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在前头忙了一回,回到内宅,只见帘幕低垂,香兰已经睡熟了。房里只有雪凝还守在那儿,撑着眼皮过来伺候,林锦楼只洗了脸,便将人打发走,换了衣裳在香兰身边躺下。他翻了个身,只见香兰两颊红润,青丝散在枕上,愈发显得娇柔了。他闹不清这个生得花儿一样好看的女人,怎么浑身上下有这么多硬骨头,有时候顶得他心肝肺都疼,可是又丢不开手。

林锦楼聪明绝顶,他早瞧出来了,如今香兰看着是乖顺了,实则骨子里并未调伏,心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先前她已经丢过一回,这次林锦楼再不敢大意,已打定主意日后将她时时带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233 心思

林锦楼伸出胳膊,把香兰揽到怀里,阖上双目睡了。

第二日,林锦楼依旧天不亮便起床习武,香兰又睡了一会儿方才起来,丫鬟们早就将沐浴的应用之物准备妥了。

画扇先递了一盏温茶与香兰吃,香兰吃了茶便去屏风后沐浴。

一时洗毕,灵清捧了一件藕荷色绣梅兰竹菊的袄儿,一条墨绿的棉绫裙儿,道:“奶奶看这两件合意么?”

香兰见衣裳平滑,不似久在箱笼里压的,知灵清已喷了烧酒熨过,便点点头,将衣裳换了。雪凝又奉青盐擦牙,灵素捧痰盂。待洗漱已毕,灵清又拿了涂面的黄玉美人膏,香兰用小玉簪棒儿挑了些匀脸。

这厢画扇早就捧了洋漆镶螺钿牡丹的八角大匣子来,打开里面皆是一色的荷包、玉佩、腰坠子,灵清拣了三样系在香兰腰间。雪凝又捧个同色花样的方匣子,里面盛着各色镯子,请香兰挑,香兰挑了一对儿碧玉的,雪凝笑道:“如今时兴一手戴三支镯子,一玉一金,中间再戴个珊瑚或是玳瑁的。”说完又取了两对儿,分别套在香兰两腕上。

此时小鹃揉着眼进屋,见香兰已梳洗妥了,便上前,一手拿了黄杨木梳,笑道:“这一路太累,今儿早晨睡迷了,我给奶奶梳头。”小鹃梳头绾髻素来又快又好,又会琢磨新花样儿,当下命画扇把放钗环簪子的大圆匣子捧来,挑首饰给香兰梳头,末了将一旁大瓷瓶里插着的芍药剪了一朵,簪在发髻上。

画扇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吐了吐舌头,悄悄跟身旁的雪凝道:“奶奶生得好看得紧,戴了这些珠翠和花儿、朵儿的,就更好看了。比庙会上扮的观音还好看。”

“太太都说,府里的小姐都绑一块儿都不如奶奶生得好。”雪凝把首饰盒子盖上道,用铜锁一一锁了,“依我看不单是府里面的,来往府上的小姐们多了,也没见有一个强得过奶奶的。也有些眉眼生得好。可一身的气派就不如了…”说着又叹一声,后半句“可惜了这个出身”就咽到肚里去了。

画扇嘟着嘴道:“奶奶是随和。就是大爷有点凶,让人喘气儿都不自在。”

这句话正让香兰听见,想着画扇不过才十岁,还是一团孩子气,便招手把她唤到身边,抓了一把果子与她吃,又安慰两句,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晚上睡得如何。可曾习惯等。

画扇一一答了,又说雪凝给她两件穿小的衣裳,都还是簇新的,正眉飞色舞着,只见林锦楼走进来,敞着怀。提着刀,进门就嚷渴,命人看茶。画扇登时骇住,瞪圆了双眼,结结巴巴说了句:“奶奶,我,我去厨房端菜。”缩着脖子“嗖”一下溜了。跑得比小兔儿还快。

林锦楼见有个小丫鬟飞快的从他身边儿跑了,不由一怔。

香兰恐他生气,忙站起来道:“是我让她去厨房瞧瞧的。”

林锦楼“哼”一声坐下来,道:“果然是谁的丫鬟就像谁,你们陈家出来的,全都属耗子的,胆小如鼠,见了爷都跟见鬼似的。”说着接了茶,灌了一气道,“等吃了饭一块儿去我二弟那儿,按说是该他们过来的,可我二弟身子骨差,咱们待会儿过去便是了。”说完去屏风后擦洗,重新换了衣裳。

吃了饭,香兰便随林锦楼去林锦轩住的院儿去,那院子极大,且花木繁盛,各色蔷薇爬了一墙,门口有两只猫儿懒洋洋趴着晒太阳。

香兰赞道:“这地方倒有一派好春光。”

书染听了笑道:“原本二爷不住这儿,是居在主屋的厢房里。后来要娶亲,便打通了两个院子,重新修了一处,挪过来的。”

说着二人跟在林锦楼身后迈步进了院子,只见院里早就站了两个穿红戴绿的丫鬟,见了林锦楼忙打起帘子道:“二爷方才念叨许久了,大爷可算来了。”

众人入内,只见堂屋里坐着个纤瘦的男子,生得眉目清秀疏朗,肤白体端,斯文儒雅,与林长政有六分相仿,只是两腮带了病气,似有不足之症。见他们进来,忙起身行礼道:“大哥来了。”

他身边有个高挑的年轻女子,另有个年逾四十的妇人,见他起身,连忙伸手去扶。

林锦楼也紧走了两步虚扶道:“兄弟间何必多礼,快坐下。”

