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抢上前挡住道:“晒书让小鹃去,你先做针线,我去同春菱说。”

银蝶还要叽歪,香兰却把脸沉了下来,冷声道:“这活计是我三天前就给你的,你已经拖了这么久,做得这样差,我要教你还百般推脱,你到底想怎样?”

银蝶只觉着香兰单柔好欺,没料到她忽一沉下脸却威势十足,顿时有些愣,香兰把那褂子递过去道:“去,重新缝这褂子,我且告诉你,这料子是上等的贡缎,若做坏了,就直接从你月例里扣,你明白了?”

银蝶脸涨得通红,气得喘了好几口,盯着那褂子,却不伸手拿,两人一时僵在那里。此时门帘一掀,春菱走了进来,一看这阵势心里明白了几分,微微笑着:“哟,这是唱得哪一出?”

小鹃快人快语:“银蝶不好好做活儿,香兰要教她,她还不肯学。”

银蝶冷笑道:“你跟她交好,当然向着她。”又瞪着香兰,“别以为我们心里不清楚,你不就因为大爷给了你个宫里赏的膏子,就觉着自个儿腰板硬气高人一等了么?呸!上头还有大奶奶、姨奶奶,你就以为能攀高枝儿了?瞧把你兴得那样,分明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哼!”说完一推春菱,摔帘子就出去了。

香兰愣住了,小鹃气得跺了跺脚:“黑心的小贱蹄子,有本事让大爷也赏你一个!分明是眼红嫉妒人。”又去拉香兰的手:“咱们别理她,什么玩意儿!”

春菱心里暗爽,假意咳嗽一声安慰道:“是呢,银蝶年纪还小,说话难免口气冲些,回头我去说她。”说着又出去了,临走时扭头道,“姨奶奶说了,这几日不用你进去伺候了,让你紧着把小孩子的衣裳做出来几件。”

说话听音,香兰眉眼通挑,立时就明白了,这是岚姨娘膈应了她——自从林锦楼送了她涂脸的膏子,东厢里便诡异起来。青岚原待她亲厚,之后便有些淡淡的,如今连近身伺候都不让她靠前了;吴妈妈却对她愈发亲热,原直唤她名字,如今却叫“香兰姑娘”;春菱客气了许多,却也不动声色的跟她疏远了两分;银蝶倒是摆在面子上,直接甩脸子,连活计都指使不动;唯有小鹃同她仍是一如既往的交好罢了。

香兰忽然觉着没趣儿,深深叹了一口气,坐了回去,把手里的褂子扔到一旁。

东厢待客的小厅堂里,画眉正坐在椅上,身子微微前倾,跟青岚说话:“…其实二姑娘就是个爱风雅的人儿,原先也爱组个诗社、棋社的,因曾老太太的孝就停了几期,如今又有这个心气儿,这才招呼着大伙儿问一声,姐姐要有雅兴,不妨也去散散心。”她头上绾了个油亮的发髻,盘了一支玛瑙云蛟钗,脸上仍是浓妆,衬得愈发妩媚,穿着一件蔚蓝底子缠枝花卉刺绣镶边靛青对襟褙子,底下是雪白的裙儿,隐约露出一点绣鞋上翘着的珍珠,又俏皮又新奇。

青岚歪在罗汉床上,拨弄着旁边绿檀花架子上的一盆兰草,含笑道:“我不懂什么湿啊干的,再说身上也乏,还是你们去罢。”

画眉笑道:“这诗社,有时候连太太也会去凑热闹呢,姐姐就去罢,憋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再说还有几家内宅里走动勤近的官眷太太小姐们也来,去混个脸熟也是好的…正房那个母夜叉,虽说大字不识几个,也得过去凑个兴儿。平日我跟鹦哥那小蹄子不和,见着姐姐却觉着投缘,咱们姊妹一起去,也能做个伴。”

青岚虽是生长在读书人家,可性子惫懒,自小对读书兴趣皆无,琴棋书画也一窍不通,只不过识几个字,学了些《贤女集》之类,听说林东绮要办诗社,难免怕丢脸露怯,不敢应。但听画眉说“太太去”,又说“内宅里走动勤近的官眷太太小姐们”,便心动了。

画眉看着青岚的脸色,笑吟吟的喝了口茶:“再说,姐姐是读书人家出身的,比我们都高明百倍,难道还怕做首诗吗?就怕到时候大展长才,把她们都比下去了!要我说,不如姐姐起头办这一期诗社,到时候露这么一小手,那可就美名传四方了。”又鼓起兴说谁谁家的小妾,办了诗社,事事妥帖周到,在太太们之间拔了头筹,比正房奶奶脸上还有光;谁谁家庶出的小女儿,因为在诗社里诗文做得好,传扬出去,嫁了个前途似锦的大才子。可依她画眉看来,这些人都比不上青岚聪敏多闻,若是青岚能趁身子还不重的时候办一期诗社,在太太奶奶间扬了威风,不光能得太太看重,她未出世的孩儿也因他母亲而更有分量了。

这三夸五捧的,把青岚说得晕陶陶,心中暗想着:“是啊,画眉说得不错。我在林家虽是个妾,可也是良家子出身,林家摆了酒宴风风光光用轿子抬进来的,跟她们到底不同。如今在林家,虽有些地位却无口碑,若是这诗社做成了,名声显扬出去,人人称赞,方不辜负我肚子里的肉儿。”

头脑一热,登时便道:“甚好,那我就跟二姑娘说,这一期诗社便由我来组罢。”

画眉笑得眯了眼,拍着手道:“姐姐果然是个爽利人,真是女中豪杰了。这事要是做成了,不单是太太和大爷高看你一眼,连官眷们也要夸姐姐的才名贤名。”

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别的,狠狠捧了青岚一番,方才告辞走了。

等画眉一出东厢的门儿,脸上的笑“吧嗒”掉了下来,冷冷看了东厢一眼,嗤笑着自言自语道:“傻婆娘,痴心疯了竟敢应下这个,有你受的!”

