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

  “是的。臣只是萧鹤年的养子,臣的生父,另有其人。”

  “生父?”李世民眉头一皱,“你的生父是谁,又与朕何干?”

  “若是普通人,当然与陛下无关。只可惜,臣的生父不仅与陛下有关,而且干系甚深。”

  李世民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依稀察觉到了什么:“说下去。”

  萧君默凝视着他,缓缓道:“臣的生父,便是陛下的同胞兄长——隐太子李建?成。”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令李世民浑身一震,连持剑的手都剧烈抖动了起来。

  “不可能!”李世民遽然变色,“隐太子哪儿来你这号儿子?!你竟敢当面欺君,就不怕朕灭你三族吗?!”

  萧君默苦笑:“倘若陛下真的要灭臣三族,恐怕我李唐皇族就噍类无遗了。”

  “放肆!”李世民龙颜大怒,“再敢胡言,朕马上砍了你!”

  “陛下息怒。”萧君默很平静,“臣完全理解您此刻的心情,当初得知这个真相,臣也万万不敢相信。可遗憾的是,这就是事实。”

  “你有何证据?凭什么敢这么说?”

  萧君默知道他肯定会这么问,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沓信纸,递了过去。李世民想接,却又怕萧君默对他不利,有些犹豫。

  萧君默一笑:“陛下,假如臣想害您,方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李世民一想也对。方才自己埋头书案,毫无防备,他要动手早就动了。犹豫片刻后,终于接过信纸,回到御案前坐下,把剑也放在案上,然后又瞟了萧君默一?眼。

  萧君默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

  李世民这才把目光挪到信纸上。突然,一个个熟悉的行书字体映入了他的眼?帘。

  魏徵!

  这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魏徵的字。所以,还没看内容,李世民心里就已经信了一半了。因为魏徵当年便是隐太子的心腹,由他所道出的萧君默的身世真相,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随着李世民一页页地读下去,当年那段隐秘、曲折而又充满悲情的往事便一幕幕浮现在了他的眼前。看到最后,李世民心中已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连眼圈也微微泛红了。

  萧君默看着他,一直等到他心情稍稍平复,才道:“陛下现在信了吧?”

  李世民黯然不语。

  “陛下,臣自知说出这个真相后,恐怕难逃一死,不过在死之前,臣还想帮朝廷做件事,望陛下恩准。”

  “何事?”不知道为什么,看完这封信后,李世民心里竟然生出了隐隐的愧?疚。

  “臣希望帮朝廷抓住王弘义,并彻底铲除其安插在朝中的所有细作!”

  李世民倏然抬起目光,冷冷一笑:“好大的口气!王弘义这帮逆党若有那么好对付,朕又何须等到今日?”

  “是的。正因为他们不好对付,臣今夜才会冒死入宫,向陛下献计。”

  “你有何计?”李世民半信半疑。

  “王弘义一直想跟臣联手,刺杀陛下,臣正是想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再将其一网打尽。”

  “你们不是已经在骊山联手过了吗?”李世民揶揄道,“如果你真是隐太子的遗孤,那你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呢?朕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

  “启禀陛下,臣固然是隐太子的遗孤,但臣更是大唐的臣子。臣当年入职玄甲卫时便已宣誓,必誓死捍卫社稷、捍卫陛下!除非臣死了,否则臣永远不会背弃誓言!”萧君默正色道,“至于骊山发生的事,臣事先便已看出那人是陛下的替身,所以才会动手,此事臣当时便已向吴王殿下说明,陛下可以查证。”

  “即便如此,杀朕的替身难道就无罪了吗?”

  “是,臣是有罪,但臣也是逼不得已。”

  “你有何不得已?”

  “臣的母亲被王弘义绑架了,如果臣不假意与他联手,家母便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李世民一怔,“你母亲被他绑架了?”

  “是的陛下。正如魏太师在信中所言,王弘义一直在暗中查找家母的下落,最后便绑架了家母。”

  李世民闻言,心中的愧疚之感更深了:“这么说,王弘义一直是以此在胁迫?你?”

  “是的,所以臣才打算将计就计。”

  “可你母亲尚在王弘义手中,如此一来,她岂不是更危险了?”

