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待嫁了人,受了两年的磨挫,她才发觉自己想得太过天真。公婆妯娌,叔伯丈夫,各个脾气性情不同,十个人九条心,岂是她凭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的。

只是她万不肯承认自己当初错了,她自己择的路,即便是跪着也要走完。

如今她一面同陈香兰交好,盼着她日后能在林锦楼跟前多说好话儿,一面又指望林锦轩身子骨争气些,明年下场考个功名,她也多几分依仗。

林东纨进里屋时,林锦轩歪在床上,谭氏刚服侍他吃过药,这会子敞窗户放药气,见林东纨进来,心里还有些记恨方才她与林东绮护着香兰让自己没脸的事,一掀帘子出去了,只命丫鬟去献茶。

谭氏在西间独自坐了一回,只觉着没趣儿,浑身懒懒的,将针线拿来刺了几针,又扔到一旁。今日她惹了一肚子气,先是在香兰那头受了委屈,回来尹姨娘又絮絮叨叨跟她说,叫她跟林锦轩分房睡。这把她当成什么了!她是明媒正娶来的正头奶奶,尹姨娘纵是林锦轩生母,可不过就是个妾,居然在她跟前拿大。之前她捧着哄着尹姨娘,也只不过看自己夫君的面子,倘若因此将她看成是个软柿子,可就打错了算盘!她其实好让人相与的!

谭氏冷笑几声,灌了一盅茶。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狐媚魇道,勾搭了林锦轩,让他亏了身子,也不瞧瞧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见风就要吹倒的主儿,跟林锦楼压根就不像亲兄弟两个。想到林锦楼,谭氏骤然面上一烫,方才她是正正撞到林锦楼怀里去了,知道那胸膛如何宽阔坚硬,手臂如何健壮,还有那双勾人的眼…

谭氏不敢再细想,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拿手帕子扇了扇风,将脸上的烫扇下去些,可转念又不禁想道:“都道我这大伯子是个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人物儿,如今见了,果真如此,倒不知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跟我那些兄弟们不同,合该男子汉丈夫们都该这个顶天立地模样。只可恨我没福,倘若是个高门贵女,嫁了他,夫妻相谐,也是恩爱一场,如今只好嫁了林锦轩,他倒也是个温情妥帖的人,只是这一身的病…唉…”

 

235 偷听

香兰是个细心人,想着一桌上都是正经主子一处吃饭,自己呆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便只管看她们入席,再找个由头下去。见众人落座,有几个媳妇并小丫头子端热水过来请众人净手,便上前去领辉哥儿的手,道:“我带着哥儿去找奶娘喂饭。”说着便要走。

林东绮是个灵敏的,已明白香兰的意思,忙起身去拉她胳膊,笑道:“你只管坐下来跟我们一同吃,有丫鬟领辉哥儿去。”

香兰迟疑道:“这…”

林东纨也站了起来,一面打发老妈妈带辉哥儿下去,一面笑道:“就是,就是,快过来坐,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了。”同林东绮左右扯着将香兰拉回到座位上。

林东绮笑着打趣道:“你成天都跟大哥在一张桌子上吃,眼界高了,难不成瞧不上我们姊妹?”

香兰心知是林东绮为她解围,心中一暖,遂笑道:“这怎么能呢。”

林东纨亲手给香兰斟了一杯果子露,推到她面前,笑说:“先吃一杯开开胃。”又去张罗小丫头子端热水过来给香兰净手。灵清上前将香兰手上的镯子卸了,用帕子托着,待香兰净手后又帮她戴上。林东纨又一叠声赞香兰的镯子好看:“这玉水头足,金镯子上的花纹好看,不知从哪儿打的?是万宝楼还是翠珠斋?赶明儿个我也按这个样子打一副去。”

谭氏坐一旁,脸上挂着笑,慢腾腾的把手擦净了,心里暗自诧异。她初嫁入林家,自然小心翼翼讨好,因长辈俱不在跟前,林东纨、林东绮姐妹便是她平日里竭力交好的。前者嫁入鲁家。如今鲁家虽声势渐衰,可“百年之虫,死而不僵”。仍有一股子底气在,更勿论林东纨乃是林锦轩一胞所生的。偶一归来探望尹姨娘,林锦轩也待她极亲厚;后者身为簪缨之家嫡出女儿,嫁给镇国公前程无量的二公子,在京城贵妇小姐中又极有口碑,如此出身高贵,容貌秀美,贤名远播。又嫁了贵婿的,简直是谭氏心底里最向往的人生。因她极羡慕,便也十分乐意与林东绮结交。

只是纨、绮二人待她不温不火的,谭氏只道因自己初来。还不熟悉罢了。却不成想,今日林东纨头一遭见香兰,竟也对她百般热络,话里话外透着殷勤讨好。

众人净过手,又有三四丫鬟捧着大漆捧盒进来。小鹃、雪凝将菜从捧盒里取了放在桌上,桌上不久便碗盘森列,各色菜肴不一而足,大多清淡素净。

席间寂静,只闻碗筷碰击之声。

待用过饭。丫鬟仆妇撤下残席,奉上香茶漱口,众人移步到东边的屋里,丫鬟重新摆了点心果品,说笑一回,不过说些闲散话,林东纨生得一张伶俐嘴,众人的话有七成都让她讲了:谁家园子盖得好,哪个戏班子唱得佳,谁家夫妻不和,谁家新纳了小妾,谁家二房三房妯娌闹别扭。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原本无趣,可她偏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

香兰听林东纨说这些,时不时也能听到几个熟悉家族的人名,但十几年沧桑已过,颇有物是人非之感。又见林东纨说得眉飞色舞,觉着她再配一方醒木,落在书案上“啪啪”一拍,真是个地道的说书女先儿。