第五十一章 固执

却说画眉去了,青岚把她应承诗社的事跟吴妈妈一说,吴妈妈登时大吃一惊道:“我的奶奶,你怎么把这事应下来了?”

青岚一愣,道:“应下来怎么了?我这不是跟妈妈商量诗社的事该怎么操持么?我年轻面嫩,不曾做过这样大的场面,妈妈经的事多,还要事事倚仗您。”

却没成想吴妈妈咬牙切齿,恨声骂道:“我就知道画眉那小蹄子不安好心,竟把姨奶奶往贼船上头领!”看着青岚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道:“姨奶奶以为办诗社是个玩意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妥当的了?要放寻常大户人家里,诗社就是内宅里妇人们取乐的,可在咱们这儿却不同。太太人缘好,老爷的官声也响亮,但凡要是咱们家办一期诗社,等若是金陵有头脸的大户太太小姐们在府上聚会一次。这样的席面,要瞻前顾后,人人满意,最后讨一声‘好’真是难上加难。你道二姑娘为何爱办诗社?还不是因为待字闺中,若这样的场面操持的好,谁不夸说一句贤惠能干,争相要娶回家呢。”

青岚听吴妈妈先前讲得这样难,也面露难色,可听到后来,又抖擞起精神,笑道:“若这样的场面我操持好了,岂不是也能得人夸赞了?妈妈总说我在府里没靠山,生怕太太走了我便吃亏受欺负,眼下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怎就退缩了?”

吴妈妈直想翻白眼,苦笑道:“我的奶奶!二姑娘操持得好是因为有太太在一旁帮衬看顾着,莫非姨奶奶也有这样大的脸面,能请太太过来帮你料理了?况且姨奶奶还大着肚子,养胎还来不及,怎好自己再折腾?听我的话儿,这个心歇了罢,啊。”

青岚嘟着嘴,有些不乐意。

吴妈妈看着青岚嫩如鲜花的脸颊,又叹了一口气,想到这岚姨娘不过才是个十八九岁不经事的小媳妇罢了,声音便放柔了几分,道:“姨奶奶要想办诗社,不妨等孩子生下来,养好了身子也不迟,这几个月姨奶奶还是紧着自个儿的身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熬神费力,万一伤了肚子里的哥儿,不光我们跟着着急上火,大爷也是要心疼的。”

又劝又哄了好一阵,无奈这青岚也是个认死理的,一心想着在人前露脸,这会子犟上来,越不让干的事便偏要弄,死活也不肯改主意。

吴妈妈无法,只得去找秦氏。秦氏皱了眉,先斥了一句:“胡闹!”眉峰深深皱起。她当初千挑万选选了青岚,就因为看着这女孩儿性格和顺,心思单纯,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否则良妾一门心思跟正房奶奶争权争宠,内宅里就更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可如今看来,太单纯也不是什么好事。

秦氏想了一回,对吴妈妈说:“不妨,她想办就让她办去。”

吴妈妈一愣。

秦氏道:“她自从进了府还没吃过亏,这回吃亏买个教训也不是坏事。可有一则,就是她的肚子要紧,你在旁边盯紧些,天天请郎中过来诊脉,万一有什么不对赶快来告诉我,我也好找人替她操办。”

吴妈妈领命去了。

用罢晚饭,香兰把剩菜剩饭都收在一个碗里,拿到院子里喂猫,见吴妈妈坐在廊上长吁短叹的,便上前道:“天都擦黑了,妈妈坐在这儿喂蚊子呢?”

吴妈妈正愁没个人诉苦,一见香兰登时打开了话匣子,将青岚应承办诗社的来龙去脉跟香兰说了。

香兰一听,神色便严肃起来,说:“这哪是闹着玩的?姨奶奶的身份本就不该应这层事,大奶奶知道了心里又该怎么想?况且要操持这样的场面,又要计较花费,又要办得有趣儿,还不能弱了林家的脸面,比家里中秋十五做个团圆席还难呢。”

吴妈妈听香兰竟说出这样一番话,心里暗暗吃惊道:“这小丫头竟能有这样的见识,竟然像她主持过大户人家的中馈似的。”口中道:“谁说不是?更甭论有几个官家太太原就是挑剔的。让咱们家没脸还在其次,最怕是姨奶奶的肚子有个好歹,我也难见大爷和太太。又犯愁道:“我虽说在林家呆了几十年,可也没帮忙操持过什么筵席,姨奶奶又说要凡事依仗我这老婆子,唉…”

香兰也叹了口气:“姨娘也是,这样难的事怎么就答应下来了。”又问道:“诗社什么时候开?”

