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打断道:“我从不敢看不起他,宋柯这孩子身上就带着一股子上进争强的劲头,以后断然不会错的,可他心思太深。你以为他为何频频出入咱们林家,又把他妹子送进来?明明绫姐儿才是他家最正经的亲戚,宋檀钗却跟你住一起,你甭跟我说是你硬留她住的,宋檀钗是个有脑子有主意的,倘若不是她愿意,你也留不住。”秦氏叹一口气:“绮儿,宋柯的容貌才学虽然好,可说来说去也不算上乘之选,我最不喜他摸不清猜不透的性子,瞧不出他到底品性如何…他到底是个聪明人,今天我只点化几句,他居然完全明了了。”

林东绮泪眼朦胧,秦氏说了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她情窦初开便遇上宋柯,心里偷着比较,只觉见过的兄弟当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倾慕他风采才华,又听林锦亭说,自从宋柯的父亲去世,他便一肩承担了的家业,打理商铺田产,没有一项不精通的,闲暇时只一门心思用功读书,心里便更添了几分爱慕。今日秦氏的话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她个透心凉,可就这么割舍情思,心中委实舍不得,一怔一愣间,眼泪又从腮边滚落下来。

秦氏见她说了许久,林东绮都毫无回应,不由变了脸色,厉声说:“林东绮!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宋柯的事就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你给我好好在闺阁里,不准瞎了心想那没羞没臊的事!我已给你和绣姐儿打听了几户人家,过几日我就把这几家女眷请来,若是看着好,等出了曾老太太的孝便议亲!你可听明白了?”

林东绮自幼畏惧母亲,闻言纵然心里有天大的委屈不愿,也只得含着泪点头,回去却抱着枕头哭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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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训女

且说王氏回了房,心里还是不安定,急急忙忙命人去收拾林锦亭的行李,当晚就打发他去宋柯家住。

王氏的心腹婆子钱妈妈低声说:“如今也好,哥儿出去避避,等大房的整治了那小贱蹄子,哥儿再回来也不迟。”

“你再嘱咐素菊,一定要把衣裳多带两套,还有亭哥儿平常喜欢吃的几样儿点心,都多包几包。”王氏大声吩咐了几句,听见外头丫鬟的应声,方才松了口气,靠在贵妃榻上,揉了揉太阳穴,“妈妈说的我自然省得。可有这档子事儿,到底是觉着堵心。”

钱妈妈说:“柯哥儿读书好,是个好孩子,太太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瞧着他,跟咱们绫姐儿倒是般配,玩笑一句,要是真成了亲家,倒是亲上加亲了。”

王氏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柯儿是不错,可家道是落魄了,虽然有句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绫姐儿打小富贵堆里长起来,身边儿伺候的丫头都没少过八个,让我的心肝儿跟着宋家吃苦,我可舍不得。”

钱妈妈叹口气,自家主子的眼皮子永远那么浅,但凡有秦氏一两分聪明,这些年也不至于明里暗里吃这么多亏。“柯哥儿是个上进的,明年要是春闱中了…”

“中了又如何?没人提携,没银子活动,兴许连个缺儿都轮不上。”王氏摇摇头,“钱妈妈,这事儿别再提了。柯儿是个好孩子,回头我替他多留意留意别家的小姐,我们家绫姐儿跟他吃不起这个苦。”

钱妈妈说:“既然太太是这个意,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绫姐儿慢慢大了,倒是有自己的念想,这几天一直缠着她哥哥问柯哥儿的事,整天往卧云院跑,惦着能碰见柯哥儿,还说要好好学一学针线,给柯哥儿做双鞋。前儿个我还听她抱怨说在孝期里穿不得鲜艳衣裳,要打一套时鲜花样的银器。”

“哎哟我的小祖宗。”王氏差点跳起来,“你说你说,这闺女儿子怎的一个让我省心的都没有!”

钱妈妈说:“太太稍安勿躁,只是绫姐儿有这个心思,太太要心里有数。”说着不放心的看看王氏。她这位主子,做事颠三倒四,不该着急忙慌的时候反倒风风火火,该快些办的事反倒磨磨唧唧,这些年全赖身边几个忠仆提点,所以她跟王氏说“心中有数”,也不知这王氏心里到底有数没有。

王氏又去揉脑袋,命珊瑚给她拿一丸清心的药。药丸子揉开蜡,将吞未吞的功夫,林东绫掀开帘子“噌”地跑了进来,四下寻找打量,从厅里找到里屋,又去掀次间的帘子。

王氏正有气,把半丸药放进嘴里,含糊问:“你找什么呢?”

林东绫的性子似王氏,风风火火:“奕飞哥哥呢?我刚进院儿的时候就听丫头们说奕飞哥哥来了,这会子人呢?”自从她听说几个堂姐妹叫宋柯“宋哥哥”之后,心里便不乐意,琢磨着自己要有个与众不同的称呼,最好更显得亲近的,于是便直呼宋柯的表字,称之“奕飞”哥哥。

王氏听见“奕飞哥哥”这四个字,药丸子差点卡在喉咙里,大声咳嗽起来,钱妈妈急忙给王氏顺气,看着林东绫说:“宋少爷已经走了。”

林东绫嘟着嘴说:“早知道不回去换衣裳了,没准儿就碰见了。”

王氏差点没背过气,怒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怎能这般没脸惦记个男人,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林东绫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说:“奕飞哥哥又不是外人,我惦记他有什么不对?”

王氏烦躁得站了起来,走上前在林东绫额上戳了几记,咬着牙说:“死丫头,这话传出去你还做不做人了?宋柯就算是你表哥,可也是个外男,你们年纪渐渐大了,我已让亭哥儿搬到外院去住,日后不准你再跟宋柯见面,若是宋柯到府里,不准你再往跟前去!否则我就告诉你爹!”

