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一见忙跪在地上,悲声道:“大爷,奴真知错了!”“怦”一声便磕在了青砖上。

林锦楼停了脚步,连头都不曾回,扬声道:“人呢?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看管画眉的婆子正悄悄躲在柱子后头瞧着,这会儿听林锦楼喊,只好硬着头皮满面堆笑的跑过去道:“大爷什么吩咐?”

林锦楼道:“她要是染了风寒,今儿晚上就挪出去,别过了病气,快到年关,没的晦气!”

那婆子点头哈腰:“是,是。”

林锦楼大步便往正房去了。

画眉只觉耳边“轰隆”一声,她方才磕头本就使了大力,撞得眼冒金星,这厢更觉头晕目眩,眼神都已呆滞,跪在地上晃了两晃就堆歪在地上。

那婆子连忙上前去拽,见画眉两个眼珠儿直瞪瞪的,仿佛死过去一般,去拧她掐她也皆不知觉。那婆子摇头道:“阿弥陀佛,作孽作孽…画眉,你,你可得宽宽心…”絮絮说了几句,只见画眉直眉瞪眼的,也不答腔。那婆子也有些慌,她收了画眉银子,睁一眼闭一眼的让她站院子里等林锦楼回家,如今她也怕惹麻烦上身,只将画眉从地上拽起来,忙不迭的推回房里去了。

画眉坐在炕上,直到天色完全大暗也浑然不觉。

林锦楼虽命人给她张嘴禁足,又每日让她到祠堂跪着。可她心里总还抱着一丝念想——到底林锦楼不像对鸾儿似的把她赶出去不是?况。在林锦楼后院的女人里。她曾是最得宠的一个,连赵月婵也要让她两分,她怎么甘心就这般走了,过了个把月的日子,林锦楼再大的怒气也该消了,她好生打扮,闻言软语的俯首认错,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也是这个念头。撑着她过到现在,她每日里把自己打扮光鲜,就是提醒自己别忘了她曾经的风光。

只是今日竟是这个结果。

画眉只觉自己的心慢慢冷下去,浑身的凉意浸上来,连骨头都是一股子寒冰,忍不住浑身发抖。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芝草提着个食盒进来,前头有个凳子没瞧见便迈步撞上去,险些摔个跟头,忍不住道:“哎哟哟。屋里这样黑怎么不点灯?我差一点就摔了,要是跌了食盒。你今儿晚上可就没饭吃了。”一面嘀嘀咕咕抱怨,一面摸索着把食盒放下,把油灯点燃。

画眉看着那一点光,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两手理了理头发。

芝草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到炕桌上,两个菜早就没了热气,馒头也硬邦邦的,芝草把筷子摆到画眉跟前,似笑非笑道:“姑娘,请用饭罢。”她早就听丫鬟婆子们嚼舌头,说今日画眉勾引大爷不成,又没脸了。有丫鬟酸她道:“哟,芝草,如今你点儿高了,竟然伺候了眉姨娘,可是跟我们打水扫地的不同了!风光了罢!”芝草呸了一声道:“少拿这话挤兑我!眉姨娘?什么眉姨娘,落水的凤凰不如鸡,更别提只是个鹌鹑,倘若不是她懂规矩,老娘连眼风都不夹她!”又故意晚了时辰去提饭,见昔日高高在上的姨娘奶奶如今这副形容,芝草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有一股子痛快。

画眉却不吃,盯着芝草看了半晌,忽然和煦的笑了起来,招手道:“芝草,你来。”让她坐在炕上,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到她眼前道:“我有一遭事儿要求你,你做妥了,这银子就归你。”

芝草伸手就要拿银子,画眉将手又缩回来。

芝草舔舔嘴唇道:“何事?是想给家里送个信儿,还是想让厨房加菜,姑娘吩咐一声就是了。”

画眉叹一声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太岁星君说我今年流年不利,还给我一盆兰草,说有阴人冲撞我,让我拿自己用过的一条帕子扔进她屋里,便可万事大吉。我梦醒了就寻死,太岁爷给我兰草,指的可不就是香兰!好姐姐,大爷禁了我的足,我除了跪祠堂屋儿都不能出,还得劳烦你,替我做这一遭事儿…”

芝草一听,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哪进得去正房,还没走到门口儿,里头那几个姐姐就得把我撕了,更别提去扔什么帕子了!我的姑娘,你脑子糊涂了罢,做这样的梦!”

画眉好言央求道:“我也知道这事儿难,否则怎么许姐姐五两银子呢。这帕子你顺着窗户扔进去就成了,我在窗子这儿瞧着,只要你放进去,不拘在哪儿,我就再给你一对儿玲珑银簪儿可好?”

芝草最系贪财之辈,不由心动,暗道横竖一只帕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成了便能得这些东西,抵得过自己一年的月例了,便满口答应下来。画眉不由连连冷笑,咬牙切齿道:“林锦楼,你不是宝贝陈香兰么?我就要她死!顺带要了你的命!”

第二日一早,画眉果然给了芝草一个锦囊,芝草打开一看,只见当中真只有一只绣花帕子,便把锦囊,悄悄走到正房门口,却见来来回回总有人经过,只怕不好得手,转身一看,见画眉还远远的瞧着她,便借故转到房子后头,把那锦囊随地一扔。

谁想紫黛迎面走过来,问道:“好好的东西怎么扔地上了?”