吴妈妈道:“还有半个月的功夫。”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见茶房里银蝶高声道:“…姐姐不必拿香兰压我,不就是生了个狐媚样儿,会在爷们跟前扮可怜么?你当我不知道她是哪一尾狐狸精!”

又听春菱缓缓道:“她是大爷眼里的红人,还是二等,你有何必跟她找不痛快?要我说趁早歇了心,她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

银蝶的音儿又尖又厉,带着几分气性:“我可不像春菱姐姐那么好性儿,平日里姐姐的威风都上哪去了?何必怕她?”

春菱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却模模糊糊不能耳闻了。

吴妈妈立刻朝香兰望了过来,却见香兰容色平静,便道:“这是…”

香兰尴尬一笑:“还不是大爷那盒膏子给闹的。”

吴妈妈极不赞同道:“大爷赏你是他乐意,她们这是做什么…银蝶那小蹄子我原就看她不厚道,可干活儿手脚麻利,又会讨姨奶奶欢心,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谁知道背后说起人来竟这般难听。”

香兰心道:“银蝶和我是一天进府的,年纪也差不多大,我却比她早提了二等,她又争强好胜,自然不舒坦了。何况她对大爷也存了一段意,眼见大爷给了我盒膏子,心里头便更又怨气了罢。”忽想到林锦楼给了她一盒宫里膏子,恐怕这会子全府都要传遍了,不禁警觉起来,看着吴妈妈正了容色道:“我想求妈妈一件事…妈妈是大爷的奶娘,大爷最是敬重的,若是能跟大爷递上话,能不能劝大爷把那盒膏子收回去?最好再大庭广众之下狠狠骂我一通,我也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吴妈妈扑哧一笑,点着香兰的脑门说:“你当大爷谁的脸都给的?傻丫头,那膏子连大奶奶都没那个福气得,他给你你就收着罢。记着我一句话,眼下是难了些,以后有你的好处。你这个丫头跟别人不一样,我看着你就知道你日后是有福气有造化的…”

第五十二章 代办

青岚兴致勃勃,拉了吴妈妈一同商议诗社的事,又打发春菱去林东绮处讨教经验。这一提出章程才发觉事事琐碎,难以计较。先是请谁就犯了难,林东绮是小姐,只管请别家的太太小姐就是,可青岚是姨娘,若不邀请别家的爱妾,未免不懂眼色,日后在官眷的圈子里也受排挤,可请了,又怕惹正房奶奶们糟心,光名单就斟酌个没完。然后是果碟菜品,银两花费,外出采买,另还有诗社的题目等,种种不一而足。

青岚小门户出身,自幼就没学过这个,人际走动,迎来送往上也无甚经验,又没经过事,听着吴妈妈和春菱你一言我一语的,便烦了。她不耐烦做这个,可话已说出去,如今硬着头皮也要扛着,先前还打起精神指挥,却越指点越乱,后来不是说今儿个头疼,就是说明儿个腰酸,把事务全丢给吴妈妈处置。偏还想拔个头筹,叮嘱务必事事严谨出彩。吴妈妈等辛辛苦苦忙完一桩,青岚又百般挑剔,四五天过去,竟一丝进展全无。

青岚没叫香兰管这一桩事,不过使唤她跑跑腿。香兰也乐得清闲。这一日,香兰在房里做小衣裳,见吴妈妈扶着腰走进来,忙起身起身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吴妈妈叹了一声:“姨奶奶一句话,倒叫我们跑断腿。”在香兰床上坐了下来。香兰用自己的杯子给吴妈妈倒了一盏茶。

吴妈妈唉声叹气说:“咱们这位姨奶奶也不知想得什么,来人的名单子还没订下来,请帖一张没写,却天天琢磨着上些什么菜。我说请外头的名厨,姨奶奶嫌贵,可家里的厨娘做的她又嫌不好,往外头采买吃食,列好的单子她又给划去一半,跟我说,再贵也不能一下就花五十两,最多只能十两银子…这这这,这又想得脸,又不想花钱,我这把老骨头是没法干了,谁乐意干找谁去!”喝了一口茶,冷笑道:“没那个金刚钻,偏要揽个瓷器活儿,末了自己不干还挑三拣四,怪道人都说小门小户的就是缩手缩脚。”

香兰听吴妈妈抱怨,微微皱起眉头。青岚不过是林锦楼稍看重些的良妾,可吴妈妈却是林锦楼的奶娘,虽说是个下人,但在太太跟前都有体面的。吴妈妈看顾青岚待产,多少有秦氏的授意在里头。与其说是“伺候”姨奶奶,倒不如说是以吴妈妈的身份震慑各房妻妾,让她们别动那些有的没的小心思。可这位岚姨娘好似没体会到秦氏的用意,反倒真把吴妈妈当下人使唤起来了。吴妈妈在大宅门当了几十年的仆妇,早已是喜怒藏于心的老油条,如今竟公然讽刺青岚“小门小户的就是缩手缩脚”,显见已十分不满了。

再者说,大户人家请客做席,要的就是这个脸,既然要脸面,就要大把的银子往里投,不浪费已是难得,想不铺张却绝无可能。青岚平日里对下人大方,不过也是赏些自己穿旧了的衣裳或者不喜欢的首饰,都是些小零碎。如今真金白银的掏银子出来,自然是肉疼了。

