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谢谢大爷…”

林锦楼看着香兰放下笔,有些腼腆的模样,不由低低笑出声来:“你跟爷还那么客气,你少气我,少犯拧,比什么都强。”

香兰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吭声,又低头去写信。

小鹃奉上热茶,林锦楼吃了一口,又问道:“吃药了么?”

“…吃了。”

“张太医说了,那药不能断。”林锦楼扬声问书染,“你们奶奶的药要盯住了,接连不断的让她用。”

书染正在外面理箱子,忙进来道:“回大爷话,天天看着。药材都买得最好的,灵素亲自看炉子熬药来着。”

林锦楼点点头,又不说话了。只盯着香兰的侧影出神,把茗碗放下道:“待会儿收拾收拾。跟爷出去一趟。”

“干什么去?”

“鲁家老爷子做整寿,鲁家要大办一场。别看鲁家这一辈没出什么像样的,只那老爷子健在,离‘树倒猢狲散’还远着。他是我爹同年,又是大妹的亲家,既下了帖子,总要去瞧瞧。”

香兰一听就皱眉。她如今身份尴尬,实在不想去凑这个热闹,道:“…我能不能不去?我谁都不认识,去了也没趣儿。况且都是各府的太太、奶奶们,我去了也不像…再说,再说我这两天身上也不大爽利…”

“不认识的见了面不就认识了?今儿你必须去。”

“…”

“就这样。书染,晚上给你们奶奶好生打扮打扮,穿得寒酸了是栽爷的面子。”

香兰默默的攥着笔。写了一半的家信忽然不知该如何下笔了,只是盯着信笺愣愣的,良久叹了口气。

却说康福居里,林锦轩在院子里晒了一回太阳,看了半卷书便乏了。谭氏服侍他睡下,闲闲着无事可做,便带了小丫鬟针儿找香兰闲话。刚从侧门跨进院子,便见林锦楼从屋中走出来。谭氏连忙避到门后,又忍不住伸脖去看,只见穿着银灰底子孔雀蓝云纹直缀,腰间系着八宝福禄寿腰带,脚上蹬着朝靴,头上的发也由一顶金丝纱冠束了,衬着宽肩阔背,真个儿是英姿勃发。他在二门处停下来,有个年轻公子正在门前候着,见林锦楼忙抱拳拱手迎上前,满面挂着殷勤笑意。

林锦楼只微微含笑,意态从容,极优雅的走上前寒暄热络,仿佛天生高高在上,就该被人捧着奉迎。

针儿探头看了一回,不由惊道:“哎哟,大爷头上戴的是金丝纱冠?听说金丝冠不到三品的官儿是戴不得的。亏得大爷年纪轻轻就这个品级,就算这一辈子都不再晋一级,也算是活够了。”看谭氏攥着帕子定定瞧着,又小声道:“我看二爷身子骨孱弱,但凡科举的,光下场那三天都要去半条命,不如跟大爷说说,先捐个官做,填个肥缺儿,日后咱们也有个倚仗?”

谭氏看着林锦楼心里正不知是何滋味,针儿这一提,正让她想起自己病歪歪的丈夫,不由心里烦恼,呵斥道:“再说打嘴!谁让你有的没的嚼蛆!”

针儿知道谭氏脾气急,但“雷音大,雨声小”,故也不害怕,脸上还笑嘻嘻的。

此时香兰扶着小鹃从屋里出来,头上珠翠环绕,最乍眼的是一对儿赤金点翠镶宝的双蝶花钿,蝶翅薄如蝉翼,插在发髻间,轻轻颤动,谁见了都不免多瞧几眼。她颈上戴了赤金璎珞圈,手上各套三对儿镯子,身上穿着杏子黄满绣玉兰花的春衫,藕荷色妆花裙儿,衬得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远远看着,仿佛画儿上走下来似的。丫鬟仆妇前后簇拥着,一出垂花门就上了轿。

谭氏见了,便对针儿道:“去问问,大爷和姨奶奶去哪儿。”

针儿去了,片刻回来道:“大姑奶奶的公爹做寿,大爷带着姨奶奶贺寿去了。”

谭氏愣了,盯着墙角的蔷薇站了一时,良久怅然道:“哦,原来是贺寿去了…”鲁家老爷子鲁贵谊做寿这档子事她是知晓的,只是上回林东纨提起并无十分邀请,她想着林锦轩身子不好,她自己又是新嫁之人,不好抛头露面,便不去凑热闹。但今日见林锦楼带着香兰去,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其实林锦轩同林东纨才是一胞所生的亲姐弟,倘若林锦轩争气些,自己也能盛装打扮,风光的跟着去......

针儿见谭氏盯着墙上开败的荼蘼发愣,便唤道:“二奶奶,二奶奶?别站阴凉地里,咱们回罢。”

谭氏方才拢了拢袖子,扶着针儿慢慢走了回去。

话说香兰乘了轿往鲁家去,那轿子极大,小鹃随她也坐在轿内,时不时帮她整整衣裳和首饰。如今春菱不在,香兰又信重小鹃,房里的丫鬟们便隐隐以小鹃马首是瞻,偏小鹃又是惫懒性子,除了每日给香兰梳头,凡事皆撒手不管的,亏得雪凝不爱惹事,灵清、灵素新来,画扇年纪还小,故而小鹃也未招太多埋怨。