芝草正苦没人嚼舌头,遇上紫黛便将画眉做的梦当笑话说了,又道:“她可不一般,上回就敢放符诅咒大爷,谁知道这帕子有什么乾坤,万一查出来我岂不是要倒霉?我是看她可怜,才哄她出来扔帕子,谁真给她管了。”说完便走了。

可这一番话却触动了紫黛心思,暗道:“芝草这话有理,画眉指不定要弄什么鬼,定是冲着香兰去的…”她一面想着,一面捡起那锦囊,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头那扇窗子里扔了进去。

却说这天早晨,小鹃正收拾香兰的箱笼,把压箱底不大穿的衣裳都翻检出来。香兰道:“不常穿的就赏人罢,待会儿拣几件好的给鹦哥,她爹还病着,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今年她为了省银子,除了府里给做的两身就不打算做衣裳了。林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只怕她难过。”

小鹃笑道:“姑娘就是心肠软。”

香兰叹道:“她过得艰难,又是个老实人,我伸把手,全当给自己积了德。”两人谁也不曾留意,有个锦囊从窗子里扔进来,落在挑拣出来的衣服里。当下,鹦哥过来,拿了几件新鲜衣裳,对着香兰千恩万谢,她的小丫鬟丁香见衣裳里有个锦囊,做得精美别致,不由心生喜爱,便悄悄放在袖里拿了去。

当日上午,画眉便回林锦楼,收拾了自己的家什细软,离开了林家。

没过几日,林府里出痘疮愈发厉害了,二房尚好,只抬出去个丫鬟,可知春馆里接二连三病了几个,先是丁香浑身高热,,紧接着便是鹦哥和芝草。秦氏大惊,连忙将林锦园送到相熟的亲戚家,又命把出了痘的全抬到后罩房。

林东绫对王氏道:“我原就说咱们家年底不太平,大伯娘做寿就该跟去年似的,去庙里做法事,住两天吃斋,偏生你们不听我的,如今可好,这厢可得出去好生拜拜了,尤其是栖霞寺的痘疹娘娘。”

王氏便同秦氏商量。秦氏叹道:“我也有此意。原是觉着有两桩喜事要忙,生辰也不大办,就随它去了,想不到家里遭了这桩堵心事儿。是该去庙里拜拜,这两天择个吉祥日子,咱们便动身。”

204 法事(含金钦和氏璧加更 )

却说知春馆里又病倒了两个粗使丫鬟,原系同芝草住同一房的,后又接二连三有三四人病倒,一时人人自危,知春馆内愁云惨淡,林锦楼却容色平静,全然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似的,却命人收拾东西,将老太爷、老太太、秦氏、王氏并哥儿们,姐儿们送到庄子上去住。 。林府里一应事务全由他经手处置,严令众人不得出去走动,随意出入,来回只有出过痘的小厮并婆子们出去差使。有他坐镇,整个林家都安静下来。

林锦楼却把香兰留了下来,晚上敦伦后,满身是汗的捏了她脸蛋一把,笑嘻嘻道:“爷把你留下了,怕不怕?爷是琢磨着,就算死,咱俩也手牵着手一块儿下黄泉,爷这么稀罕你,你高兴不高兴?”

香兰被林锦楼折腾了半夜,早就乏得睁不开眼,听了这话一点都不高兴,想着自己如今被林霸王囚在跟前,已是委屈,死了还不能放过她么?可如今她学聪明了,不再招惹林锦楼,只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

林锦楼本想逗逗她,见香兰睁着圆圆的眼睛不吭声,便觉着有些无趣,方道:“出痘这事爷经历过,染病的处置得早,应不会闹大。且从小就进府当差的,府上都给种过人痘,唯有鹦哥这等体弱的才禁不住。知春馆早就给禁了,外头人进不来,里头人出不去。过个十天半个月,若没人发热,这趟祸事也就算过去了。”说罢撩开幔帐叫茶。

只听外头有响动,竟然是紫黛提着个铜壶进来,给茶碗里续上水,小心翼翼端到床边。

林锦楼坐了起来,被单直滑落到他小腹处,裸着精壮的身子撩开帘子接了茶便喝一气。紫黛只见他身体颀长。宽肩阔背,举着茶碗的胳膊肌肉贲起,一滴汗珠儿顺着他脖子滚下来,顿时目瞪口呆,四肢无力,脸“噌”一下便红了,心里头乱跳。浑身一阵热恼。

因屋里只亮着一盏残灯。林锦楼知道进来个丫头,只当是莲心或春菱等人,便不放心上,也未瞧真切。吃了一盏便命再倒。紫黛方才回过神,忙又添了一盏。林锦楼端着茶去摇晃香兰,道:“起来吃一口。”

香兰累得手指头都抬不动,林锦楼起了春兴,多得是花样手段,起先香兰羞臊不能,后来便累得顾不上羞耻,只合着双眼昏昏沉沉。

林锦楼摇晃她几下,见香兰装死。道:“快起来吃一口。难不成让爷嘴对嘴的喂你?”

香兰想到屋里还站着丫鬟,连忙睁开眼,撑起来身子勉强吃了一口,便又倒下来。林锦楼吃吃笑了两声,把剩下的茶吃了。从幔帐里伸出胳膊,把茗碗递了出去。

紫黛连忙接着,在外头立了半晌,只听得幔帐里林锦楼在低低说话,香兰半晌才似睡非睡的应一声,方才吹熄了蜡烛,轻手轻脚退出去。

她一出门,便看见雪凝站在门口,正对她横眉立目。因林锦楼不待见紫黛,她虽是一等丫鬟,却连卧室的门都不让进,晚上值夜的只有莲心、汀兰、雪凝和春菱。今晚正轮到雪凝值夜,她到后半夜只觉得肚子拧得慌,便去了茅厕,偏巧紫黛半夜叫渴,去茶房倒水,正听见林锦楼叫人,便立时进了屋。

雪凝影绰绰瞧见紫黛提了壶进了房,登时急得跟什么似的,又怕林锦楼恼怒,只好提心吊胆守在门口,见紫黛出来,便忍着怒道:“姐姐倒是勤快,下次还是不劳你的大驾。”