林东绫大惊,完全没在意王氏说不准她再见宋柯的话,只想到若林锦亭搬到外院,自个儿跟宋柯便再难见面了,不由着急道:“哥哥不是在卧云院住得好好的么,为什么要搬?”

钱妈妈道:“哥儿的年纪大了,搬到离园子远些的地方也是正理。”

林东绫正在气头上,倏然瞪圆了一双眼,指着钱妈妈骂道:“你给我闭嘴!我跟我娘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钱妈妈呆了,王氏怒火上涌,搡了林东绫一把,骂道:“打你的嘴!连你哥哥都恭敬着钱妈妈,你再敢说这样的话就家法伺候!”看见林东绫穿着簇新的金蓝线刺绣的菊花素缎裙,里头的中衣却悄悄穿了玫红,露出一痕绣花领子,用白色一衬,愈发显得娇艳,头上镶宝的银簪银钗,脸上妖妖娆娆用的脂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林东绫道:“这还是在你曾祖母的孝里,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打扮?穿红戴绿,搽胭脂抹粉,你是要成精了,说出去别人还不戳你脊梁骨!”

王氏是慈母心肠,对幼女诸多溺爱,加之是个软性子,教导子女向来雷声大雨点小,林东绫忤逆惯了,哪里会怕她,王氏方才那番话仿佛对牛弹琴,林东绫只管扯了她的袖子着急道:“娘,你怎么能让哥哥搬走,他走了,奕飞哥哥怎么到咱们府里来?”

王氏狠狠的甩开林东绫的手,林东绫仍不死心的拽住,脸上飞起两片红云,忍着羞意说:“娘,奕飞哥哥他…他是极好的,才学品貌,哪一项不是个尖儿,姨母又喜欢我,奕飞哥哥待我也好,我,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你是不是想气死我?”王氏指着林东绫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我告诉你,宋柯只是你表哥,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赶紧给我收收!”

林东绫大怒,撒着狠跺脚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都嫌弃他家里如今穷了,所以看不上他!你们都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

钱妈妈大声呵斥道:“住口!绫姐儿怎能如此忤逆长辈!”

林东绫冷笑道:“怎的?被我说中了就恼羞成怒了?我万没想到,娘竟然也会俗气成这样,心思只盯在对方家财上。”

王氏给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本就不是口舌凌厉之人,听了这话,眼泪便掉了下来,正要举帕子擦,便听门口一声怒喝道:“孽障!你这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话!”紧接着有个人一阵风似的从门口冲进来,对着林东绫就是一巴掌,更指着骂道:“再敢这样丢人现眼,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王氏见来人是林二老爷林长敏,不由大吃一惊,林东绫也怔了,她向来最惧怕父亲,此刻顿时没了气焰,捂着腮帮子呆呆站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林长敏瞪着眼,黝黑的脸隐隐气出一层暗红,骂道:“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做主,你是堂堂千金小姐,竟然上赶着倒贴去找个男人,传扬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还不如打死你个孽障干净!”说着轮圆胳膊再打。

林东绫下意识侧身闪躲,王氏急了,一把抱住林长敏的胳膊,跪着哭道:“老爷保重身子,绫姐儿身子骨娇弱,还是别打了罢!”

林长敏一把推开王氏,指着又骂:“还有你,无知蠢妇!你平时就是这么教导我女儿的?比窑子里的粉头还没脸没皮!”

王氏一口气窝在喉咙里,又呜呜哭了起来。林长敏方才在外面吃了酒,回家时在屋外听到房中动静,在门口站了半晌,前因后果已大致明白了八九分,他本就不喜欢王氏,如今知道这些由头便更加厌烦,又抡起胳膊“啪”地打了王氏一记,暴呵道:“这就是你娘家的好亲戚,好哇,来到我们林家打着秋风,还要拐带我女儿!天杀的小王八蛋,赶明儿个让他收拾东西滚蛋!”瞪圆了双眼,指着王氏吼道:“你就是老林家的祸根!自从我娶了你,没有一天安生日子!你再生出幺蛾子,我就休你这混账娘们下堂!”

王氏又委屈又羞恨,将头埋在罗汉床的引枕里,嚎啕大哭起来。林东绫却已经吓傻了,方才飞扬跋扈的劲头一丝都不见,捂着脸呆呆站在角落里。林长敏闹了一通,酒醒了大半,他回来不过是取些银子跟外头人耍钱,哼一声进了屋里,径自从王氏的妆台抽屉里取了五两银子,临走时又指着林东绫骂道:“我告诉你,我早已给你相好了人家,是个上等的体面姻缘,再让我知道你有别的心,我就生撕了你!”说完一摔帘子走了。

王氏还伏在床上大哭,钱妈妈劝了几句,见王氏没有好转,便走到林东绫跟前,把她拉到角落里,深深叹了口气,去拉林东绫捂着腮帮的手:“姐儿让我看看,打得重不重,若重了,赶紧上些化瘀的药。”

林东绫只觉自己丢了脸,只是哭,倔强的捂着腮,不肯把手放下来。

钱妈妈说道:“绫姐儿,别怪我这老婆子多嘴,咱们太太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你又何苦任性让她再受委屈?快跟太太道个歉罢。”

林东绫此刻心里只有林长敏说的那句“我已给你相好了人家”,又惊又怕,方才被林长敏打了耳光,心里又重新恨上来,哪有心思管王氏哭不哭死,哭喊了一句:“你们都想逼死我!”跺了跺脚,捂着脸便跑了出去。

钱妈妈忙命个小丫头跟在后头追了出去,只得转回来安慰王氏,低声说:“太太别难过,老爷今儿个只不过是灌了几两黄汤就使了脾气,往日里,往日里他也不是这般…”说着说着,觉得这话自己都不信,便住了嘴。

