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开了几桌,香兰仍在原先角落的桌子旁坐了,前头鲁家的老太太已举了酒盅敬酒,人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凑趣儿说着吉祥话,欢声笑语一片。

香兰只觉得人群喧嚣似离她极远,同赵月婵撒了邪火,先前的痛快慢慢淡了,心里却忽然空了一块,只茫然的端起酒杯与旁人一并饮了,桌上的菜也味同嚼蜡,只自斟自饮,先前她是不爱这杯中物的,可如今心里头发沉,唯抱着酒壶有一杯没一杯的吃酒。

她睁着一双微醺的眼向周遭望去,看着那些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贵妇小姐们。又想起今日遇到的这些故人,宋柯事事完满,春风得意;郑静娴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爱子承欢;赵月婵二嫁贵婿,自有风光;还有林锦楼,手握重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享荣华富贵,美酒佳人;小鹃则无忧无虑,安心为奴为仆,仿佛人人都活得花团锦簇,唯有她活得挣扎且彷徨,好似独自站在一片灰蒙蒙大雾之中,不知往何处去。她心里最清醒的是决不能顶着小妾的身份就这样在林家里度过一生,但究竟该如何,却无人能拉她一把,或是给她指一条明路,林锦楼将她看得四下森严,她还有一双日渐年迈的双亲。她只能忍着,熬着,等待她的时机。日子也就变得尤其的长,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香兰一杯接一杯。想着自古便有“一醉解千愁”之说,兴许醉生梦死就能把种种不如意都抛到脑后了,如今她什么都不愿想,只要当下痛快些。

忽从背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拿酒杯的手按了,林东纨略有些担心道:“哎哟,你这是吃了多少酒。脸红成这样。”

香兰已有了七分醉意,只看着林东纨吃吃笑道:“我没吃醉,心里明白得紧。”说着又要去倒酒。

林东纨忙拦道:“不中用。要是当着大哥的面,你想吃多少我也不拘着。可如今你在这儿,大哥又把你托给了我,你吃醉了惹了那儿不好,葬送我也跟着吃瓜捞,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脸上堆了笑。把香兰手里的酒盅拿下来递给秋叶,哄香兰道:“你随我去,给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碗醒酒汤。一身酒气也不像样不是?”说着给秋叶和小鹃使眼色,她二人扶着香兰起来。

出了门来到园里,穿过假山门洞,又绕过一片矮墙,眼前出现了一处极清幽之地,只见只见周匝翠竹环抱,当中有间一明两暗的屋子,楣上挂一匾额,上书“滴翠馆”三个字。林东纨把门推开,笑道:“这里原本是家里大姑娘住的,自她出阁就空闲了,日常里有婆子们打扫料理,里外都是干净的。水流云在人多眼杂,这里最清净,好妹妹,你吃些茶醒醒酒,待会子丫鬟把药就端来了。”

小鹃问道:“什么药?”

林东纨笑道:“大哥差他小厮过来特特叮嘱我,说香兰要调理身子,每天两顿药,不能间断。”边说边引着她们主仆进了滴翠馆。

只见房中干干净净,甚少陈设,家具虽在,但玩器一概全无,只有明堂里的长案上摆着一对儿瓶,插着鸡毛掸子、孔雀翎等物。

林东纨安顿了香兰便去了,只留了个小丫头子在这儿伺候。小鹃打发小丫头子去厨房要醒酒汤,又去小茶房烧水沏茶。香兰正是吃到酒酣耳热之时,不肯在床上歇的,趁屋中无人便爬起来,穿了鞋踉跄着往外面去,想再回席间去取酒喝。

刚到矮墙处,竟瞧见宋柯正背靠着墙站在那里,她顿时心头狂跳,停住了脚步。

宋柯手里握着一柄折扇,身量似是比先前更高了些,整个人丰姿雅量,风度翩然,如同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香兰摇了摇头,她觉着自己可能真吃多了酒,这会子已经开始做梦了。周遭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香兰的头昏沉沉的,想着如此真好,方才她不敢仔细打量宋柯,这厢可以将他看个清楚,然后把他的眉眼牢牢锁在心底里就好。

她心跳如雷,指尖已微微打颤。

宋柯看见香兰也怔住了,他仿佛不敢相信,慢慢转过身,良久良久,他哑着嗓子道:“香兰,你…你别来无恙?”

