舞伎乐、不坐卧高广大床,总之要求甚高。一旦受持,必将十分清苦,而且此戒通常只要求受持一日一夜,现在刘洎却让李泰受持一个月,怪不得杜楚客会替他叫屈。

  “山实兄,请恕我直言。”刘洎淡淡道,“出了去年那档子事,殿下若不主动自苦自抑,如何获取圣上的谅解?倘若不能重新取得圣上的好感,又如何重整旗鼓,再与东宫一较高下?”

  “侍中所言甚是!”李泰抢着道,眼中居然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光彩,“事不宜迟,我这就写信请我的皈依师前来。”说完立刻脱下狐裘披风,然后铺开信纸,俯首书案,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很快,一封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邀请信便写完了。李泰自己默念了一遍,似乎很满意,正准备念给刘、杜二人听,一个宦官忽然匆匆来到书房门口,躬身道:“启禀殿下,宫中赵内使来了,说有圣上口谕要宣。”

  李泰一怔,迅速给了刘、杜二人一个眼色。二人来不及多想,慌忙躲到了屏风后面。

  “快快有请!”李泰起身,整了整衣领,快步迎了出去。

  这是李泰半年来头一回接到父皇旨意,心情既忐忑又兴奋。他料想赵德全此刻奉旨前来,一定与上元节父皇要来他府上聚宴的事情有关。

  李泰在书房门口迎接了赵德全,稍事寒暄之后,便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书房,随即便要跪地接旨。赵德全一把扶住了他:“殿下请起,老奴此来,只是传大家口谕,并非正式宣旨,殿下不必行此大礼。”

  李泰微觉诧异,便笑笑道:“有劳内使了,不知父皇有何教示?”

  “这个嘛,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就一句话。”赵德全笑容满面,但眼中却有一丝难掩的忧色。

  李泰察觉到了,心跳陡然加快,紧张地看着他:“是……是什么话,还请内使明示。”

  “大家说……”赵德全又迟疑了一下,才道,“大家说近日政务烦冗,感觉有些疲倦,所以……所以今年上元节,大家就不出宫了,就在宫中宴请诸位亲王和老?臣。”

  李泰闻言,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登时愣在原地。

  他万万没想到,父皇对他已经心寒到了这个地步,竟然为了不见他,连每年出宫聚宴的惯例都取消了。

  “殿下……”赵德全看着他的神情,心中颇为不忍,“殿下不必多想,大家其实也没别的意思,的确是近来精神有些倦怠,所以才做此决定。”

  “当……当然,父皇这么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我怎么会多想呢?”李泰勉强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这样也好,我正打算闭关斋戒一个月,为母后做些功德呢,不在这里设宴,倒也清净一些。”

  “闭关斋戒?”赵德全有些诧异。

  李泰取过书案上的那封信:“这不,恭请法师来府里授戒的信都写好了。”

  赵德全接过去看了几眼,递还给他,啧啧赞道:“难得难得,殿下如此精进修行,实在是稀有难得,令人欢喜赞叹、欢喜赞叹哪!”

  李泰自谦了几句,然后把赵德全送到了府门口,一路上又“顺便”提及想在龙门为母后凿窟造像的事。赵德全听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维赞叹。

  转回书房时,李泰又打了几声喷嚏,心想自己还真有可能受了风寒了。

  刘洎和杜楚客从屏风后出来。杜楚客一脸焦虑,迫不及待道:“殿下,圣上居然不过来聚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李泰面无表情道:“我早有预感。”

  杜楚客急得直搓手:“看来圣上这回真的是寒了心了,这可如何是好?”

  “山实兄少安毋躁。”刘洎一脸沉静道,“如此非常时期,更要沉着应对,比如殿下刚才就做得很好,不着痕迹地让赵德全回宫传话,让圣上知道殿下的打算,实在高明。”

  刘洎现在已经是宰相,说话自然比过去更有分量。杜楚客心里虽然还是不服他,但表面上却不得不忍让三分,便不作声了。

  “我躲在家里修苦行,顶多就是让父皇放心而已。”李泰苦笑了一下,“可是这储君之位,这辈子恐怕是与我无缘了。”

  “殿下切莫灰心。”刘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要太子尚未登基,变数就随时存在,最后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

  李泰勉强笑笑,没再说什么。

第六章 权谋

  “我要不玩权谋,如何帮你正位东宫?又如何帮你君临天下?”萧君默淡淡一笑,“我行于黑暗,只为让你立于光明,你不来点掌声,还发牢骚?”

  甘露殿内殿,李世民听完赵德全的禀报,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青雀那封信是怎么写的,还记得吗?”

  赵德全想了想:“回大家,老奴昏聩,只记得最后几句。”

  “念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