屋中正说着热闹,林锦楼从外走进来,进屋只见静悄悄的。原来主子自顾自说笑,丫鬟们也各自散了,或去吃饭,或去午睡,或去罩房里说话儿玩笑,只剩下画扇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口守着,手上做一色针线。

林锦楼见屋里没人便转出来,听到东边屋里传来说笑声便走过去,他在前头吃酒,身上染了一块污,回来换衣裳的,他本想唤香兰,可走到门前听见笑声便改了主意,暗想香兰平日里也寂寞,好容易来几个年纪相仿的跟她说说话儿,他一进去,难免屋里人不自在,扫了兴。画扇见林锦楼来,慌忙站起来,伸手就要撩帘子,见林锦楼一摆手,便乖乖闭了嘴,缩到一旁站着。

林锦楼竖起耳朵,往屋内听了听。

如今林东纨正在说一桩戴家的事。这戴家早年祖辈做过朝中二品大员,后家中也出过几辈人才,因太子之事受了牵连,伤了元气,蛰伏了十几年,直到三年前,圣上方才重新眷顾,提了戴家老爷戴庆进了翰林院,极受内阁阁老赵晋器重。有道是“升官发财死老婆”,戴庆刚时来运转便死了原配,过一年又续娶了一房新太太,家中又欣欣向荣起来。

香兰吃口茶,微微抬头一扫,只见林东绮正聚精会神的听着林东纨说话儿:“…可那肚子是在戴家太太的丧期里有的,已经五个多月,是戴三爷在戴家三奶奶眼皮子底下偷的丫头,那丫头也机灵,先托词回家藏了几个月,那肚子比旁人要大得多,许是个双生子,眼见要藏不住,那丫头她娘带着她回戴家来。戴三奶奶要赏她一碗落胎药,谁知那丫头仗着自己是老太太身边得意的,挺着肚子让老太太做主。戴三奶奶那样的脾气性情你们都晓得,将要气炸了肺,提着裙子追到老太太房里,当着老太太的面,把那丫头抓了个满脸花,哎哟哟!还有说把人眼珠子给抠掉的,啧啧啧,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林东绮一惊,抚了抚胳膊道:“大姐姐快别说了,怪瘆人的。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戴家老太太当场就晕过去了,那丫头吓得摔在地上小产。戴老爷说要狠狠整治三儿媳妇,啧,要说戴三奶奶真有两下子,知道他公公新续娶了一房,如今新婚燕尔的正在兴头上,转回头讨好了新婆婆。这枕头风一吹,也就轻拿轻放了,没两天又耀武扬威的,如今戴家的那些丫头们算是给她压服了。”林东纨说着,捧起一盏茶润了润口,道:“那丫鬟给送庄子上去了,听说好端端一个整齐的女孩儿,如今破了相,也不知以后该怎么的,戴三爷只打发人送了四十两银子,便再没管过。”

谭氏哼一声道:“阿弥陀佛,该!那丫头是报应。戴家也不占理,哪有在母亲丧期就偷丫头的,传出去戴家斯文扫地。戴三奶奶纵有不妥,也是戴家纵容,难不成老太太身边的就能随便爬主子床,偷女主人的汉子了?”

林锦楼听无非是些婆婆妈妈,十分不耐烦,转回身想走,不成想听见香兰说道:“戴三爷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女孩儿到底是个奴才丫头,主子硬要她如何,她能怎样。可怜那女孩儿毁了一生,死了一双孩子,那男人还逍遥快活。”

林锦楼听了这话,提起的脚又放下来。

谭氏冷笑道:“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世间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那丫头若没那个意,戴三爷又岂会得手?况她又是老太太的丫鬟,比别的丫鬟得脸,戴三爷难不成还能强奸?听说那戴三爷是个貌若潘安的风流人儿,这样有身家又有相貌的,才让那丫头动了脏心思。”

香兰亦冷笑道:“若按这个说法,凡是有身家有相貌的,都该是丫头们上赶着巴结爬主子床了?”

谭氏提了嗓子高声道:“那丫头要真被迫的,三贞九烈,如此百般不情愿就该直接抹脖子,有了种就该一碗药坠了,何必遮遮掩掩的藏起来,莫了又挺了肚子回来恶心人!这样怕死又矫情的小贱蹄子,戴三奶奶打得真是痛快。”

香兰缓缓道:“倘若她被主人强迫,失节便已十分可怜,日后体面姻缘便不能再指望了,这事原也不是她的错,外人又何苦相逼,一定要取她性命?她不死,兴许她有爹娘要养,难不成因为她眷恋人世,就落百般不是了?她有了身孕,肚子里孩子血脉相连,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挣扎了许久,最终不能狠心,又被家里人觉察,方才回到戴家了。”

林东纨不知内情,林东绮却是略知晓香兰与林锦楼间的事,知道方才那话戳了香兰的心病,见谭氏面红耳赤的仍要争辩,便笑着岔开道:“好了好了,都是外人的事,咱们何必说这些。”拉着香兰的手,说,“我记得你原来最会画花样子,最近可有什么新鲜的?快画一幅山水给我,我想做件大氅,回头绣在大氅上。”

香兰从善如流,顺着梯子下来,笑道:“昨儿刚来京城,画好的全在金陵,赶明儿个我就给二姑奶奶花几幅,想要什么样的只管告诉我。”

林东纨凑趣儿道:“还有我,还有我,原来你还有这个好处,日后寻花样子可找着地方了。我要百蝶牡丹的,帮我画两幅。”

林东绮又笑道:“你慢慢画,别赶,也不急着要。”

香兰笑着应了,余光看了谭氏一眼。

 

236 偷听2

谭氏绷着脸儿坐在那里,显是心里憋了火气。香兰暗想这谭氏虽嫁了人,可到底年纪还轻,正是在一言不合便恼起来仇视对方的时候,不禁后悔方才同她争持,正欲说两句软话,却见谭氏站了起来,青着脸色道:“出来太久,也不该叨扰了,这就告辞。”