待落了座,那高挑女子先上前给林锦楼敬茶,此人正是林锦轩新娶的夫人谭氏。香兰见她生得白净,脸若银盆,眼如杏子,稀稀几点微麻,却添几分俏丽,头戴金丝髻,绾着金凤含珠钗,项上戴璎珞金项圈,穿着大红的百子衣,红底子撒花裙儿,腰如杨柳,丰胸削背,这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带着两分风流俊俏。

林锦楼接了茶,一旁的书染便立时给谭氏塞了一封极厚的红包。林锦楼捧了茶,吃了一口道:“我来之前,老太爷特特嘱咐过,说你嫁进来,长辈们俱在金陵,恐委屈了你。”

谭氏忙道:“劳祖宗们惦念,真是折煞了我。”说着忙让丫鬟们铺跪垫,对着金陵方向磕了一个头。

林锦楼只觉这谭氏懂道理守规矩,不由点头,对谭氏微微一笑。

谭氏心里却突突跳了跳,登时红了脸儿,低着头站到一旁。

林锦楼不曾留意,指着香兰对林锦轩道:“这是你新的小嫂子。”又将人一一指与香兰:“这是我二弟,这是二弟妹,这是我爹的姨娘尹氏。”香兰一一拜见。

那尹姨娘生得瓜子脸儿,可瞧出年轻时生得颇为秀美,合中身材,却比秦氏看起来苍老些,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听林锦楼引见香兰,便与林锦轩对望一眼,殷勤笑道:“这样标致,生得跟朵花儿似的,这样的品格,满京城的小姐们都寻不出一个!”

林锦轩心里想得则是另一则。他这大哥虽花名在外,十分风流,可眼界也极高,房里收用的不过是些美貌丫鬟,唯独一个青岚,是嫡母做主才抬进来的姨娘。青岚当日在京城里过得极其风光,上下都敬她当正经大奶奶似的,可就这个情形,他大哥也不曾这般郑重引见过,还让他以“小嫂子”称之,显见此女是十分得宠,也十分不凡了。再打量,果然生得十二分颜色,举止不俗,不敢怠慢,忙十分郑重的行礼。

香兰侧身不受。

尹姨娘见林锦楼只坐着含笑,心里不由有气,暗道:“这是哪儿来的小狐狸精,不是正经大奶奶,竟让我儿这样的公子少爷屈尊行礼!”可她不敢得罪林锦楼,只能闭着嘴站着。

一时林锦楼又问林锦轩身体如何,吃了何药,最近可曾读书。

林锦轩道:“冬春换季时小病过一回,如今也大好了,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来瞧过,重新换了方子,温补为宜,这些日子好许多,旧疾也不曾再犯,只是夜里还盗汗。书是这几日才又捡起来读的…明年秋闱还是想下场再试上一试。”

林锦楼道:“身子养好了要紧,读书倒不急了,回头捐个官儿,你若想去翰林院,咱们家也不是没有门路。”

林锦轩又问候家中长辈身体,林锦楼也一一说了,又说了一回闲话,见林锦轩精神倦怠,林锦楼便起身告辞。

在回去路上,香兰想到林锦轩却乎是个身体孱弱的人,都要瘦成一把骨头了。新妇谭氏却是个俊俏的人儿,还是四品文官的庶女,香兰私下估量,以谭氏的出身和相貌,绝不至于寻林锦轩这样体弱多病的庶子为夫,心里想着,口中便同书染说了出来。

林锦楼脚步一顿,扭过头,冷笑道:“谭思叶虽说是个四品文官,可在个穷乡僻壤,得罪了上峰,日后升迁无望。否则他怎么肯巴巴把女儿送上来,最迟明年,我爹就举荐他去山东,虽说不升不降,可是个富庶地方。原本他想嫁嫡出的女儿进来,祖父嫌传出去不好看,这谭氏是谭家几个女孩儿里模样性情最好的,听说针指女工、双陆棋子都会,还会一手好月琴,我爹亲自相看过,便点了她。”

香兰一怔,道:“那她若不愿意…”

“放屁,她怎么可能不愿意,上赶着答应了。”

香兰暗道:“只怕答应时乐意,嫁过来发觉林锦轩是这样的身子骨,想不乐意也晚了。”

说着已到二人住的院子,林锦楼捏捏香兰的脸儿道:“回去歇着罢,等回头爷忙完了带你出去散散。”又顿了顿,又咳嗽一声,道:“老二心性单纯,可他那姨娘是多事的,他那头的人你愿意理就理,不爱理不见也罢。”

香兰低着头“嗯”了一声。

林锦楼心里有气,心说这个女人,什么心肠,自己连这都替她想到了,她就“嗯”一声?旁的女人早就看着他含情脉脉了。当下脸色就沉了,黑着脸道:“那爷走了。”

书染看得分明,只立在一旁装死,想提点香兰一声,又不敢。

香兰见林锦楼还不走,没话找话说了句:“大爷回来用午饭?”这是问话,因说得轻,林锦楼便听着像香兰留他中午回去吃,当下脸色便好转了,道:“嗯,回来。”说完方才施施然的转身去了。

234 讨好

一乘小轿停在京城林府垂花门旁,有个婆子上前打起帘子,扶着轿中的妇人出来,笑道:“大姑奶奶来了,大爷在前头见客,这会儿不在呢。”

林锦楼之大妹,尹姨娘所生之女林东纨理了理衣裳,又弯腰从轿里领出个三岁上下的小童儿,笑道:“我等着大哥便是了。”说着一手提了裙子,一手领了小童儿便往内走,口内问道:“这回谁跟着来的?”当下见书染从主屋里出来,林东纨立时舍了那婆子,满面笑容的迎上前,道:“我看看这是谁。”