香兰本不想管,但瞧着吴妈妈脸色疲惫,心里又不忍,她到底是个良善好心的,低头想了一回,便道:“不如去二姑娘那里问问,上次办诗社,都请了哪家的太太小姐。”

吴妈妈道:“姨娘跟二姑娘身份到底不一样。”

香兰一听便明白了,抿着嘴笑道:“妈妈糊涂了,还为这个操心,难不成请哪家的姨娘还要单写个请帖了?在帖儿上直接笼统些说‘请某某家内眷’,到时候她们爱带谁来便带谁来。”

吴妈妈一怔,拍着手笑道:“可不是,是我们迷糊了。都是姨奶奶,非要每一位来的都要个确认,闹得我也没了方寸。”

香兰道:“估个大概的人数便是了,只是来的这些人家谁和谁交好,谁和谁不和,谁该跟谁坐一桌也要有个章程。另外,吃食上有什么忌口,哪些太太信佛要吃全素,哪些太太爱吃荤腥,这些倒是着紧的。”

她想得入神,全然没留意吴妈妈惊愕的神色,款款道:“请的人也不必太多,十几位有头脸的就足以了,算上咱们家的太太小姐们,拢共二十多位正好热热闹闹的,多了反倒不美。姨娘给的银子少,倒也有银子少的办法。大户人家食不厌精,那些山珍海味早就吃絮了,不如从庄子上拉些新鲜的瓜果蔬菜。我记着大爷开了个顺福楼,听人说那里的厨子会用花儿啊朵儿啊的做菜,又新奇又好看,不如就请来做个百花宴,不为吃些什么,就为了图个新鲜。花草在咱们园子里想摘多少没有?只是十两银子还是少了些,做这样的席,至少也要三十两…”

刚说到此处,银蝶走了进来,见吴妈妈坐在香兰床上,两人状似亲密的说话儿,心里便有些不自在,道:“我刚去了厨房,要了一段藕给姨奶奶做粥,方婆子没在,管事的让我跟妈妈打个招呼。”眼睛一溜,看见吴妈妈手里拿的白瓷杯子,她以为那杯子是她的,便愈发不自在了,暗自咕哝:“倒是会用别人的东西做人情儿。”往桌上看去,见自己的杯仍好好的放在桌上,便闭了嘴。

吴妈妈看在眼里却装作没瞧见,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罢。”待银蝶一走,便又问香兰道:“依你的意思,这诗社在哪儿开?姨奶奶的意思还让在剪秋榭办。”

香兰想了想说:“太太喜欢剪秋榭,咱们也去那儿岂不是跟她争持了?拢翠居不是还空着,如今成了花房,不如就去那里,又清净又省得打扫,花木也多,也好命题做些诗文。”

吴妈妈笑弯了眼,拉着香兰的手道:“我的好丫头,我竟没看出来,你有这样的眼界,真把屋里那个给比下去了,这些你是怎么会的?”

香兰心里警醒,低头道:“原先在表姑娘那里听她曾经念叨过原先家里做席的事,无意当中听来些。妈妈也别夸我,我也是照猫画虎的瞎说一通罢了。”

吴妈妈只是含着笑,拍了拍香兰的手。

银蝶探头探脑的站在门外,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偷看了一会儿,因她二人声音低,听不清说得是什么,便抓心挠肝的。眼珠子转了转,便跑到青岚跟前告状道:“香兰自从大爷赏了她膏子,就觉着自己高人一等似的,如今又百般讨好吴妈妈,心里头怕是藏了奸了!”

青岚从未将吴妈妈看做了不起的人物儿,况她又不喜银蝶,听了这话便斥道:“好好当你的差,别拿这些有的没的事情烦我!”

银蝶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自此后,吴妈妈便时常跟香兰询问办诗社的事,原先香兰说完,她还想一想,但渐渐的,觉着香兰的主意比她还要高明不少。再后来又找青岚把香兰要来帮忙打理诗社的事,让旁人都听香兰使唤,她只管在后头坐镇。香兰本想推脱,吴妈妈便道:“等诗社的事完了,便准你半个月的假,再多发一个月的月例。”

香兰咬了咬牙便应了,道:“只是有一节,对外只说是我帮妈妈操持,做得好了都是姨奶奶和妈妈的功劳,与我半分干系都没有。”

吴妈妈听了这话,又将香兰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方才点头道:“好,那便依你。”

第五十三章 遥望

却说香兰应了诗社的事便日夜操办起来。一来她怕打搅青岚休息,二来她只说协理吴妈妈打点事宜,不愿在众人跟前出风头,便干脆搬到拢翠居去住,日日忙碌到深夜,吴妈妈晚上便过来相陪。

这一日黄昏,园子快落锁的时候,忽有个七八岁的小幺儿来敲拢翠居的门,香兰出来一看,那小童儿手里拎着一只波罗漆方形攒盒,道:“我家主子说姑娘这几日忙碌辛苦了,让我来送些吃食。”说着自顾自走到屋里,将食盒打开,取出一只填瓷青花高脚盅,一碟子小菜和一碟子糕点。

香兰将高脚盅的盖子打开一瞧,见里头是枸杞红枣鸭汤,奶白细腻,香气诱人,看看那小童儿觉着眼生,不是在知春馆廊下当差的几个,因问道:“你家主子是谁?岚姨娘?”