紫黛却笑得和煦,低声道:“妹妹刚才不知疯哪儿去了,我也是听大爷叫人才进去的,妹妹倒不用谢我。”说完一推雪凝胳膊,施施然走了出去。

雪凝气得咬牙。

一时无事。

过了几日,知春馆便抬出了芝草的尸首,林府又接连死了两人,却没有再出痘疹的。香兰早晚诵经祈愿,又找出过痘的小厮去给鹦哥等人送吃送喝。二门外正好有个小厮,因生得圆滚,人人都称小猪儿,因出痘落下一脸麻子,恐招主子们膈应,只做些粗使的活儿,这事一出便得了使唤,在廊下听差。听说香兰找人办事,立刻巴巴凑上来,领了差事去了。回来道:“鹦哥姐姐听说是姑娘给她送东西,哭了一场,特地让我立在外头窗户根底下,跟我说,姑娘心好,她在府里这么些年,唯一信得过的就是姑娘。说她有二十两私房银子,还有些首饰,都在她床下的小匣子里。等她没了,林家还会给家里些银子。等她没了,求姑娘把这银子和首饰收着,想法儿亲手交给她小弟,怕哪个手脚不干净的贪了她的东西,也怕银子落在她嫂子手里,她爹反倒没钱治病,她哥哥也没有饭吃。”

香兰心里不是滋味,她瞧得出鹦哥往日里对她刻意巴结讨好,心里很不自在,可都是可怜人罢了,鹦哥有鹦哥的可怜,她有她的,能交好便交好,又何必彼此为难。就这样不温不火的处着,她与鹦哥虽不算相交至深,却也算得投缘。如今听了鹦哥这番交代后事的话,香兰忍不住再叹息几声,隔着帘子对小猪儿道:“你回去告诉她,这事我应下了。”又命春菱拿红包赏他。

这一日晚间,三更已过,林锦楼仍挑了灯看公务,香兰趴在床上似睡非睡,忽听二门上云板响,有婆子在门口报道:“鹦哥姑娘没了。”

香兰吃了一惊,立时坐了起来,林锦楼起身去了。片刻后,书染回来道:“因是出痘没的,尸首不可留,赶忙忙的抬去烧了,留着骨灰停灵,大爷念在她服侍过自己一场,抬举她当了姨娘。棺木是早就备下的,应有的一概不缺。”

香兰便将鹦哥托付给她的话说了,又道:“好姐姐,我去不得那头,还得劳你帮我想着。”

这还是香兰头一遭托书染办事,书染立时拍着胸脯应了,又赞香兰菩萨心肠云云。不多时,果然拿了一包银子和首饰回来,又道:“鹦哥家里人已经来了,正跪在大爷跟前谢恩典。”

香兰道:“她家都来了谁?”

书染道:“她哥哥嫂子,还有她一个小弟。她小弟十岁了,在二老爷那儿当差,唤做昭儿。”

香兰在那包银子里又添了四十两。命人把昭儿叫来。对他道:“你姐姐与我有旧,临终前托付我把她的梯己给你,这一包是她的东西,你妥帖收好了。日后若有为难的地方,便来找我罢。”

昭儿与鹦哥容貌颇似,哭得两眼通红,跪下给香兰磕头道:“菩萨奶奶,昭儿给您磕头,永远记着您的大恩。”抹着眼泪儿去了,暂且不表。

昭儿走后,香兰合着衣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见鹦哥进来跟她说:“香兰妹妹。我走了。你有情有义,应了我的事,往后我们家里也自有后报。”

香兰一个激灵,睁开眼却见林锦楼正从外走进来,哪里有鹦哥的影子。

又过了十几天。林府上再无人发热出痘,眼见年关已近,林昭祥便命儿子、媳妇儿等人重新搬回林家。秦氏回来头一遭事,便要全家都去栖霞寺做法事打平安醮。

“一直提心吊胆的,这回家里死了七八口人,外头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我之前已经到庙里许了愿,这回满愿了,得做一场事才算圆满。老太太这回都要去的。”秦氏道,“绫姐儿直跟我抱怨,说上回去庙里没意思,连戏都看不得。这次栖霞寺里有个高楼,倒是能搭戏台子唱一场。”

王氏道:“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家里人命关天的,还只顾着淘气看热闹。”

秦氏打趣道:“眼见都要订亲,已经是大姑娘了,绫姐儿最近可端庄斯文了不少,连话都少了,可见是要出嫁的人了。”

林东绫立时涨红了脸,众人都笑了起来。林东绫却悄悄别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秦氏又打发蔷薇去知春馆,告诉香兰要带她一块儿去。蔷薇笑道:“太太还说,要让姑娘跟她坐一辆车呢!”

春菱忙问道:“紫黛去不去?”

蔷薇道:“太太没问起她,倒是韩妈妈在太太跟前求了,太太也应了要带她去。”

待蔷薇走了,春菱便拍着手笑道:“瞧见没,路遥知马力,太太也看出紫黛是哪一尾狐狸精了。如今太太特特叫姑娘一起,这就是要抬举姑娘了。”

香兰暗自摇头。秦氏用什么御人之术她全然不放心上,但在府里憋闷了这么久,能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

单表到了去栖霞寺这一日,林府门前车马纷纷。香兰同秦氏共乘一辆,一路无话,偶尔秦氏要喝茶,香兰便递杯盏,或给秦氏的手炉里加梅花香饼儿,而后便在马车一角静静坐着。秦氏却可亲许多,偶尔问香兰两句,也不像原先冷冷淡淡的。香兰心中暗暗纳罕,却不知秦氏得知她义助鹦哥之事,对她平添几分好感。其实连秦氏自己也承认,前些日子香兰在她院里,虽不讨喜,只是静悄悄的呆在那儿,可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做派,连她嫡亲的女儿只怕都要比下去。且香兰能文善画,性子也温顺,是个极难得的。许是这女孩儿太出色乍眼,或是因为自己儿子强将人家弄进门来作妾,秦氏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