这句话将一方宁静打破,香兰如梦方醒,紧接着一股无以言表的羞耻涌上心尖。她先前曾无数次想过再同宋柯相见的情形,她合该妥帖的嫁个读着圣贤书,知疼着热,温和上进的丈夫,纵然她荆钗布裙,门第平平,却可以挺直了腰,同宋柯点头微微含笑,说一句:“我如今很好。”可不该是此刻这样,浑身绫罗绸缎,珠翠环绕,做了林锦楼豢养的金丝雀,尤以她当初誓不做妾的话还犹言在耳,故而这一刻变得分外难堪。

她咬紧牙关忍着,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小声道:“劳你惦记了。”她想问宋柯可好,可喉咙里仿佛堵着个东西,想吐又吐不出。

两人便这样静静的相对,谁都不曾再开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香兰一席话,将赵月婵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愈发恨香兰,可又怕她真个儿把自己先前所做不堪之事向外散布了,少不得忍气吞声,不着痕迹的对众人说了些香兰的好话。待到用饭时,仍气得一口饭都咽不下,她本就有些胃疾,这会子愈发胀气难受,伸手一摸。发觉放药的荷包未戴在身上,便出去找丫鬟琼脂拿两丸药吃。

赵月婵走到外面,只见外头廊底下摆着几桌席。坐着些有头脸的丫鬟,她张望了一遭。没瞧见琼脂,眼色一花,依稀瞧见琼脂往前头去了,便提了裙子跟上前,影影绰绰的,只见琼脂走着时不时往四下张望。

赵月婵暗道:“这丫头平素就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眼空心大。鲁家我带她来过两遭,竟不知她对这园子这样熟了,不知她这是往哪儿去。”遂悄悄尾随在后,只见琼脂走到园子一处侧门。旁有个看园子仆妇住的罩房,琼脂一闪身便进去了。

赵月婵等了片刻,蹑手蹑足跟上前,舔破窗纸往内一看,只见戴蓉正按着琼脂。两人已精光*,正亲热得难解难分。赵月婵大吃一惊,继而用帕子捂着嘴,吃吃笑了两声。心道:“琼脂这小浪蹄子真够奸淫狗盗的,居然在别人家里弄这事。焦氏那母夜叉知道,定要揭了她的皮!”

原来当日赵月婵将琼脂送给赵刚,以谢他助自己嫁进戴家。赵刚得了个绝色丫头,也很是热络了一阵,可过不久,又有人赠了他个美妾,便立时把琼脂扔到脑后,偏那美妾又是好嫉妒的,容不下琼脂争宠,便撺掇赵刚将琼脂卖了。这琼脂也颇有几分机灵,哭着求赵刚要再回赵月婵处当丫鬟。赵刚舍不得琼脂,又不愿得罪新宠,想着琼脂日后在赵月婵处,自己仍可时时去见,到底没离开手掌心,便答应了。可这琼脂亦是水性一样的女子,既已尝了男女欢爱的甜头,又岂能忍住,而戴家三公子戴蓉又是个俊俏的博浪种子,二人习气相投,素日里眉来眼去,碍于焦氏淫威不敢动手。林东纨之夫鲁鉴乃戴蓉之狐朋狗友,便在鲁家供了方便之地,戴蓉又以心腹小厮同琼脂传话,引着她来此处,两人相见自是*,当下脱了衣裳**起来。

赵月婵赵月婵见那二人到了当劲处,便猛踹门进去,横眉立目道:“了不得了!青天白日的,这是作甚!”唬得那二人魂飞魄散,浑身乱抖,忙不迭找衣裳遮身。

赵月婵指着琼脂骂道:“小浪蹄子,臊答答的,竟跑这儿来偷腥!浪东西,打死你不嫌多!”又指着戴蓉骂道:“不害臊的王八,囚囊货,偷人偷到我身边,羞臊你老娘脸呢!”