小童儿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说:“倒不是她,香兰姐姐出了院儿门,一瞧就知道了。”说着拎了食盒就走。

香兰忙忙的跟出去,站在院门口,那小童儿遥遥一指前方的月亮门:“姐姐看那里。”

香兰抻脖子一瞧,只见那月亮门旁竹影丛丛,青翠浓密,有人正站在那丛竹子后头,隐隐露出半张脸和靛蓝斗纹衣角,似乎是瞧见香兰看他了,便用手将面前那丛竹子推开,宋柯那张俊美白净的脸便现在眼前了。

香兰瞠目结舌,瞬间被施了定身法,一动都不能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脑里全然是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喊着:“他怎么知道我在拢翠居?他在关心我…我的丈夫给我送吃食来了…”

宋柯对香兰展颜一笑,香兰方才回神,急忙裣衽一礼,盈盈道了一个万福,宋柯心里一热,笑着对她微微颔首。

那小童儿甚是机灵,对香兰道:“姐姐回去且慢用,空碗我明儿个再过来收。我叫绿豆,姐姐若有差使,或者给我们爷传递个什么话儿,只管吩咐我。”

香兰明知不合规矩,却按捺不住,从袖里摸出几个铜板道:“替我好好谢谢你们爷,告诉他日后不必破费了,他的心意我收下了。”

绿豆却不肯接那铜板,一溜烟儿跑了。

香兰抬起头,见宋柯仍站在月亮门边上,她本想再多看一会儿,却恐人多眼杂被人瞧见了,只得依依不舍的走进去,关上了院门。又从门缝里往外看,直到宋柯跟绿豆转身走了,方才收拾心情,走到屋里去了。

她对着桌上细致的菜肴,心里百感交集。这些时日她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断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心思,她也确实觉着自己已百忍成金。可事到临头,见了宋柯,又忍不住忆起前世种种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情意。

香兰端起高脚盅,汤还未到嘴里,泪却先滑了下来。

原来自从上回一别,宋柯时时想着要将香兰讨要过来,却不巧赶上林锦楼要出门。林锦亭本想跟赵月婵打声招呼便把香兰直接领回来,却好巧不巧知道这香兰被他大哥赐了一盒宫里的晶玉兰雪膏,林锦亭便有些踟蹰了。林锦楼这做派显见是对这个叫香兰的小丫头有几分上心,若不打招呼就把人领走怕是不妥。只好等林锦楼回来再作打算。

宋柯时时惦念香兰,让林锦亭帮他打听香兰的事,这厢知道香兰为诗社的事住到拢翠居去了,便打发人来送些吃食,也好让香兰知道,自己并未忘记她。幸而这拢翠居和林锦亭住的卧云院离得近,他来回走动也不怕被人瞧见生了疑心。

“…香兰姐姐也没说什么,只让大爷别再破费了,你的心意她收下了。”绿豆搔了搔脑袋,“她还要给我几个钱,我当然是不能要了。”

宋柯默默叹一口气,回首望了望拢翠居那扇小小的院门,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纤弱的身影。

此时夕阳西下,看园子的婆子前来巡查,见宋柯站在门处,便堆着笑迎上来道:“柯大爷,该锁园子了,您明儿个再过来逛。”

宋柯再次回首看了一眼,便带着绿豆离去了。

自次绿豆便天天带了吃食来,香兰站在门口对宋柯施礼,两人遥遥相望,虽一句话都不说,但好似明白彼此的心意似的,欲说还休的滋味尤其让人沉醉。

却说开诗社的日子已到,青岚亲自拿了请帖送给秦氏。秦氏到拢翠居看了一遭,见拢翠居已焕然一新,里里外外摆着上百盆花卉,争奇斗艳,庭院里两棵石榴树花开正浓,院外守着一溪清流和几块奇石,并一道通幽曲廊,虽不比别处雅致,却也颇有意趣。

秦氏又询问了几句,见果然事事料理妥当,不由大为惊讶。

次日,各家女眷便乘车坐轿纷纷来了。青岚一早换上一套粉白二色凤尾纹样肉粉色绣金镶边圆领袍,让春菱用银丝髻梳了个别致的头,脸上也用了些脂粉,纵然她如今已显怀,却不见臃肿,往人群里一站,仍是个俏丽的小媳妇儿模样。因她不大精通人来送往的场面事,秦氏便命林东绮在一旁相陪提点。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妇人都到齐了,拢翠居便喧哗起来。

香兰不爱凑热闹,只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后头盯着厨房上菜。吴妈妈轻手轻脚走过来,拍了拍香兰肩膀道:“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前头热闹得紧,拢共来了二十来位,你也过去讨些赏钱罢。”

香兰笑了笑道:“我走了,谁盯着厨房上菜呢?”

吴妈妈道:“用饭了不曾?”