香兰只闭了眼靠在软垫上,忽觉轿子一停,前面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不由睁开眼。小鹃立时乖觉道:“我去看。”说着便要下轿。香兰一拉她袖子,道:“别跟猴儿似的,你这样下去被人瞧见不好,让桂圆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鹃刚要掀帘子叫人,桂圆就到了,半弯着腰恭敬道:“前头戴家的马车把胡同堵了,要等他们过了才成。”

香兰听了便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展眼一望,前头果然堵了几辆马车,领头有个骑马的年轻公子,十六七岁年纪,锦衣华服,生得唇红齿白,目若点漆,举止轻佻,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真是好一个俊逸的小郎君儿。

桂圆顺着香兰目光一扫,立时道:“奶奶,您看的那位是戴家三公子戴蓉,他有个好生厉害的婆娘。”

香兰看桂圆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桂圆忙打起精神道:“京里的人都知道,戴三奶奶抓花了戴三爷小妾的脸。” 桂圆本鲜少在香兰跟前露脸,香兰打发他出去跑腿,也多是让丫鬟吩咐,这厢听问他话,连忙搜肠刮肚的想再说几句,无奈当日是双喜同几个小厮说起这桩事,他只听了一耳朵,如今便后悔当日没多听上几句。他想了半天,方才说了一句道:“戴三公子曾经下帖子请大爷去吃酒,大爷没搭理过他。”

香兰点了点头,把帘子放了下来,暗想道,戴家如今不过三流官宦之家,林锦楼瞧不上也寻常,眼瞧着这戴蓉就是个风流胚巴巴的给林锦楼送帖子,可知这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转念又想起林锦楼昨晚上那一身脂粉香,香兰不由轻轻哼了一声。

香兰又等了一时,方才进了鲁家,才下轿,便看见旁边停了一辆马车,仆妇们打着帘子,先从上头跳下两个丫鬟,小心翼翼扶着个年轻妇人下来,生得略有些高壮,瓜子脸,浓眉大眼,含着七分春威;一张大嘴,却显得十分妩媚。此人正是戴家三奶奶焦氏。

焦氏只见个容貌甚美,气度不俗的女子正看着她,看穿戴便已十分不凡,以为香兰是哪个王孙贵胄家的内眷,连忙对香兰点头微笑。

香兰也笑着点了点头。

焦氏又转过身,同那两个丫鬟又扶出一位贵妇出来。但见此人头戴五凤朝阳大凤钗,脖上明晃晃的盘龙金项圈,挂着碧玉锁,穿着件洋红银丝团绣牡丹褙子,浅绯色双喜临门暗地织金褶裙,丰容靓饰夺人眼目,她一下车,周遭一干女子皆成了陪衬。焦氏恭恭敬敬唤道:“太太。”

那妇人手上摇着一柄白缎绣孔雀松树纨扇,在怀里轻轻扇着,嘴角微微勾起,美目流盼间忽瞧见香兰,顿时手上一顿,嘴角上的笑也跟着僵住了。

香兰睁大了一双明眸,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月婵!

241 遇故(二)

四目相对,赵月婵直是目瞪口呆。

她觉着自己是花了眼了,或是认错了人。眼前这女子一身贵妇打扮,气派十足,如同神仙妃子,竟然是…竟然是当年那个缩手缩脚任她打骂的小丫鬟陈香兰?

可那张脸蛋分明没错。这样的颜色,百里都难挑出个一来,让人观之难忘。如今她五官张开了,愈发的艳丽了。

香兰心头一阵狂跳,曹丽环和赵月婵乃是她初入林家时的噩梦,前者早已殒命,后者也从她日子里消逝,可今日相逢,香兰方才发觉赵月婵在她心中颇留了些阴霾,让她见到此人便心惊肉跳,避之不及。

小鹃也骇了一跳,伸手就抓紧了香兰的袖子。

香兰回过神,看见小鹃略带惊慌的脸色,反倒镇定下来。是了,赵月婵已同林锦楼和离,从此不是林家大奶奶,自己也再不必看她脸色,又何必怕她来着?想到这一层,香兰笑了起来,挺直了腰和颈,略微矜持的对赵月婵点头致意,接着便将脸扭到另一侧去了。

焦氏小声道:“这人谁啊?瞧着眼生。”

鲁家有个婆子道:“不知道,她是跟着金陵林家的来的,许是林家大爷的内眷?”

赵月婵脸色变了变。

忽听垂花门处又一阵喧哗,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道:“你们笨手笨脚的,让夫君过来扶我。”

接着又有人笑道:“哟,表妹,都当了娘的人了还这样大脾气,也就奕飞这样的谦谦君子,换二一个人都不受你这小姑奶奶性子。”

香兰恍惚间听到“奕飞”两字,猛回头往垂花门处看,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个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着,是她万万都不会错认的宋柯,还有一人。比宋柯高壮魁梧些,穿一身银灰孔雀蓝的华服。一面说话一面往内院里瞧,目光跟她相撞,带着些意味深长,忽然对她展颜一笑。正是林锦楼。

林锦楼越过香兰又瞧见了赵月婵,不由一怔,赵月婵骤然捏紧了扇柄,却见林锦楼又漫不经心的移开目光。仿佛没瞧见她这人似的。

赵月婵不由面色雪白。

从马车帘子里伸出一只戴着赤金双喜戒指的手,微微撩开帘子,郑静娴看见林锦楼,不由“扑哧”笑了起来。亲热道:“我还当谁呢,一口一个‘表妹’的在这儿认亲,原来还真的是表哥。大表哥,听说你近来升官又发财,有什么好事儿可要想着我们家宋郎。”