王氏哭得打嗝,好一阵才平静些,流泪说:“绫姐儿怎这般不让我省心,我原先只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就娇惯些,如今才发觉她大了,竟这般让我寒心…”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钱妈妈再三摇头,拍着王氏的后背给她顺气:“姐儿还是年纪小,太太好好教导,她便知道太太的苦心了。”

王氏摇了摇头,又掉了几滴泪,过了好半晌才吩咐说:“方才老爷打了绫姐儿,她这会子心里肯定不痛快,妈妈告诉厨房,待会儿做几样绫姐儿爱吃的点心,上回我记得她想做几身鲜明衣裳,我柜里还有匹雪缎,回头打发人给她送去。”

钱妈妈不由又叹气,王氏每回都这般,教训林东绫之后,又百般怕孩子方才受了委屈,赶紧送东西过去抚慰,过不久便又做小伏低的纵容溺爱,便叫原先那一番教训付诸东流了。

第二十六章 问话

红泥小火炉上正烫着一只青花白玉瓷壶,隐隐有酒香从壶里飘出,香兰拿着把小扇守在炉边,偶尔掏出帕子擦擦额上的汗。刘婆子轻手轻脚走进来,提着鼻子闻了闻,道:“我说怎么有股子酒香,原来是你这儿。”

香兰朝外头努了努嘴,小声说:“环姑娘请大奶奶过来用饭,添了半两银子让厨房做点菜肴,让我给烫壶酒。”

刘婆子哼道:“才半两银子,打发别人便罢了,大奶奶哪看得上这个,听说她前阵子吃的八宝珍圆,一筷子夹上来的吃食就能值一两银子,大奶奶不过就吃了三筷子就先腻,赏了底下几个丫头吃了。”

一筷子的吃食就能值一两?香兰吐了吐舌头,即便前世在沈家,都不曾这般奢侈过。她心里默默感叹赵月婵造业挥霍福报,手脚却麻利,把烫好的酒取出,放在托盘上,看见刘婆子馋嘴的模样,不由抿嘴一笑,悄悄拿了个白瓷小酒盅,倒出来一杯,塞到刘婆子手里说:“妈妈拿去吃,可别叫人瞧见了。”

刘婆子笑眯了眼:“可这酒少了…”

“就这么一丁点儿,瞧不出来。”香兰端起托盘起身到厅里去。

八仙桌上摆着四个凉菜,八个热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曹丽环正倾身跟赵月婵小声说着什么,赵月婵垂头听着,脸上却带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大声打断道:“你说得轻巧,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你想住拢翠居?那处虽然空着,原本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地方,可离着卧云院太近,太太怎么可能让你搬过去?”

“怎么不行?罗雪坞太偏了,拢翠居正好,有一片好景致,跟嫂子的知春馆也更近些,咱们走动起来便更方便了。”

“不行不行。”赵月婵烦躁的挥了挥手,“我可做不了这个主。”曹丽环想住哪儿她才不想管,若不是看在她送了那一匣宝石金簪的份儿上,她都不想来。

香兰讽刺的翘了翘嘴角,这表姑娘为了林锦亭还真是煞费苦心,竟然都打了搬家的主意了。她小心翼翼的把酒壶放在桌上,却放慢脚步退下。曹丽环殷勤的举起壶亲手给赵月婵斟酒,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这点小事嫂子怎么就做不得主了?就说我这罗雪坞该修葺修葺,想让我挪拢翠居去住一住,我绝忘不了嫂子的好处,跟那匣子金簪配的,还有旁的首饰,也嵌着宝石的…”

赵月婵淡淡看了曹丽环一眼,把酒盅举到嘴边,抿了一口,想了想说:“这样,园子里空着的还有一处山月阁,不如…”

曹丽环截断说:“我就喜欢拢翠居那头雅致。”

赵月婵狐疑的看着曹丽环的脸:“你怎的就瞧上拢翠居了?那处房子也不大,旁边除了一片竹林子,也没什么特别的…”脑中电光石火,失声说:“难不成你真惦着卧云…”

曹丽环见赵月婵想到了,便也不遮掩,给赵月婵满上酒,脸色微红,淡淡道:“嫂子管我打什么主意,就只管给我句痛快话儿,我倒是能不能搬过去了?若事成了,我哥哥的差事便不必再谋了,我再孝敬嫂子一对儿镶着红宝石的耳坠子。”

赵月婵咂咂嘴,脊背靠在椅背上,拿着帕子往怀里扇着风,看着曹丽环笑了起来:“你这小蹄子倒是狼子野心,这么大一块油糕你吞得下去?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这年头不过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算死也得做个饱死鬼。嫂子便说帮不帮罢。”

赵月婵微微沉吟,刚要开口,就听外头有人说:“大房太太来了。”说话间,秦氏已提了裙子走上台阶,香兰忙打起帘子,秦氏走进来便愣了愣,看看桌上的菜肴,又看看站立在八仙桌后的两人,嘴角勾了勾:“哟,你们这儿倒是热闹。”

赵月婵见了秦氏便有几分怵,连忙上前搀扶胳膊,陪笑说:“不过是得了闲,跟表妹说说话,中午顺便用了点饭。”

曹丽环也连忙过来请安,笑着说:“表舅母怎么来了。”又高声张罗,“快,再添一副碗筷,告诉厨房再做几个菜…”

秦氏在上位上一坐,整着衣裙说:“不必了。我今天来也没心思吃。”

曹丽环心里一沉,跟赵月婵对了个眼神,赵月婵何等机灵,听秦氏口风不对,连忙低眉顺眼的站在她身后,不再说话了。

曹丽环做贼心虚,忙不迭端茶倒水,亲手奉茶。秦氏也不看她,只吩咐了一声:“把门口都给我把严了,人给我带上来!”

