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只听门“咣当”一声踹开,双喜冲进屋,皱着眉道:“怎么还躺着?桂圆。你们姑娘回来了,快到门口等着磕头去!”

桂圆“噌”一下从炕上坐起来,瞪圆了眼道:“什么我们姑娘?…香兰姑娘?”

双喜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啊,可不是,你赶紧麻利儿的。”

这厢香兰已被一众婆子丫鬟们簇着进了知春馆,香兰刚坐定,小鹃便上来拉着香兰的手。含着眼泪道:“好姑娘。你这些日子去了哪儿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春菱道:“姑娘也好歹使人给我们捎个话儿,省得我们乱猜。”

香兰便依着林锦楼教她的,道:“前些日子身上有些不爽利,怕在家过了病气。就到庄子上住了些时日,后来养好了,大爷又要去扬州办差,便带了我去了一趟,白累得大家操心一场。”

汀兰笑道:“什么累不累的,这是应当的,姑娘哪来这么些客气。”

春菱同时开口,笑道:“姑娘念着我们的情就好。”

说话间,书染掀开帘子走进来。笑着说:“瞧这儿热闹的。”对香兰道:“大爷说了。他军中有些事务,急着过去,让姑娘自己收拾歇着,等他晚上回来。”又对众人道:“有什么话儿也得先伺候姑娘梳洗了,再用些东西再说。”

书染发话。众人便散了,有献茶的,有端热水的,有捧衣裳的。灵清、灵素插不上手,只在一旁站着。

春菱便问道:“姑娘,这两个人是…”

香兰看了春菱一眼,原想让她把这两人带下去安顿了,日后让她多教着些。可话还未出口便迟疑了。如今她不比以往,再从林家跑出去只怕没那么容易,春菱再得力,也是林家的家生子,且此人脾气若炭火,多爱同人争执,有时也不是遂心省力的。灵清、灵素俱是伶俐之辈,且卖身契还在她手里,不如就由她亲自带着,日后也多几个跟她一心的人。便对春菱道:“这两人是谢公子送来的,都是极好的,日后一个管笔墨,一个管吃食。我记着还有处梢间,先安置过去罢。”又对灵清、灵素:“一路也辛苦,你们先去歇着,晚上再过来伺候。”

春菱一怔,脸色登时便有些不好看,把人领了下去。

书染凑过来低声道:“姑娘待会子先去给太太磕头罢,姑娘不在这段日子,太太巴巴惦记着,往姑娘家里送了好几遭东西,总打发红笺过来悄悄问我姑娘回来没有,还特特在庙里给你点了平安大海灯。”

香兰一呆,未料到秦氏是这等有心之人,对她添了两分好感,便点头道:“我省得,谢谢姐姐提点。”

一时香兰吃了茶,净面净手,换过衣裳,又将头发重新梳了,从箱子里取出早就给秦氏备好的礼物,便去拙守园去见秦氏。秦氏早就听说香兰回来,忙让她进屋,起身迎上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方才长叹一声,仿佛一颗心也放下来,道:“阿弥陀佛,回来了就好。”拉着香兰坐在榻上,红笺斟上茶来,又打发别的丫鬟出去,三人一处,询问香兰这些日子去了何处,过得如何,林锦楼如何寻着她等语。

香兰便道:“一直躲在附近的尼姑庵里,因想着到底丢过一晚,名声上不好了,也没脸回来,本打算一直在庙里住着,谁知大爷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将我接回来了。”

秦氏红了眼眶道:“你个傻孩子,谁能嫌弃你呢…说这话让人怪伤心的。”说着哽噎,香兰和红笺连忙宽慰,秦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罢了,如今回来便好。”又同香兰絮絮说了一回,赏了好些东西,命婆子拿着,送香兰回了知春馆。

一路劳顿又闹了半日,香兰早就乏了,回去换了衣裳,到暖阁里晒着太阳便歪在炕上。身上困倦却睡不着,心里乱乱的。听见身边有动静便睁开眼,只见春菱坐在炕沿上,香兰半坐起来,刚想跟春菱说把她给她们几人捎的礼物拿去分了,春菱便拧着眉坐在炕沿上,口气极冲道:“姑娘,你也甭瞒我,这些日子你一直没在,到底去哪儿了?”

香兰一怔,小鹃正托了茶和盘点心进来,听了这话皱眉道:“春菱,你怎么质问起姑娘来了,去哪儿了难道要回禀你不成?”

春菱挑了眉道:“我这不是关心姑娘么。”又看向香兰道:“到底去哪儿了?”

香兰也不说话,只微微笑了笑,伸手去拿小鹃手里的茶,吃了一口,道:“箱笼里那个蓝缎子包袱里有从扬州捎回来的官粉、胭脂和头油,一人一份,拿去分了罢。”言罢又躺下了,闭上了眼。

春菱还欲追问,小鹃扯了她袖子道:“姑娘累了,让她歇着罢。”将春菱扯了出来。

两人站在隔间外,春菱不悦道:“你扯我出来做什么,这事还不能问问了?这事就透着蹊跷,明明去庙里没的,怎么就成了去庄子了?”