书染笑道:“原来是大姑奶奶,快屋里头坐。”又低头逗弄那小童儿道:“这是辉哥儿罢?都长那么高了。”

辉哥儿抱着林东纨的腿,嘬着手指头不说话。林东纨摸了摸辉哥儿的头,对书染笑道:“这孩子腼腆,女孩儿一样斯文,不大爱说话。”见旁边无人,悄悄一拉书染的手,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只荷包,递过去低声道:“老也没见了,这是我一点子心意,上回你说打个银项圈,缺个锁,正巧儿我得了一个,你可别推辞。”

书染伸手一捏,那荷包沉甸甸的,遂笑道:“这怎么使得。”

林东纨一绷脸道:“在家时咱们还一个床上睡,你还给我梳头来着,有什么使不得的。”又面露笑容,“这可是咱们之间的情分…”

书染手里拿着荷包却不收起来,只笑道:“大爷刚回来,大姑奶奶过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林东纨道:“我能有什么要紧的,就是想家里人了,过来看看。”顿了顿又问道,“大哥近来可好?听说又升官了?唉。都是自己人,我也说句实诚话儿,我那不成器的夫君,前些日子捐了个官儿。可虚头巴脑的,好听不实在,他自己也不甚满意,听说兵部有些好差事,不知大哥同那里人交情如何?你日日都收拾送来的拜帖,可曾留意过?”

书染暗道:“林东纨是个精明算计的,她送的东西我还真不想沾,可她既问了这话,送的东西倒是好收下了。”笑说:“大姑奶奶问这话是折煞我。我一个使唤人。哪能看那些事。不过替大爷跑个腿儿,帖子的事有前头的康先生、齐先生管着的。”

林东纨不由皱了眉,先前她未嫁时在林家帮着她尹姨娘出谋划策同秦氏作对。林锦楼也待她淡淡的,后来她出了嫁。林锦楼却风生水起,她免不了过来套近乎,林锦楼却并不买账,如今她有事相求,心里便愈发没底,对书染道:“那这事…”

书染道:“大姑奶奶说的这事我是人微言轻,没法帮忙的,爷们的事自有爷们出头,不如让姑爷请大爷吃个酒?都是一家人,大爷也不能驳了这个颜面不是?”

林东纨脸色便愈发为难了。书染见此便不再说,想了想,道:“还有条路…”见林东纨双目紧紧盯着她,便压低声音道:“你们在京城怕是不知情的,大爷又新收了个姨奶奶,叫香兰,正是摆在心尖子上的,我冷眼瞧着,那热乎劲儿谁都比不上,她跟着到京城来,无依无靠的,大姑奶奶不妨多亲近,大爷一欢喜了,你求的这事就成一半了。”一面说,一面把那荷包放入袖中。

林东纨心生怀疑,可见书染把东西收了,暗想:“书染是有了名的稳妥,若说的事无几分把握,也不会收我的东西。”笑道:“幸亏你替我想这个主意,若这事成了,我还有重谢。”说着拍了拍书染的手,领着辉哥儿往屋内走去。

书染自然殷勤将林东纨送进了屋,待出来,找个无人之处把荷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一看,只见是枚银锁,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吉祥如意”,下头垂着四条仙桃银坠儿流苏,银子成色不错,显是来之前又用刷子刷了,亮堂堂的。

书染见了这锁有些不屑,暗想:“这样的长命锁应是辉哥儿过百岁时旁人送的,已经放了几年的东西,如今带出来走人情,林东纨出嫁前就是个能算计的,若真有诚意求我,好歹也溶了重新打个“福寿恒昌”之类大人戴的锁,也算她办事大气。”想着出了二门,命小厮把她丈夫徐福叫了过来,把那锁往徐福手里一塞,道:“你哥哥生了儿子,娘嫌咱们家送的锁小,没白的给我冷眼瞧,如今换上这一个,看看她是不是满意了。”

徐福一见这锁,惊诧道:“那儿来的?做这样精致。”

书染冷笑道:“从哪儿来的你管不着,只管把这锁送回去,省得她在你面前挑三惑四的。”说着红了眼眶,掏出帕子抹眼睛哽咽道,“我是一心一意为了咱们家,偏你娘总觉着我图你们家什么,我能图什么?不就是图你人品,是个能厚道过日子的,否则家里头铺子掌柜的儿子还少了?哪一个不比你们老徐家有钱!”

“行了行了,我娘就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都进了京了,远远儿躲开她了,你就甭提了。”徐福眼见媳妇儿哭了,一个头两个大。他娘总跟他说,书染这样的媳妇人野心大,见天跟着大爷,把自己当成盘菜,倘若她不好生管教,只怕非但拿捏不住儿媳妇,还得让她骑到儿子头上撒野;可书染又岂是能让人拿捏的,又嫌婆婆小家子烂气,几次三番家里就要闹僵起来。他当中夹着受气,埋怨老娘多事,又不悦书染不肯服软,可这两位都是该供起来的菩萨,他一尊都不敢得罪。这徐福也有两分本事,头脑灵活,能说会道,见四下无人,便将书染拉到旮旯里,把那锁往书染手中一塞,笑道:“娘那头你甭管,我自会料理。我瞧这锁不错,送了人也是可惜,不如咱们自己留着,日后有了儿子。就给他戴。”

书染啐了一口道:“呸!谁给你生儿子!”

徐福笑嘻嘻道:“当然是媳妇儿给我生了。”又款款哄了一回,书染面色方才好了起来,道:“从今儿起,你多带着桂圆。有事没事多提点着他点。”

徐福道:“怎么?”