香兰道:“方才吃了些。”

吴妈妈道:“横竖菜也上齐了,后头不过是些粥点,我让春菱过来看着,你到前头去罢,我方才跟太太说了,这些时日多亏你精心,太太说这就让你过去,要好好赏你呢。”

香兰有些踟蹰。

吴妈妈道:“去罢,你这一遭给姨娘争了好大的脸,太太每个丫鬟都赏了,连小鹃银蝶都得了个红包。”

香兰方才到前头来,只见满院珠翠环绕,笑语莺声,她溜着墙根走过去,却见秦氏身边坐着个跟她容貌有几分相仿的美妇人,两人正有说有笑。

第五十四章 诗社(一)

那美妇人是秦氏二姨妈的女儿韦氏,两人从小交好,后韦氏嫁入显国公府,虽是世子郑百川的填房,二人年岁相差二十岁,但到底也算夫妻和美。只是婚后四五年方才生下一女,取名静娴,此后韦氏便没再产育过,这郑静娴便是韦氏的掌上明珠。

秦氏对韦氏笑道:“咱们可有些时日未见了,若不是表姐夫落叶归根,想回来祭拜祖宅,咱们姊妹还不能聚上一聚。”

韦氏脸上带了一丝忧虑,压低声音道:“我家老爷身子骨这两年愈发不好了,却还偏要回来看看,我们娴姐儿如今还没个婆家,我真怕老公爷一撒手,便把娴姐儿给耽误了…偏这丫头最可恨,高不成低不就的,她爹也宠着她,她自个儿不乐意,也就由着她性子去了。”

秦氏笑道:“哪个爹娘不宠孩子?我对绮姐儿也是一样的心,怕高嫁受欺负,低嫁受委屈,找个门当户对的,又怕儿郎不争气。”吃了一盅酒,往东边小姐坐的那一席看了过去。

当下郑静娴便同林东绮、林东绫等坐在一桌,不知正说笑些什么。她生得高挑,肩膀略宽,脸蛋方圆,神采飞扬,虽五官俊秀,却也嫌过于英气了些,可在女孩儿堆里反倒扎眼醒目。

秦氏将目光收回来,对韦氏笑道:“就凭娴姐儿这般相貌人品,你还愁什么?”

韦氏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道,从小儿让我给养娇了,有了个说一不二的盗拓性子。再说她只算生得不丑,跟你们绮姐儿还是没法比。”

孩子总是自己的好,秦氏看了看英气的郑静娴,又瞧瞧温婉的林东绮,便觉着韦氏说得是实情,却还要谦虚几句:“瞎说,我瞧着娴姐儿是一等一的上等女孩儿,她跟绮儿各有千秋罢了。”

香兰见秦氏和韦氏说笑正酣,不敢打扰,默默的回转到廊下来。只见青岚和鹦哥、画眉坐在一桌。

青岚脸色微红,显是吃了些酒,夹了一筷子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画眉坐在她左边,不住奉承道:“原我就说姐姐是个有能耐的,如今看果然不错,席做得这样好,吃的菜竟然还是花朵儿腌的,又新奇又可口,也亏得姐姐这样的人儿才能想出这个法子。”

青岚心里受用,脸儿上已笑开了:“妹妹可别夸我,什么新奇法子,都是外头人吃厌了的,你们别嫌弃才好。”想到这几桌席竟然花了三十二两银子,不禁有些肉疼,但见人人都赞好,尤其是秦氏,头一回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赞许,便又觉得这个银子花得值。

画眉笑着说:“哎哟哟,这样的吃食还嫌,恐怕也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才能入口了。鹦哥,你说是不是呀?”她谈吐轻快又俏皮,几句话便让青岚好感倍增,也随画眉笑了起来。

鹦哥画眉左边,脸色不大自在,也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低头敛去眼里的嫉妒——看那王青岚,一身粉嫩富贵打扮,脸颊的气色红润,显然是过得极其舒心的,不光太太向着她,就连大爷也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如今又让她在达官贵人之间做一期诗社!这是大奶奶都没得过的脸呀!太太和大爷能这样纵容她,还不是因为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儿!若,若不是她的儿子被春燕那小贱人陷害流产,今日花团锦簇,众人围绕的本该就是她了呀!

鹦哥心里发苦,想到伤心处还偷偷掉两滴泪。画眉看了鹦哥一眼,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扭脸对着青岚又换了一副热络的笑脸,道:“方才各家夫人都夸说姐姐能干呢,连太太都说‘岚丫头是个妥帖人儿’,要知道太太从不轻易夸谁呢。待会儿作诗作词,姐姐也得拔个头筹,方才对得起太太的厚望。”

青岚原不想作诗,生怕露怯,可听画眉捧她,又有些飘飘然,正犹豫作还是不作,此时听见有个声音道:“太太这么夸赞,那你待会儿可要一鸣惊人了。”

一语未了,赵月婵便在青岚右手边坐了下来,粉面含威,嘴角上挂着笑,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风情夺人。她一来,青岚全然没了方才的春风得意,顿时缩手缩脚起来,慌慌张张就站起来,唯唯诺诺的不敢应声。赵月婵原本因青岚今日出了风头,心里正恨,但见青岚这般害怕自己,胸口里的恶气出了些,淡淡道:“你坐罢,给我斟酒。”

青岚忙执起酒壶,给赵月婵倒了一杯。

画眉见青岚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嘁,她还以为青岚这回硬气了能跟赵月婵斗上一斗的,原来烂泥扶不上墙,还是个软骨头。

此时却听鹦哥忽然开口道:“今日青岚姐姐真个儿好风光,诗社办得这样体面周到,肚子里还有大爷的骨肉,真是天上地下都没有这么圆满的,我看着都眼热了。”“大爷的骨肉”咬得极重。