林锦楼骑马一路护送,待到了栖霞寺,寺内方丈早已携着一众和尚外出迎接,林锦亭忙带着一众执事、管事和族内子弟前去应酬。

秦氏这厢人如何礼佛、参拜暂且不表,林锦楼在寺庙里转了一遭,又命家里带来的护院将寺庙守好,到香兰处嘱咐:“好生伺候太太,爷先回去,等三天后接你们回府。”等语。香兰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林锦楼交代几句便走了。

春菱看着香兰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姑娘,你对大爷上心些罢…如今姑娘连名分都没有,大爷又是风流惯了的…”

香兰淡淡的笑了笑。自从林府里不再出痘,林锦楼便又早出晚归,有时便宿在外头,有人悄悄说林锦楼在外头又有了新的相好,听说梳笼了怡红院的云坠姑娘,此女色艺双绝,有一把鲜亮的好嗓。她早就听底下人传言,可春菱她们还以为她不知道。

书染是个精明人,同她说笑时道:“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人,我瞧着大爷对姑娘才是十足的上心,别听外头人胡嚼舌头根子,先前大爷三天两头在外头,如今不过偶尔出去应酬,平日出了衙门便回家。院子里只剩姑娘一个,这些日子有个守备孝敬大爷一个天仙似的女孩儿,大爷都没收,直接送了人。”香兰听了这话仍只是笑。

林锦楼风流不是一两日,她是他房里的一件玩意儿,操心自己日后还来不及,怎有旁的心去吃劳什子的闲醋,倘若林锦楼有了新相好,就此将她丢开手,她可要松一口气了。

春菱见香兰不答腔,也只好无可奈何。一时秦氏要参加法会,香兰便跟着一同去,待拜唱了一回,林东绫先说自己头疼,便回去歇着,林东绣等了一回也悄悄溜了出来,暗道:“都说栖霞寺的签最灵验,我去求一支。”遂到了东边的三圣殿,大殿内空无一人。林东绣独自迈步进去,刚要取供桌上的签筒,却听佛像后隐隐传来说话男子和女子的说话声,便轻手轻脚,躲在柱后一看,却见是林东绫正和一化成花脸的高壮戏子说话,不由大吃一惊。

林东绫道:“…杜郎,这两天我右眼皮一直跳,心里头也扑腾…这事…真能成?”

那戏子道:“自然能成,我还能骗你,我都备好了,只等明天晚上,你睡觉警醒着点便是了。前几日你们在甘露寺,不曾过夜,所以没能动手罢了。”

“…我还是怕…家里都死了七八口人了,我一闭上眼睛就想他们会不会找我索命,尤其是含芳,好歹伺候我一场的…”

205 祸事(上)

“哎哟哟我的姑奶奶,这会儿你还说这话,是不是晚了?”行了,别哭别哭,林家那七八口跟你没关系,你大哥院儿里有人出痘,跟你那里有什么相干?再说,含芳是你们家生奴才,命都在你手里,她能为主子的事肝脑涂地,那是她的福气。再说你不是也厚厚赏了她家里人么…”

林东绫不说话,仍只是哭。

“好妹妹,你别怪我心狠,我这也是为了你,为了咱们俩以后…我答应你,这桩事之后,从今往后我全听你的…莫哭了,你真愿意舍下我,跟那个半老头子成亲?”他又温言软语的安慰半晌,低声道“明天晚上你警醒些…”声音逐渐压低,伏在林东绫耳边,旁人便不可闻了。

林东绣抻着脖子仍偷看,却听丫鬟疏桐在外头喊着:“四姑娘。”显是过来找人,林东绣生怕被林东绫发觉,慌忙提了裙子从大殿内跑了出去。

疏桐见林东绣神色惊慌的从三圣殿里奔出来,登时吃一惊,还未及细问,林东绣便一把扯了她往客堂去,直进了里屋,方才瘫到椅上喘息不住。疏桐凑近一瞧,只见林东绣面色苍白,纵是冬天,额上也起了密密一层汗,不由惊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林东绣脑中乱成一团,一把推开疏桐的手,心里止不住发寒。疏桐见林东绣浑身微微打颤,益发焦急起来。原林东绣器重寒枝,疏桐费劲费力的巴结才慢慢熬上来,这一遭出来做法事,屋里的丫头们哪个不盼着跟出来?林东绣却越过寒枝直接点了她跟着,疏桐只觉自己将要出头了。可林东绣若出了三长两短,也是她头一个吃瓜落。疏桐一叠声道:“姑娘是不是身上不舒坦,家里跟了大夫来,我这就去请!”

林东绣一把拽住疏桐的胳膊,纵然她有几分聪明,可到底是养在闺阁里的女孩儿,年纪又轻,方才又偷听这等秘闻,早已六神无主。暗道:“疏桐最是伶俐,又对我忠心耿耿,不如同她说了,二人商议也好拿个主意。”便悄悄将三圣殿里的事说了一回。

疏桐脸色顿时一片雪白,暗道:“林东绫这小浪蹄子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勾搭野汉子害家里人性命,简直比烂*子还不如!”