书染道:“大爷对香兰是丢不开手了,日后香兰再生下一子半女就更了不得了。她身边小厮拢共就一个桂圆,你待他好些,日后他承你的情,咱们跟着也有好处。眼下大爷还没娶大奶奶,等娶进门来,就又一番光景,我这样掌着权,新的大奶奶指定是不容的。不如趁现在多结几个善缘。日后也多几个人帮衬。”

徐福知他这婆娘是颇有些眼界的。便点头应了,不在话下。

却说香兰卸了几样钗环,重新换了家常衣服。取了一卷书看,听见有人道:“大姑奶奶来了。”起身一瞧。只见有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走进来,生得一双浓眉,眼不甚大,高鼻红唇,脸上脂粉浓艳,算不得十分美貌,却也颇有动人之处,穿着青莲紫五彩绣冷梅的褙子,藕荷色棉绫裙儿,头发梳得油亮,戴着赤金的钗环项圈,还未说话便带了三分笑,迎上来说:“这就是小嫂子罢?哟,生得这样俊,我还当见了天仙了呢!”

屋中只雪凝一个老人儿,低声对香兰道:“这是大爷的大妹,嫁给京城鲁家的公子了。”

香兰忙行礼,让到炕上,命小丫头子斟茶来吃,微微笑着问好,又说:“我初来京城,还不大认人,有怠慢之处还请恕罪。”心想:“尹姨娘是个美人,林长政也一表人才,林东纨却挑了他们二人的不足之处长了,五官虽端正,却比不得她两个妹妹生得好。但脂光粉艳,很会打扮。”又想,“京城鲁家?京里原有一家姓鲁的出名,也不知林东纨嫁的是不是这家。”见有个穿着绸缎,总着角的小童儿,料想是林东纨的儿子,便夸奖两句,让丫鬟抱到炕上,抓果子与他吃。

林东纨匆匆扫一眼,只见一旁熏笼上搭的皆是女装,又见香兰穿着家常衣服在屋中坐着,便知她平日里就在主屋里住着,恍然明白书染为何看重此人,又见她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当下一丝疑心都没了,只笑道:“我是嫁出去的,因路遥,一直不得回娘家,如今进了京,我看妹妹生得这样可人意儿,天仙也没这么可爱的,瞅着就投缘,日后多亲近便是了。”又一叠声的夸赞香兰,“打着灯笼找也找不到这样俊俏的”,“这品格儿连公主都不必得”,“怪道我大哥钟意你,先前他房里的那几个,捆一起都赶不上你了”,直将香兰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香兰瞧出林东纨奉承,只觉浑身不自在,口中只道:“大姑奶奶缪赞了。”又想:“我与林东纨素无交情,她这样讨好我,显是必有所图。”

说着话,没料到林东绮也来了,进屋便是一怔,款款笑道:“原来大姐姐也在这儿。”

香兰起身让座,又命丫鬟看茶。

林东绮绾了妇人的发髻,珠翠环绕,比往日里显得有了两岁年纪,穿着桃红撒花袄儿,大红的洋绉裙儿,脸上的脂粉好好的,容光焕发模样。先满面春风的同众人问好,逗弄了辉哥儿,方坐了下来,道:“昨儿听说你们来京城了,只是天色已晚,不便打扰,今儿早晨,夫君就催着跟我一同过来瞧瞧,他跟大哥也是老相识,平日里也总念叨他。”

这一句“老相识”说得林东纨心里不自在起来,举着茗碗没说话。

香兰也问了林东绮好,嘘寒问暖后,便拣了旁的闲话来说,只问京城的风土人情。

此时书染进屋,香兰便悄悄递了个眼色给她,又对她二人道:“二位姑奶奶先坐,我去去就来。”到东边的屋里,书染跟在香兰身后走进来。

香兰问道:“这大姑奶奶拼命跟我说好话奉承,是什么缘故?”

书染笑道:“她来求大爷想给她夫君谋个兵部的缺儿。她奉承奶奶,奶奶只管受用就是了。奶奶镇日在宅里也闷得慌,总要在京里走动,结交些女眷,跟她结个善缘,日后也好结个伴。”

香兰道:“外头谋什么缺儿是爷们的事,大爷的性子你们也知道,这事不好理睬,也不好开罪她,下回她再来,能推就推了罢。”说着便往外走。

书染连忙拦道:“奶奶还是跟她结交一二,她若是求奶奶什么事,奶奶是聪明人,按轻重自己裁度着就是了。”

香兰便停了脚步,也不说话,只看着书染笑。

书染觉着自己仿佛让香兰看透了似的,忙赔笑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香兰又笑了笑,只道:“我知道了。”心说:“连林锦楼都说家里的女眷应酬交际随我的意,书染倒上赶着为林东纨说话,劝我们二人交好,林东纨之辈,一见便知是‘九国贩骆驼’的,怎是省油的灯,书染只怕是收了她的好处。只是既这样说,不如卖书染个面子,给林东纨个顺水人情。”想着到妆台前,拉开抽屉,取了一对儿如意小银锭子,装在荷包里,走出来交予辉哥儿道:“头回见面,是我一点子心意,大姑奶奶可别嫌弃。”

林东纨亲热道:“这怎么话儿说的,我这回来没给你捎东西,你还给这孩子。”又一叠声命辉哥儿道谢。辉哥儿只窝在林东纨怀里,拿着荷包不说话。

又说了一回,已近午时,林锦楼打发桂圆来,说前头有客,不回来用饭,让香兰招呼林东纨、林东绮两姊妹在府中用饭。香兰想了想,又命灵清去请谭氏,打发小鹃去厨房叫菜。

谭氏本要服侍林锦轩用饭的,见香兰来请,又听说两位姑奶奶都来了,忙去换衣裳,想了想,把箱笼里最贵重的一套拿出来换了,重新梳头簪花儿,补了脂粉,方才扶了丫鬟的手去了。