门口进来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子,带上来三个人,香兰躲在隔断后头探头一瞧,有两个她是认得的,一个是厨房烧火的吴三家的,一个是看园子的冯双家的,还有一个看着十五六岁,穿着玉色小袄儿,是寻常丫头的妆扮。这三个人脸个个瑟缩着肩膀,跪倒在秦氏跟前。

曹丽环一见这三人,脸上立时没了血色,秦氏淡淡看了她一眼,挺直了背:“这些天总有些不干不净的风吹到我耳朵里,原先我以为不过是几个丫头仆妇闲来没事嚼蛆垫牙的,没想到竟是几个黑心下流胚子存心祸害主子名声!”秦氏扭头看着曹丽环说,“环儿,这事还与你有关,听说这三个人平素跟你身边的卉儿走得近,我特特带这几个人来让你瞧瞧,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曹丽环白着脸抿着嘴说不出话。吴三家的却开嗓嚎上了:“太太,太太明鉴啊,我是受了卉儿那个小蹄子的指使,才往外传的闲话!”

她这一嚎,冯双家的和那个丫鬟也禁不住哭了,秦氏淡淡说:“她是受了指使,你们两个呢?”

冯双家的咬了咬呀说:“那天老奴看见三爷跟环姑娘在园子里遇见了,两人不过见了个礼,寒暄了两句,卉儿给了我一根金簪子,让我说自个儿瞧见三爷跟环姑娘一块儿在园子里散步说笑…老奴,老奴…”

那丫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会一味求饶。秦氏眉眼一立,厉声说:“谁是卉儿?出来!”

第二十七章 发威

卉儿打着颤走上前,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秦氏一打量,见是个姿色寻常有些胖的丫鬟,身上穿黑色缂丝小褂,底下是银白素缎裙子,脖子上挂着缀小金锁的项链,手腕子上一对儿细细的金镯,描眉打鬓,隐隐赶得上小姐们的穿戴,一见便知是个得势的奴才。

秦氏冷笑一声:“你可是个好丫头!听说你没少给这三个人塞金子银子,想方设法的算计三爷呢,说!是谁主使的!”

卉儿吓得手脚冰凉,抬头看了曹丽环一眼,见曹丽环面无表情,也不看她,低下头暗想道:“横竖我不是林家的丫头,林家也不能把我怎样,若是说出这事是姑娘让我干的,才是死无葬身之地。”便怦怦磕头说:“这都是我不对,是我瞎了心要这么做,与旁人无关!还求太太饶命,求姑娘饶命。”

曹丽环听卉儿这么一说,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秦氏冷笑道:“你自己要这么干?为什么?再说,谁给你的金银首饰?你一个丫头,能有这些东西?”

卉儿连连磕头:“我是管首饰的,东西…是我偷拿的…我…”

曹丽环咬牙,出声道:“卉儿是我的丫鬟,她办错了事,我自然会管教,给表舅母一个交代。”

秦氏目光凛冽,直直朝曹丽环望了过来,一拍桌子,指着身边的赵月婵说:“你,去给我啐她!教教她什么是小姐的规矩!”

赵月婵立刻上前,狠狠啐了曹丽环一口,骂道:“你给我跪下!长辈在上头教训下人,哪有你插嘴的份儿?亏还是大家小姐,哪有一点儿气度?没见着我都屏声静气的听着,卉儿是你的丫头,你管教不严,太太没来骂你,你倒长了精!”

曹丽环哪里吃过这个亏,心里恨得翻江倒海,却不敢再犟嘴,乖乖跪了下来。秦氏捧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说:“卉儿虽说你的丫鬟,却黑了心要坏我林家子孙的名声,她是受谁指使,怎么会有贿赂的钱银,你们自个儿心里最清楚,我不说破,是给你们留脸…”

曹丽环这厢再忍不住,“噌”地站了起来,高声喝道:“表舅母的意思是,卉儿这么做都是我指使的?表舅母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秦氏一怔,怒得一拍长案,她身边的韩妈妈便走上来,抡圆了胳膊狠狠打了曹丽环一记耳光,骂道:“顶撞长辈,目无尊长,竟然敢质问起太太来了!再说一句,撕烂你的嘴!”冷笑的看着曹丽环说:“漫说你是个表小姐,就连当初楼哥儿我也打过,要不服,就去找老太太、老太爷!莫非你爹娘没教过你规矩?”

秦氏高声说:“如今你年纪大了,生了别的乱七八糟的心思,又要护着你身边儿的丫头,听不进我说的话也就算了,只是你再住园子里就不合宜了,打今儿起搬出去,你愿意回你哥哥那里,我们备好马车送回去,不愿意回的,府后头西侧还空着间房,但从今往后,不准再往园子里头来!待会子就去收拾东西罢!”

接着,又看着卉儿,连连冷笑:“就算你不是林家的丫头,可下黑心作践我们家三爷名声,也最是个可恶的,今儿我还非要管管你了!”看了看身边的大丫头红笺。

红笺会意,扬声道:“把卉儿给我拉到二门外,打三十板子!脱了裤子打!”

这一句脱了裤子打,生生把卉儿的魂都吓飞了。二门外,那是小厮长随走动的地方,脱了裤子打,等于所有的体面和脸面都不复存在,这一生都别想嫁个好人家了。不禁大声哭喊道:“我错了!我错了太太!饶了我罢!姑娘,姑娘救救我…”话还没说完,便让几个婆子叉了出去了。

屋里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到,秦氏转复回来,又看了红笺一眼,红笺点了点头,看着堂下跪着的三个下人,说:“吴三家的,革三个月银米,降到二门上看门子,掌嘴三十。冯双家的,革三个月银米,从今往后去守园子西门,掌嘴三十。”又看了看那个浑身瑟缩的丫头:“思巧,你是三爷身边儿的丫头,竟然也做这等背主的事,府里是容不得你了,既然你一心向着别人,不如从今往后你就跟着环姑娘当差,过会儿就把你的卖身契送来,拖出去打十个板子,回去收拾东西罢。”

思巧放声大哭:“太太,太太您发发慈悲,别赶我走,我这次是油蒙了心…”哭着被几个仆妇拖下去了。

秦氏端坐如钟:“罗雪坞里平常都还有谁伺候?”