琼脂吓得泪水涟涟,顾不得旁的,跪在床上连连磕头。戴蓉见是赵月婵,反镇定下来,笑嘻嘻道:“娘可要疼儿子,这样冲进来,可吓死儿子了。”

赵月婵道:“呸!下流种子,等你爹拿你是问!”

戴蓉忙笑道:“祖宗!亲娘!这是家事,可不该张扬出去。”说着朝琼脂看了一眼,只见她仍求饶不迭,胸前一对奶儿雪浪翻滚,不由对赵月婵轻佻笑道:“说起来也是娘会调、教人,才叫儿子惦心。”

赵月婵听了这没廉耻的话,反忍不住“扑哧”一笑,旋又绷起脸道:“小王八蛋,嘴抹了蜜了,回头你媳妇儿知道该找我玩命。”

戴蓉笑道:“这就该让娘多替儿子费心了,娘要成全了儿子,儿子也真心真意孝敬您老人家。”

赵月婵低头想一回,便道:“好个没皮没脸的小王八蛋,穿上衣服出来说话儿。”说着出了门,站在门口等着,依稀却听见矮墙那头有动静,往石墙上镂空的窗户往外一望,只见石墙尽头,香兰和宋柯正在痴痴对望着。

赵月婵一个激灵,立刻半眯了眼。宋柯她是认得的,当初此人曾借住林家一段时日,她对这俊美儒雅的少年亦颇多好感,翠绿鲜嫩得仿佛朝露青竹,郁郁葱葱同林锦楼英气霸气之势截然不同。可陈香兰那小贱人怎么同宋柯…

赵月婵这等惯在风月里行走的,一眼就瞧出里面有乾坤。此时戴蓉和琼脂穿了衣裳出来,赵月婵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待会儿再同你们两个窝三调四的算账,这会子帮我做一桩事。”小声交代一番,打发他二人去了,心里则咬牙冷笑,闪身躲到一旁等着瞧热闹。

宋柯看着香兰一阵恍惚。他想起方才在门前相见的情形。香兰愈发美丽,可原先身上生彩鲜亮的活气一丝全无,温顺袅婷的站在林锦楼身侧,好似一只漂亮的瓶儿。他不敢多看,眼前这女子已不是他的了,不会如先前一样红袖添香于案侧,悉心照料他起居,温柔而善解人意,看着他家里的账簿打着算盘殚精竭虑,害羞的同他撒娇,把一整颗真心都摊到他跟前。他原先心底还抱着一丝卑微又厚颜的期望,盼着香兰能忍不住回心转意,再来找他,先前林锦亭给他去信,大骂香兰攀了高枝儿,他始终不能生信,今日一见,方知她真成了林锦楼的小妾。他的心生疼,好似有只手将他全身都攥个稀烂,几乎不敢开口,仿佛张嘴就要说出心底里将要涌出那万劫不复的话。他只是勉强维持风度,同林锦楼寒暄,可走后,他借故如厕,独自靠在僻静之处,用手捂住脸,竟忍不住泪如雨倾。

方才在席上,林锦楼三番两次贺他“百年好合”、“比翼双飞”、“喜得麟儿”,频频举杯。他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的喝。他本就没酒量,旁边也有人劝着,可他置若罔闻,他心里仿佛揣了团火,躁得难忍,他看见林锦楼就止不住嫉妒和愤恨,他将要失态,为掩饰便从席间出来散散,跌跌撞撞无意间进了园子,不成想竟然遇到了香兰。

“听林家小三儿说林锦楼待你不薄,这就好,我…”宋柯看着香兰俏丽的脸极其艰难的开口,“我…”他再说不下去,声音已带了哽咽。

这样短短的几步隔的已是千山万水。

香兰泪眼模糊,宋柯在她眼里成了个模糊的影儿。

宋柯只觉已生不如死,他再也不堪忍受,往前迈了一步,抖着嘴唇道:“有一事我想问你,我听珺兮说,你当初遭毒打病卧在床时曾说梦话,提到‘沈家’…”