小鹃冷笑道:“姑娘打算说,自然同咱们说,姑娘也不愿说,必有不能说的道理。这事是咱们能打听的么?咱们就是底下伺候的,姑娘跟咱们有旧,待咱们亲厚,不当咱们是使唤人,反跟姊妹似的,可咱们得知道,姑娘毕竟是大爷房里的人,听说马上就要抬成姨奶奶的,正经主子,纵再亲厚,也不该跟她说话口气像教训小辈儿似的,还是要恭敬些。”

春菱颇有资历,又是二等,历来都是她训斥小鹃,冷不丁被小鹃抢白了,登时挂不住脸冷笑道:“哟,真行了,我只不过关心问两句,招你这么多话,府里头主子多了,也没款儿大问不得的。”说着赌气摔帘子出门。

汀兰和雪凝两人说说笑笑的进来,正撞见春菱气咻咻的出门,不由一愣,问小鹃道:“这是怎么了?”

小鹃哼一声,道:“不就因为姑娘带回来俩丫鬟没交给她管么,这就要给姑娘摆脸色看了。”又自言自语道:“什么关心,不过是自己想打听磨牙。”

229 金陵

且说灵清、灵素在梢间里收拾东西,灵素把包袱解开,将衣裳取出来放进柜里,忽叹了一声道:“真没想到,林家是这个光景。”

她们二人在路上也悄悄谈论过,以为林家便是比扬州林宅大些的府邸罢了,可一到这里,单见那三间兽头大门外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便已瞠目结舌,再见府内房屋轩丽,气度森然,仆妇们吃穿用度不凡,便愈发心惊了。

待进了知春馆,见香兰身边团团围了七八个丫鬟,皆是伶牙俐齿,张牙舞爪之辈,始知她二人未必能插上手,幸而香兰后来说将她们留在身边掌事,方才舒一口气。只是方才春菱带她二人来梢间的时候,拧着眉瞪着眼,脸上能结出一层霜,冷冷淡淡的。她二人见春菱的体面,知是个香兰颇为器重的体面丫鬟,她们两个初来乍到,唯有忍着气唯唯诺诺而已。

灵清与她对望一眼,二人都心有戚戚焉,闷不吭声的收拾起来,先前来林家的兴奋之情,早已化成一股烟飞了。

灵素拉了灵清一把,悄声问道:“你说,咱们俩是叫‘奶奶’,还是顺着她们叫‘姑娘’?”

灵清眉头拧了起来。谢域将她们送到林家之前便交代了,让她们二人去伺候一位女贵人,去了要上赶着叫“奶奶”,先前见林锦楼那上心劲儿,还有香兰的一身气派,她们俩也以为香兰是正经大奶奶,可自打听刘小川几个叫“小嫂子”,便觉出不对味。盘算着香兰是个受宠的姨娘,可如今在府里人人皆唤她“姑娘”,方知香兰连姨娘都不是。可瞧着众人前呼后拥,还住在正房之中,倒是比正房奶奶还体面。

二人面面相觑,最终齐齐叹了口气。

香兰歪在暖阁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小鹃守在暖阁炕边上做做鞋。见香兰一动,忙放下手中活计问道:“姑娘醒了?要吃茶么?”说着把小几子上一盏温茶递了过去。

香兰接过来吃了一口,起床换了衣裳,见身边只有小鹃,因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别人呢?”

小鹃道:“太太要操持三爷和四姑娘两个婚事。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了莲心和汀兰去。雪凝说灵清、灵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带她们俩去四处逛逛,春菱在后头收拾姑娘行李呢。”小鹃将镜匣文具打开,手上拿着象牙梳。手脚麻利的给香兰绾发,口中道:“你刚回来,府里的变化还不知道呢。紫黛那小蹄子让大爷给撵走了。知春馆里就空着个一等的缺儿,不光是咱们院儿里的二等,就连老太太、太太那头的丫鬟们也都眼红,憋着劲儿往这儿凑呢!当时大爷见天不在。太太又病了一阵,病好了就一门心思准备二爷成亲之物,哪有功夫管得了这个。你是不知道,春菱盯着个跟乌眼鸡似的,当时风闻太太房里的蔷薇要过来,春菱还跟蔷薇吵了一架,两人原本要好呢。也掰了。”

香兰心想:“春菱素是个不甘人后的,事事要强,原先我们一处做丫鬟时,她就想做副小姐,如今盯着这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这性子仍是太急了,嘴也不饶人,可这性子到底难改罢了。”

小鹃拿了一根赤金镶珠云脚簪在香兰的头发上比划,觉着不好,又换了一根大些的烧蓝珊瑚簪,将碎发用精巧的小簪子别住,口中仍絮絮道:“书染姐姐也觉着这事再放着不像话,她觉着汀兰姐厚道寡言,又一直勤勤恳恳的,便荐了她,大爷就答应了。阿弥陀佛,结果正应了句俗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春菱的脸黑了半个月,不知多少人背后磨牙看笑话。春菱心里头一直不舒坦,唉,何必呢。”说完对着镜子里的香兰吐了吐舌头,道:“汀兰提了一等,我也跟着沾光,书染姐姐提我当了二等,如今我跟春菱一样,她再想摆架子训我,我可就不理了。”

香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她人不坏,就是那个性子。”

小鹃嘟着嘴道:“姑娘就太好性儿,她才这样的,下回她再敢不恭敬,姑娘就治治她。”说话间,头发已梳好。小鹃又从旁边花瓶里插的杏花枝子上剪了三朵杏花,插在香兰发间。

香兰道:“且不说春菱先前对我有大恩,就说我出了府又回到知春馆,那时你也知道,如何无依无靠,身边除了你、春菱和汀兰,竟没有人能真心帮我一把的。可你那时还稚气,汀兰老实,也得亏春菱泼辣,事事帮我张罗,她脾气急些,又不是大错,就看她对我这一颗心上,还有什么不能容下的。”

小鹃张了张嘴,叹一声道:“唉,她要是知道姑娘的用心就好了。”

正说着,林锦楼迈步走进来,道:“方才爷回来一趟你还睡着,这么会儿功夫就起了?”说着一侧身子:“瞧瞧谁来了。”

香兰定睛一瞧,猛然站起身,惊喜道:“爹,娘!”