赵月婵果然沉了脸色,上上下下看了青岚一圈儿,点头道:“不错,你是个有福气的,从进门那天起,太太就说你好生养,定能给林家开枝散叶。”

青岚陪着笑说:“不敢,不敢…”

赵月婵道:“你不敢还有谁敢?如今我们这些人上上下下的,全都指望妹妹的肚子呢。”说着几声轻笑,却带了十足的凌厉气势。

青岚低着头不敢言声。

她悄悄看了看赵月婵,已没了胃口。她第一回来到林家江南祖宅,进门给赵月婵敬茶的时候,看见一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小丫头被两个婆子从门口拖了出去,在地上拖出长长血渍,她吓得魂飞了一半,赵月婵却轻描淡写的说那丫头偷了她的首饰,她只不过略加小惩,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两眼如刀锋一般。这一招杀鸡儆猴便将她震慑了。

后来她因有了身子,不必到正室跟前立规矩,时间一久,她也是个心宽的,便渐渐淡忘了这一桩事,只是对赵月婵存了个畏惧的影子。可上回赵月婵来东厢,扬手就将一盏茶泼在香兰脸上,她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阵哆嗦。方又想起来,这正室奶奶正正是一尊夜叉!

赵月婵只管拿了筷子夹菜吃,青岚、画眉、鹦哥等都不敢动筷,屏声静气的呆坐着。索性赵月婵吃了两筷子菜便起身走了,她是媳妇儿,在席间只设虚位,并不敢坐,所以才到廊下的桌上吃些菜肴垫垫肚子,而后又要进去张罗——青岚已做了个大脸,她这会子要表现一番,方才能挣些面子回去。

等赵月婵一走,青岚立时便活了,又同画眉谈笑风生起来。

香兰远远的站着,暗自摇了摇头。这岚姨娘碰上大奶奶,就如同耗子见了猫儿,让人觉着又可怜又可笑了。

第五十五章 诗社(二)

一时秦氏那一桌不吃了,早有伶俐的丫鬟端了铜盆净手,撤掉残羹,重新摆上细茶点。贵妇人们仍然谈笑风生,小姐们有看花的,有喂鱼的,有在一处叽叽喳喳说话儿的。

香兰让吴妈妈张罗两个婆子,在院里摆放一张花梨木大桌,布上笔墨纸砚,将诗题取了过来。大家团团围上来一瞧,只见无非是些吟花诵柳的题目,一派风花雪月,却正和闺阁女孩儿们的心思,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林东绣跟柳大人、温员外家两个庶出的女孩儿交好,三人生怕选晚了只剩下不好做的题目,写不好出丑。凑在一处交头接耳,选了题便急急忙忙的摊开纸琢磨去了。

林东绫素不爱读书,更厌烦吟诗作对,本不耐烦做这个。眼风一扫,却见小姐们人人提着笔对着题目斟酌,偶有几个不作诗在一旁说话做针线活儿的,不是庶女就是她瞧不起的嫡女。林东绫心高气傲,自然不屑与她们为伍,暗自琢磨着这会子若不做出一首诗便着实掉了身价,于是便胡乱勾了一个。

她把诗题写在纸上,招手喊来贴身丫鬟璎珞,把纸塞在她手中,轻声道:“去,给我三哥哥送过去,让他赶紧做好给我送回来。”璎珞会意,连忙退下。

这厢林东绮亲热的挽着郑静娴的手臂,指着一个题目低声道:“这个《暮春》好做,简简单单,春季里的事物多着呢,只要突出一个‘暮’,便什么都可以吟,只是想不落窠臼就难了。”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夜雨》就有局限,可只要意境抓得准,讨巧倒是更容易些。”

郑静娴神色矜持,颇有些清高之色,将那些题目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嗤笑了一声,对林东绮道:“这些题目各个都俗,要把俗气的写出新意来才能显出本事能耐呢。”竟用笔勾了那个《暮春》。

林东绮眉头微微一皱,心里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自顾自的把《夜雨》勾了,摊开纸写了起来。

林东绣见林东绮碰了钉子,不由抿嘴偷笑,往郑静娴身边挪了挪,道:“娴姐姐有才,就算是俗气的题目,也指定能写出新意来。”

郑静娴看了林东绣一眼,连话都没说一句。

林东绣闹了个大红脸,幸好宋檀钗在一旁解围道:“绣妹妹,你这么快就有两句了,我还一句都没想出来呢。”自从秦氏断了林东绮对宋柯的念想,林东绮便对宋檀钗也淡了许多,反倒林东绣对她愈发热络,两人一来二去的,也有了几分情义。

这一岔便将话头引开了去,小姐们埋头作诗,只林东绫悠闲自在,一时去看她母亲王氏喂鱼,一时去桌上那块糕点,一时又要喝烫热了的果子酒。

却说青岚这一头,画眉百般撺掇她去做首诗,青岚自然不肯,画眉瞥见赵月婵袅袅的站在廊下,便在青岚耳边低声道:“姐姐怕什么,做得再不好,难不成比那个母夜叉还不如?她可是大字都不识几个,满肚子的心计厉害又能如何?姐姐已经在前头得了这样大的脸,如今再做首好诗,立刻就能把那婆娘比下去。到时候传扬出去,不光咱们太太高看一眼,日后行走在大户人家,也更加体面了。”