  “多谢陛下垂念。但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臣也只能先对朝廷尽忠,而后才对家母尽孝。”

  李世民一听,微微动容,遂缓了缓口气:“嗯,忠心可嘉!那就说说你的计策吧,如何将王弘义和他的逆党彻底铲除?”

  萧君默随即将整个九成宫避暑的计划和盘托出。

  李世民听完,眉头紧锁,片刻后才道:“你这个计划,是要让朕以身犯险?啊!”

  “请陛下恕罪。臣并非没有顾虑到此,但王弘义的势力已打入朝廷多年,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外朝和内廷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冥藏舵的细作;倘若不用这个办法,即使捕杀了王弘义,也很难将潜伏在朝廷的整个冥藏舵势力连根拔起!”

  李世民思忖良久,不得不承认萧君默说得有道理,便原则上同意了。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计划的各种细节。李世民不断提问,萧君默对答如流,直到雄鸡报晓、东方既白,才把整个计划确定了下来。

  经过这一夜的相处和讨论,李世民忽然觉得跟这个年轻人在一起,有一种很融洽、很舒服的感觉。

  其实并不奇怪,自己跟他本来便是叔侄,李世民想。

  “君默……”当萧君默要告辞下殿的时候,李世民叫住了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朕答应你,此事若成,朕会给你……应得的一切。”

  萧君默明白皇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此时无须多言,便抱拳躬身道:“谢陛下隆恩!”

  此刻,在排云殿中,王弘义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

  他万般无奈地发现,跟李世民斗了这么多年,自己最终还是输了,而且这次是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然而,这并不等于李世民可以笑到最后。

  因为,王弘义的牌并没有全部打光。虽然失败的结局已不可逆转,他至少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玉石俱焚,与李世民同归于尽!

  王弘义面无表情,暗暗朝某人使了个眼色。

  李世民身后的那个小宦官突然发难,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飞快刺向李世民的后心。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连萧君默也放松了警惕。直到小宦官发动,他才蓦然惊觉,遂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了李世民,同时飞起一脚,将小宦官踢飞了出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尹修文突然右手一扬,一枚袖箭从袖口激射而?出。

  本来这支箭也是射向李世民的,可由于萧君默推开了他,又站到了他的位置,所以袖箭便径直朝着萧君默的胸口射来。

  萧君默刚刚抬脚踹飞那个小宦官,重心不稳,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袖箭倏忽即至,华灵儿飞身一挡,袖箭没入了她的胸膛。

  尹修文大怒,正欲抬手再射,后脑突然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当即晕厥。打出这一拳的人是赵德全。

  趁此混乱之机,王弘义朝李世民扑了过来。李世民拔剑在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一群玄甲卫杀了进来,团团围住了王弘义,为首之人竟然是李?恪!

  李恪手里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扔到了王弘义的脚下。

  王弘义定睛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那是韦挺的头颅。

  见李世民已然安全,萧君默赶紧抱起了地上的华灵儿。

  就这么片刻工夫,她的整张脸便已经发紫了。很显然,她中的袖箭上抹了剧?毒。

  “华姑娘……”萧君默双目赤红,万般焦急。

  “都这会儿了,你……还不肯叫我一声灵儿吗?”华灵儿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萧君默的眼泪夺眶而出:“灵儿……”

  “行了,能死在你怀里,我华灵儿……此生无憾了。”华灵儿又笑了一下,然后一股暗红的鲜血便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萧君默双手颤抖着,抬头对愣在一旁的赵德全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啊!”

  赵德全回过神来,刚拔腿要走,华灵儿的头便往下一勾,一动不动了。

  萧君默一震,旋即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潸然而下。

  这时,王弘义已经被制服了。几名玄甲卫把他死死按跪在地上。李恪蹲在他面前,笑着道:“是不是很纳闷,我明明已经死在了你的面前,怎么又活过来了?”