来的正是陈万全夫妇,瞧见香兰仿佛天上掉下个活龙,薛氏早几步抢上前,一把将香兰搂在怀里揉了又揉,满口“心肝肉”的唤上了,陈万全红了眼眶,想上前又不敢,缩手缩脚的站在一旁。

这些日子香兰不曾回家,过年薛氏欲进府见女儿,也让林府的仆妇拦了,只秦氏见了一见,赏了些东西,只道香兰随林锦楼去了庄子。薛氏见众人语焉不详的,心中愈发起急,却也无济于事,年也不曾好过。陈万全出去打探,有悄悄说香兰在庙里丢了的,陈氏夫妇登时愁白了头,可心里到底抱着丝侥幸。如今又见着香兰,二人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忍不住抱着女儿掉了一场泪。

薛氏红着眼眶道:“好闺女,快让娘仔细看看。”捏着香兰胳膊从头到脚打量,又搂着香兰哭道:“我的儿,你好好的,也就是我的造化了。”

230 金陵(含qian320051978和氏璧加更)

香兰眼眶红红的,靠在薛氏怀里,陈万全见了女儿固然欢喜,可偷偷打量屋内陈设,只觉金光睁目,富贵逼人,仿佛到了宫殿,加之林锦楼就在他身旁站着,陈万全只觉膝盖发软,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林锦楼道:“都站着做什么,香兰,也不知让你爹娘坐。”

香兰便让座,拉了薛氏在暖阁的炕上坐了,丫鬟搬来绣墩,陈万全小心翼翼只坐了半个臀,眼睛也不敢乱看。一时小鹃端了茶来,又重新摆了果品。陈万全不敢说话儿,只见薛氏拉着香兰嘘寒问暖。

香兰悄悄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站在多宝阁旁,

林锦楼料他在此处,香兰一家人都不自在,便转身去了。陈万全见人走了,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香兰殷殷切切的问了她爹娘寒温,薛氏因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儿,为何不给家里捎信,香兰也只得用谎话搪塞了。薛氏见屋里没个旁人,便小声问香兰道:“如今大爷对你…怎样了?”上回林锦楼险些掐死香兰,薛氏如今想起来还悬着一颗心。

香兰低声道:“我在府里过得好…爹娘不要担心。”

薛氏叹道:“我哪能不担心呢。”可瞧着香兰气色比先前好些,也到底放了心。

陈万全见他女儿如今穿金戴银,一身公侯府位里出来的宅眷气派,脸上便带了十分的得意出来,埋怨薛氏道:“我早就说闺女来林家是享福的,你偏不信,贵戚皇孙家的正经奶奶都比不上咱们家兰呢。”又对香兰道:“先前大爷待你不好,还不是你脾气太倔,成天竟琢磨那些个痴心妄想的。如今可得收了你的心,大爷这样体面。这样威风的人儿,你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单不说别的,就光过个年。往咱家送了那是多少东西,我把用不上的卖了。加上手里攒的点子梯己,不单开了个铺子,还置了块地。如今连韩知县都跟我称兄道弟的,你老子如今出门一戳,也好歹算是个人物儿了,可算是老天开眼。我的儿,你素来是个聪明的。倘若先前你还是姑娘家也就罢了,你爹我死活也不答应让你作妾,可如今已是这个情形,女人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倘若大爷若厌了你。你可怎么着呢。”

薛氏听了这话直皱眉,踢了陈万全一脚道:“你说什么呢!好容易见闺女一回,又说这些扎她心的话。”

陈万全立时瞪圆了眼道:“啧啧,莫非我说的不对怎的?她就是心太大!”

薛氏忙道:“行了,你快吃口茶好生歇歇罢。”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去看香兰脸色。

香兰却淡淡道:“咱们家到底什么门第。爹爹清楚得紧,想让我在府里过得好些,可要管好你自个儿,少吃酒,少交那些混账狐朋狗友。也少往外吹嘘我,如今府里四下都盯着我瞧,你行错一点儿,也得被有心人听说了扯是搬非,调三惑四。大爷不是个长情之人,让若因此给我惹了麻烦,让大爷厌了我,把我像画眉、春燕似的赶出去,日后过年可就没那些东西了。”

陈万全到底是个窝囊胆小之辈,听了这话,方才洋洋得意吹嘘自己教训香兰的盛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登时变了颜色,忙道:“那哪儿能呢,我怎会给你惹麻烦。”却也知自己近些时日十分恣情夸口,说了好些不该说的,心里不由嘀咕起来。