香兰的心登时提了起来,双手倏然死死握紧,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见宋柯离她愈发近了,耳边恍惚间听到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是不是嘉兰,是不是我…的妻。”

 

245 遇故(六)

林锦楼手里捏着酒盅,懒洋洋歪椅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众人多少有些放浪形骸,肆意说笑起来。鲁家三公子,林锦楼的大妹婿鲁鉴正坐在一旁殷勤的说话儿,先说些戏子妓女等风月,又提及京城里最时鲜的新闻及朝中涌动之事,这个贬官了,那个升迁了,谁家女儿进了宫,哪个又新得了皇上青眼,不一而足。

林锦楼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他这大妹夫读了两年书,无甚本事,不过仗着些家族余荫,虽也有些纨绔习气,可胆儿小性懦,不成气候,可也就这样的林东纨才拿捏得住,等闲哪个男人愿意让个女人骑在头上。如今鲁鉴连纳个小老婆都要看林东纨脸色,挑她有孕时从丫鬟里提溜个姿色不上不下老实听话的,听说外头喝花酒也都是蹭朋友或是赊账,兜儿里没几两银子。

林锦楼眼睛一溜,只见宋柯那位子上是空的,不由冷笑了两声。方才在门口,他故意引香兰与宋柯那小子见面,无非想试试他二人反应,长久以来,宋柯就好像他心里的一根刺,与其让那根刺在心里扎着,倒不如给个痛快,他到底要亲眼瞧瞧在小香兰心里,那个姓宋的有几两重。宋柯打从见了香兰第一眼,眼珠子就钉在她身上,跟失了魂魄似的,让林锦楼浑身上下不舒坦。宋柯也好,他背后站着的显国公也罢,两方原本各不相干,有着姻亲这层关系,互相卖个面子罢了。可真要惹到他头上,甭说他爹娘老子的势力,他往外一站,就够显国公掂量掂量喝一壶的,小小的宋柯压根不足为患。香兰是家生的奴才,自打生下来就是他们家的,脱不脱籍在林锦楼看来无甚分别——本来就是他的人,只不过先前他鲜少在家里住。没发觉罢了,可如今香兰已是他的爱妾,宋柯哪凉快哪呆着去。

他特意举着酒杯到宋柯那桌给他敬酒,贺他“百年和好,喜得贵子”就是意有所指,警告宋柯老实些。又同宋柯笑道:“过几日选个良辰,哥哥为给香兰抬姨娘,打算大宴宾客,热闹一回,到时候还请兄弟赏光。务必到场吃哥哥一杯喜酒。”宋柯听了这话举着酒杯的手便停了下来。过了许久。忽然笑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欲拍林锦楼的肩膀,又迟疑。可最终拍了下去,对林锦楼道:“哥哥果真好福气,兄弟我告罪,去漏个酒。”说完将他一个人晾在那儿,起身就出去了。

林锦楼只看着宋柯背影冷哼。

一时又有人来给林锦楼敬酒,林锦楼含笑应酬,不知寒暄多久,又同多少人吃酒闲话,只见戴蓉悄悄从门边溜进来。走到林锦楼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林锦楼登时脸色一变,旋即又把眉眼舒展开,换上一副笑模样。对身边众人道:“有点事,先告个罪,待会儿回来我必定自罚三杯。”说完便起身离席,走到外面,脸瞬间阴寒下来,一手提起戴蓉的衣襟,冷声问:“你说得当真?”

戴蓉只见林锦楼脸色铁青,两眼中戾气翻涌,唬得腿已软了,按着林锦楼的手只得赔笑道:“当真,当真,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林将军。”心中却大骂,后悔来替赵月婵传话。

林锦楼又将戴蓉提了提,冷笑道:“好,好得很。”说着一拳捣在戴蓉脸上,登时两管血顺着鼻梁淌下来,戴蓉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大惊,刚欲大叫,林锦楼拎起他,阴森道:“你胆敢往外胡说八道一个字,老子一刀割了你的舌头,不信你就试试。”

戴蓉心里叫苦,不由连连点头,林锦楼松了手,戴蓉腿一软就要给林锦楼叩头,林锦楼踹了一脚道:“混账东西,还不起来带路!”