香兰闻言,连忙从里屋出来,跪在秦氏跟前,怀蕊跟刘婆子也都在秦氏跟前跪了。秦氏上下打量,一一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当差多久了,严厉训诫呵斥一番,若她们“敢挑唆主子学坏,就打断双腿”等语。最后看着站得直挺挺的曹丽环,轻声说:“你自己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起身带着人走了。

香兰被秦氏雷厉风行的手段惊了半晌,暗道:“秦氏倒是厉害,也不审问,直接就坐实了曹丽环指使婢女乱传谣言的罪名,今天来就是为了杀鸡儆猴,直接警示给曹丽环看的。若曹丽环是个聪明人,从今往后收起那点小心思,还能平平安安的出阁,如若不然…”

正想着,却听见叮了咣啷一声,曹丽环把桌上的茗碗一股脑儿的扫到了桌子底下,狠狠骂道:“老不死的!迟早要把你千刀万剐!”

香兰垂了头默默的进了屋,秦氏这一番敲打可能是对牛弹琴,曹丽环平常在家里也口放狂言“我管你什么太太奶奶,欺负到我头上,让我过得不舒坦了,我就让她好看!”这样死不悔改,有仇必报的性子,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浪出来。

第二十八章 提水

秦氏命曹丽环搬家,因卉儿挨打倒床不起,曹丽环只好亲手收拾贵重细软等物,原想顺手揣几样罗雪坞里值钱的东西走,却没想到韩妈妈亲自带人过来,拿着簿子清点罗雪坞的各色玩器家具,曹丽环心头暗恨,却做出光明磊落的模样,对香兰说:“姓秦的老不死真是脏心烂肺,我是什么人?我可是顶有骨风的,猫的狗的事儿才不屑做,就算饿死在大街上,也不拿他们家一毛线头!”

香兰低着头冷笑着出去了,刘婆子扯了扯香兰的袖子道:“她搬出罗雪坞,我今后算是清闲了,横竖我的差是看罗雪坞院子的,她去哪儿跟我没关系,倒是你,还要受她的气。”

香兰笑了笑说:“也受不了多久了,最多半年,她就该嫁出去了。”

曹丽环原本常常抱怨罗雪坞狭小,但与新搬的这处屋子比,罗雪坞便是富丽堂皇的所在。府西侧这一处院子极小,房子也是半旧的,虽重新糊了纱窗也曾修葺过,但仍然不鲜亮。屋里的家具也是旧式的,若不是熏着香,就能闻出隐隐散发的霉味儿。

曹丽环的脸色阴沉得如锅底一般,香兰和怀蕊只埋头收拾东西,一句话都不多说,偏这会子思巧被人搀扶着到曹丽环处行礼。曹丽环看看思巧,见她姿容平淡,不是个机灵模样,便不太欢喜,再一问,原来思巧是外头买来的,家里人都快死绝了,不由咬牙暗恨,心说:“原本想着出阁的时候身边儿的丫头太少,找林家开口讨一个,最好是怀蕊,她爷爷老子管着铺子,是个有油水榨的,顶不济香兰也凑合,活计好,任劳任怨的好摆弄,却不成想塞个什么都指望不上的小蹄子。听卉儿说她上手的活计没一样能成的,又是个傻透了的,真是糟心!”眼皮都没抬,三两下就把思巧打发回屋了。

香兰收拾了曹丽环住的寝室,又转回到自己住的小屋里,进门便看见思巧正伏在床上呻吟,两三步走上前一瞧,只见她面色惨淡,头上密密麻麻的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嘴唇干得起皮,香兰暗自叹了一声,转身去倒了一杯水,回来轻声说:“喝点水罢,刚搬过来,还没有热的,等过会子我烧上一壶,给你泡些热茶喝。”

思巧小声说:“有水便好了。”挣扎起来灌了一大杯。

香兰轻手轻脚的褪下思巧的裤子一看,只见臀部一道青一道紫,渗出血丝,高高肿了一片,不由“哎呀”一声,心想这回可是下了重手了,若是再重一点,恐怕就要伤筋动骨,搞不好日后要成个瘸子。

思巧带着哭腔说:“我,我的伤怎样了?”

香兰安慰说:“没什么,只是皮肉伤,等上了药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你等等,我去拿药给你。”摸到曹丽环房里,偷偷拿了半瓶卉儿涂剩的药油,轻轻涂在思巧臀上。

思巧不断呻吟,双手狠狠掐着枕头,疼得嘴唇发白,汗珠子成串滚了下来。香兰一向心软,见了愈发怜悯起来,说:“你忍着些,待会儿药性散开就没事了。”

思巧半天不吭声,香兰搽好了药,起身出去的时候,才发觉她早已泪流满面,泪珠儿都打落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只是咬着唇儿,不肯出声。香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去,道:“你…你日后警醒些罢,环姑娘是个精明的,日后谨言慎行,埋头做活儿,也差不到哪儿去。”

思巧呜呜哭道:“都怨我,要不是贪那对儿银镯子,心里觉着不过跟着附和几句没轻没重的话,谁知道竟然落到这步田地了…”

香兰再三摇头,压低声音说:“主子们的闲话哪是乱传的。”