香兰摇了摇头。若是先前,陈万全同她说这半日话,她必然要恼起来的,拧眉瞪眼的同陈万全争执辩解,如今她经历几遭沉浮,心性也愈发的沉了,已不爱同原先一般针锋相对。她爹的眼界心胸不是一时半刻可改,她又何必为此动气,闹得不欢而散,如今她不能陪在爹娘身边,前路惶惶,不知方向何处,倒不如劝诫几句,只盼着爹娘都好好的。

又说了一会子话,一时雪凝进来,道:“厨房的饭菜已经得了,大爷要姑娘留陈老爷和夫人在府上用饭。”说着话便引着众人往花厅去了。

进里面,只见黄花梨八仙桌上已摆了四小碟凉菜,林锦楼随意坐在桌旁,正举着个鸟笼,逗弄一只小黄莺,见人进来,便将鸟笼子递给站在一旁的莲心,见香兰进屋,眼睛还肿着,满面笑容道:“哟,怎又哭上了?见你爹娘太欢喜了?”也不等香兰回话,便招呼道:“既来了就坐罢。”

陈万全大气儿都不敢出,缩手缩脚道:“别,别,这怎么敢…”一语未了薛氏已戳了他一记,对林锦楼福身道:“是我们叨扰了。”拽着陈万全坐下来,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香兰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落了座。小鹃、灵清、灵素端了盒子站在当地,春菱来揭盒盖,里面各盛了两个热菜,便同汀兰端出来。一时小丫头子送上银盆净手,陈氏夫妇学着香兰的模样洗了手,僵着脸和身子不敢说一句话。

席上静悄悄的,林锦楼笑道:“原就想请你们过来,只是没得空,既来了就别拘着,随意用些。”说着瞧了莲心一眼,莲心立时执了酒壶去给陈万全斟酒。

陈万全连声不敢,提了筷子却不敢去夹。

香兰见爹娘不自在,便抬头去瞧春菱。春菱手里巾帕站在一侧,知道香兰看她,但心里仍对香兰憋着口气,故而并不抬头,佯装瞧不见。灵清、灵素正捧着漱盂麈尾在另一侧站着,见状对视一眼,二人便站出来,拿了筷子上前笑道:“不知陈老爷、太太爱吃哪个菜,奴婢夹给你们便是。”说了便夹了些放到二人碟儿内。陈万全同薛氏方才夹起来吃。

香兰不免松了一口气,春菱沉了脸色。

林家素来“食不言”,林锦楼吃得慢条斯理,也并不十分相让陈万全夫妇,他二人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不敢自己伸手,唯有丫鬟夹到碟儿里的方才吃了。

林锦楼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招手让丫鬟送上西洋布手巾,一面擦手一面笑道:“今日请你们来。也是有一桩喜事。香兰是个得人意儿的,爷早就想抬她做姨奶奶。只是忙得紧,一时不曾顾上,待消停些,便摆酒宴请了人来,不会委屈了她。”

这句话如同晴空响了个雷,香兰手上一顿,再吃不下。拿着筷子的手微微泛白,低着头不语。陈氏夫妇也极为吃惊,对望了一眼,陈万全忙堆起笑道:“承蒙大爷看得起了。是我们香兰的福分。”

薛氏却暗自担心,见香兰只垂着头不说话,便愈发添了担忧,忙悄悄去推香兰的腿,小声道:“还不快去谢大爷。”

小鹃见了。忙满面堆着笑道:“奶奶大喜!今儿下午我便看见树上两只喜鹊吱吱喳喳叫,原来是应了这件喜事!真真儿是恭喜奶奶,贺喜奶奶!”小鹃本就生得娇憨,这般一说,旁的丫鬟也忙纷纷上来恭喜。上赶着叫“奶奶”。

香兰咬了咬嘴唇。任凭旁人看来,抬她做姨娘是给她天大的脸,她是奴才出身的,倘若不是自己挣命脱了籍,留在林家至多日后配个小子,如今竟然能给三品的将军做小妾,她全家都该感激涕零,给祖坟烧高香去。

这一世自她想摆脱奴才身份,进林家那一刻起,时运便不站在她这边,每逢绝境后峰回路转,便紧接着会有一棒将她打入深渊。她谁都不怨,时也,命也,这么多大户人家的逃妾,她怕是最安分守己的一个,静静呆在寺院里,只是麻烦找上门,想躲都躲不开。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斤两,从未痴心妄想当什么林家大奶奶,这辈子同林锦楼一处,不过就是个以色事人的妾,指不定哪一日红颜未老恩先断,便像个摆设物件儿,陈设在林家的深宅大院之中,慢慢把年华熬干。她只是不甘心一辈子当个玩物罢了,一辈子奴颜婢膝的伺候男女主人,倘若她认命作妾,当初便早就应了宋柯。林锦楼说她是闷嘴葫芦,所有人都觉着她不识抬举,丫鬟们背地里三三两两说她矫情,可她满肚子话如何说?谁又能懂她的心事?她每每反抗林锦楼的意思便要挨打,上一回林锦楼见了宋柯赠她的一面扇子,便怒上来要掐死她,她倘若说不愿做林锦楼的妾,林锦楼便当真能狠狠发落了她。她豁不出去,她还有双亲要孝养,起先同林锦楼对峙的锐气早已被他雷霆手段磨得精光,只余下一丝深深藏在心底里,她小心翼翼的收敛起言辞和神色,愈发沉默,只在林锦楼跟前当只咪咪叫的猫儿。

她在扬州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救了秦氏母女,于情于理,林锦楼都要给她个名分。只是这名分一定,日后再脱身便难了。

只是如今这情形,有没有“姨娘”的名分又有什么分别?