说罢不理众人挽留,撩开帘子便走出去,不想她出来脚步太急,一下与门外站着偷听的林锦楼撞个满怀。谭氏只闻得一股子混着薄荷龙脑和皂角味儿的男子气息,猛一抬头,正与林锦楼四目相对,瞧见那双漆黑如电的眼睛。

谭氏本想推开,可她又慌又乱,心头狂跳,臊得跟什么似的,腿发软,站立不起。

林锦楼没料到谭氏莽莽撞撞从屋内冲出来,拧着眉,不耐烦伸手将谭氏推开,撩起帘子进屋。众人见林锦楼来了,连忙站了起来,林锦楼只对纨、绮略一点头,对香兰道:“你出来。”

香兰只好跟着林锦楼去,待进了卧室,林锦楼只居高临下的看着香兰不语。香兰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的,唯恐这霸王发什么邪火,小声问道:“爷有什么吩咐?”

林锦楼又盯着香兰看了一时,方才说:“衣裳脏了,去给爷去找一身。”

香兰抬头,果见他衣襟上有一块污,忙打开箱笼,取出一套,帮林锦楼重新换上,低头替他整腰带和玉佩时,仍觉着林锦楼阴沉个脸盯着她瞧,仿佛要将她盯出两个洞。

香兰心惊胆颤,琢磨着方才她在屋里那番话让林锦楼听了去。这厮狡猾多端,精明绝顶,一准儿能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倘若因此恼起来那可就糟了。如今林锦楼看似脾气比先前软和些,实则霸道有增无减,积威尤甚。

香兰手指头有点颤,见旁边的翠色大荷叶托盘上摆着五六串璎珞荷包。赶忙拿了个花卉火莲荷包捧到林锦楼跟前,并不敢抬头看,只说:“那个…那个天气慢慢热了,大爷再戴羊皮荷包便不合时宜,这个是我前两天新做的,大爷要不嫌弃针线,就佩上罢。”

林锦楼见香兰低眉顺眼可怜巴巴捧着荷包那样儿,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拿起荷包看了两眼,在掌心里拍了拍。道:“这会儿知道巴结了?”

香兰小小声说:“没有。没巴结…就是早就做好的…”

却说画扇见林锦楼把香兰唤了去。心里着急,唯恐主人吃亏,抓耳挠腮想了一回,碰巧灵清端了一盘子茶进来。画扇连忙过去取了一盏,往卧室里去,掀了帘子,口中道:“大爷请用茶。”

林锦楼还未回过神,就见香兰“噌”一下转过身,一溜烟儿去接画扇手里的茶,跑得比小兔儿还快。

林锦楼觉着好笑,又憋住,见香兰接了茶。磨磨蹭蹭的端到他跟前,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画扇在门口杵着不动,林锦楼瞪了她一眼,画扇唬了一跳,只好退了出去。

林锦楼把茗碗端起来吃了几口放下。忽一拉香兰的胳膊,刚想说:“这荷包给爷系上罢。”

香兰一激灵,以为林锦楼要打她,立时搂住了他的胳膊,颤着声音道:“大爷别生气。”

林锦楼一怔,见香兰眼圈红红的,面带哀求之情,浑然不是当初梗着脖子跟他拧的神色,其实这般顺服是他最愿见着的,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欢喜不起来,反有股隐隐的怒意,他也不知道这股火是从哪来的,许是因着方才他偷听见香兰说的那番话?林锦楼不愿多想,甩着胳膊,冷冷道:“放手,想让爷揍你是么?”

香兰一抖,乖乖把手松开了,眼泪却滚下来,也不敢伸手去擦。她是着实怕了林锦楼,这男人发怒起来真能要了她的命。林锦楼待她不坏,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在外人面前也给她足够体面,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样的日子她仍是战战兢兢的怕,怕林锦楼之威,怕日后生活无依,怕一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混过去。如今她又回到京城,十几年前她曾风光过,又没落的地方。物是人非事事休。

有时她想,她这辈子若是个傻子,或是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就好了,没心没肺的过日子,倘若这样,那林锦楼抬举她,在她眼里恐怕就是个天大的喜事,寻常的奴才丫鬟哪个有她的体面呢?真能喜滋滋的去当个姨娘,只怕日子就简单多了。

可惜她不是,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为了自尊或是为了对日子的憧憬,她凭心里一股韧劲儿,撑着自己过日子,跟自个儿说:“迟早灾消难满。”但心底里究竟是焦虑,带着一丝悲苦滋味。

原本不愿触及的心事被这桩事勾了起来,香兰越哭越厉害,小声抽泣起来。

“你怎么哭上了?爷还没训你了罢…你先别哭…你能耐了是罢?这是哭呢,跟爷叫板呢?赶紧把泪儿收了。”

香兰用袖子拭泪,悄悄看了林锦楼一眼,见他的脸色不似方才那么沉了,生怕她好了林锦楼再同她算账,便呜咽着说:“收,收不住…”

林锦楼见床上扔着块帕子,便捡起来给香兰擦脸,末了,把她拉到怀里,拍了拍后背道:“你如今倒真长本事了,爷还没说什么,你就先哭上了。行了,别哭了,我是恼你,可大妹、二妹在这儿,也没想把你怎么样,屋里还有亲戚没走,你哭成这样像什么话?…你再把爷这身衣裳哭湿了,待会儿还得换。”

香兰听林锦楼说“没想把她怎么样”,心里便松快下来,用帕子抹了把脸,又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林锦楼一瞧见不由笑了,道:“瞧什么瞧?行了,把荷包给爷系上罢,前头还有客。”

香兰乖乖把林锦楼原先腰带上的羊皮荷包解下来,把当中的去火的薄荷丸,打赏的铜钱和小银锞子,各色零碎小物件倒出来,重新装在新荷包里,系在腰带上。

 

237 求医

林锦楼忽然捏起她的下巴,道:“你…”

香兰一颤,睁大眼睛看着他。

林锦楼又放了手,道:“算了,你去罢。”言罢便迈步出去了。

香兰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歪坐在床上,一侧脸,见画扇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手让她进来,问道:“大姑奶奶她们如何了?”