林锦楼哈哈笑了起来。宋柯脸上仍挂着和煦的笑,对林锦楼拱手道:“这是内人故意埋汰我,取笑来着,鹰扬兄可不要当真。”

林锦楼在宋柯肩上拍了一记,含笑道:“都是亲戚。有好事自然是紧着自家人,无论表妹说不说,都理应如此的,奕飞又何必这样客气。”

宋柯只笑了笑,并不说话,郑静娴已从车里伸了手出来,宋柯只得将她扶出了马车。

郑静娴头上绾了个极简的妇人髻,缀着翠钿、珠花、福字金簪儿,不见滴珠步摇等繁琐装扮,身上穿了簇新的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团花刺绣袄儿,下头是一条水红妆缎裙儿,腰间紧紧束着一条长穗宫绦,脚上竟蹬着一双缎面小靴。她本就泼辣高挑,这一打扮又新巧又时兴,更添三分英气,十分生彩,一时之间比那些比她生得好的小姐奶奶们更抢风头。

林锦楼余光瞥见香兰转身欲走,便对郑静娴道:“正巧,哥哥今日带了小嫂子来,引见你们认识认识。”言罢侧过身,对香兰招手道:“你过来。”

香兰瞬间脸色煞白,想装听不见,只听林锦楼在她背后扬声道:“说你呢,爷让你过来!”不容置疑。

小鹃回过头,见林锦楼面色阴寒了,吓得去拽香兰的袖子,小声道:“奶奶,大爷叫您呢......那个,那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香兰勉强转过身,低着头,慢慢的蹭了过去。她撩起眼皮,宋柯正站在林锦楼身边,穿着墨绿缂丝的缎子直缀,腰间束着簇新的八宝镶螺钿宝石的腰带,头上只束巾,未戴冠,英俊儒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是香兰熟悉的模样,却又有些陌生。他身边站着郑静娴,气势凌人,玫瑰花一样鲜艳耀眼。

待香兰走进了些,宋柯脸上的笑意便淡了,渐渐地,嘴角如同冻住了一般,整张脸便肃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香兰。

林锦楼瞥了宋柯一眼,仿佛没瞧见他脸色似的,拉着香兰的胳膊,将她拉到近前,笑得春风得意,对郑静娴道:“这是你小嫂子,她胆儿小,没怎么出过门,待会儿你多看顾着些,可别让她给旁人欺负了。”

郑静娴看了香兰一眼,不由一怔,显是认出了她,飞快的看了宋柯一眼,见丈夫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由皱了眉,面上仍堆着笑,对林锦楼意有所指道:“瞧表哥说的,这么宝贝她怎么还带出来?合该放屋里头藏严了,甭叫别人看见,怎么反倒让我护着她?”

林锦楼笑了:“谁不知道显国公家的郑小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赛得过当年穆桂英,巾帼不让须眉的角色,不托你看着托谁看着?”

郑静娴白了林锦楼一眼道:“大表哥,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说得我跟母老虎似的。”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宋柯始终不曾说话。香兰只低着头盯着腰上系着的丝绦,觉着此刻分外难堪难熬。她微微往上看,便瞧见宋柯放在身侧的手已攥成了拳,微微泛白。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宋柯正紧紧盯着她,秀长的双眼目光闪动,情绪莫名。

林锦楼笑道:“从小你就是个野丫头,如今是不是母老虎这要问奕飞,可我们家小香兰胆子可是极小的,你可别吓着她。”顿了顿道:“你们家的大哥儿没抱来?我还没瞧过那孩子,听说是个俊小子。”

宋柯方才开口道:“孩子年纪还小。见不得风,便留在家中了。鹰扬兄周到,送的表礼已经收着了。去年我妹子出嫁。鹰扬兄还特地备了礼,小弟在此谢过。”说着又拱手道谢。再不看香兰一眼。

郑静娴满口里笑道:“宋郎就是这个客气的性儿,如今他在翰林院里出息着呢,好些折子都从他手里头过,上峰赞过他不止一两次了,有意提他一提。”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宋柯脸色泛红,显是觉着难为情,低声对郑静娴道:“夫人…”意为让郑静娴少说两句。他在翰林院固然有几分风光。可哪里及得上林锦楼这等手握实权的,如今一提,反倒让他觉着难堪。

郑静娴笑道:“你又羞什么,好就是好。爹爹还赞你好几遭呢。”

林锦楼含笑道:“这当文官儿的可比我们这等舞枪弄棒的来得强,圣上历来重文轻武,奕飞年少有为,寿姐儿,你可找了个好夫君。”“寿姐儿”是郑静娴乳名。小时她体弱多病,韦氏唯恐她命不长,这才取了个“寿”字,寓意延年益寿。如今这乳名让林锦楼唤出来,倒是十足的透着亲近了。

这话也正说在郑静娴心坎上。她不由用袖子掩着口笑了两声,眼睛溜过去看了香兰一眼,间或又看了一眼,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陈香兰同宋柯之间的事她最清楚不过,但隔了这么远的路,又隔了这样长的时间,陈香兰这人早就让她扔到脑后去了,只留下个模糊的影儿。

可今日忽然间撞上,昔日里那模糊的影儿骤然鲜亮起来。这陈香兰当真绝色,不光是脸,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度都让人瞧着心折,又冷又淡又静,人如其名,就好似一朵清幽的兰花,不食人间烟火。让她不自觉生出两分嫉妒之心。