这一番话正正把青岚的心思说活了。对啊,自己再不济,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总比那大字不认几个的赵月婵强呀。若是做上一首,也不求太好,便挣足脸面了。

画眉见青岚的神色大为异动,立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姐姐是个有福的人,跟我们终归是不同的,我如今事事为姐姐着想,也是有些私心,我一看就知道姐姐是个仁厚宽大的,我只求日后姐姐显达尊贵了,别忘了照拂我一二,我也不求别的,在咱们知春馆里有个屋儿住,便知足了…”说着眼泪便从眼角闪出来,连忙低头用帕子拭泪。

青岚愈发觉着画眉是个实心人,急忙握住画眉的双手,道:“妹妹你说什么呢?你是老人儿,我刚到这儿来,是你该多提点我才对,咱们都是一处伺候大爷的,同吃同睡,跟亲姐妹也无甚区别,再说旁的便是见外了。”

画眉连连点头,又款款的说了好些话儿,鼓起舌头百般怂恿。青岚被哄住了,愈发觉着要出个风头,便也上去作诗。

赵月婵见青岚也去挑题目来写,便冷笑了一声,心里到底有些酸。却听画眉站在不远处跟鹦哥大声说:“…岚姨娘是读书人家出身的,跟咱们怎么一样,若是我肚子里有墨水,兴许也挂上题目,写上一首,露个大脸高兴高兴。”

鹦哥冷笑道:“是不一样,最不一样的还有人家的肚子,可是金贵百倍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让赵月婵听着心烦,指着斥道:“你们两个叽叽咕咕的嚼什么舌头根子。”

二人立刻噤声。

赵月婵转过头,看着青岚春风得意的脸庞,咬牙轻声道:“贱蹄子,我让你作,作够了我再收拾你。”

画眉两边挑唆,这厢见赵月婵发火,又见她一双眼冷冷的盯着青岚,心中暗暗称愿。

鹦哥也觉出几分不对头来,暗想道:“那母夜叉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画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可别夹在里头,让她们两个当了枪使唤。是非之地还是不久留的好。”当下便揉着太阳穴道:“哎,我这头又疼了,兴许是方才多吃了两杯酒,又吹了风,这会子心突突往上跳,得先回去躺躺了。”

赵月婵挥了挥手,鹦哥便扶着丁香娇弱无力的走了。

且说青岚勾了个题目,也摊开纸来做。奈何思路滞涩,又久久不看书写作,脑子里空白一片,眼看案上的一炷香就要烧完,仍没个章程,她见人人都写好了,不免慌了神,悄悄去找吴妈妈。

吴妈妈忙碌许久,好容易得了闲儿,跟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在廊下另摆了一桌,拣了几个好菜,又烫了热酒,吃喝正酣,见青岚走过来,连忙站起来,嗔怪道:“姨奶奶怎么没人扶就自个儿过来了?银蝶跟小鹃呢?看我不打这两个小蹄子。”

青岚压低声音道:“妈妈别管这个,先快快帮忙,问问有没有谁能做个诗出来。”

吴妈妈见青岚为这个事打搅她吃饭,心里有些不悦,暗道:“老婆子我忙碌一天,一声辛苦也不道,反而为她写诗这点子小事让人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脸色有些沉:“姨奶奶不说今日不作诗的么?”

青岚急急可可的催促:“这会子又想作了,妈妈快帮我拿个主意罢!”

纵然吴妈妈再腹诽,终究忍不下心看青岚没脸,只得道:“我且帮你找找会写的人罢。”思来想后,依稀记得香兰识字,保不齐会作诗,便苦着脸到茶房里找香兰,道:“姨奶奶又揽了活儿,让作首诗,你瞧瞧。”说着把纸递过去。

香兰展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两个字——《遗香》。

第五十六章 诗社(三)

题目倒是新巧别致,香兰想了想道:“我倒是能写,只怕做得不好,姨奶奶也看不上。”

吴妈妈道:“我的儿,你只管写一个充数就是了!”

香兰暗想道:“不能写得太好,也不能太差,更不能太高深,只拣些直白的话写上便是。”不知怎的,忽想到宋柯题在扇子上那首诗“明月故人远,幽兰空余芳。小楼闻夜笛,岑寂已三更”。凝视着眼前的兰草默默的愣了一会儿,提着毛笔刷刷点点,写了一首附和:“谁家白玉兰,遗落春风里,独守一脉香,缭乱前生梦”。

她盯着那诗看了看,又默默把“前生”改成“浮生”,重新誊写了一遍,交到吴妈妈手中,嘱咐道:“妈妈可别说是我写的。”

吴妈妈口中嗯啊应着,火急火燎的给青岚送了过去。青岚展开纸一看,立时拧起眉头道:“这是什么诗?都不押韵,才四句,也忒少了,二姑娘她们作的都是七律呢,妈妈再让人给做一首罢。”说着又塞回吴妈妈手中。

吴妈妈忍着气道:“再没有了,就这一首。姨奶奶要么用,要么老奴也没办法。”

青岚嘟着嘴,有些不乐意。吴妈妈见她仍是一副小儿女状,心里感慨,想劝说两句,可话在嘴里滚了两滚,还是没说出来,摇摇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