戴蓉捂着鼻子心里叫苦,林锦楼人称“林霸王”、“活土匪”,他早就听过此人名声诨号,这回怎就鬼迷心窍,听了赵月婵那小贱人挑唆,又存了看热闹的心,惹到这位头上,只好胡乱用巾子堵了鼻子,苦着脸引着林锦楼去。

却说鲁家花园里,镂雕石墙边上,香兰听了宋柯的话,恍若耳边响了个雷,忍不住后退一步,她想忍住,可不知怎的,泪珠儿却成串的滚下来。

宋柯只觉着心一颤一颤的疼,再向前迈一步,泪簌簌掉下来,抖着嘴唇道:“你早就…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你为何早不告诉我…若我知道,倘若我当初知道,我…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跟郑家结亲…”他说每一个字都觉着胸腔里烧了一把火,直要将他焚烧殆尽。

当日他听见珺兮闲话时提及,只觉五内俱焚,一手捣在桌上,拳头上鲜血淋漓,起身就想奔出去。宋檀钗吓坏了,一把抱住他胳膊道:“哥哥你上哪儿去?”他只怔怔道:“去找香兰…”宋檀钗吓了一跳,连忙探头探脑往四周看,压低声音道:“哥哥说什么昏话?让嫂嫂听见那还了得!这儿离金陵远着呢,哥哥如何去?再说,香兰…已是林锦楼的妾了,哥哥去又有何用?”这一句兜头一盆冰水,将他浇个透心凉,是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他茫然的坐了下来。此时郑静娴挺着肚子进屋,不由吃了一惊,忙问道:“他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舒坦?怎么好端端的流眼泪了?”

哦,原来他还流泪了。宋柯定定瞧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兰花,听见宋檀钗替他遮掩道:“没什么,哥哥是想起父亲早亡,心里难受罢了。”

此刻香兰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不是午夜梦回时的幻影,她脸上挂着泪,她为何要哭呢?当日流放几千里,在路上她都未掉过一滴泪,对他永远是一张笑吟吟的脸,面前的容颜和前世的脸合二为一,他忍不住伸手想拉住香兰的手臂,仿佛怕她立时就要消失了似的。

香兰却如梦方醒,往后退了两步,掏出帕子飞快抹了把脸,尽量平稳声调,道:“宋翰林只怕认错人了,什么前世今世,宋翰林只怕吃多了酒,昏了头。”言罢转身便想拔腿就走。

宋柯仿佛没听见,喃喃道:“我上辈子过得窝窝囊囊,临了在途中连你都没护住,早早就死了,这辈子再来就好像做了场荒唐的梦似的。没错,我打小就憋着一股劲儿,上辈子壮志未酬身先死,这辈子一定得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来,何况我还有老娘和一个妹妹。我是不要脸,为了前程娶了郑家的小姐,我心里多少无奈,两辈子的世态炎凉的甘苦我都尝了,路是自己选的,我咬着牙跟你分开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我那么爱你,就想让你过你自己喜欢自在的日子,我已经对不起你,就想让你天天欢欢喜喜的…可你,可你怎么又当了林锦楼的小妾了呢…他那人风流成性,霸道张狂,光京城里的相好就五六个。你,你得受多少委屈…”

香兰停住脚,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多长时间了,除了她娘,所有人都觉着她跟着林锦楼是祖上烧高香,不知享多少清福,可宋柯竟然明白她心里的苦楚。她不敢使劲抽泣,生怕让宋柯看出来,只悄悄用帕子拭了。