画扇道:“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还在东边的屋里,刚雪凝进去送茶和点心,这会子没出来,因是跟姑奶奶们说话了。二奶奶方才已经走了。”

香兰拢了拢头发,打起精神站起来道:“走罢,把人晾在那里不合适。”

画扇吞吞吐吐道:“姑娘,你眼睛…”说着搬过镜匣,香兰凑上前一看,只见双眼已有些红肿,一见便知是哭过了,忙命画扇取了两只银勺来贴在眼睛上敷了一回,方才好些了,又用湿毛巾擦了脸,重新涂了膏子,方才去见客,不在话下。

却说林锦楼出了二门,先回前头书房写了一封帖子,交与吉祥道:“明儿一早拿着去太医院,请张世友张太医过来。”说完自顾自将毛笔放在架子上,深深吐了口气。

他在门口偷听香兰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儿的。他知道,那女人心里还有怨,他也颇不耐烦,可今儿香兰的一番话却让他有些茅塞顿开,她说“有了身孕,肚子里孩子血脉相连,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挣扎了许久,最终不能狠心,又被家里人觉察,方才回到戴家了”,由此可知,倘若这女人若有了孩子。便能把心安分下来了。他也纳闷,如今他后院里只有香兰一个,日日耳鬓厮磨。只怕早就该有好消息了,只是至今无半分动静。这太医院的张世友乃是专门给后宫贵人们诊脉安胎的。学问渊博,医理极深,先前他给儿子捐官,就是求的他家老爷子的门路,请他过来给香兰诊一诊,瞧瞧到底是哪儿的毛病儿,也让他安心…或许。他忙过这两人就带香兰去京郊的妙峰山去拜送子娘娘?

林锦楼摸下巴,想命人将康仕源唤来问一问这两日行程,孰料一推门,见双喜正在门口候着。见林锦楼来,忙道:“大爷,二姑爷吃猛了酒,这会子发作了,刚灌了一瓮解酒汤。吐了出来,又用了醒酒汤,这会儿躺在炕上,您说这事…”

林锦楼忙过去看,进屋便闻得满屋子酒气。只见他二妹夫陶鸿勋正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因吐出去了,精神头尚好。林锦楼安慰几句,命小厮取了粥与他吃。又歇了一时,陶鸿勋觉着好了便要告辞,林锦楼十分挽留,陶鸿勋便道:“明日还有公务,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门叨扰。”林锦楼方才送客,末了又让捎了一箱子从金陵带的礼物走。

待林东绮夫妇走了,林东纨便也不好再久留,也起身告辞,回了林锦轩处。一进院子,只见尹姨娘正在树荫底下碾药,遂上前道:“姨娘好端端的怎么亲自做这个,那些丫鬟们的?”

尹姨娘道:“这是你弟弟吃的药,我亲手碾了才放心。他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场,幸而未把大症候勾起来,眼下吃着人参养荣丸。只是这些天晚上还睡不实,身上总冒虚汗,今儿请了大夫来看,说是阳虚肾亏,应是娶了媳妇闹的,我方才还跟他媳妇儿说,不成这几日就分房睡,他媳妇儿跟我说什么你猜猜?”学着谭氏的神色道,“‘这个事劳烦姨娘费心了,虽说如今正经长辈都不在身边,可我也拿姨娘当长辈恭敬着,只是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姨娘往后少操心的好’。你听听!这是说我不是‘正经长辈’,分明不把我放眼里了,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狂的新妇么!可怜我活到这个年岁,本以为后半生有靠了,谁知又有这样的儿媳,我的命也忒苦了!”说着泪便滴下来。

林东纨道:“她这个性子,姨娘就担待些,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上回我来,姨娘不还夸新媳妇懂事,送了你一对儿金镯子么。我好容易家来一趟,姨娘也不问问我过得如何,我如今在夫家也艰难,大房闹着要分家,二房四房都是有些本事的,五房最得宠,也能多得,只有我们三房,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儿压根指望不上,窝囊废一个,他兄弟给他灌点**汤就晕了。去年给他捐了官,也不肯好好做,反倒认识了些混账朋友,勾着去赌。如今老爷子还能镇着他,倘若真分家了,可怎么过…我这心里才是真的苦…”说着也落下泪来。

尹姨娘骂道:“都是秦氏那贱货使坏,给你找这门亲事,轩哥儿这媳妇儿也定是她的主意,撺掇给娶的,她就是让我得不了好儿才肯干休!”又拉了林东纨袖子道:“我的儿,你弟弟孱弱,万不能动气的,如今只有你能替我出头,同我一道治治轩哥儿媳妇,如今她刚进门,倘若不将她拿捏住了,立好规矩,日后岂有我的立足之地?我知道,你素是有办法的。”

林东纨正揩眼泪,手上一顿,心就凉了,冷笑道:“姨娘每每如此,眼里只有二弟,我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姨娘只是受委屈时才想着我,让我给你出头,因此得罪了太太,如今向我大哥张嘴给夫君讨个差事都没脸。”言罢站起身就走,一摔帘子进了屋。她的贴身丫鬟秋叶忙跟进去,见林东纨立在门边用手抹眼睛,便把帕子递上前,小声道:“姨娘就是这个性子,三奶奶何必跟她怄气。”

林东纨用帕子拭泪道:“我知道,我心里就是苦,好容易家来一趟,她嘘寒问暖的话儿没一句,看见奶娘抱着辉哥儿过去,也不问一问,满心满眼的都是二弟,还使唤我给她当黑脸儿。”