谭氏还是头一遭来林锦楼的住处,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猩猩红软帘,屋内南窗下横着大炕,香兰等人正坐在炕上说话儿,见谭氏进来,便命摆饭。

 

235 偷听

香兰是个细心人,想着一桌上都是正经主子一处吃饭,自己呆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便只管看她们入席,再找个由头下去。见众人落座,有几个媳妇并小丫头子端热水过来请众人净手,便上前去领辉哥儿的手,道:“我带着哥儿去找奶娘喂饭。”说着便要走。

林东绮是个灵敏的,已明白香兰的意思,忙起身去拉她胳膊,笑道:“你只管坐下来跟我们一同吃,有丫鬟领辉哥儿去。”

香兰迟疑道:“这…”

林东纨也站了起来,一面打发老妈妈带辉哥儿下去,一面笑道:“就是,就是,快过来坐,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了。”同林东绮左右扯着将香兰拉回到座位上。

林东绮笑着打趣道:“你成天都跟大哥在一张桌子上吃,眼界高了,难不成瞧不上我们姊妹?”

香兰心知是林东绮为她解围,心中一暖,遂笑道:“这怎么能呢。”

林东纨亲手给香兰斟了一杯果子露,推到她面前,笑说:“先吃一杯开开胃。”又去张罗小丫头子端热水过来给香兰净手。灵清上前将香兰手上的镯子卸了,用帕子托着,待香兰净手后又帮她戴上。林东纨又一叠声赞香兰的镯子好看:“这玉水头足,金镯子上的花纹好看,不知从哪儿打的?是万宝楼还是翠珠斋?赶明儿个我也按这个样子打一副去。”

谭氏坐一旁,脸上挂着笑,慢腾腾的把手擦净了,心里暗自诧异。她初嫁入林家,自然小心翼翼讨好,因长辈俱不在跟前,林东纨、林东绮姐妹便是她平日里竭力交好的。前者嫁入鲁家。如今鲁家虽声势渐衰,可“百年之虫,死而不僵”。仍有一股子底气在,更勿论林东纨乃是林锦轩一胞所生的。偶一归来探望尹姨娘,林锦轩也待她极亲厚;后者身为簪缨之家嫡出女儿,嫁给镇国公前程无量的二公子,在京城贵妇小姐中又极有口碑,如此出身高贵,容貌秀美,贤名远播。又嫁了贵婿的,简直是谭氏心底里最向往的人生。因她极羡慕,便也十分乐意与林东绮结交。

只是纨、绮二人待她不温不火的,谭氏只道因自己初来。还不熟悉罢了。却不成想,今日林东纨头一遭见香兰,竟也对她百般热络,话里话外透着殷勤讨好。

众人净过手,又有三四丫鬟捧着大漆捧盒进来。小鹃、雪凝将菜从捧盒里取了放在桌上,桌上不久便碗盘森列,各色菜肴不一而足,大多清淡素净。

席间寂静,只闻碗筷碰击之声。

待用过饭。丫鬟仆妇撤下残席,奉上香茶漱口,众人移步到东边的屋里,丫鬟重新摆了点心果品,说笑一回,不过说些闲散话,林东纨生得一张伶俐嘴,众人的话有七成都让她讲了:谁家园子盖得好,哪个戏班子唱得佳,谁家夫妻不和,谁家新纳了小妾,谁家二房三房妯娌闹别扭。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原本无趣,可她偏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

香兰听林东纨说这些,时不时也能听到几个熟悉家族的人名,但十几年沧桑已过,颇有物是人非之感。又见林东纨说得眉飞色舞,觉着她再配一方醒木,落在书案上“啪啪”一拍,真是个地道的说书女先儿。

屋中正说着热闹,林锦楼从外走进来,进屋只见静悄悄的。原来主子自顾自说笑,丫鬟们也各自散了,或去吃饭,或去午睡,或去罩房里说话儿玩笑,只剩下画扇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口守着,手上做一色针线。

林锦楼见屋里没人便转出来,听到东边屋里传来说笑声便走过去,他在前头吃酒,身上染了一块污,回来换衣裳的,他本想唤香兰,可走到门前听见笑声便改了主意,暗想香兰平日里也寂寞,好容易来几个年纪相仿的跟她说说话儿,他一进去,难免屋里人不自在,扫了兴。画扇见林锦楼来,慌忙站起来,伸手就要撩帘子,见林锦楼一摆手,便乖乖闭了嘴,缩到一旁站着。

林锦楼竖起耳朵,往屋内听了听。

如今林东纨正在说一桩戴家的事。这戴家早年祖辈做过朝中二品大员,后家中也出过几辈人才,因太子之事受了牵连,伤了元气,蛰伏了十几年,直到三年前,圣上方才重新眷顾,提了戴家老爷戴庆进了翰林院,极受内阁阁老赵晋器重。有道是“升官发财死老婆”,戴庆刚时来运转便死了原配,过一年又续娶了一房新太太,家中又欣欣向荣起来。