  王弘义拼命挣扎,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

  原来,李恪事先在铠甲里面的腰部位置绑了一包羊血,萧君默的刀其实只是从他的腋下刺入,虽然刺穿了铠甲,但只把那个血包捅破了而已,并未伤及皮肉。而当时他们故意站在了龙床后面,王弘义既忙于厮杀,又隔着影影绰绰的帷幔,根本看不清实际状况,所以便想当然地以为萧君默刺中了李恪。后来,萧君默把刀抽出之后,又有一串鲜血溅在了帷幔上,王弘义便愈发相信李恪被杀死了。

  李世民走到萧君默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此时,原本为了配合行动故意躲起来的宦官宫女们陆续走了出来,开始清理战场。赵德全命人拿了一床锦被,轻轻盖在了华灵儿的尸身上。

  萧君默木然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同时,王弘义、尹修文、小宦官也都被玄甲卫押走了。李世民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道:“君默,朕有一个疑问,百思不解,不知你能否帮朕解惑?”

  “陛下请讲。”

  “那个小黄门,顶多也就十六七岁,从小就入宫了,王弘义究竟是怎么笼络了他,又是怎么把他变成一个死士的呢?难道王弘义会什么魔法,能够蛊惑人心?吗?”

  萧君默想了想,淡淡一笑:“对,王弘义确有魔法,也的确可以蛊惑人心。”

  李世民听出他话中有话:“哦?怎么讲?”

  “臣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对陛下多有不敬,还请陛下恕罪。”

  李世民呵呵一笑:“你对朕不敬的事还干得少吗?说吧,朕赦你无罪便是。”

  “谢陛下。臣猜测,您若是去查一下那个小黄门的家世,一定可以在他的家族长辈中,发现死于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人。”萧君默缓缓道,“要么是叔伯,要么是祖父,甚至可能是从未谋面的父亲。同理,今夜九成宫中的绝大多数死士,想必也跟这个小黄门有着同样的家史。所以,王弘义的魔法,其实便是两个字——复仇。只要能唤醒这些人复仇的信念,他不就能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乃至操纵人心了吗?”

  李世民恍然。

  但恍然之后,也唯有苦笑而已。

  他万万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当年那场政变的血腥味却一直没有散去,至今仍然弥漫在大唐朝廷之上,也弥漫在许许多多人的心间。他本以为贞观盛世的阳光,一定可以驱散武德九年那一夜的黑暗,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人心并不那么容易放下仇恨。

  事实上,萧君默能够把这些死士的心态分析得这么透彻,何尝不是因为他内心也有这种“复仇”的情结呢?

  所幸,这个年轻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

  仅此一点,李世民便觉得从今往后一定要善待他、补偿他,给予他应得的一?切。

  尾声 归隐

  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贞观十七年三月,唐太宗李世民在九成宫成功实施了“引蛇出洞”计划,诱捕了天刑盟冥藏舵舵主王弘义,并一举歼灭了冥藏舵潜伏在朝中的主要党羽。数日后,朝廷昭告天下,命仍未落网的冥藏舵党羽主动向官府自首,朝廷可据其罪行轻重,或酌情减罪,或既往不咎。诏令一下,陆续有百余人投案自首。其中,原于朝中任职的九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流外吏三十六人,余则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皆有。

  至此,王弘义的残余势力被铲除殆尽,大唐朝廷终于消灭了一个心腹大患。

  楚离桑在地牢中被关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早晨,她在昏睡中被一阵铁链的叮当声惊醒,接着地牢门便打开了,一束阳光蓦然照射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的面前。

  明媚的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庞,并且让他的脸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楚离桑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用心找,总能找到。”萧君默淡然一笑。“绿袖呢?”

  “放心吧,我让人先送她回兰陵坊了。”

  当天,萧君默便带着楚离桑来到了长安西郊的高阳原。隐太子李建成于贞观二年被埋葬在了这里。楚离桑一路上都很忐忑,既纳闷萧君默怎么没问起徐婉娘的事,又不知道他一旦问起,自己到底该怎么说。萧君默看出了她的心思,便主动对她说,王弘义已经把芝兰楼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萧君默的眼中并没有泪水,可楚离桑知道,这两天,他一定在没人的地方把自己的眼泪都哭干?了。

  李建成的墓葬很不起眼,看上去就跟一个普通长安富人的坟茔没什么差别。在李建成的墓旁,有两座半新的坟——这里便是徐婉娘和黛丽丝长眠的地方;在它们旁边,有两座新坟,里面安葬着郗岩和华灵儿。