林东绣犹豫道:“这事怎么好?是不是赶紧告诉太太?可太太眼里不揉沙子,又是知春馆里出人命最厉害,知道了定然不能善了,此事又关乎三姐姐名声…我这般告了密定要跟二房结仇,平白得罪人,况且亲事还未订,将来二房也要给我添箱…”

疏桐早已镇定下来,转了转眼珠儿,凑上前道:“奴婢心里有话,说出来恐怕姑娘要打嘴,可不说出来…”

“说罢。”

“我可是真心为了姑娘好。”

“我明白,你说罢。你这滑头,什么时候跟我耍这些虚的假的。寒枝虽好,可到底不如你机灵,你道我怎么把你带出来呢。”

“那奴婢可就说了…依我说,姑娘这事儿就烂在肚子里头,权当没听说!人都已经死了,府里都厚赏了银子,即便知道是三姑娘干的,家里也得给遮掩。二房知道是姑娘把这事儿挑出来的,心里肯定得恨您,何苦来的!”

“我也这么想…可那男的说什么明天晚上,三姐姐若真有yin奔不才之事,我的名声也跟着受累,将来的亲事就艰难了。”

“嗐,那男的指定是想跟三姑娘私奔呢!她走了正好,姑娘也不想想,如今永昌侯说话就要请媒人,两家作准的亲事,她一跑,岂不是便宜了姑娘。”

林东绣一怔,缓缓坐了起来,若有所思道:“哪有这么简单。”

“姑娘只不过比三姑娘差在出身上,旁的哪里逊色了。永昌侯纵然位高权重,可到底是个鳏夫,年岁长了些,还能挑剔姑娘?三姑娘要跑了,咱们这等人家必然顾及脸面,怎可能传扬出去,可老太爷惦着结这门亲呢,家里待嫁的女孩儿只剩姑娘一个。永昌侯又跟大爷交好,这厢能娶大爷的亲妹子,他也定然是乐意的。”疏桐一面说,林东绣一面坐直,神色凝重。

疏桐笑吟吟道:“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三姑娘既然跟那戏子有情,咱们又何必棒打鸳鸯,不如成全了他们一对儿,世上也多了个好姻缘。姑娘也得偿心愿,嫁个风光的贵婿,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依我说,编成戏文都能流芳百世的。”

林东绣“扑哧”笑了出来,点着疏桐道:“你这一张油嘴,就是能说会道。”又敛起笑容,皱眉道:“这事容我想想。”

疏桐知道林东绣已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想到日后林东绣真嫁得侯爷,素日自己一片野心也有了用武之地,不由一阵窃喜,安安静静退到一旁。

闲言少叙。

一时法事已毕。秦氏和王氏自去服侍林老太太,香兰和红笺在外间立着,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红笺上前低声道:“累了罢?去歇歇,我在这儿就是了,屋里还有雪盏和珊瑚,足够伺候了。”

香兰道:“哪里就累了,我去客堂看看,若是素斋做得了就端过来。”转身将要出门,却见紫黛迎面走过来,手里端着两个小捧盒,径直往林老太太房里去了,一面撩开帘子一面笑道:“这是庙里的住持请老太太、太太们用的点心,都是一色奶油炸的面果子,不知什么味儿,可瞧着玲珑剔透的,精巧得很,老太太好歹尝尝…”说着便进去了。

香兰和红笺面面相觑。

红笺顿了顿道:“韩妈妈原说过来的,可犯了旧疾,便让紫黛替了她。”

香兰恍然的点点头,忽然抿嘴一笑道:“有时我看着她,都替她累得慌。”尽心竭力的做小伏低,左右巴结,挨骂受辱都顶着张笑脸,死死抱着秦氏的大腿,香兰自问,自己折不下这个腰。

红笺也笑了,道:“你不是她,人家兴许不觉着累,反倒觉着快意得紧。”

“这倒也是。”香兰点点头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系上披风撩开帘子去了。

206 祸事(中)(含qian20051978和氏璧加更)

至客堂中,有个六七岁年纪的小沙弥迎上前,合掌道:“女菩萨,斋饭未妥,还请稍后再来。”香兰合十还礼,退出来,在院里转了一圈,四处观瞧,只见院中几株红梅都开了,另有苍松翠柏,纵已入冬,却也瞧着极为繁盛。香兰觉得这梅花开得好,有心折一支插在瓶里供佛,便走到梅树跟前,伸手去摘上头的花儿,忽觉似有人在偷窥她,心里一凉,猛转过身,却瞧着四周空无一人,唯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杜宾隐在门口,又偷偷侧了身从门缝往外瞧。只见梅底下俏生生立着个穿大红猩猩毡斗篷的美人儿,光瞧侧影就袅袅娜娜,这会子转过头,露出白玉样的脸儿,容色照人,愈发惊艳了。杜宾手指尖都痒起来,暗道:“多日不见竟比先前还有颜色,怪道林锦楼那样的风流客都让这小娘儿缠软了腿,待明日也将她一并掳了,让侯爷将她赏给我,如若不然,也总该让我尝尝滋味才是。”

这里秦氏和王氏服侍了林老太太一回便各自回了房,用斋饭等不在话下。到了下午,林老太太、王氏和林东绫等到后头高楼里听戏,各处游玩,秦氏仍去礼佛。至晚间,林老太太白天耗过了精神,又吹了山风,身上便不好,大夫开了一剂方子,喝了方才睡得安稳。秦氏怕出好歹,第二日见林老太太健旺了些,便分了一半人护送林老太太回家,不在话下。

一时无事。待到第二日晚间,众人都将要歇了,香兰同红笺一并住在秦氏与林东绣的卧房的外间。红笺服侍了主子便吹熄灯自顾自睡了,香兰却睡不着,披衣裳坐了起来,取出个芍药撒花的包袱,抱在怀里出神。这是她前几个月一针一线精心缝纫的,对旁人说是为了给定逸师太贺寿才做的针线,实则是比对着自己身量裁的。定逸师太如今去了扬州的寺庙做了大住持,她原打算悄悄从林家溜走。先到附近的静月庵找她师姐们,结伴一并到扬州去投奔师父,过几年,等事情淡了再接她父母亲,孰料被林锦楼刺中心事,又以双亲之命要挟。直接掐断了她的心思。香兰叹口气,倘若一时半刻走不得,还不如把这衣裳供养寺庙的僧人。也算积德行善。