香兰吃口茶,微微抬头一扫,只见林东绮正聚精会神的听着林东纨说话儿:“…可那肚子是在戴家太太的丧期里有的,已经五个多月,是戴三爷在戴家三奶奶眼皮子底下偷的丫头,那丫头也机灵,先托词回家藏了几个月,那肚子比旁人要大得多,许是个双生子,眼见要藏不住,那丫头她娘带着她回戴家来。戴三奶奶要赏她一碗落胎药,谁知那丫头仗着自己是老太太身边得意的,挺着肚子让老太太做主。戴三奶奶那样的脾气性情你们都晓得,将要气炸了肺,提着裙子追到老太太房里,当着老太太的面,把那丫头抓了个满脸花,哎哟哟!还有说把人眼珠子给抠掉的,啧啧啧,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林东绮一惊,抚了抚胳膊道:“大姐姐快别说了,怪瘆人的。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戴家老太太当场就晕过去了,那丫头吓得摔在地上小产。戴老爷说要狠狠整治三儿媳妇,啧,要说戴三奶奶真有两下子,知道他公公新续娶了一房,如今新婚燕尔的正在兴头上,转回头讨好了新婆婆。这枕头风一吹,也就轻拿轻放了,没两天又耀武扬威的,如今戴家的那些丫头们算是给她压服了。”林东纨说着,捧起一盏茶润了润口,道:“那丫鬟给送庄子上去了,听说好端端一个整齐的女孩儿,如今破了相,也不知以后该怎么的,戴三爷只打发人送了四十两银子,便再没管过。”

谭氏哼一声道:“阿弥陀佛,该!那丫头是报应。戴家也不占理,哪有在母亲丧期就偷丫头的,传出去戴家斯文扫地。戴三奶奶纵有不妥,也是戴家纵容,难不成老太太身边的就能随便爬主子床,偷女主人的汉子了?”

林锦楼听无非是些婆婆妈妈,十分不耐烦,转回身想走,不成想听见香兰说道:“戴三爷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女孩儿到底是个奴才丫头,主子硬要她如何,她能怎样。可怜那女孩儿毁了一生,死了一双孩子,那男人还逍遥快活。”

林锦楼听了这话,提起的脚又放下来。

谭氏冷笑道:“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世间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那丫头若没那个意,戴三爷又岂会得手?况她又是老太太的丫鬟,比别的丫鬟得脸,戴三爷难不成还能强奸?听说那戴三爷是个貌若潘安的风流人儿,这样有身家又有相貌的,才让那丫头动了脏心思。”

香兰亦冷笑道:“若按这个说法,凡是有身家有相貌的,都该是丫头们上赶着巴结爬主子床了?”

谭氏提了嗓子高声道:“那丫头要真被迫的,三贞九烈,如此百般不情愿就该直接抹脖子,有了种就该一碗药坠了,何必遮遮掩掩的藏起来,莫了又挺了肚子回来恶心人!这样怕死又矫情的小贱蹄子,戴三奶奶打得真是痛快。”

香兰缓缓道:“倘若她被主人强迫,失节便已十分可怜,日后体面姻缘便不能再指望了,这事原也不是她的错,外人又何苦相逼,一定要取她性命?她不死,兴许她有爹娘要养,难不成因为她眷恋人世,就落百般不是了?她有了身孕,肚子里孩子血脉相连,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挣扎了许久,最终不能狠心,又被家里人觉察,方才回到戴家了。”

林东纨不知内情,林东绮却是略知晓香兰与林锦楼间的事,知道方才那话戳了香兰的心病,见谭氏面红耳赤的仍要争辩,便笑着岔开道:“好了好了,都是外人的事,咱们何必说这些。”拉着香兰的手,说,“我记得你原来最会画花样子,最近可有什么新鲜的?快画一幅山水给我,我想做件大氅,回头绣在大氅上。”

香兰从善如流,顺着梯子下来,笑道:“昨儿刚来京城,画好的全在金陵,赶明儿个我就给二姑奶奶花几幅,想要什么样的只管告诉我。”

林东纨凑趣儿道:“还有我,还有我,原来你还有这个好处,日后寻花样子可找着地方了。我要百蝶牡丹的,帮我画两幅。”

林东绮又笑道:“你慢慢画,别赶,也不急着要。”

香兰笑着应了,余光看了谭氏一眼。

 

236 偷听2

谭氏绷着脸儿坐在那里,显是心里憋了火气。香兰暗想这谭氏虽嫁了人,可到底年纪还轻,正是在一言不合便恼起来仇视对方的时候,不禁后悔方才同她争持,正欲说两句软话,却见谭氏站了起来,青着脸色道:“出来太久,也不该叨扰了,这就告辞。”

说罢不理众人挽留,撩开帘子便走出去,不想她出来脚步太急,一下与门外站着偷听的林锦楼撞个满怀。谭氏只闻得一股子混着薄荷龙脑和皂角味儿的男子气息,猛一抬头,正与林锦楼四目相对,瞧见那双漆黑如电的眼睛。

谭氏本想推开,可她又慌又乱,心头狂跳,臊得跟什么似的,腿发软,站立不起。

林锦楼没料到谭氏莽莽撞撞从屋内冲出来,拧着眉,不耐烦伸手将谭氏推开,撩起帘子进屋。众人见林锦楼来了,连忙站了起来,林锦楼只对纨、绮略一点头,对香兰道:“你出来。”

香兰只好跟着林锦楼去,待进了卧室,林锦楼只居高临下的看着香兰不语。香兰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的,唯恐这霸王发什么邪火,小声问道:“爷有什么吩咐?”