林锦楼见香兰低着头不语,满面的笑容渐渐敛了,面上愈发阴寒。却见香兰忽然起身福了福道:“谢大爷的抬爱。”

陈氏夫妇、薛氏并小鹃等丫鬟不由松了口气,林锦楼笑了笑,心里也有些欢喜了,却见香兰仍低着头,仔细看,眼里头仿佛有些亮亮的,似是有些水光,不由又拧起了眉,那一点欢喜又化为乌有了。

待饭毕,陈氏夫妇便要告辞。香兰十分不舍,拉着薛氏道:“你同我爹都好好保养身体,要时常来看我,等过两日,我也家去探望你们。”伺候陈氏夫妇的小丫鬟画扇和小厮花菜也到了,香兰特把人唤到跟前,一人予了一两银子,送画扇一根银簪儿,花菜一枚银扣儿,嘱咐二人好生伺候,少让她爹吃酒等语。

林锦楼命双喜备马车,送陈氏夫妇归家,临行时丫鬟们捧出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里面皆是好菜好饭,另有一坛鬼脸青的花瓮,装着好酒。旁的有从扬州带回来的风仪土产、缎子丝绸等,另赠陈万全一对儿上好的古董瓶儿,薛氏一套赤金的钗环首饰。

待将人送走,知春馆便安静下来。林锦楼拿了卷书在灯下读,旁边散着一大摞公文书信,皆是他这两日去扬州耽误的公事。香兰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悄悄在暖阁里梳洗了,散了头发,换了衣裳,溜着墙根到床边,轻手轻脚撩开被子便躺了进去。

林锦楼余光瞥见,原本一脑门子的火气却降下一半,心里也觉着有些可乐,暗道:“蠢不蠢,知道会惹爷不痛快,早干嘛去了。”他到底心里不悦,扔了书朝床边走过来。

香兰吓一跳,愈发用被子将自己裹严了,头扎到被子里头。林锦楼上前,“呼啦”一下把被子撩了,绷丧着脸道:“你给爷起来!”

香兰吓得浑身一哆嗦。

林锦楼冷声道:“说你呢!甭在这儿装死!”

灵清本想进来添茶的,听这一嗓子骇一跳,却觉着袖子被人一扯,见雪凝站在她身后,对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走罢,甭进去了,回头等主子叫便是了。”灵清迟疑着跟着雪凝去了。

屋里,香兰慢吞吞坐了起来,蜷着腿儿,低着脑袋。

林锦楼指着质问道:“方才吃饭时你给谁摆脸子呢?啊?爷给你脸,你不要脸是不是?给爷当姨娘难不成委屈你了?说话!”又冷笑道:“你心里还惦记着宋柯呢?”

香兰实在怕林锦楼发火,她悄悄抬头看了林锦楼一眼,林锦楼提到“宋柯”就冒火,正恼着,忽瞧见香兰又惊又怕,可怜巴巴的眼神,便一愣,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香兰的手指头绞在一起扭来扭去,小小声道:“我没有…”

许是这三个字取悦了他,林锦楼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待明白过来,只觉着满腔的火一下子降得一干二净。他把手攥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坐在了床沿上。

 

231 生分(含lisa450和氏璧加更)

香兰仍低着头,绞着手指,只听林锦楼在她头顶慢吞吞道:“哦,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方才摆脸子是什么意思?”

香兰心想:“要说因着不想作妾,他还指不定要怎么发火,自然是不能提了。”脑里转几转,方勉强编出个理由,道:“因为…因为我今年属相犯冲,不好办这些事,提了又怕大爷不高兴…”

林锦楼一愣,疑道:“当真?就为这个?”

香兰“嗯”了一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不说话了。

林锦楼微微皱眉。他不在乎这些生肖属相的,可他爹娘,甚至他祖父都在意一二。几年前他出去剿匪,他娘抱着他哭了一天,死活不准他去,说他那年生肖刑克,搞不好有血光之灾。待上了战场,他还真让人砍了一刀,养了段日子才好了…也保不齐这当中真有什么忌讳?小香兰一直都信佛信神,若是因为这个,倒也说得通。

林锦楼不耐烦道:“就因为这点破事儿,方才吃饭时怎么不说?”说完想起香兰怕他,若饭桌上真敢提,他也心里不痛快,保不齐认为是这是香兰不情愿,纯粹跟他没事找事的,便讪讪的住了嘴,拨了拨头发道,“那什么…今年不成就算了,本来今年喜事也多,二弟刚在京城办完,后头四妹妹的亲事也连上了。如今太太看重你,已同我说了要给你风光做一回,我也怕她累着了。等明年开春。选个好日子。”

“不用风光,也不用劳烦太太,本来也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你个蠢丫头,这是太太给你做脸,为着让以后谁都不能小瞧你。这样的好事儿还有往外推的?”