宋柯抢一步拦到香兰跟前,对她道:“香兰,倘若你过得好就罢了,可你眼里的精气神骗不了人,你跟林锦楼在一处心底里不快活,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帮你摆脱他,远远将你安置了…我对你无甚奢望,只想做些什么,盼着你能好。我是真心真意说这番话…”

香兰看着宋柯英俊而带着痛苦神色的脸,听了这话有一瞬间心动,倘若有人可帮她一把,那便如同黑夜里一道曙光,再好不过。可紧接着,她立时想起林锦楼阴寒暴戾的眼神,便清醒了。宋柯未尝过林锦楼的手段,她却是了解甚深,眼下宋柯有妻有子,仕途坦荡,她不能因她自己的缘故,就将宋柯拖入泥沼。林家势力太强,宋柯又太弱,倘若惹恼了郑静娴,累得他后院着火,再起了波澜,她便要愧疚一生了。况这一遭听了宋柯的表白,为着他对自己的情意,她也不能做如此不堪之事。

香兰再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已平静下来,淡淡道:“宋翰林,你是真的吃醉了,请回罢。”

宋柯看着香兰肿得跟桃子似的眼,通红的鼻尖,看她神色冷淡,立时便知道她在假装不认,心中愈发大恸,他艰难的低下头,几滴泪已掉进脚边的泥土里。

“宋翰林。”宋柯听见香兰唤他,立刻抬起头,只见香兰垂着眼帘,盯着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安安静静道:“我如今过得很好,日子么,慢慢的,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我一介小女子,平平凡凡,没有鸿鹄之志,除了会画几幅画,一无所长,无任何可称道之处。不比你这等满腹经纶,有安邦定国之能的大丈夫,你我不过有缘在一时相逢,如今缘已尽,我不值得你如此长久挂念,我祝你日后步步高升,一展所长。”言罢恭恭敬敬敛裙行礼,盈盈一个万福。

宋柯愣愣的,看着香兰哭红的眼睛和冷淡的神情,胸口里有百千句话,可一句都吐不出。

正此时,背后有个声音道:“真是巧了,竟然在这儿碰见。”

246 遇故(七)

香兰忙回过身,只见林锦楼从一旁的浓密的树荫花影里走了出来,神色傲慢,脸上虽挂着笑,可眼神却极为阴冷。

香兰怔住,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冰凉。正此时,另一侧脚步声响,郑静娴疾步走过来,脸色阴沉沉的,气得铁青,狠狠瞪着香兰,因来得太急,故而气喘吁吁的,鼻尖上起了一层薄汗,径直走到宋柯身边,扬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见宋柯不语,又提高了声,说:“我头疼,让那些没脸没皮的狐狸精给气的。”说着极轻蔑的瞥了香兰一眼,对宋柯道:“咱们回家罢。”

宋柯看了看郑静娴,却定定站着,没有作声,心中恐林锦楼为难香兰,便拱手道:“方才香兰姑娘同我只是偶遇,是我误入园子唐突了,林兄切莫怪罪于她,宋某在此赔罪。”

林锦楼眉头微挑,继而笑容晏晏的,径直走到香兰身边,握住她的手。

香兰浑身颤了颤。

林锦楼低下头,把香兰的小手在掌心里捏了捏,抬起眼看着香兰的脸,忽然露齿一笑,脸上的神色竟然是既温柔又含情脉脉,道:“手这么凉,嗯?风地里站久了罢?药吃没吃?爷方才还说去瞧瞧你,没想到你倒自己出来了。”

香兰愣了愣,朝林锦楼脸上看去,只见他额上隐有青筋,知他看似温和优雅实则已气急败坏,香兰心里一沉,她清楚林锦楼性子,唯恐他发作起来闹得不可收拾,遂柔顺的低了头,颤着声音道:“是有些凉,应该再多加件衣裳。”说着反手去握林锦楼的手,轻声道:“大爷给我暖暖手罢。”

林锦楼愣了愣,即便无人私语时香兰都未曾同他如此亲热过,林锦楼笑了起来,将香兰轻轻揽到怀里。亲昵笑道:“这么乖,待会儿好好赏你。”