忽听有轻软的脚步声,只见林东绣从屋里走出来,香兰忙要站起来点灯,林东绣摆摆手,轻声说:“不必了,我是睡不着,听见外头有动静,找人过来说说话儿。”说着坐在香兰身边。

原来林东绣也辗转难眠。她自小便羡慕林东绮和林东绫是太太肚子里托生出来的,又有个争强好胜的性儿,却难在众姊妹间出头。林东绮这等知道顾全人脸面的尚好。可林东绫却有意无意的压她一头,说话又刺人。平日里让她生了不少闲气,暗暗生出怨恨,如今林东绫将要做出没脸的事,可让她能把这胸中一口恶气出了,更可能白捡一桩上好的婚事,这渔翁得利的好事。她又何乐不为?只是…她到底觉着良心不安,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偏又说不上来。

香兰低声道:“我看你晚上用得少,这会子怕是饿得睡不踏实,太太还有半匣子点心,姑娘就着茶好歹用两块罢。”说着便起身,到桌前去端茶,另取点心匣子。

林东绣站了起来,深深吐出一口气,慢慢踱到门前,暗道:“那戏子说今晚便动手,不知是什么时候拐带三姐姐私奔。”

香兰端了茶走过来,笑道:“你看什么呢。”从从门缝往外望去,此时三更已交鼓,只见天幕上挂着半轮月亮,院子里仿佛撒了一层银霜,晶晶亮亮的。忽然,对面厢房顶上猛地冒出七八个身影,轻轻巧巧的落在院里,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来到院中,领头人打了个手势,那进人先往东厢房去了。那房里正住着王氏和林东绫。

香兰心头一跳,慌忙捂上了嘴,转身对林东绣道:“大事不妙,来了歹人,姑娘别声张,快去穿衣服。”说着去摇红笺,快步走到内室去叫秦氏。

林东绣原以为是林东绫的相好夜晚带她私奔,心道香兰大惊小怪,可扒到门缝一瞧,只见院子里已站了十几个高壮的男人,顿时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到卧房,见秦氏已起来,便带着哭腔道:“太太,真来了歹人,手里都提着刀,怎么办?大,大哥不是留了侍卫和护院么…”

秦氏登时也慌乱起来,忙不迭抓了件披风,只听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撬门闩,红笺早软了腿,同林东绣抱着抖成一团。

香兰暗道:“护院们没动静,不知出了何事。”她手脚冰凉,心怦怦跳得将要从喉咙蹦出,但见屋中女人皆是一副慌张模样,反倒镇定下来,低声道,“趁歹人不知道咱们已察觉,咱们先从禅房后门溜出去,后院正有扇门,通着僧人们的寮房,再过一会儿他们便要做早课了,咱们正好去求援。今早老太太回家带走二十来个侍卫,这会子前院还有二十多人,再叫他们来救人也不迟。”说完折回身,顺手抄起自己缝的那件厚棉僧袍披在身上,把禅房卧室的门掩了,走到后头茶水间,果见有一扇门,拨开插销轻轻推开,见外头静悄悄的,忙扶着秦氏出来,几人踉踉跄跄,行了没几步,便听一声凄厉的尖叫,依稀像是紫黛的声音,高声哭嚷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就是一个丫头,太太小姐跟大爷的小妾都在旁边屋,冤有头债有主,万别找到我身上哇!”

这一叫,惹得一阵犬吠,院子里瞬间大乱起来,紧接着紫黛便没了声息。疏桐与紫黛共处一室,想来也凶多吉少,林东绣只觉浑身一阵冰寒。

香兰心里一沉,这样大的响动,如何也要惊动护院和侍卫了,可外头竟静悄悄的,显是对方早有准备,遂紧咬着牙根,死死抓着秦氏的胳膊,头也不回的往前冲,到跟前一瞧,只见后院的小门已上了锁,只听身后动静越来越大,已隐隐传来踢门和脚步声,林东绣腮上挂满泪,将要哭出声,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正惊慌间,香兰忽见墙角有个柴禾垛,高高耸着,顿时大喜,忙扶着秦氏过去去爬那柴堆。

幸而因是寺庙的内院,故墙也不高,四人七手八脚的爬到墙头,闭着眼跳下,摔在一片种着花草的软泥地上。香兰朝四周看了看,道:“因咱们到这寺里,僧人都被驱了,连住持都往别处去住,余下的都是不到十岁的小沙弥,实在不堪指望,我小时随恩师到过栖霞寺,依稀记得僧人寮房钱头便挨着藏经阁,那一处极隐蔽,不如过去躲一躲罢。”

从方才香兰便成了这四人的主心骨,众人无有不应,互相搀扶着到了藏经阁,香兰捅破窗纸,伸手进去将窗户上的扣儿拨开,托着秦氏等人钻了进去,最后轮到她时,红笺伸手来拉她,香兰却道:“藏经阁有个二楼,你们上去躲着罢,一时半刻他们搜不到这儿。”说着便要合上窗。

秦氏忙问道:“我的儿,你要干什么去?”