秋叶也不好十分相劝,只好说:“姨娘是将姑娘当自己人,才这样说的。”又小声道,“三奶奶别哭了,二爷跟轩二奶奶就在屋里呢。”

林东纨又蘸了蘸眼角,把气沉了下来。她这个性子素来是“牙掉和血吞”,纵有天大委屈也不肯在旁人跟前带出一点儿。当年她到了议亲的年纪,林长政本想将她嫁给本地富户,她不肯,一心找个世家大族。她心里清楚,富户纵再有银子,可世家望族的底气却是用银子堆不起来的。她宁愿穿着旧衣裳捧着破碗在光辉的牌匾底下喝稀粥,也不愿穿新衣捧金碗在平淡门楣底下吃香喝辣。鲁家虽说只维持个体面的花架子,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不信凭自己聪明才干,督促夫君上进,就没有翻身的那一天,到时候再回家,让家里那些人都重新认得她!

只是待嫁了人,受了两年的磨挫,她才发觉自己想得太过天真。公婆妯娌,叔伯丈夫,各个脾气性情不同,十个人九条心,岂是她凭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的。

只是她万不肯承认自己当初错了,她自己择的路,即便是跪着也要走完。

如今她一面同陈香兰交好,盼着她日后能在林锦楼跟前多说好话儿,一面又指望林锦轩身子骨争气些,明年下场考个功名,她也多几分依仗。

林东纨进里屋时,林锦轩歪在床上,谭氏刚服侍他吃过药,这会子敞窗户放药气,见林东纨进来,心里还有些记恨方才她与林东绮护着香兰让自己没脸的事,一掀帘子出去了,只命丫鬟去献茶。

谭氏在西间独自坐了一回,只觉着没趣儿,浑身懒懒的,将针线拿来刺了几针,又扔到一旁。今日她惹了一肚子气,先是在香兰那头受了委屈,回来尹姨娘又絮絮叨叨跟她说,叫她跟林锦轩分房睡。这把她当成什么了!她是明媒正娶来的正头奶奶,尹姨娘纵是林锦轩生母,可不过就是个妾,居然在她跟前拿大。之前她捧着哄着尹姨娘,也只不过看自己夫君的面子,倘若因此将她看成是个软柿子,可就打错了算盘!她其实好让人相与的!

谭氏冷笑几声,灌了一盅茶。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狐媚魇道,勾搭了林锦轩,让他亏了身子,也不瞧瞧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见风就要吹倒的主儿,跟林锦楼压根就不像亲兄弟两个。想到林锦楼,谭氏骤然面上一烫,方才她是正正撞到林锦楼怀里去了,知道那胸膛如何宽阔坚硬,手臂如何健壮,还有那双勾人的眼…

谭氏不敢再细想,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拿手帕子扇了扇风,将脸上的烫扇下去些,可转念又不禁想道:“都道我这大伯子是个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人物儿,如今见了,果真如此,倒不知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跟我那些兄弟们不同,合该男子汉丈夫们都该这个顶天立地模样。只可恨我没福,倘若是个高门贵女,嫁了他,夫妻相谐,也是恩爱一场,如今只好嫁了林锦轩,他倒也是个温情妥帖的人,只是这一身的病…唉…”

238 问药

第二日清早,香兰服侍林锦楼起床习武,后又回到床上眯了一回,直到灵清隔着帘子来叫,方才起了。洗漱完毕,小鹃捧出镜匣文具给香兰梳头。此时已暮春时节,早上仍有凉意,香兰觉着春衫太薄,外面又罩了一件梅兰菊团绣半臂。

小鹃过来摸了两把,羡慕道:“这料子真滑,上等绸子做出来衣裳就是不同,配上这绣的花样子真是绝了。”

香兰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这料子还剩下点,你省着点裁,还能做个比甲。喜欢这花样子,回头我画给你。”

小鹃喜道:“当真?”摇着香兰的胳膊道:“好奶奶,好姐姐,你最疼我了…你这衣服上的花样子我不要,省得绣出来穿着招眼。奶奶要得空,就给我个简单些的,折枝桃花也好,山水也好,绣起来省事,也不至于糟蹋这料子。”

香兰连声应了,见小鹃欢喜的模样,不由微笑道:“这个月你做生日,找一天大爷不在,咱们几个把门儿关起来,叫一桌好菜,好生热闹热闹。”

一语未了,林锦楼便擦着汗走了进来,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他径自在香兰身边坐下来,捏起她下巴盯着她脸看了看,道:“方才说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见香兰双颊微红,不由放低声音道:“爷记着你当丫鬟时候,头上簪朵兰花,还照湖影儿,又笑又唱来着,你该多笑笑。”说着便要亲上去。

香兰不由羞红脸,一面躲,一面去推林锦楼道:“大爷先去洗洗,一身的汗。”

小鹃见林锦楼眉眼间带调笑缠绵之意,手脚麻利的献了茶便溜了。

香兰躲不过,到底让林锦楼搂住亲了一口。方才松开手道:“先别吃东西,茶也别喝,待会儿有大夫过来请脉。”

香兰奇道:“大夫?我又没生病。请大夫过来作甚?”

林锦楼道:“你总怀不上身子,爷找了个医术高明的太医给你瞧瞧。”

这一句把香兰惊得魂不附体。忙说:“我…我没病,我…”

林锦楼见她面色发白,还以为是香兰怕自己嫌弃她不能生养,遂满不在乎道:“怕什么,你自然是没病的,找个大夫来瞧瞧,调养调养也是好事。”说着把丫鬟换进来准备盥洗之物。又对雪凝道:“你盯着她,别让你们奶奶吃东西喝茶。”说着便去屏风后沐浴。

香兰坐在外头心神不宁,手攥着帕子,将要拧出汗来。

刚沐浴完。便听外面有人回道:“张太医来了。”林锦楼忙换过衣裳,将人请至厅中,寒暄已毕,便道:“今日邀老先生来,是来瞧瞧家中内眷的身子。”

张世友道:“不知所犯何疾?先前可否瞧过大夫?留下什么方子?”