  萧君默在他们的坟前点了香,摆上了祭品,然后静静地站着,这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楚离桑与他并肩而立。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楚离桑知道,萧君默是在心里跟自己的亲生父母说话。这一生,他们一家三口还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所以萧君默跟他们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何时,远处有一支送葬的队伍迤逦而来,披麻戴孝的人群高举着丧幡,白色的纸钱在空中飞舞,惨切的哭声远远传来,执着地撕扯着萧君默和楚离桑的耳膜。接着,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空旷的原野笼罩得一片迷蒙。

  直到雨水打湿了双肩,萧君默才牵着楚离桑的手默默离开。

  次日,李世民在两仪殿召见了萧君默,郑重宣布,要让他归宗,入皇室籍,并拜玄甲卫大将军,封郡王爵。可是,出乎李世民意料的是,对于所有这些荣宠和封赏,萧君默一概谢绝了。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

  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才道:“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愿望了吗?”

  “有。臣恳请陛下让李世勣、桓蝶衣、罗彪三人官复原职。”此时,桓蝶衣和罗彪已被释放,但仍与李世勣一样赋闲在家。

  李世民想了想:“朕准了。还有吗?”

  “还有,恳请陛下也让房相公官复原职。”

  “房玄龄?”李世民诧异,“你跟他也有私交?”

  “回陛下,臣与房相公并无任何交集,更谈不上私交。臣斗胆进言,只是希望我大唐朝廷能够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其次,臣更希望我朝能进一步澄清吏治,加强科举取士的公平与公正,让天下的寒门子弟,皆能以其真才实学获取上升之阶,不至于被终身埋没。”

  李世民总算听明白了。

  在当今的满朝文武中,房玄龄是为数不多的进士出身的人之一,早在隋文帝时便以进士之身入仕,当时年仅十八岁,其家世背景也很普通,并非出自士族高门。所以,萧君默帮房玄龄说话,用意并不在房玄龄身上,而是借此进谏,暗示朝廷的吏治还不够清明,科举取士还不够公平公正,以致权贵子弟阻断了寒门士子的上升通道。

  实际上,对这些不公现象,李世民向来也是深恶痛绝,所以自即位后,他便非常重视科举,且屡屡打压士族,目的便是给真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打开一条上升通道。然而,历史的因袭很难在短时间内打破,源自南北朝的门第观念至今占据人心,因而也一直左右着大唐官场的风气和规则。如此种种,李世民又何尝不想改?变?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李世民淡淡道,“房玄龄的事,朕会考虑。”

  “谢陛下。”

  萧君默现在无官无爵,只是一介布衣,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够了,再无须多?言。

  三天后,王弘义被押赴西市开刀问斩。

  午时,空中烈日高悬。刑场设在西市的一个十字街口。长安的士绅百姓早就听说了王弘义的大名,也在口耳相传中把他描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魔头,于是一大早就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可很多人看到他的真容后都大失所望,觉得惊动朝野、祸乱天下的大魔头绝不该长得如此普通。

  萧君默征得李世民的特许后,带着楚离桑来到了刑场,来送王弘义最后一程。

  无论王弘义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终归是楚离桑的父亲,也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王弘义披头散发,被绑在行刑台的一根大柱上,正午的阳光把他晒得满面通红。萧君默把刽子手支到了一旁,好让他们父女单独说几句话。可是,楚离桑在王弘义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独眼里一直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王弘义微笑地看着她,道:“桑儿,别难过,爹马上就要去跟你娘团聚了,你应该替爹高兴才对。”

  “你别误会,我没难过,只是今天的日头太刺眼了。”楚离桑冷冷道。

  “桑儿,你能来送爹最后一程,爹就心满意足了。”王弘义依旧笑道,“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能送你出嫁。好在萧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爹也就放心了。”

  “是他设计抓了你,你不恨他吗?”

  “恨,当然恨!”王弘义哈哈一笑,“可一想到他能帮我照顾女儿,还能让我女儿幸福,我就恨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点感激他。”

  楚离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便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赶紧别过身去。

  “桑儿,爹就要走了,你还从来没叫过爹呢……”王弘义露出祈求的眼神,“这辈子,就叫这么一次,好吗?”