思巧含着泪说:“我如今知道,却也晚了…”

香兰劝了几句,见思巧还在淌泪,只得提着水桶出来打水。出了院拐两道弯便有一口水井,香兰吃力的把桶从井里摇上来,忽觉得手上一轻,扭头一瞧,正看见宋柯站在她背后,伸出手来帮她摇水,对她微微一笑,眉目光辉尽生,暗含风月婉约。香兰吃一惊,手一松往后退了两步,宋柯的手也松了,那水桶便咣啷啷“噗通”一声掉入井中去了。

香兰又往后退了两步,虽然宋柯常常在笑,但方才那笑容却十分不同,就仿佛,仿佛…她前世的丈夫萧杭…萧杭笑起来也是这般,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眼睛上扬,他原有些严肃,只在闺房里才会展露这样的笑意,眼角眉梢都含着温情——她原是最爱看萧杭笑的,在新婚的夜里,他挑开她的盖头,她抬起头,撞入双眼的就是这样的笑颜。

如今虽是不同的人,但那笑意却极其熟悉,好像她的丈夫死而复生,就这样站在她跟前。

宋柯自从见香兰第一眼,便觉得这女孩儿有说不出的稔熟,让他忍不住想再靠得近些。香兰的眼睛极美,仿佛两颗玛瑙,但最美的是眼中蕴着的神韵,像两汪深潭,看久了就能让人溺在当中拔不出魂魄来,宋柯还记得,在自己前世病入膏肓的时候,他的妻子沈氏就有这样的双眼,坚定的看着他,一遍一遍的跟他说:“你的病一定能好,再忍耐些,等过了这座山,就能给你找来最好的郎中!”

两人便站在井边对望着。宋柯觉着胸口的那颗心开始乱蹦,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直瞪瞪的盯着人家看,勉强将目光移开,转过身默默的摇动绳索,帮香兰把水提了上来。

香兰稳了稳心神,心里暗暗啐了一口:“陈香兰,快醒醒你的白日梦罢!萧杭他…他早已变成一抔黄土了,眼前这个,是表少爷宋柯,你可莫要搞错了身份!”当下便沉凝起来,敛了敛衣裙,福了福说:“谢谢表少爷。”说着便去提水。

宋柯却挡住,说:“水桶太沉,我帮你拎罢。”

香兰急忙去抢,说:“这怎么使得!”

宋柯却执意将水桶拎了起来,对香兰道:“走罢,我就替你拎一段路。”说着紧走两步,又回过头对香兰笑了笑,“早就和你说过了,心里过意不去便做个装文房四宝的套子来谢我罢。”

香兰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不知为何涌出一股热流,这个少年举手投足与萧杭太相像,像得让她想起前世最纯美恬淡的年华,那时她和萧杭新婚燕尔,恩爱正浓,一同吟诗作对,簪花斗草,形影不离,即便流放发配,也一并相濡以沫,生死相守。而转世之后的生活,早已湮没了往日的高洁优雅的贵女沈嘉兰,她如今被碾落在微尘里,挣扎着求生,尖刻的岁月已经让她有些疲惫。宋柯身上却有她贪恋的影子,可他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她却是个卑微的小丫头。

香兰垂着头跟在宋柯身后,拐过一道弯,香兰轻声说:“就送到这儿罢,奴婢谢谢宋大爷。”

宋柯因她生疏的态度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也知不便再送,便将桶放了下来,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看着香兰费力的拖着水桶一步一挪的走远了。

香兰回到小院儿里,曹丽环叫着要水洗漱早已不耐烦了,香兰把热水壶放到炉子上,却颇有些心不在焉,等水烧开了,先给曹丽环端了一盆热水,又沏了一壶热茶送到曹丽环寝室。然后方才将剩下的水拿回房,拧了巴热毛巾给思巧擦脸,又找了药丸帮她服下。思巧口中仍絮絮叨叨的说自己后悔云云,香兰劝了两句,又提点了些在曹丽环跟前伺候的事项,思巧立时便将香兰当成知心的,一口一个“妹妹”喊着,带出亲热的意思来。待用过午饭,思巧便沉沉的睡了,香兰从包袱里把宋柯送她的绿玉青蛙找了出来,托在手心里看了好久,又默默的放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毒计

曹丽环自搬了地方,心里十分不痛快,每日都要跟卉儿关起门来大骂秦氏几回,怒上心头便拿香兰煞性子,又不咸不淡的说思巧:“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没好,天天在床上挺尸,比当主子的还享福,合着我这儿又多供出来一位奶奶,好大的谱儿!”

思巧听了,只得忍着痛起来,一瘸一拐的去伺候,曹丽环又嫌她在跟前笨手笨脚,让她去做针线。思巧手笨,常常一天还绣不好一朵花儿,免不了又要挨骂,香兰心里怜悯,得了闲儿便帮她做做活儿。思巧绣着绣着,眼泪便吧嗒吧嗒滚了下来,香兰立刻捅了捅她,低声说:“哭什么呢,泪再溅到衣料子上,那个母夜叉还不生吞了你?赶紧把眼泪收收,你委屈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熬。你欢欢喜喜也是一天,愁眉苦脸也是一天,自己可要想开点。”

思巧用袖子擦眼泪,呜咽着说:“我觉着我熬不住…”

香兰斩钉截铁道:“熬不住也得熬着,难不成还把自己吊死?有些时候就这样,你明明看前头没有路了,可谁知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些时候你明明觉着花团锦簇风光无限,可谁知前头却是悬崖峭壁,摔得粉身碎骨…”

“你说什么呢,听得我怪怕的。”思巧搓了搓胳膊,还要说话,就听院里曹丽环喊道:“香兰!香兰!”