林锦楼道:“我的一个爱妾。身子还健朗,只是久久无喜,也让人烦忧。”

这一句话张世友心中便有数了,达官贵人家里不乏求嗣问药的,只大多是正头太太奶奶们悄悄来请。这般给小妾看病的倒是头一遭,张世友暗暗惊奇,面上不带分毫。待进了居室,只见屋里三四个丫鬟,皆是穿红戴绿绫罗绸缎,摆出去都比等闲小姐体面,单有一美人,坐在床上,形容甚美,张世友心中盘算。自己三十年出入王孙贵族豪门之家,所见妇人者,及得上这般颜色的屈指可数,心中便恍然为何林锦楼单要为她瞧病了。遂对林锦楼道:“这就是府上的奶奶了?”

林锦楼道:“正是,劳烦老先生看脉。”

丫鬟们捧过大引枕,香兰只得拉起袖口,露出脉,张世友先按在右手脉上,细细诊了一回,又请左手脉,问了日常饮食等,方才起身道:“出去坐罢。”

待到大厅上,有婆子奉茶,张世友捧起来吃了两口,林锦楼道:“老先生,您瞧她这身子…”

张世友道:“我看府上奶奶的脉息,左脉沉涩,右脉无神,心气虚弱,血亏气滞…”

林锦楼不耐烦听张世友背医书,便打断道:“劳烦老先生明说,她这身子生养可否有碍?”

张世友笑道:“不碍得,需要仔细调养,老朽开个方子,吃几副好生调养,府上不缺银子,只管用好药来抓,行房上也需有些计较,刚用药头两个月不可太频。幸而府上奶奶年纪轻,快则三月,慢至半年,也就调养过来了,生养无碍。”

林锦楼笑道:“这便好,吃什么好药都无碍。”心知这张世友是惯见这类症候的,疑难杂症见过不少,如此说无碍,那便是真的无碍,脸上不由带了笑意出来。

张世友道:“只是这位姨奶奶思虑太过,唯恐伤肝,老朽再开一剂疏肝的方子,平日里也需多保养罢了。”言罢提笔在纸上刷刷点点写了两张方子,又嘱咐林锦楼一回。

林锦楼心里舒畅,摸一封厚厚的红包,道:“区区心意不成敬意,日后免不了再劳顿老先生上门。”

张世友伸手一掂,只觉沉得压手,从善如流的收了,只笑道:“林将军客气了。”

正此时,书染进来添茶,对林锦楼使眼色,林锦楼会意,借故出来,书染低声道:“大爷,尹姨娘过来,说二爷今天一早精神不振,听说大爷请了太医过来,想请太医过去给瞧瞧。”

林锦楼便同张世友说了,命婆子领着大夫去,把方子看了一回,见皆是养荣补虚之物,便把书染叫来,把方子递与她道:“京城里有家里一间药材铺子,按这方子,抓十副上好的来,家里的铺子若没有成色好的,就去外头买。”顿了顿又道:“让徐福亲自去办这件事,回来煎好了给香兰吃,要亲自看她吃了才成。”

书染道:“我方才进来添茶,大夫说的话听进几句,有些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锦楼道:“你说。”

书染道:“香兰虽是个温柔的好性儿,见人也常挂着笑,可内里是个极刚强的,她心细,会猜度,这样多思的秉性也怪道肝上郁了,依我说,大爷不如带她出去散散,看看景致也好,说说笑笑也好,京城里也有不少跟咱们交好的人家,让奶奶去走动走动,交几个知心朋友,多说说话儿也就好了。我们虽跟奶奶好,可一则是仆妇下人,总有不妥帖的地方,二则奶奶心思跟旁人不同,我们有时候也不能知情知意的。我看昨日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跟奶奶很相得,可她二人也不好总往家来的。”

林锦楼点点头,道:“爷知道了,你去罢,好生伺候你奶奶,爷记着你的功劳。”

书染要的就是这么一句,满面挂着笑,拿着方子出去了。

林锦楼复又回到房里,见香兰正心神不宁的坐在那儿,便上前搂了道:“安住你的心,太医说了,你这个不叫病儿,养几日,保准生个胖小子。”

香兰勉强勾了勾嘴角,心里却焦虑万分,眼下她还在熬日子,又怎好再有个孩子?

林锦楼见她呆愣愣的,便拍了拍香兰的小手,道:“过两日鲁家老爷子做寿,给爷下了帖子,总是一家姻亲该打个照面,你也一同去,多结交结交,看看戏什么的,散散心也好。”鲁老爷子做寿,他本想打发人送些表礼过去算了,只是林东纨临行前,殷勤邀他去,听说林东纨在婆家也非过得顺意,终归是一家亲人,林锦楼便打算亲自去拜寿,给他大妹撑撑腰。方才听书染说了这一番话,便打算连香兰也带上。鲁家有林东纨在,也不会让香兰吃了亏。

香兰心里乱糟糟的,林锦楼说了什么也都胡乱答应着,忽有婆子来报,说张太医给林锦轩看过了病,这就告辞了,林锦楼免不了去相送,又对香兰道:“二弟又闹病,咱们不知道也罢了,这一遭既知道了,你去仓库看看有什么合适的送过去,替爷去看看,爷待会儿还要出去办事,不亲自去了。”

香兰只得答应,找书染要过仓库的钥匙,打开一瞧,只见里面只是些大件的玩器,有些尺头、布料,药材只是些残渣。书染道:“因京里不常住,东西就少,药材怕放坏了,也怕串了药性,有些就拿到家里药材铺子去了。”