郑静娴似笑非笑对林锦楼道:“这小嫂子比先前你那个岚姨娘生得美,比那个原先妖里妖气的嫂子也强百倍,大表哥还是好眼光。”

林锦楼只笑着对宋柯道:“瞧瞧,好一张甜嘴,我刚夸她找了个好老公,她就这样夸起我来了。”

宋柯听了林锦楼这话却忽然笑了,盯着林锦楼的脸,淡淡道:“她说得是这个理儿,鹰扬兄果真好眼光。”

林锦楼在宋柯的肩上拍了拍,弯着嘴角笑道:“依我说,还是你更有眼光,寿姐儿这样的媳妇儿,你小子是烧了高香才娶着的。”

郑静娴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发红,含着十分情意的看了宋柯一眼,用袖子掩着口轻笑了两声。

香兰只低首敛眉在一旁站着,听着这三人意有所指的互相恭维,仿佛不存在一般。

当下来了新客,宋家的马车不好一直堵着门,林锦楼和宋柯便到前头去了,香兰同郑静娴回到院内。郑静娴的丫鬟悦儿和小鹃连忙上去扶各自主人。

林东纨身边的大丫鬟秋叶满面堆笑,去扶香兰一只胳膊,口中道:“大姑奶奶前头待客走不开,一听说是姨奶奶到了,特地让我过来接。”引着她们往园子里去。

走了一阵,小鹃忽听香兰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叹了一句:“这样就好,如今他身上系的是崭新的八宝腰带,再也不用同先前似的,腰带洗得发白,上头丢了粒玛瑙都舍不得花银子配上,用不值钱的绛纹石替换了…”

 

242 遇故(三)含倾陈love和氏璧加更

秋叶引着香兰进了园子,一路指看园中景致,香兰无甚心情,只是胡乱应着,小鹃倒兴致勃勃,东张西望,同秋叶吱吱喳喳的说话儿。一时走到一处临湖而建的房子前,只见门口悬着一块匾,写着“流水云在”四个大字,还未到近前,便听见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戏,门口守着两个丫鬟,见秋叶带了人,连忙打起帘子,请她们几人进去。

屋中满满当当坐的全是人,但见满眼珠翠绫罗,各色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林东纨正立在前头给长辈们斟茶伺候,见香兰来了,忙不迭把手里的茶壶放下,迎上前笑道:“可把你等来了,香兰妹妹快往里头坐。”亲热的挽着香兰的手臂,将她带到偏厅一处位子上,这里离戏台子远些,周遭坐着几个穿红戴绿,描眉打鬓的年轻女子,间或几个上了些年岁的,香兰心里明白,这几人也应是各家带出来应酬的有些头脸的姨娘,或是小官员的太太们。

鲁家好歹旺了几辈,如今虽日薄西山,却还有些底蕴,今日鲁贵谊做寿,来的正经有诰命的女眷明堂里将要坐不开,哪里有还她的位置,她能在偏厅分得个旮旯,便是得脸的事了,她进来时,瞧见廊底下都摆满了桌,都是没身份进来听戏的。

旁边摆着一张小几子,上头设一小小的掐丝圆盒,里头盛着两样蜜饯,一样瓜子,一样云片糕,另还有茶水茗碗等物,丫鬟们不住穿梭伺候着。

香兰坐了下来,林东纨立即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香兰手里,告了个罪,笑说:“我今儿太忙。恐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见谅,我先在这儿给你赔罪。香兰妹妹先听一回戏。待会子我亲自陪你到园子里转转。”

秋叶在旁陪笑,心说还是他们奶奶厉害。能屈能伸,香兰不过一个姨娘,三奶奶都能折下身子结交,倘若三奶奶想讨好谁,那绝对将那人哄得服服帖帖的。香兰这身份是坐不上好位子了,但三奶奶这番话说得又亲切又妥帖,香兰纵然心里头不痛快。这会子也该消了。

香兰勉强笑了笑。乱糟糟的戏唱了什么全然不曾入耳,见林东纨擎着茶壶走了,便只往窗外望,那湖对岸有假山嶙峋。假山旁栽着垂柳,柳枝随风摆荡。她想,这样真的挺好,如今宋柯前途光明坦荡,又有了娇妻爱子。郑静娴出身名门,对宋柯仕途能助上一臂之力,且性子又爽利又大方,对宋柯一往情深,宋柯正正需要这样的贤内助。这些都是她所不能及的,无论她怎么不认命,怎么挣扎着上进,也无法改变自己丫鬟出身的实事,当年是她天真,倘若宋柯真个儿娶了她,这样的场合里,只怕也会遭人嘲笑罢?

说到底这一生是她欠了宋柯的,他助她脱离林家的火坑,给她全家脱籍,恩同再造,在她饱受坎坷和挫折时给她一方温暖的屋檐躲风避雨,还曾经同她真心相爱过,这样纯粹明净的情意让她在心底里小心翼翼珍藏着,熬过了许多日子。如今宋柯过得好了,她是发自肺腑的替他欢喜。

只是她闹不清为什么心里还跟被刀割了一样,疼得她说不出话。

好疼,好疼…

香兰的手死死攥着帕子,忙忙吐出一口气,把茗碗端起来,袖子遮面佯装喝茶,刚一抬胳膊,两行泪便顺着脸颊滚下来,正正掉在那茗碗里,她连忙用帕子悄悄抹了。她觉着自己似是神志不清了,这会子心里想得竟然是幸好今天她没涂脂粉,否则和泪混在一起可就没法见人了。