香兰道:“他们迟早搜到这里来,不能坐以待毙,我去钟楼敲钟,栖霞寺的僧人本就宿在附近,听了钟声便知寺中有异,他们一来,太太便得救了。”

秦氏一怔,忙上前去拉香兰的手:“可歹人听见钟声,必要来捉你了!你也进来躲罢,方才闹了这么大动静,这会子前院的护院侍卫们也该听见了。”

香兰摇了摇头:“前院的护卫们恐怕不中用了…”秦氏脸色一变,却见香兰对她笑了笑,放低声音道:“倘若我要有个好歹…还求太太厚待我爹娘,能找人为他们养老送终…”言罢合上窗子便去了。

秦氏怔住了,红笺却哭出了声,哽咽说了句:“大仁大义呀,香兰姑娘…”捂着嘴,浑身哆嗦着,已哭成泪人,却见秦氏顺着墙壁便滑坐到地上。红笺慌忙去拉,低声哭道:“太太千万保重身子,好歹咱们先上楼去,别辜负香兰的一片心。”硬将秦氏搀扶起来,摸着黑往楼梯处走去。

秦氏仿佛痴了一般,良久叹了一声道:“先前是我错待了她…”一语未了便泪如雨下。

林东绣跟在后头,早已哭得满面是泪,把拳头塞到口中再不能言。她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不堪,分明是她三姐要同戏子私奔,怎竟会引来歹人?早知如此,她从一开始便该告诉秦氏才对,可事情已到这般田地,她一句话都不能再说,只能死死咬着唇儿,任泪珠儿簌簌的往下滚落。

半月高悬,寒风萧杀。香兰拔足狂奔至钟楼,气喘吁吁的扶着楼梯到了顶上,抱着钟锤朝那洪钟撞去,只听一阵“咚咚咚——”的钟声狂鸣,直令人振聋发聩,杜宾登时色变,叫一声:“糟了!”立时带着人往钟楼赶来。

207 祸事(下)含05111039283和氏璧加更

香兰在钟楼上撞了一阵,往四周一望,只见不远处僧人们寄宿的房舍中亮起灯,可她身后依稀见得有几点火把朝钟楼处来,香兰慌忙跌跌撞撞跑下楼梯,往藏经阁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只觉喘不上气,肺仿佛要炸开似的,腿也如同灌了铅,却听得不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香兰再也跑不动了,可四周空空,连个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她扶着墙,勉力绕到禅房后,抬头瞧见后面一处房子上挂着“积香厨”三个字,原来是寺院的厨房,香兰踉踉跄跄走过来,竟发觉那门未上锁,立时推门进去,忙不迭去找藏身之处,却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大惊之下一瞧,见是个两个七八岁的小和尚,手里抓着枣糕等点心,慌慌张张的蹲下躲藏。

原来因林家女眷到寺内做法事,厨房便备了上好的精致素点心,除了供奉贵人们,剩下的便放在厨房的五斗橱里,有个两个小和尚瞧着眼馋,听见方才敲钟便趁乱溜出来偷食,没料到竟撞见了香兰。一个小和尚呆呆站立一旁,另一个战战兢兢蹲在两个水缸之间,神色甚为惊惶。

此时脚步和呼喊声越来越近,香兰再跑出去已来不及了,“怦”一声门被踢开,香兰立时转过身,将那小和尚掩在身后。

屋中瞬间涌入四个蒙着面的壮汉,其中一个见有个小和尚在,一刀抡下去,那小和尚便瞬间倒在血泊里,迸溅桃花满地。香兰尖叫一声,险些晕死过去,心里跳成一团,两腿都在打颤。手撑着水缸边缘才不至软在地上。

这四人中为首正是杜宾,他擎着火把杀气腾腾冲了进来,却见个鬓发凌乱的美貌少女缩在墙角,面色苍白,一双翦水眸子却明亮惊人。强自镇定却难掩惊慌失措,浑身乱颤,瞧着分外楚楚可怜。

杜宾怔住了。只觉嗓子眼发干,钉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他身边站着那人低声问道:“这女人是林家的人么?”

杜宾舔舔嘴唇。他有心将香兰抓了,可见她浑身乱颤的模样又不忍,舍不得唐突佳人,侧过脸轻声道:“你们先屋外等候,我自有安排。”那三人便退了下去。

杜宾暗道:“听画眉说过。这女人骨头极硬。若让她这般生出恨怕之心。不免没了趣儿,倒不如先将她哄住,一来先买个好儿,二来也能让她日后死心塌地跟我。”便迈步便走了过来。香兰有心躲开,可想到身后还藏着个小和尚,便死咬着牙不曾动,浑身颤得如同一片秋叶。

杜宾走到她面前。将脸上的黑布拉下来,露出一张极英俊的脸,对她微微笑道:“姑娘莫怕,我是林将军的侍卫,方才听见钟声,是特地来救姑娘的。请问姑娘可知道太太和小姐如今在何处?”

香兰一见那张脸,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这人不是林东绫的相好么?怎么在这里?”不由上下打量,见他穿着一身黑衣,又想道:“此人方才还蒙着面,若是林锦楼的侍卫,怎会这身打扮。再说他应没见过我,如何便判定我不是林家的小姐,反问我太太和小姐在何处…此人处处透着蹊跷,只怕来者不善,兴许因他跟林东绫的私情败露,林锦楼手段严苛治罪于他,故而今夜便同歹人前来报复?”香兰胡乱揣测,暗自警惕,也不答话,只眼睛里转出泪,垂着脸摇了摇头。

杜宾忙笑道:“莫非姑娘不信我,我有营里的腰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递给香兰看,只见是一块令箭,上头刻着一个篆体的“林”字。他往地上一看,只见那小和尚已经断了气,手里还抓着块糕,明白是过来偷嘴的,便故意道:“方才我手下人以为屋里有坏人欲对姑娘不利,方才出了重手,唉,也可怜了这位小师父,日后多赔银子给厚葬罢。”

香兰再不敢看那死尸一眼,只含着泪轻声道:“非,非是我不信军爷,而是我也不知太太和小姐如今在何处,方才黑灯瞎火的,便跑散了…”说着又嘤嘤哭起来。

这一哭便愈发叫人怜爱了。

杜宾越看越喜欢,暗想:“虽说侯爷不是作养脂粉的,可这等绝色,是男子便不能放过,把她献上去,只怕是有去无回,不如就此瞒下,日后金屋藏娇,侯爷意在林锦楼之母,少个小妾也无碍大局。”遂柔声道:“姑娘莫哭,不如先跟在下去,外头有马车,正好安置姑娘,接姑娘回府。”