香兰翻了翻尺头,便对书染道:“细布还好,只是这些绫罗绸缎,放时间长了只怕不鲜亮,也霉坏了。”

书染道:“好的料子都带回金陵了,仓库里都是剩下的,虽说不如苏杭的绸缎,可这些号称‘京绸’,也是有些名气的,奶奶看哪个好只管挑去。”

香兰想到上回同谭氏闹得不欢而散,兼她又是个好修饰之人,存了和解的心思,便挑了匹石榴红的尺头。香兰回去命小厨房做了一盏燕窝汤,书染装在食盒里提着,同香兰一道去了林锦轩住的康福居。

一进院子,只见有个穿着蟹壳青比甲的丫鬟蹲在屋檐下守着小泥炉子熬药,手上拿了一柄团扇在扇,香兰看了一眼,不曾留意,迈步要往屋内走,只听谭氏的声音从窗户传出道:“药呢?怎还没好?难不成出去疯了,没听见二爷咳嗽?”

239 晚归

那丫鬟忙道:“再熬一时就得了。”谭氏嘟囔了两句,显是心有不满。香兰不由多看了那丫鬟一眼,书染附耳道:“这丫鬟叫茜罗,打小服侍二爷,原本在二爷房里最得体面,只是二奶奶进了门就不大容得下她…这不给撵出来煎药了。”

香兰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去看,只见那丫鬟十六七岁年纪,生得纤柔,杏眼桃腮,确乎有几分人品,瞧着跟旁的丫鬟不同,只是穿着半旧衣裳蹲在炉子旁,脸被火熏得红扑扑的,额上冒了一层细汗。那丫鬟拿帕子垫着砂锅柄,将药小心倒在小瓷碗里,忽听谭氏一声呵斥道:“还不快着点!”

茜罗一惊,手歪了歪,药汁子正烫在手腕上红了一片,只忍着疼,胡乱用帕子擦了擦,端着药进去了。香兰见她这副形容,便想起自己当初给曹丽环当丫头时的情形,心里不由怜悯起来,提了裙子进屋,听见谭氏正骂茜罗:“笨手笨脚,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是吃闲饭的?”谭氏见香兰她们进来,不由住了嘴,命茜罗上茶,站起来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香兰含笑道:“大爷听说二爷病了,放心不下,让我们过来看看。”指了指提篮,“这里头是新熬的一盏燕窝,里头添了药材,趁药性没散,让二爷好歹用点。”又把怀里的尺头递与谭氏道,“这料子你拿去,裁条裙子穿,大姑奶奶回来时说如今京里头最时兴石榴红的裙子。”

谭氏把尺头接过来一看,只见光丝柔滑。颜色鲜亮,脸上便带出了笑,说:“哟,这是京绸罢?这样的好料子,你自己留着多好。”

香兰笑道:“我还有呢。”

谭氏正是好颜色的年纪,好衣裳有几件,却也不多,她早就想做条红裙。只是嫌外头买来的颜色不正,可上等的绸缎都要三四两银子,她觉着肉疼,兼她又是新妇,还不好找婆家讨要,如今得了这尺头便了却了心愿,故也不推辞。命丫鬟去把这料子收了,对香兰也多了些笑模样,只是见她神萨哈功能穿的半臂,料子比给她的京绸好了不止一分,心中又不悦,暗暗觉着香兰小气。

两人说了一回林锦轩的病,谭氏只叹道:“二爷这样年轻身子骨就不结实。也不知日后是不是能长远…”说着眼眶就红了。

香兰安慰道:“好生保养,林家多贵的药都吃得起,我看二爷也没甚大病,不过小毛病不断,得了又好得慢些罢了,日后再请两个好大夫瞧瞧。”

谭氏只是摇头,林锦轩昨日咳嗽了半宿,熬得她也没睡好,这样日子下去,她不是守寡便是守活寡。终归都是春闺寂寞,屋子里永远一股药气,压得她胸口发闷。如今她刚嫁进来就已觉着熬人,真不知日后长长久久的岁月该怎么过。只是这话她羞于说出口,且香兰只是同她泛泛而交。口中道:“其实你是有些福气的,大爷身子健朗,又有权势。”

香兰淡淡一笑:“什么福气,不过是个小妾。今日大爷还爱宠,便得两分风光,可‘千里宴席终须散’,只闻新人笑了。不闻旧人哭,日后还指不定怎样。”

谭氏见香兰一身光鲜,原还有几分嫉妒,听了这番话心里舒坦了些,冲口而出道:“都说美人迟暮,这话也是有些道理的。”

书染在一旁听得直皱眉,香兰脸上仍笑得淡淡的,并不吭声。

谭氏说出去了才发觉话说得冲了,有些讪讪的,见香兰脸上没带出一点,仿佛没听见似的,这才放了心。

书染道:“不早了,我们先告辞了。”香兰从善如流的站起来辞别,待出了院子,书染低声道:“二奶奶嘴也没个把门儿的,什么都往外扔。亏得还是文官家里出身,奶奶的款儿摆了十足,可说话句句跟刀子似的,也不知留些口德。”

香兰道:“她到底年纪轻,又嫁了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丈夫,心里有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逮住咱们撒两句邪火罢。也不知二爷身子日后能如何,二奶奶其实也是可怜人。”倘若谭氏是那等老实本分的也就罢了,可香兰今天见她那身穿戴,妃色芍药花通袖袄儿,水绿的裙儿,发髻绾得高高的,脸上脂光粉艳——如今她丈夫病了,她还有心情修饰容貌,显见是个心思极活络,也极爱俏风骚之人。林锦轩这样的身子,显是不能同她挑弄风月的…想到此处,香兰摇了摇头道:“谭氏若不能调伏性情脾气,日后也有得她熬。”

回了院子,药已经抓来了,书染忙命灵素去煎药,煎好晾温,亲眼盯着香兰服用。香兰百般不愿,也只得直着脖子咽了,忍不住心焦,只觉得若是怀了林锦楼的子嗣,这辈子真个儿就只能当人小老婆了,难不成她能狠心,不要这孩子,日后只自己一个人挣出户去么?若带着孩子走,那只有偷溜这一条路,可自己还有日渐年迈的父母,跑能跑到哪儿去?香兰一直窝在暖阁里没精打采的,脸冲着墙壁躺着,胡思乱想着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华灯初上,香兰坐起来,头蒙蒙的,不知今夕何夕。灵清正守在炕边做针线,见香兰醒了便放下活计道:“奶奶醒了,吃茶不吃?大爷晚上应酬,让双喜回来送信儿,说不回来吃,奶奶晚上要用什么?”