她抬起头时,戏台子上已经换了一出戏,香兰茫然失措的盯着那戏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她看到台子底下,郑静娴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抱着鲁家老太太正说些什么,那神情又娇俏又可人,那老妇便呵呵笑了起来,周遭的贵妇们也都陪着笑,说了什么话,似是在夸奖她。郑静娴便不好意思的垂了头,说了几句什么,引得旁人又是一阵大笑。

郑静娴好似察觉了香兰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朝她这边看来,二人目光一撞,郑静娴便高高的昂起了脖子,神色倨傲,略带两分挑衅,冷冷的看着她。

香兰想笑,却又笑不出。郑静娴大可不必如此,她难道没瞧见方才宋柯提到儿子时满面和煦的笑么,他们是结发的少年夫妻,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旁人只有艳羡的份儿,郑静娴难道担心自己会同宋柯重叙旧情不成?真是笑话。

香兰怅然的想,她同宋柯的缘,大概只止于上一世,这辈子能再相见一回,已是皇天开恩了。倘若她真成了宋柯的小妾,日日向郑静娴低头,在争宠里熬成毒妇怨妇,她大概就会恨他了罢?所以这样很好很好,她只想让他好好的。

台子上正唱着《大献寿》,又吵又敲,如同群魔乱舞,热闹不堪。

香兰坐不住了,同左右告了声罪,从房里退了出来。到外面露台上,微风一吹,满腔的燥恼凄凉也吹散了些,小鹃本在梢间里同一群丫鬟吃点心听戏,见香兰站在外头,连忙出来伺候。

香兰见小鹃唇角还沾着点心渣,勉强笑笑道:“不必管我,就是屋里太闷,我出来散散,你去罢。总在家里拘着,好容易出来一趟,你敞开吃喝玩乐去。”说着把小鹃手里的半块点心要了过来。

小鹃便自顾自去了,香兰靠在栏杆边,拿着点心喂鱼。忽见三五个年轻的贵妇小姐们站在不远处,虽在一处说话,可时不时朝她看过来,指指点点。定睛看去,只见赵月婵正站在人堆里,摇着扇子瞧着她,脸上带着十分不屑与轻蔑的神色。

香兰一概懒得理睬,想来也知道赵月婵没说她什么好话,故意在官眷贵属里坏她名声。香兰索性背过身,只管把点心碾成细末往湖里扔,引得一众锦鳞争相来食。

赵月婵见香兰的淡漠模样,心里愈发恼了。她同林锦楼和离。虽办得悄无声息的,可在金陵贵族当中却是一件极轰动的事,家中闭门谢客。爹娘兄弟愁眉不展,眼见她呆不下去。家里头便送她到了京城祖父家里,躲开是非之地。

初入京城谁都瞧不上她,家里也少有来信,她也颇受了些委屈怠慢,夜半里恨上来睡不着觉,肝郁气短,一口气不出险些酿成大症候。家里先前打算把她远远的嫁了。选了个芝麻七品官,让她嫁过去当填房,七品?她连眼尾都不扫一扫,让她嫁过去。痴心妄想!她偏不认命,她就不信,自己这辈子就让人捏死了翻不了身!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她祖父家中常有各色官员人等往来,恰逢她兄长赵刚到京城里谋前程。赵月婵又是说好话儿,又是使银子送礼,买通了赵刚替她留意着,终挑出了几个有些体面的人家。她每个都悄悄去瞧过,最终相中了去年死了老婆的戴庆。一则戴庆乃翰林院五品。官职清贵,且又是她祖父赵晋极器重的,想来日后颇有前途;二则戴庆虽四十有五,但保养得宜,年轻时便有“美男子”之称,如今留一口美髯,翩翩君子,也颇有名士风范;三则戴家也曾显赫过,俗话说“百年之虫,死而不僵”,想来是还存了些底子的。赵月婵盘算过便同赵刚打商量,赵刚听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说:“此事难度非同小可,戴家如今体面,十有**也是要娶黄花大姑娘做填房的,妹妹这样身份的,倘若提了,人家再婉拒,岂不是打爹爹的脸?也打了祖父的脸。”

赵月婵知道这是使的银子没喂饱,心中咒骂不迭。彼时她在林家曾买了个颇有些姿色丫鬟,唤作琼脂,原本打算给林锦楼分宠的,熟料林锦楼没瞧上,离开林家时,她也把这丫鬟带了出来,如今买这等颜色的女子少说也要五百两银子,她本想奇货可居留作别用,但此时也只得一咬牙把琼脂打扮好了去给赵刚献茶,许诺此事若成了,便把琼脂送给赵刚做妾。赵刚早就相中赵月婵身边的绝色丫鬟,琼脂亦不是省油的灯,二人眉来眼去多日。赵刚听了赵月婵的话,暗骂这女人奸猾,“不见兔子不撒鹰”,可好歹能捞着好处,便暗地里安排着,让赵月婵在家里园子“偶遇”了戴庆一回,将绣楼窗户打开,临床做梳妆状,又不小心遗了帕子,从窗户吹到戴庆脚下。