“太太也挺忙的…”

“那就让书染操持,到时候让太太主持便是了,回头爷也请几个朋友过来,热闹热闹。”林锦楼伸了手,把香兰拽到怀里搂着,道,“这是做给府里那些奴才们看的,一个个都长着双富贵势利眼…罢了。横竖也得等到明年。”说着话拍了拍香兰,出了会儿神。

香兰靠在林锦楼胸膛上,闻着他衣衫上混了皂角、香包里薄荷药材和男子气息的味道,略有些不自在,只好盯着林锦楼的手看。那手又大又宽厚,掌中的硬茧是握刀和拉缰绳磨出来的,与宋柯修长莹白的手截然不同…她和宋柯分开。原以为自己日后也会寻个读书人为夫,不拘什么门第的。只要人品好,为人上进,性情温和厚道,家风清明就好,男人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她画画儿换银子,慢慢置几亩地,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谁想到如今是这么个情形…

香兰默默叹口气。有些事不得细想。想深了只能让自己糟心。她不想再那么狠的逼自己了,先前她心焦如火,在林家每一日都熬着过,到头来除了眼泪,用满身倔强撞了一身伤,又得了些什么。

她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如此就能给燥恼的心添几许凉意。眼下最糟结果的无非就是给林锦楼作妾。但只要她留得一口气,便要挣了这枷锁,不能一辈子做以色事人的玩意儿——只是这事情急不得。

她正出神,便听林锦楼道:“爷过几日就要上京,一则要面圣,二则也要处理些京中的事务,三则四妹妹出嫁,永昌侯的府邸在京城,顺道送些嫁妆去。这一回你跟着爷一块儿,回头让丫头们把行李收拾了。”

香兰愣了愣,抬起眼皮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正漫不经心的瞧着桌儿上的玻璃插屏,觉出香兰的目光,便低下头含笑着看着她:“怎么,不想去?”

香兰赶紧低下头,飞快说:“没有,挺想去的。”她已经十几年没回过京城,沈家的人都已死绝了,没死的七零八落也不知流向何方,京城里再无她的挂念,却满满皆是回忆,她想回去,可又有些情怯。

林锦楼捏着香兰的小下巴,把她的脸儿抬起来,又伸手将她脸边的头发抿到她耳后,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脸,不禁放轻了声儿道:“等到了京城就带你四处逛逛,想去哪儿就跟爷说,一准儿带你去。”接着便跟香兰许愿,带她吃哪儿的菜,听哪儿的戏,逛谁家的园子。

说了一回,林锦楼心里舒坦了,便拍了拍香兰的头,让她先睡,又去翻看公文去了。

香兰躺床上胡思乱想一阵,也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日,林锦楼用罢早饭便出了门,临行前嘱咐书染替他和香兰张罗行李。香兰便命春菱开箱笼,挑春夏两季的衣裳带着,又挑出几件赏给身边的丫鬟们。

春菱悄悄问道:“这次出门,姨奶奶想带着谁?”

香兰略迟疑,林锦楼与她说了,这次让带四、五个丫鬟去,“省得又跟在扬州似的,身边没个妥帖人使唤。”香兰心里过了一遍,莲心和汀兰去帮秦氏料理,自然是带不走的,她想带春菱、小鹃、灵清和灵素。前两个与她感情不同,曾共患难过来,自不必说,灵清、灵素又是她想要提携的。只是自她回来那日,春菱便跟她犯了拧,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春菱必是因灵清、灵素二人的事心里不痛快,便爱答不理,她也不大使唤得动。

香兰心里不悦,可念着先前的情分,又想着春菱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便容让了,想着日后同她好生说一回揭开这一页,只想起她那如炭火般不让人的性子,便觉着头疼。

今日这一问,香兰便略迟疑,她到底跟春菱更亲厚,想着若是告诉她此番也要带着灵清、灵素,只怕春菱心里更不痛快。

正此时,小鹃把帘子打起来道:“四姑娘来了。”

这一声救了香兰。她忙站起身,对春菱道:“快给四姑娘看茶。”

林东绣已带了丫鬟走了进来,身穿亮堂堂的桃红花绸绣花鸟缎子袄儿,水蓝云雀百褶裙儿,发髻梳得细密。带了全套的赤金灯笼钗环,脸儿上也用了些脂粉,先前病弱的模样儿一丝全无了,神采奕奕,双颊娇嫩,仿佛换了个人。她身后跟的丫鬟正是原先秦氏房里的蔷薇,因林东绣出嫁,又有林昭祥的话在。秦氏便从自己房里挑了四个丫鬟,把蔷薇升了一等,拨给林东绣使唤。

林东绣一进来便拉了香兰的手,左看右看,道:“阿弥陀佛,可算回来了。”极亲热的挽着香兰的手臂道,“昨儿听说你回来。我就过来了一趟,谁想到你睡了。知道你一路舟车劳顿的,就没敢打扰。你还特特给我捎了礼物,那匣子花儿每朵都好看,官粉、头油和胭脂也都好,又香又细,真是让你费了心了。”二人一面说一面坐了下来。

香兰见她这番形容,心道:“真是有人哭有人笑,听说林东绫已摆了灵堂,人不知送到何处去了。倒是林东绣没白捡了个便宜,有道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她这个心性嫁过去,也未就是福。只是她最终如愿以偿,倒也可喜可贺。”遂笑道:“你是要当新娘子的人,只怕不好的抹在你脸上都俏呢。”