香兰口中答应着,连忙放下手里的绣绷子走出去,原来曹丽环又让她去打水。香兰便拖了水桶出去,等打了水回来,便瞧见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正站在院门口。

香兰装没看见,低头便想走过去。如今住的这处院子紧跟二门相连,曹丽环自搬到这里,便常常叫自己的心腹小厮四顺儿过来商议些事。曹丽环是个有心计的人,当初她爹娘倒头,她跟她哥哥合谋家财,自个儿落了一笔钱,在金陵城郊购了一个小庄子,交给她奶娘一家打理。这四顺儿就是她奶娘的儿子,二十多岁了,身量虽矮,相貌还算周正,原看着也是精干的,可惯会吃喝嫖赌,心思不走正途,专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相好了两个小寡妇,又在勾栏里撒漫使钱,浑身便透着骨子猥琐之气。原本家中有一房媳妇儿,这厢到了金陵,偶然见了几个林府的丫鬟,便立刻觉着自己家的婆娘跟头肥猪似的,哪像林家的丫头,一个个小腰儿细软,如风摆柳的比天仙还俏。自此他一来林家便上下捯饬一番,有心勾搭几个俏丫头,却无人搭理他。

当下,四顺儿正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门口站着,冷不防看见个美貌的女孩儿拎着个木桶走过来,顿时瞪圆了眼,魂儿都飞了,觉着自个儿花五两银子嫖一宿的有名粉头都成了粪土,忙不迭凑过去,堆上笑说:“这位姐姐,手上的东西沉罢?我帮你拎。”说着就去抢那个木桶,趁机摸香兰的手。

香兰曾在曹丽环和卉儿口中听说过四顺儿,如今一见便知道是他,心里便含了警惕,见四顺儿过来,急忙忙闪开了,低着头说:“不用了。”便往里头走。

四顺儿哪能放过,一路跟着,拿着折扇摇了摇,自以为英俊潇洒,殷勤笑着:“姐姐可是在环姑娘这儿当差的?我以前怎的没见过?今日见了这般面善,莫不是前世有缘罢?”

香兰听这话觉着可笑,又十分厌烦,绷着脸往前走,四顺儿还在没话找话,喋喋不休:“姐姐是伺候环姑娘的么?听姑娘说府里给了她一个叫思巧的,人长得跟仙女儿一样,还又手巧又伶俐,真真儿应了她的名字,难道说得就是姐姐?”

香兰站住了脚步,转过身肃着一张脸说:“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儿?这是内宅内院,你再往里闯,我就喊了!”

四顺儿见香兰冷眉冷眼,却更有一番冷艳的滋味,骨头愈发酥了,堆着笑说:“是环姑娘让我来的…”

“既是姑娘叫你来的,你就该在门口等着!姑娘传你进来你才能进来。到底懂不懂规矩?你这样不要廉耻,是打环姑娘的脸呢!”说完水桶也不拎了,直接甩脸子进了屋。

进屋一瞧,见思巧没在屋里,炕上还扔着绣了一半的彩蝶牡丹,香兰便拿起绷子,待绣完一片叶子,悄悄将窗子拉开一道缝向外看去,见四顺儿已经走了,方才出去把水桶拎到茶房,灌到铜壶里烧水。

且说四顺儿,见了香兰掉了脸子,反倒觉着有股泼辣辣的风情,一嗔一怒的愈发娇艳了,心里头跟猫抓似的,正失魂落魄的当儿,听见怀蕊喊他进屋,便转回到曹丽环屋里来,曹丽环交代他两桩事,一桩是过几日秦氏做寿,让四顺儿从庄子上拉两筐新鲜的果梨;另一桩是让他给自己的哥哥曹刚带个信儿,说赵月婵允了一桩采办花木的差,只等秦氏点头,让她哥哥稍安勿躁。交代完抓了把赏钱便打发走人,谁想四顺儿却“噗通”跪下了,磕了两个头说:“大姑娘,不,不,奶奶,祖宗奶奶,要是这件事你不应小的,小的可就没法活了!”

曹丽环吓了一跳,问:“什么事儿?”

“方才小的看见个拎水桶的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说的,林家给的丫头思巧,小的一见就失了魂魄了,要是大姑娘能把她许配给我,我回去就把家里的婆娘休了,从此给大姑娘一辈子当牛做马,把这条命搭上都省得!”说着又磕头,“怦怦”作响。

曹丽环知道四顺儿是个好色的淫棍,心里其实也瞧不上他,可奈何身边没有再得用的人了,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背地里也没少跟卉儿骂他“浪驴公,一见女人腿就颤,管不住裤裆,成天就想着下流勾当,不得好死的玩意儿”,可当面还要和颜悦色的哄他给自己卖命,闻言心思转了转,捧起茗碗来吃了一口:“思巧?拎水桶的丫头?长什么样儿?”

四顺儿直挺挺的跪着,两手连说带比划:“就是…长得挺俊的,脸儿白嫩嫩的,眼睛大大的,小腰儿细细的,梳着个丫髻,身上穿着月白的裙儿…”

“行了行了。”曹丽环一听这形容就明白了,嘴上噙着一抹冷笑,“我猜你也瞧不上思巧,那个丫头是香兰,林家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四顺儿一听就不依了:“林家的丫头又怎么了?横竖都是伺候姑娘的!”舔着脸跪着往前蹭了两步,脸儿上打起十二万分的笑意,给曹丽环递了个眼色,“我的好姑娘,小的对姑娘的心,那一向是忠心耿耿的,这桩事你要应了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再造爹娘。何况这些年我对姑娘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曹丽环见四顺儿挺着一张脸来套亲热便觉着恶心,往后坐了坐,冷着一张脸说:“行了行了,瞧你这点出息!”静下心来又一想,虽然这香兰有点傻,人情世故不大精通,也没个心计,干活儿还是任劳任怨,是个好拿捏的,何况做得一手好女红,自己也早有意留她。只可恨她长得太美,若今后自己成亲,留在身边儿绝对是个祸害,若是给了四顺儿,那便不一样了,一来可笼络四顺儿的心,二来下人的媳妇儿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三来今后也有个好摆布的奴才。思来想去觉着靠谱,她本就不是良善之辈,一门心思为自己策划,哪管什么阴司报应、他人死活,脑子一转,便想出一条毒计。见屋里无人,只有卉儿在暖阁儿里趴着睡觉,便道:“你说的事,倒也不是不可行…”