戴庆见之便惊为天人,赵刚便趁机道:“说起来我这妹妹也是个可怜人,先前嫁到京城林家,丈夫是个活霸王活土匪,妹妹这样金闺玉质的就让他糟践,动辄便又打又骂,成亲几年没有孩子,便要休妻,可满处打听去,谁不知道林锦楼膝下子女全无,他房里还有几个丫头小妾呢,连个蛋都没下出来,怎就责怪到妹妹头上。闹得这般不像样,妹妹也没脸再呆下去,嚷着要寻死,也是爹娘心疼她,这才同林家说了,和离出来,将妹妹送到京城来,让我陪着散散心。”又夸说赵月婵如何标致,如何聪明灵巧,如何温柔贤惠,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戴庆听了颇为动心,听赵刚的话也揣度出几分意思,暗道这赵月婵生得如此可爱,绝色难寻,年纪又轻,且又是赵晋的孙女,自己是赵晋的门生,这样的出身也不至于辱没了赵月婵,倘若这亲事若成了,一则自己得了美娇娘,二则同赵家亲上加亲,岂不两全其美?况他膝下已有三个儿子,眼下孙子都有了,即便赵月婵是个不能生养的,自己也不用烦恼这子嗣之事。便笑道:“你妹妹既然这样好,可又许了人家了?”

赵刚一听这话便知有门,忙道:“还不曾,生怕又寻个粗鲁汉子,糟蹋了妹妹青春年华,若要找,也合该找兄台这样的读书人,文文气气,年纪大了也懂得温柔疼人,妹妹才不至于春闺零落。”

戴庆笑道:“弟弟这是拿我开心,还是说正经话?”

赵刚道:“当然是正经话,不知兄台的意思呢?”

戴庆又笑道:“说起来也是好事一桩,只怕你妹妹这样的人品,不会嫁我这样上年岁的当填房,你祖父也未必乐意。”

赵刚心说,就怕你这冤大头不乐意,只满口道:“这都无妨,兄台若真有心思,便只管遣人上门提亲,其余之事交给小弟办理便是。”

戴庆答应着去了,后果真遣了人到赵家去提亲,这厢赵刚和赵月婵早已跪着去求赵晋,赵月婵先痛哭流涕说自己早已改了,如何收敛性情,日后如何妥帖行事。赵刚也说戴庆和赵月婵如何般配,老少相配定能和谐白头等语,说得天花乱坠。赵晋起先不应,却由不得孙女梨花带雨的左右哀求,因想着她受了一回磨磋也应是改了,这回两厢有意,自己又何苦棒打鸳鸯,便答应下来。

赵晋一点头,婚事便火烧火燎的操持起来,戴家因是续娶,便也不大办,仅三个月,赵月婵便进了戴家的门,赵月婵嘴甜又殷勤小意,将戴庆哄得五迷三道,把旁人皆抛在脑后,宠爱极盛。

故而赵月婵四处交际皆是打扮艳惊四座,风风光光,似是要将她原先受得窝囊气都找寻回来似的。今日她再见林锦楼更是存了扬眉吐气的心,当年他让自己守着活寡,百般折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来,几欲将她置于死地,她心里已发了誓,倘若寻了机会,便不让林锦楼好过!可谁知林锦楼今日见了她,连第二眼都没再看,视她无物,这比林锦楼对她横眉冷对,或是恨骂不绝更让她难承受。更遑论她竟然看到了陈香兰!那小贱人不是早已让她卖到青楼去了么?怎又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穿得金光睁目的,林锦楼竟带她出来交际,还巴巴的追过来给她引荐显国公的女儿。

方才她旁敲侧击问了林东纨,听说林锦楼如今满庭的姬妾一概全无,只剩了陈香兰一个独宠,吃喝穿戴,仆伺环绕,比她当年做林家正头奶奶还体面。

赵月婵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吞咽不下,连满桌子佳肴都变成了苦药。

 

243 遇故(四)含月光兰兰和氏璧加更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狐媚样儿,啧,这样弱不禁风的女人实则是最贱最毒最可恨的,对男人总是扮个楚楚可怜的样儿,又是眼泪,又是委屈的,不知道多爱灌*汤,爷们筋骨一软,老婆孩子都扔到脑袋后头去了。”焦氏两眼乜斜着香兰,两道浓眉将要竖起来,“原本还以为她有些体面,想不到也不过就是个爬床的丫头。”戴三爷戴蓉前些日子就偷了个丫头,险些私出孩子,焦氏发狠整治,落了一身腥,得了个“河东狮”的诨号,正是恨上心头的时候。

“偏爷们就吃这套呢,一个个都是贱骨头,把奴才种子举到自己老婆头上,都是活该天打雷劈的。”另有个妇人似笑非笑,朝香兰那边看了两眼。

赵月婵用扇子遮着嘴,心中连连冷笑。方才焦氏看见香兰坐在湖边,便赞她生得好,又谈论她来历,赵月婵便道:“她这个来历我还真清楚明白,奴才种子出身的,仗着有两分颜色,没少勾搭爷们,听说好几个都同她有首尾,这样淫奔不才的原就该赶出去,可林家那大爷…诨号你们也都晓得,唉…说出来也难启齿,那小娼妇给卖到窑子里,不知怎么腌臜,林家那糊涂的爷脏的臭的一概不拒,竟是被小淫妇缠软了腿的,太太打着骂着还不肯撒手,当日我劝了几句,反倒讨了嫌,被人厌得跟什么似的…”说着还用帕子蘸了蘸眼角。

同她们一处的都是戴家素日里交好的,都知赵月婵先前是同林家和离再嫁。但见赵月婵生得标致,行事有分寸,说话又伶俐讨喜,便十分亲近,且林锦楼有个“霸王”诨号,又风流花名在外。故对赵月婵这颠倒黑白说的话便十分相信,再看香兰,也是满腔厌恶。一时说个不住。