香兰擦了一把脸,清醒了些,一面穿衣下地,一面道:“素淡些,炒两个青菜,昨儿有个百菌汤不错。”灵清便打发小丫头去厨房要菜。

待用过饭,香兰对着棋谱独自下残棋消遣的时候,忽一下子想开了,事情已然如此,便随它去,她如今一筹莫展,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如何心焦也只是折磨自己而已。想到这一层,香兰便命画扇收了棋,和丫鬟们说了几句闲话,便铺床睡了。

半梦半醒间,只听外面有说话声,紧接着幔帐被掀开,林锦楼跌跌撞撞的坐在炕上,胡乱脱了衣裳扔在地上,拉开被子躺下来,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鼻而来。

香兰半坐起来,探过身子,本想将床幔掀了,让值夜的丫鬟端醒酒汤和热茶,再拧热毛巾来,可离林锦楼近了,发觉他身上不止酒气,还有一股子脂粉腻香,一闻便知他方才定是风流快活去了。香兰两道秀长的眉微微蹙了起来,低头去看,只见林锦楼合着双目,躺着一动不动。一愣神的功夫,林锦楼忽伸了手臂一把将她扯到怀里。香兰忙挣扎起来,林锦楼翻身压上去,口中咕哝道:“你折腾什么呢?”

香兰咬着嘴唇别开脸,林锦楼不顾她躲闪,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香兰侧过身面冲着墙壁,林锦楼便贴在她身后,胳膊横在她身上,脸扎在香兰头发里。香兰一动也不动,僵着身子直挺挺躺着,想到林锦楼若是同旁的女子欢好过,这会儿春兴未消,再来找她,便觉着有股说不出的难堪和辛酸。她静静等了片刻,想悄悄把林锦楼的胳膊挪开,她刚动一动,便听林锦楼懒洋洋道:“别动了。”

香兰已觉出林锦楼有力的大腿间,那话儿已硬起来戳着她的臀,登时不敢再动。林锦楼素来随心所欲,若起了兴儿,房事上便没个餍足,香兰生怕他又动了淫念。今晚的情形让她格外难忍,又怕惹了林锦楼不悦再生出什么事端。她便静静的躺着,心里头想着她画了一半的画,下了一半的棋,做了一半的针线,零零碎碎的又想她在寺庙的日子,还有她前世随爹娘到世交故友家中做客,去逛个极精致漂亮的园子,好像那园子是鲁家的,也好像是陆家的,当时她年纪还小,头上总两个角,拿了一枝桃花去逗弄湖里头的鱼,然后奶娘连忙把她抱走了…前世的事太久远了,远得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香兰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睡着了。第二日再醒来时却发觉自己正扎在林锦楼怀里,他敞着怀,露着健硕的胸膛,正起伏着呼吸,似是睡得很熟,另一手仍环在她腰上。幔帐外有极细微的脚步声,雪凝低声问:“叫不叫起?”往常这个时候林锦楼该起来练武打拳了。

灵清迟疑道:“昨晚上大爷酒吃多了,回来得晚…”说着侧耳听了听,听见里头林锦楼浅浅的小呼噜,便道:“大爷还没醒呢…要不去问问书染姐姐?”

二人便商量着去了。

香兰轻轻坐了起来,披了衣裳,小心翼翼的掀幔帐,穿了鞋子下床,正巧书染领了人进来,见香兰比往日里起得早,忙让丫鬟们去伺候,见林锦楼睡得香甜,便同香兰商量道:“大爷昨日回来晚,今儿让他多睡一回,辰时再叫起?”心中暗道,昨晚上大爷回来时喝得腿都站不稳了,喝了解酒汤吐了一回,还踉踉跄跄的,楚家公子生怕他骑马摔了,特地把自己乘的轿给大爷送他回来。往常这情形,大爷早就在外头宿了,京城里最当红的姑娘都没留住大爷的腿,大爷又找大夫给她瞧病生养子嗣,啧,这陈香兰真是上辈子做了好梦。

240 遇故(一)

香兰道:“那让大爷再睡会儿。” 整个院子都是围着林锦楼打转,他还睡着,小厨房的饭便要晚些在做,前头伺候弓箭习武的侍卫也早早的散了。香兰先用了两块点心,喝汤的时候,林锦楼醒了过来,起床便揉脑袋嚷头疼,用热面巾擦过面,又灌了一碗醒酒汤,便屏风后沐浴,唤了吉祥、双喜进来按摩揉捏。待沐浴完,林锦楼只吃了块面点,喝了两口汤,胃口不开,觉得浑身不自在,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方才好过了。

进屋时看见香兰正提着笔写字,便自顾自在椅上坐了,裸着上身,一面用热毛巾擦身上的汗,一面道:“大早晨的,在写什么?”

“家信,我爹娘说,等到了京城,就捎信回家报个平安。临走时我娘感了风寒,犯咳嗽,也不知好了没有,怪让人牵肠挂肚的。”

“哦,这个你放心,临走时爷留帖子给齐先生了,让请济安堂的罗神医去给你娘看病,他是金陵城里数得着的大夫了,家里头的平安脉都是他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