林东绣佯装发怒道:“连你都打趣我!”说完又用帕子捂嘴笑了起来。

林东绣原本不喜香兰。但如今她承着香兰的人情,又有了好亲事扬眉吐气,对香兰的厌恶便一丝全无了,更生起些亲近之意。命蔷薇把来时抱的盒子打开,香兰看时,只见里面放了两色针线,皆是林东绣做的,另有两部书,并笔墨纸砚等,一并送给香兰。

林东绣笑吟吟道:“这笔墨纸砚是顶好的东西,是我爹送给我们姊妹的,我平常不大用得上,你是个风雅人,送给你才是相得益彰。”

香兰便微微笑道:“既是姑娘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两人说了一回闲话,近午时,书染进来找香兰回话,林东绣方才告退。

小鹃进一面收拾杯盏茶具一面抱怨道:“我还真不知道这四姑娘原来是个长舌妇人,方才光听她一个人滔滔不绝,翻来覆去都是她办嫁妆的事,茶水喝了一盏又一盏,也不知道告辞。”

香兰揉了揉太阳穴道:“这是她的得意事,难免收不住。”林东绣寻了贵婿着实的欢喜,香兰岔了好几次话头,偏林东绫没说两句又能扯到嫁妆的事,只好由她说个痛快。

香兰吃了口茶又问道:“春菱呢?方才一直就没见着她,我让她给四姑娘上茶,她出去了便没回来。”

小鹃撇嘴道:“她?指不定去哪儿了。今儿个蔷薇来了,这俩人原就因升一等的事儿闹得不对付,后来蔷薇跟了四姑娘,升了副小姐,春菱不自在,今儿看蔷薇又跟着四姑娘来,肯定不愿在跟前儿伺候的。”

正说着,灵清和雪凝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个瓶儿,里头插着长枝桃花,显是刚从树上剪了花儿进来,听香兰问春菱,灵清便道:“春菱姐姐已经家去了呀,没同奶奶说么?”

香兰愣住,问道:“怎么回事?”

灵清道:“早上春菱姐进屋唤我们到前头伺候四姑娘吃茶,见我跟灵素收拾行李,便问这是做什么。我们便说是奶奶吩咐,要我们二人跟着去京城。春菱姐姐就…她说她这就家去。我看她抱着包袱出了知春馆的门。”

香兰惊诧,拧起了眉。

雪凝道:“春菱要出去时,我正好也在…我在垂花门拦着她劝了半日,也没劝住。她说她身上不爽利,怕给主子过了病气…”

香兰脸色难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春菱这一闹,仿佛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

书染立着眉毛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她私自出府到底是谁允了的?你劝都劝不住,难不成还让奶奶亲自去请她?”

小鹃看了看香兰,道:“要不…要不我去她家劝她回来?”

香兰闭了闭眼,纵然她性子好,也知感恩图报,但也并非一味任人欺负摆布的傻子。她初来知春馆作妾时万念俱灰,对旁的皆提不起兴儿,只任凭春菱摆布,春菱惯了做她的主,故而今日有一丝不对心思,春菱便敢闹一闹,把她的脸子往地上踩。

香兰再睁开眼时,眼中已一片清明,对雪凝道:“你去收拾收拾,春菱既病了,你便顶了她去。”又对小鹃道:“你去我床头抽屉里拿二十两银子给春菱送去,跟她说,身子既不好,就在家好好养着,也别再着急回来了,这二十两与她看病用,倘若不够了,我再给。”

小鹃嘟着嘴道:“她都这样了,奶奶还对她这样好。”

香兰只催道:“快去罢。”她让雪凝顶了春菱去,就是敲打春菱,以示不满;再给了银子,便是昭示她对春菱仍念旧情。春菱若是个聪明的,便知道回来之后收敛言行,她依旧待春菱如初,如若不然…香兰摇了摇头,春菱的恩情她会还,却也不能任由着人在她身边胡来。

书染不由点了点头。她没想到看着软绵绵的女孩儿倒有这样的处事手段,春菱这般挟恩而骄的下人最难管束,重了有人说忘恩负义,轻了又会说面活心软不能服众。香兰这样便刚刚好,行事滴水不漏,不能让人挑出错处去。

却说春菱抱着包袱气咻咻的回了家,进门便先灌了一大碗茶。这段日子她过得颇不顺,她闹不明白,明明她才是香兰身边最得力的,她在知春馆说句话比莲心都有分量,多少小丫头鞍前马后的替她跑腿,怎么一等的缺儿就轮不上她!原指望这次香兰回来能替她说句公道话,谁知香兰也变了,往常身边来了丫鬟,都是送到她身边调教的,这回来这两个,上来便分她的权,又给了二等例儿,这分明是将她不放在眼里了!尤其今日她瞧见蔷薇,那小蹄子自从了四姑娘就升了一等,来知春馆跟她耀武扬威,看得她胃疼。如今她再不闹一闹,日后便愈发没她立足之地了!