她们这里说得热闹,却不妨小鹃并郑静娴的丫鬟悦儿和几个丫鬟在梢间里说笑。将赵月婵等人说得听了个满耳,小鹃登时气得脸色通红,咬牙骂了两句,“噌”站起来跑了出去。悦儿暗想:“方才林大爷跟我们奶奶说了,要多看顾香兰,如今传出流言蜚语,香兰名声上不好听。难免要受闲气,林大爷也面上无光,这事还要禀报奶奶才是。”想到此处往明堂里去,只见郑静娴正跟几个有些年纪的贵妇说话。便过去,附在郑静娴耳边轻声说了一回。

郑静娴一愣,看着悦儿:“当真?”悦儿点了点头。郑静娴微皱眉头想了一回,想起身又坐了下来,展平了眉眼。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罢。”悦儿便退了下去 。

郑静娴端着茗碗,用盖子拨动着茶叶。倘若是旁人,她还真愿意去管一管的,赵月婵什么货色她清楚。对其为人极其不屑。且林锦楼如今前程似锦,连她爹都说,要多敬重几分,此人左右逢源,精明绝顶,又擅周旋,一副忠君爱民模样,竟肯自己花银子养私军替朝廷打仗,既不邀功,也不张狂,难得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个心性,颇得圣上和阁老们青眼,谁知道这小子日后能把官做到什么份儿上,她料理了这桩事,也是和林锦楼再结一个善缘。只不过陈香兰…她是膈应了。

早在她与宋柯成亲之前,她去宋家做客,亲眼瞧见过宋柯如何待香兰温存。宋柯这样好脾气的人,竟为了香兰跟林家两位小姐翻脸,可见如何爱重。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宋柯看着香兰的眼神,竟也是脉脉情深——时至今日,宋柯都未用这种眼神瞧过她。当初她执意要嫁宋柯,实则已咬牙硬等着陈香兰会进门做小妾,她面上装不在乎,可全身卯足了劲儿跟陈香兰斗法。一个只不过有些姿色出身卑贱的女人,怎敌得过她这样出身高贵,明媒正娶的太太,更勿论她家里能替宋柯铺一条锦绣前程。与其说她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倒不如说她是相信自己娘家势力和宋柯的抉择——毕竟宋郎最后择了她。只是当初她听说陈香兰自请而去,心里是颇松了一口气的。原本以为此事至此终了,却不曾想今日又和陈香兰在这个场合里相遇。想到方才宋柯失魂落魄的神色,郑静娴就觉着心口疼,故而悦儿方才同她说香兰被赵月婵诋毁一事,她听完竟有种隐隐的痛快和兴奋。笃定主意不管这一桩。

且说小鹃将此事同香兰说了,香兰木然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鹃气得鼓鼓的,还等着香兰同她一道同仇敌忾,没成想香兰只说了一句,便道:“这就完了?就…就这么便宜赵月婵那贱人啦?”

香兰正独自伤心呢,听了小鹃的话忍不住向上勾了勾嘴角,道:“你不是怕她怕得紧,原先看见影儿都恨不得躲,怎么这会子又直呼其名,又骂她贱人的。”

小鹃哼道:“先前她是林家大奶奶,我身家性命攥她手里,她又这样凶恶,我自然是怕的,如今她早就从林家滚蛋了,我还怕她个球!”又笑着对香兰道:“反正有你和大爷撑腰不是?她可没少说大爷坏话,大爷听到一准儿气死。”

香兰笑了起来,把手里剩下的点心搓得更细,一并扔到湖水里,然后拍拍手,用帕子擦了擦,小鹃忙道:“要不要拿些绿豆面过来净手?”

香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裳道:“你说得是,如今她已不是林家大奶奶了,咱们还怕她个球!”迈步往赵月婵那边走去。

小鹃眼睛瞪得溜圆,急急忙忙跟上,口中道:“奶奶你慢点,等我去叫人。”

香兰停下脚步,奇道:“叫人?叫什么人?”

小鹃道:“奶奶不是要去找赵月婵理论么?她那样的恶婆娘恐怕要跟你动手撕虏,奶奶你这样的,只怕不是她的对手,我去告诉大姑奶奶,借几个丫鬟过来,壮壮声势,万一不成。奶奶也不吃亏。”

香兰伸手戳了小鹃脑门一记:“你可真真儿看热闹不嫌事大,日后少跟桂圆一处胡闹,小子们都皮。你也学一肚子淘气回来,回头带歪了画扇。”顿了顿道:“谁说我要同她理论了?”言罢迈步便走。小鹃连忙跟上。

众贵妇见香兰竟朝她们走过来,脸上不由泛起惊讶之色,继而生起轻蔑之心,你拉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彼此使着眼色。香兰走到近前,先盈盈一福行礼。对赵月婵含笑道:“赵姐姐别来无恙?不知不觉间,将要阔别两年了,今日重逢故人,心中不胜欢喜之情。想同姐姐叙叙旧。”

众人见香兰态度热络,便纷纷看向赵月婵。

赵月婵摇着扇子,冷笑道:“我同你无甚话可说。”

香兰仍微微笑道:“来京城之前,太太特特嘱咐了我一番话,说我要见着赵姐姐务必转达。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月婵暗道:“到不知道这小蹄子要怎么弄鬼,众目睽睽之下,量她也不敢怎样。”想到此处便跟着香兰去了,二人走到房后假山一处清幽之地, 赵月婵冷冷道:“有什么话?说罢。”