林锦楼又盯着香兰看了一时,方才说:“衣裳脏了,去给爷去找一身。”

香兰抬头,果见他衣襟上有一块污,忙打开箱笼,取出一套,帮林锦楼重新换上,低头替他整腰带和玉佩时,仍觉着林锦楼阴沉个脸盯着她瞧,仿佛要将她盯出两个洞。

香兰心惊胆颤,琢磨着方才她在屋里那番话让林锦楼听了去。这厮狡猾多端,精明绝顶,一准儿能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倘若因此恼起来那可就糟了。如今林锦楼看似脾气比先前软和些,实则霸道有增无减,积威尤甚。

香兰手指头有点颤,见旁边的翠色大荷叶托盘上摆着五六串璎珞荷包。赶忙拿了个花卉火莲荷包捧到林锦楼跟前,并不敢抬头看,只说:“那个…那个天气慢慢热了,大爷再戴羊皮荷包便不合时宜,这个是我前两天新做的,大爷要不嫌弃针线,就佩上罢。”

林锦楼见香兰低眉顺眼可怜巴巴捧着荷包那样儿,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拿起荷包看了两眼,在掌心里拍了拍。道:“这会儿知道巴结了?”

香兰小小声说:“没有。没巴结…就是早就做好的…”

却说画扇见林锦楼把香兰唤了去。心里着急,唯恐主人吃亏,抓耳挠腮想了一回,碰巧灵清端了一盘子茶进来。画扇连忙过去取了一盏,往卧室里去,掀了帘子,口中道:“大爷请用茶。”

林锦楼还未回过神,就见香兰“噌”一下转过身,一溜烟儿去接画扇手里的茶,跑得比小兔儿还快。

林锦楼觉着好笑,又憋住,见香兰接了茶。磨磨蹭蹭的端到他跟前,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画扇在门口杵着不动,林锦楼瞪了她一眼,画扇唬了一跳,只好退了出去。

林锦楼把茗碗端起来吃了几口放下。忽一拉香兰的胳膊,刚想说:“这荷包给爷系上罢。”

香兰一激灵,以为林锦楼要打她,立时搂住了他的胳膊,颤着声音道:“大爷别生气。”

林锦楼一怔,见香兰眼圈红红的,面带哀求之情,浑然不是当初梗着脖子跟他拧的神色,其实这般顺服是他最愿见着的,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欢喜不起来,反有股隐隐的怒意,他也不知道这股火是从哪来的,许是因着方才他偷听见香兰说的那番话?林锦楼不愿多想,甩着胳膊,冷冷道:“放手,想让爷揍你是么?”

香兰一抖,乖乖把手松开了,眼泪却滚下来,也不敢伸手去擦。她是着实怕了林锦楼,这男人发怒起来真能要了她的命。林锦楼待她不坏,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在外人面前也给她足够体面,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样的日子她仍是战战兢兢的怕,怕林锦楼之威,怕日后生活无依,怕一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混过去。如今她又回到京城,十几年前她曾风光过,又没落的地方。物是人非事事休。

有时她想,她这辈子若是个傻子,或是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就好了,没心没肺的过日子,倘若这样,那林锦楼抬举她,在她眼里恐怕就是个天大的喜事,寻常的奴才丫鬟哪个有她的体面呢?真能喜滋滋的去当个姨娘,只怕日子就简单多了。

可惜她不是,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为了自尊或是为了对日子的憧憬,她凭心里一股韧劲儿,撑着自己过日子,跟自个儿说:“迟早灾消难满。”但心底里究竟是焦虑,带着一丝悲苦滋味。

原本不愿触及的心事被这桩事勾了起来,香兰越哭越厉害,小声抽泣起来。

“你怎么哭上了?爷还没训你了罢…你先别哭…你能耐了是罢?这是哭呢,跟爷叫板呢?赶紧把泪儿收了。”

香兰用袖子拭泪,悄悄看了林锦楼一眼,见他的脸色不似方才那么沉了,生怕她好了林锦楼再同她算账,便呜咽着说:“收,收不住…”

林锦楼见床上扔着块帕子,便捡起来给香兰擦脸,末了,把她拉到怀里,拍了拍后背道:“你如今倒真长本事了,爷还没说什么,你就先哭上了。行了,别哭了,我是恼你,可大妹、二妹在这儿,也没想把你怎么样,屋里还有亲戚没走,你哭成这样像什么话?…你再把爷这身衣裳哭湿了,待会儿还得换。”

香兰听林锦楼说“没想把她怎么样”,心里便松快下来,用帕子抹了把脸,又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林锦楼一瞧见不由笑了,道:“瞧什么瞧?行了,把荷包给爷系上罢,前头还有客。”

香兰乖乖把林锦楼原先腰带上的羊皮荷包解下来,把当中的去火的薄荷丸,打赏的铜钱和小银锞子,各色零碎小物件倒出来,重新装在新荷包里,系在腰带上。

237 求医

林锦楼忽然捏起她的下巴,道:“你…”

香兰一颤,睁大眼睛看着他。

林锦楼又放了手,道:“算了,你去罢。”言罢便迈步出去了。

香兰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歪坐在床上,一侧脸,见画扇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手让她进来,问道:“大姑奶奶她们如何了?”