  楚离桑捂着嘴,双肩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此时午时三刻临近,监刑官已经在催促萧君默离开了。

  萧君默走到楚离桑身边,抚了抚她的肩,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忽然,楚离桑毅然转身,走到王弘义面前,低声道:“见到我娘后,好好跟她认个错,然后告诉娘,就说……就说女儿已经原谅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王弘义的眼中立刻泛出惊喜的泪光,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抱着更大的期望等着她再说下去。

  可是,楚离桑的勇气却好像一下就用光了,后面的话堵在了舌根,愣是说不出?来。

  王弘义眼中的希望之火渐渐黯淡了下去。

  “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开刀问斩!”监刑官的声音高高响起,刑场四周的围观百姓发出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刽子手大步朝王弘义走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楚离桑脱口而出:“爹,一路走好!”说完,她便一把拉起萧君默,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行刑台。

  王弘义仰天大笑,笑声在刑场的上空回荡。片刻后,他才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来吧,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围观人群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在这喝彩声中离开了十字街口,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是日午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先是到玄甲卫告别了罗彪等兄弟,然后便策马来到了李世勣的府邸。

  他们决定今日便离开长安。

  这是萧君默与李世勣和桓蝶衣最后的道别。然而,让萧君默没料到的是,桓蝶衣却始终躲着不肯见他。萧君默无奈,与李世勣互道珍重后,黯然离去。李世勣亲自把他送到了府门口,最后说了一句:“不管你小子躲到哪个天涯海角,都要给为师来信,听见了吗?”

  萧君默点点头,翻身上马,与楚离桑并辔而行,很快便在长街上远去了。

  桓蝶衣就在这时候追了出来,可街上已经没有了萧君默的身影。

  她定定地望着长街尽头,泪水潸然而下。

  “你瞧你这孩子!人来了你不见,人走了你又追。你说你……”李世勣忍不住摇头叹气。

  桓蝶衣充耳不闻,只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回吧。”李世勣柔声道,“那小子已经答应我了,等安顿好便给我来信。到时候,咱们再一块去看他,好不好?”

  桓蝶衣忽然趴上李世勣的肩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李世勣一脸苦笑,“舅舅待会儿也到你舅母的肩头去哭一会儿。”

  桓蝶衣憋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萧君默和楚离桑来到了亲仁坊的吴王府,可李恪已经不在这里了。下人告诉他们,吴王已经奉旨回安州,继续当他的都督去了。

  萧君默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下人给了他一封信,说是吴王留下的。萧君默赶紧拆开,眼前立刻浮现出李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信里说:“兄弟,本王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跟人道别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先走一步为妙。你见信之时,本王估计已经在安州打猎了。别怪我,反正你小子也干过不告而别的事,我这是跟你学的。什么时候想我了,就到安州来,咱们再练练。”

  最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回到兰陵坊的家里,跟何崇九等一干老家人道别,然后焚毁了天刑盟的盟印天刑之觞,最后接上绿袖,从南面的明德门离开了长安。

  夕阳西下,一群额红羽白的朱鹮在天空中缓缓盘旋。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夏日的野花正灼灼绽放。

  萧君默、楚离桑和绿袖各乘一骑,朝着远方的地平线绝尘而去。

  他们的身后,是一轮浑圆而血红的落日……

  很少有人知道,萧君默和楚离桑最后隐居在了什么地方。不过江湖中传言,说他们找到了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据说,有人曾经见过,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不止一次拜访过他们夫妻。关于老和尚的身份,有人说是附近山寺的方丈,也有人说是当初在天目山失踪的辩才,但真相到底如何,终究无人知晓。此外,李世勣、桓蝶衣、吴王李恪,私下都与萧君默保持着书信往来。所以,透过他们的书信,萧君默也一直保持着对长安和天下的了解与关注。

  第一个让萧君默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消息,是皇帝在他们离开不久之后,便亲手砸毁了魏徵的墓碑,那上面还刻着皇帝数月前御笔亲书的碑文;此外,皇帝还愤然取消了魏徵长子魏叔玉与衡山公主的婚约。

  没有人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做出这些事情,但萧君默一下就猜到了,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王弘义在死前把魏徵是天刑盟临川舵舵主的真相告诉了皇帝。若果真如此,那么皇帝显然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因为按照大唐律法,他就算把魏徵家人满门抄斩也不为过。想到这一点,萧君默心中不免感到了一丝庆幸和安慰。

  此后多年,陆续传来的各种消息总是让萧君默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