香兰心中焦急,只能拖延,眨着泪眼道:“方才我跑得急,扭到了脚,只怕走不动了,劳烦军爷让我歇息一时罢。”又补上一句道:“幸而佛祖保佑,让我遇上军爷,未落到歹人手里…”一行说一行落泪。

杜宾心中极不耐烦,想强行带了香兰去,可见她哭得伤心又有些心软,眼见那几个壮汉在门口探头探脑,心说:“她若扭了脚,带出去却也不便,且众目睽睽之下扛出个人,只怕侯爷那里也难交代,不如就将她留在这儿,待会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弄走,跟我过来的都是过命的弟兄,倒不担心走漏风声。眼下着紧的是找着林锦楼的老娘。”便道:“那姑娘在这儿歇息一时,在下去去就来。”言罢在厨房里转了一遭,又往水缸里瞧了瞧,香兰的身子死死往墙上贴着,那小和尚生得又小巧,故而未让杜宾发觉。杜宾见真无人藏身便走出去,留下个汉子守门,见门上挂着个锁,便拿起来,咔嚓一声将门锁了。

香兰蹑足来到门口,顺门缝一瞧,见有人守在那里,心便凉了半截,伸手推了推,那门果然被锁了个严实。正焦虑着,却听背后有人带着哭腔道:“女菩萨…”

香兰回头,见那小和尚怯怯站在那里,浑身哆嗦着。满脸都是泪痕,便叹口气道:“小师父,方才那个是歹人,待会儿他若回来了,小师父藏好了不要做声。”

那小和尚脸色一白。连忙道:“那咱们赶紧逃了罢!”

香兰苦笑道:“门都锁了,还有人守着,能往哪儿逃呢。”

那小和尚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摸了管厨房师兄的钥匙,才溜进来来偷食…”又道:“女菩萨随我来。”说着走到里间灶台之处,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颤着手捅了好几下,方才将后门的锁开了。

香兰忙道:“咱们快走罢。”拉着小和尚跑了出去。

那小和尚对寺庙地势极熟,二人躲躲藏藏跑到东侧门,将门闩搬下。慌慌张张的出了寺。跑了一回。香兰再走不动,二人藏到一处灌木丛后头歇息,隐隐听有马蹄声越来越近。香兰扶着树悄悄站起来,只见不远处亮起一队火龙,显是附近的僧人听见敲钟,知道事情有异,纷纷赶过来了。另有十几名骑马的侍卫已赶到庙门口。穿着林家军的衣裳。但因寺门紧闭,任凭他们如何叫门也不开。原来这些侍卫是中午护送林老太太回家的,下午回来时见寺院山门已关,便在附近僧人住的房里暂居,晚上听见敲钟方匆匆赶了过来。

香兰忙对那小和尚道:“小师父,我再走不动了,求你把骑马的人引到侧门来,告诉他们寺院里来了歹人,约有十五六个,二太太和三小姐只怕已经被抓了,大太太和四小姐躲在藏经阁里。”

那小和尚有些犹豫,显是心有余悸。

香兰哀求道:“他们都是林家的侍卫,万不会加害于你。小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你行行好。”

那小和尚方才应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去报信了。不在话下。

栖霞寺里正是杀声四起,内正暖融盎然。

只见得画阁兰堂,素纱瑶窗,五个年轻公子团团围着八仙桌坐着,桌上山珍海味摞得层层叠叠,另有几名浓妆艳抹的美貌妓女在旁伺候,有个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的美人儿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唱着,曲子倒也雅致。

林锦楼斜靠在椅背上。那美人儿唱罢一曲便坐到他身边,命小丫鬟端来一面银盆,细细净了手便开始剥虾,把剥好的虾仁蘸了调料用小银筷夹了送到林锦楼嘴里。

刘小川瞧着有些眼热,道:“这些日子哥哥可是修身养性,我们几个左请右请都难得出来一回,幸亏有这小佳人,哥哥才肯出来赏光。就为这,咱得敬云坠姑娘一杯。”说着举起酒杯便敬。

云坠微微红了脸,偷偷看林锦楼一眼,见他仍口角含笑,不似有恼意,方才举起酒杯回敬道:“该奴敬各位爷,哪有让刘爷敬我的道理。”说完便饮了半杯。

众人皆起哄笑了起来。

林锦楼拿着筷子在刘小川脑袋上敲了一记,抬头对上永信侯卢韶堂的双眼,似笑非笑道:“你以为爷是谁都能请得出来的?单凭你们几个也太不够分量,要不是小侯爷的面子,我能出来喝这一回花酒?”

卢韶堂举起杯遥遥一祝,先把杯里的半盏残酒吃了,刚要说话,便听刘小川插话道:“哟,就云坠姑娘的面子还不成啊?楼哥,您就是太实诚,说了这话,也不怕美人听了要伤心落泪。”

林锦楼不理他,只半眯着眼笑吟吟的瞧着卢韶堂。前几日卢韶堂就下帖子请他出来,他连理都没理,后来这小子求到刘小川这几个发小身上,他不好下朋友面子,也不知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才出来应酬。他跟卢韶堂年纪相当,小时候也曾哥俩好过,可后来那厮忽然转了性,处处跟他别扭。卢韶堂阴狠,十二岁那年在他马鞍底下放铁刺,他骑马时被马甩下来险些被踏死;他也不遑多让,查清谁干的,便拿鞭子给姓卢的小子抽了一顿,抽得他不认识自己老子是谁,当场就尿了裤子,回家大病了一个月没起床。自此二人交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