画扇道:“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还在东边的屋里,刚雪凝进去送茶和点心,这会子没出来,因是跟姑奶奶们说话了。二奶奶方才已经走了。”

香兰拢了拢头发,打起精神站起来道:“走罢,把人晾在那里不合适。”

画扇吞吞吐吐道:“姑娘,你眼睛…”说着搬过镜匣,香兰凑上前一看,只见双眼已有些红肿,一见便知是哭过了,忙命画扇取了两只银勺来贴在眼睛上敷了一回,方才好些了,又用湿毛巾擦了脸,重新涂了膏子,方才去见客,不在话下。

却说林锦楼出了二门,先回前头书房写了一封帖子,交与吉祥道:“明儿一早拿着去太医院,请张世友张太医过来。”说完自顾自将毛笔放在架子上,深深吐了口气。

他在门口偷听香兰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儿的。他知道,那女人心里还有怨,他也颇不耐烦,可今儿香兰的一番话却让他有些茅塞顿开,她说“有了身孕,肚子里孩子血脉相连,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挣扎了许久,最终不能狠心,又被家里人觉察,方才回到戴家了”,由此可知,倘若这女人若有了孩子。便能把心安分下来了。他也纳闷,如今他后院里只有香兰一个,日日耳鬓厮磨。只怕早就该有好消息了,只是至今无半分动静。这太医院的张世友乃是专门给后宫贵人们诊脉安胎的。学问渊博,医理极深,先前他给儿子捐官,就是求的他家老爷子的门路,请他过来给香兰诊一诊,瞧瞧到底是哪儿的毛病儿,也让他安心…或许。他忙过这两人就带香兰去京郊的妙峰山去拜送子娘娘?

林锦楼摸下巴,想命人将康仕源唤来问一问这两日行程,孰料一推门,见双喜正在门口候着。见林锦楼来,忙道:“大爷,二姑爷吃猛了酒,这会子发作了,刚灌了一瓮解酒汤。吐了出来,又用了醒酒汤,这会儿躺在炕上,您说这事…”

林锦楼忙过去看,进屋便闻得满屋子酒气。只见他二妹夫陶鸿勋正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因吐出去了,精神头尚好。林锦楼安慰几句,命小厮取了粥与他吃。又歇了一时,陶鸿勋觉着好了便要告辞,林锦楼十分挽留,陶鸿勋便道:“明日还有公务,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门叨扰。”林锦楼方才送客,末了又让捎了一箱子从金陵带的礼物走。

待林东绮夫妇走了,林东纨便也不好再久留,也起身告辞,回了林锦轩处。一进院子,只见尹姨娘正在树荫底下碾药,遂上前道:“姨娘好端端的怎么亲自做这个,那些丫鬟们的?”

尹姨娘道:“这是你弟弟吃的药,我亲手碾了才放心。他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场,幸而未把大症候勾起来,眼下吃着人参养荣丸。只是这些天晚上还睡不实,身上总冒虚汗,今儿请了大夫来看,说是阳虚肾亏,应是娶了媳妇闹的,我方才还跟他媳妇儿说,不成这几日就分房睡,他媳妇儿跟我说什么你猜猜?”学着谭氏的神色道,“‘这个事劳烦姨娘费心了,虽说如今正经长辈都不在身边,可我也拿姨娘当长辈恭敬着,只是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姨娘往后少操心的好’。你听听!这是说我不是‘正经长辈’,分明不把我放眼里了,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狂的新妇么!可怜我活到这个年岁,本以为后半生有靠了,谁知又有这样的儿媳,我的命也忒苦了!”说着泪便滴下来。

林东纨道:“她这个性子,姨娘就担待些,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上回我来,姨娘不还夸新媳妇懂事,送了你一对儿金镯子么。我好容易家来一趟,姨娘也不问问我过得如何,我如今在夫家也艰难,大房闹着要分家,二房四房都是有些本事的,五房最得宠,也能多得,只有我们三房,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儿压根指望不上,窝囊废一个,他兄弟给他灌点**汤就晕了。去年给他捐了官,也不肯好好做,反倒认识了些混账朋友,勾着去赌。如今老爷子还能镇着他,倘若真分家了,可怎么过…我这心里才是真的苦…”说着也落下泪来。

尹姨娘骂道:“都是秦氏那贱货使坏,给你找这门亲事,轩哥儿这媳妇儿也定是她的主意,撺掇给娶的,她就是让我得不了好儿才肯干休!”又拉了林东纨袖子道:“我的儿,你弟弟孱弱,万不能动气的,如今只有你能替我出头,同我一道治治轩哥儿媳妇,如今她刚进门,倘若不将她拿捏住了,立好规矩,日后岂有我的立足之地?我知道,你素是有办法的。”

林东纨正揩眼泪,手上一顿,心就凉了,冷笑道:“姨娘每每如此,眼里只有二弟,我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姨娘只是受委屈时才想着我,让我给你出头,因此得罪了太太,如今向我大哥张嘴给夫君讨个差事都没脸。”言罢站起身就走,一摔帘子进了屋。她的贴身丫鬟秋叶忙跟进去,见林东纨立在门边用手抹眼睛,便把帕子递上前,小声道:“姨娘就是这个性子,三奶奶何必跟她怄气。”

林东纨用帕子拭泪道:“我知道,我心里就是苦,好容易家来一趟,她嘘寒问暖的话儿没一句,看见奶娘抱着辉哥儿过去,也不问一问,满心满眼的都是二弟,还使唤我给她当黑脸儿。”

秋叶也不好十分相劝,只好说:“姨娘是将姑娘当自己人,才这样说的。”又小声道,“三奶奶别哭了,二爷跟轩二奶奶就在屋里呢。”

林东纨又蘸了蘸眼角,把气沉了下来。她这个性子素来是“牙掉和血吞”,纵有天大委屈也不肯在旁人跟前带出一点儿。当年她到了议亲的年纪,林长政本想将她嫁给本地富户,她不肯,一心找个世家大族。她心里清楚,富户纵再有银子,可世家望族的底气却是用银子堆不起来的。她宁愿穿着旧衣裳捧着破碗在光辉的牌匾底下喝稀粥,也不愿穿新衣捧金碗在平淡门楣底下吃香喝辣。鲁家虽说只维持个体面的花架子,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不信凭自己聪明才干,督促夫君上进,就没有翻身的那一天,到时候再回家,让家里那些人都重新认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