香兰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听说她走了,必要让人过来劝她哄她回知春馆。这回谁来都没用,她非要香兰亲自来请,她才回去,不为旁的,就为这个脸面,也要让香兰长长记性。

下午小鹃来了,春菱本想装病不见,小鹃却直闯进屋,把香兰说的话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回,又将银子摆在桌上,转身便走了。

春菱目瞪口呆,愣在那里。

232 各怀

却说这几日丫鬟们忙着收拾行李,香兰禀了林锦楼,寻了个空回了陈家,薛氏听说香兰要随林锦楼去京城,便把画扇唤进来,拉着对香兰道:“这女孩儿是极乖觉的,你带了去罢,林家丫鬟就怕与你不一心,眼下捧着你,等大爷新娶了夫人就反过头作践你…唉,她们再好也比不上自家的。”

这话触动了香兰心事,原本一心信重的春菱都这般不管不顾同她翻脸,她心头不免多了几分警醒。如今她身边除了小鹃,真真儿没有再妥帖的人了。打量画扇,比初来陈家时长高了不少,生得眉眼清秀,穿着柳绿衣衫,一副乖觉讨喜模样。

香兰笑道:“她一直是个伶俐人,妈把她给了我,回头瞧见好的再买回来一个。”说着便摸出五十两银票。

薛氏忙道:“我身边还有繁花使唤,咱们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户,比不得那些奴婢成群的,有个能端茶递水的人就好。”

此时陈万全捧来个紫檀雕龙的匣子,递与香兰,满面挂笑道:“好闺女,打开瞧瞧。”

香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一套赤金璎珞点翠的首饰,金光灿灿,镶着各色宝珠、玉石、珊瑚,头花、簪子、钗环、手镯,项圈等,共有十几件,满满当当盛了一盒。

香兰惊讶道:“这…这是…”

陈万全搓着手,脸上挂着极得意又极讨好的笑,道:“这套首饰可是前朝的古董,听说原本是个王公贵侯大老婆的陪嫁。我想着你如今金贵了,大爷还要给你摆酒,咱们家道纵然比不得大户,可如今也吃穿不愁,使奴唤婢,出门坐轿坐马的,好歹这也算你嫁人,怎生也不得让人小瞧了去。我必得给你置办些体面的东西。这是这几天新收上来的玩意儿,能凑齐这一整套实属不易。还是要说你老子的眼力,一下就鉴出来了,虽说价高些,却也划算,一咬牙就买了,你快戴上。让我们瞧瞧好不好看。”

香兰看着她爹的脸,如今鬓角也添了几多风霜,看着她笑得小心翼翼的,一叠声催她戴上。她今生的爹,纵有再多不是,却始终竭尽全力给她最好的。

香兰鼻子有些酸,忙扭过身遮掩。拿了朵珠翠头花插在鬓间。陈万全啧啧称赞不住,一家人又团团说了一回话,直到门口桂圆来催了几遍,香兰方才依依不舍的便领了画扇去了。暂且不表。

话说这一日林锦楼带了香兰动身去京城,一路浩浩荡荡,除却随行的书染、小鹃、灵清、灵素、雪凝和画扇,还有小厮吉祥、双喜,并香兰的小厮桂圆。另有一队侍卫兵丁,跨刀骑马,威风凛凛。

香兰在车中无事可做。小鹃、雪凝等人便陪着香兰打马吊解闷,香兰不是爱抹牌的,玩一阵也就厌了,便笑着看丫鬟们玩,又掏出一把钱分了供她们输赢。或靠在软垫上睡一时,或把车帘微微掀开一道缝看沿途风光,倒也十分消遣。

休整时,香兰小声央告林锦楼。想出来散散。林锦楼老大不乐意,香兰一瞧他虎着脸,便低下头,知道不行了。林锦楼瞧着香兰蔫蔫模样,心又有些软,便命人拿了垂了纱巾锥帽,扣在香兰头上,方才让她下了马车。

如今香兰同林锦楼倒也算相安无事,那天她把画扇领回家,恐林锦楼不悦,想来想去想到有一回林锦楼曾要她做个羊皮荷包,书染还特特寻了块上好的皮子来。当日她一心为了出府,那皮子只裁了个样子,便丢一旁了。便又重新翻找出来,缝好,镶了滚边,束了璎珞流苏,又从小匣子里挑了枚扇坠儿子,把上头的兰花碧玉拆下来络在流苏上,又穿了几颗琉璃、蜜蜡珠子,一下午功夫便做得了。

香兰本就手巧,品味风雅,雪凝和灵清看了那荷包都赞好看。

待林锦楼回来,她便把荷包递了过去,只说:“荷包我早就做得了,一时忘了给大爷…”说完半晌没听见声儿,不由有些纳闷,一抬头便见着林锦楼正捏着那荷包翻来覆去看,嘴角向上弯着,口里却嫌弃道:“你看看你这是做的什么玩意儿,啊?好好的荷包,怎的还镶了个滚边,还有底下这滴了当啷的一串,跟娘们儿用的东西似的…咳,也就看你一片真心,爷才勉强用用。”说着就系在腰带上了。

香兰腹诽他难伺候,可晚饭时见他多用了碗饭,饭毕又哼着曲儿逗鸟,料他心情好,便趁机提了画扇的事。林锦楼极不以为意,只说:“回头跟书染说声,每个月发她例银便是了。”

自她做了那荷包,林锦楼便多了两分和颜悦色,他脾气虽暴,却像个炮仗,不点不着。

这一日终到了京城。林家在京城里也置下一栋宅子,虽比不得金陵,但也极有气势。一路劳顿,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小鹃素是个爱吃爱睡的懒人,画扇年纪又小,二人便先去休息。雪凝自去烧水,灵清和灵素将装着被褥的箱笼抬来,把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来铺床。一时香兰洗了头脸,换了衣裳,将头发散了,便打发众人各自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