香兰脸上仍挂了笑道:“今日一见。你过得还不错。”

赵月婵冷笑道:“倒也没什么不错,五品官的正头奶奶,凑合活着罢了。倒是你,真是抖起来了,原先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的小冻耗子,摇身一变,居然也巴上了高台盘。”

香兰含笑道:“姐姐说这番话是嫉妒罢?大爷近来少去外头胡混吃酒了,连家里的姬妾也都散了,让我宿在正房里,如今连外头人情送往也硬带着我来,我虽不才,还真有那么几分体面。”

这话刺得赵月婵胸口发闷,脸色发白,压着心头火,上下打量香兰,口中啧啧道:“你穿这一身,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只可惜,一辈子都当不成正头主子奶奶,等林锦楼腻歪了,到时也能看看你的下场。”

香兰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说起来,你同大爷成亲几年,大爷连个正眼色都没瞧过你,可怜你生得这样花容月貌,大爷这样风流好色的人,也能狠心让你守活寡,这几年的滋味,不好受罢?”

赵月婵恶狠狠的朝香兰瞪了过来,伸手指道:“你,你说什么!”

香兰把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笑道:“小声些,别把不相干的人招来,到时候丢得是姐姐的脸。这是大爷同我说的,说你身子太脏,他宁肯抱着母猪,也不愿碰你一碰。”

赵月婵两眼里将要转出泪,气得脸又变成红色,唇咬牙道:“你这贱人,你就干净了?还不是让我卖到窑子里…”

香兰冷笑道:“合该我遇到贵人,老天开眼,竟未沦落到那样不堪的地方去。”面色缓了缓,复又笑了起来,道:“大爷不懂爱重姐姐这样的美人,想来姐姐也是春闺寂寞,怪道常常去甘露寺上香,不知是真礼佛,还是去寻什么人了…”

赵月婵这一遭正正面色大变,头上如同轰了一个焦雷,第一想到的便是林锦楼将她的事告诉香兰了!但转念一想又觉着不能,林锦楼那样的人,何等高傲,又怎会对外说自己曾被戴绿帽子的事。

赵月婵抖着嘴,恨得双眼将要喷出火:“贱人,满口里胡说八道,什么甘露寺,我从未去过。”

香兰往前迈了一步,微笑道:“好巧不巧,我刚好去过一回,恰巧看见姐姐正在僧人的寮房里…难为大爷还亲自带了兵去捉奸,声势浩大,唬得我躲在窗根底下都未敢吱声。大概就从那天之后,大爷便跟你和离了罢?”

香兰看着赵月婵愈发苍白的脸,将笑意敛了,又往前迈了一步,走到赵月婵跟前,几欲和她鼻尖对着鼻尖,淡淡道:“方才有人告诉我,姐姐在外头散布了我好些听都听不得的谣言,姐姐快回去帮我想想,该怎么替我把名誉澄清了,倘若外头有一字半句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可都在你身上了。姐姐要这样对我,兴许我嘴一松,甘露寺之事可就告诉旁人了,还有当初岚姨娘惨死…啧啧,这多不好,好歹相识一场,要这流言悄无声息的没了,甘露寺什么的事也就烂在我肚子里了,原本也在我心里放了这么些时日,我也未打算往外说,你说是也不是?”

赵月婵两眼直直瞪着,胸口剧烈起伏。

香兰看了看她的脸色,又低下头,帮她理了理衣襟,轻轻抚平她衣上的褶皱,轻声道:“看姐姐如今过得甚好,成了五品诰命夫人,门第清贵得紧,眼见荣华富贵受用一生,再做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岂不是愚蠢透顶了?姐姐可要珍惜如今的日子才是。”言罢而去。

赵月婵站在原地,怒得双目已变成赤红,两手撑在一旁的假山上,气得眼前发黑,将要站立不稳,忍不住恨得“啊啊”尖叫一声,却因屋中铙钹声太响被遮了过去,只惊得一只觅食的麻雀扑楞楞的飞跑了。

小鹃正守在不远处,生怕香兰吃亏,见香兰跟赵月婵说了一回,又走了出来,不由大松一口气,忙不迭跟了上去,口中问道:“奶奶,这事儿妥了?”

香兰面色有些疲惫,道:“妥了,想来她不会再胡说八道。”

小鹃眨巴着一双圆眼睛,奇道:“奶奶可真是神了,赵月婵那样的母夜叉也能乖乖听话?那个…奶奶同她说了什么?”

香兰摇了摇头。有道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她是豁的出去,可赵月婵这样从泥里又爬到云端的,何苦跟她找不痛快,平白葬送自己的大好日子。

香兰一贯平和,纵有跟人争执,也皆是迫不得已,若非赵月婵与她别苗头,她定是绕路而行,懒得理睬的。只是她同赵月婵这一番针锋相对,倒让她撒了邪火,心里头骤然痛快了不少。

此时只见林东纨正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望见香兰,忙笑眯眯的走了过来。

244 遇故(五)

林东纨对香兰笑道:“刚还想跟你说说话,一错开眼的功夫就瞧不见你了,快开席了,随我去罢。”拉着香兰往屋里去,此时戏已经散了,丫鬟仆妇们托着大捧盒进屋,先前桌上的茶水、糕饼果子、瓜子蜜饯等均已撤下,换上碗碟调羹等物,丫鬟们从捧盒里分别端出两碟凉菜摆到桌上,另有婆子取热手巾给人净手,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