四顺儿仿佛得了佛旨纶音,急忙忙往前凑,曹丽环一边说,四顺儿一边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末了一拍巴掌,咂嘴笑道:“若事成了,我真是死了也愿意。”

曹丽环笑得和煦:“原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求你记着我的好处,日后妥帖办差就当回报我的一片心。”

四顺儿连连道:“明白!明白!小的不敢忘!”

曹丽环攥着手帕子,笑容里带了两分凉薄。其实她心底里也知道,她嫉妒香兰!香兰那小蹄子虽是个丫鬟,可身上就是带着一股气派,仿佛天生就该是主子,举手投足带着矜持贵气,她瞧着就讨厌,她想方设法的折磨打压,香兰也确实瞧着乖顺,唯唯诺诺,可她却隐隐觉出自己始终没驯服那一身傲骨。

曹丽环眼里透着冷意——姑奶奶倒是要瞧瞧,往后你委身个猥琐赖汉子,那身骨头还怎么傲得起来!

屏风后面,思巧浑身瑟瑟发抖。原来房里开一后门,正设在这屏风后面,方才曹丽环让思巧搬两盆花到院子里晒晒,思巧搬花回来,待要关门的时候,忽听到四顺儿提到自己的名字,便大着胆子躲在屏风后头偷听,这一听便惊出一身冷汗。

思巧有些恍惚的回到她跟香兰住的小屋,进门便看见香兰正拿着个绣花绷子帮她做活计,她迷迷糊糊的坐到炕上,臀上一疼又立刻站起来,香兰“扑哧”一笑:“哪能这么快就能坐了,如今你走路还有些跛呢,再上两天药便好了。”

思巧看着香兰笑吟吟的脸,话都到嘴边了,却硬是咽了下去,什么都没有说。

第三十章 寿筵

三日后是秦氏的生辰,因还在曾老太太孝里,故并不大办,只请了几个亲朋好友摆几桌席,乐一乐罢了。林老太太却极看重秦氏庆生,吩咐酒席要最上等的,又特特命秦氏歇着,让别人来操持。王氏不善主持中馈,林东绮又没个心思,林锦楼便操办起来,请了各大酒楼做素食有名的厨子做菜,倒也红红火火。

秦氏本意并不想请曹丽环来,曹丽环却乖觉,巴巴的打发人送来两色针线庆寿,林老太太便说:“终归是亲戚,不请她也不合适,不过添一副碗筷,里外我让几个老妈妈关照着,你眼不见心为净便罢了。”秦氏见林老太太这么说,便只得也请曹丽环过来。

曹丽环打两天前就盘算着穿什么,从箱子底翻出了在仙霓斋裁了两身衣裳,都是没怎么上过身的,如今对着镜子一试,不是嫌样式老了,就是嫌花色太艳热孝里穿不出去,最后只得别别扭扭的又穿回那件茶白色满绣**花鸟绸缎的长身褙子,命卉儿给她细细梳妆,带了蓝宝石头面。末了,命香兰跟她一起去。

香兰诧异,卉儿挨了打,走路不利落,但这露脸的好事儿怎样也要轮到怀蕊头上,如今曹丽环和颜悦色的让她跟着,香兰倒是有些不大习惯。“你这张脸儿太素净,怎么也要来些胭脂,回去再换身衣裳。”曹丽环揽镜自照,拿着一朵珠花在头上比划,话却是对香兰说的,“这回表舅母的生辰虽不大办,可听说来了好几家的官眷,还有有头脸的管事媳妇儿也到,你好好打扮打扮,到时候露这么一小手,即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这对你以后有得是好处。”

香兰脸上微微笑着:“我原就不喜欢搽胭脂抹粉儿的,况且身上这身衣裳就好得紧…原还有一条石青色的裙子,洗了还没干。”

曹丽环有些不悦,斜了香兰一眼,嘴里咕哝一句:“不识好歹的东西,烂泥扶不上墙。”

香兰分明听见了,却装没听见,但瞧着身上的袄儿早晨浇花时弄脏一块,便回房换衣裳,进屋见思巧正心神不宁的站在窗前,见她进门吓了一跳。香兰爬上炕打开樟木箱子,一边翻找衣裳一边说:“思巧,你这两天怎么总六神无主的,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没,没有什么事儿…”思巧急忙摆手,“我好得很。”

香兰把衣服找出来,把外头罩着的赭石色小袄儿脱了,换上一件霜色小褂儿,道:“若是碰上什么为难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就只管说。”

思巧看着香兰欲言又止,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扎进肉里。香兰待她极好,对她事事帮衬,还时常说些宽心的话儿,她心里也是感激的,可又止不住嫉妒香兰生得貌美又做得一手好女红,况且香兰是林家的丫鬟!等曹丽环嫁了人便可功成身退,继续留在富贵的林家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可她呢?她是被太太送了身契到曹丽环这儿来的,主子脾气差心眼小不说,还是个折磨人的主儿,没几个钱还爱摆阔,以后就算饿不着,也指定不是好日子。她如今便水深火热了,往后的日子还指不定怎么难熬。

可凭什么呢?如果她不被赶出来,给曹丽环的丫头就应该是香兰呀!

凭什么她就这么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