香兰微微一笑,半侧过脸,佯装去扶鬓边一支珠花,悄悄将眼角一滴泪拭了,林锦楼看在眼里,脸上仍笑得情意绵绵,低下头,咬牙切齿低声道:“你敢再掉一滴眼泪儿就试试。”

香兰闭了闭眼,脸上满是盈盈的笑。对林锦楼道:“我方才在席上吃多了酒。这会子头晕。想回去了。”

林锦楼眼睛一溜,见宋柯面色苍白,心里泛起几分快意,便揽着香兰道:“既如此。那咱们便回罢。”转身便走。

郑静娴忽然扬着高腔冷笑道:“不要脸!”

林锦楼脚步一顿,转过身盯着郑静娴道:“你骂谁了?”

郑静娴看着林锦楼霸气的神情,挺直了腰,下巴朝香兰点了点,傲慢道:“我就说她了,你能怎么着?”

林锦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松开香兰走上前,摇着头笑道:“行啊你,我说表妹。有日子不见,你胆子倒是肥了,敢说哥哥我房里的人了。”

宋柯见不好,迈步挡在郑静娴跟前,道:“她吃多了酒。得罪了香兰姑娘,我替她赔不是。”

宋柯这一番作为,反倒愈发勾起郑静娴心头的火。她是谁?显国公的嫡出爱女,自小万千宠爱于一身,甚至常得宫里太后主子们的赏,京城里的太太小姐们哪个不给她三分颜面,赞她一声“女中丈夫”,谁敢给她脸色,她又受过谁的闲气。陈香兰不过一个小小的奴才丫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她的丈夫,她丈夫还护着那狐媚子,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都道林家势大,林锦楼跺跺脚,整个金陵地界都要颤上三颤,可她偏不信这个邪。

郑静娴推了宋柯一把,迈步走上前,高高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你那小妾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乱勾引爷们。表哥,这些年你可没什么进益,原跟那些粉头妓女相好也就罢了,如今竟把这么个货招到家里来,还不济外头那些淫妇呢!也不怕跌了府上的面子。”

香兰睁大眼睛,郑静娴这话说得又急又不留情面,她还是头一遭听见有人敢这般同林锦楼挑衅。

宋柯神色严厉,皱眉呵斥道:“你在浑说什么!”

林锦楼已对宋柯点头含笑道:“奕飞,你眼光倒真是不怎么样,怎就挑了这么个媳妇儿,张口‘粉头’闭口‘淫妇’的,这样还大家闺秀出身的,我听着都新鲜。”

宋柯看了香兰一眼,只见她在只在一旁低着头站着,沉默不语,遂咬了咬牙,对林锦楼一躬到底,道:“是内人口无遮拦,我替她赔罪。”

郑静娴气得鼓鼓的,正要开口,宋柯忽扭过头厉声道:“你够了没有!”

郑静娴唬了一跳,宋柯向来温和,从未对她如此凌厉,她看着宋柯铁青的脸,只好忍气吞声,可眼里已蓄满了泪,将要掉下来的时候,又将脸扭到一侧,不肯让人瞧见。

林锦楼死死盯着郑静娴,冷冷道:“管好你的嘴,甭以为你是显国公府出来的就得人人敬着你,下回再对我不恭敬,哥哥我就亲自帮你漱漱口。”

宋柯已恢复风度翩翩模样,走到林锦楼身侧,拍了拍他肩膀,含笑道:“行了,林兄,内人方才迷了心窍,说了些昏话,我替她赔不是,回头在府上摆酒赔罪。”言罢也不再看香兰一眼,只扯了郑静娴去了。

二人绕过一处假山,宋柯脚步慢下来,松开了手。郑静娴含着怒意问:“你方才这是做什么,同那个小贱人单独在园子里头,方才处处维护她,低声下气的,哪有半分带骨气的模样,好好,你是能耐了,到头来只会骂我…”说着气苦,眼泪一连串的滚下来。

宋柯只淡淡道:“你今日好威风,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信儿,气势汹汹捉奸来了?你可瞧见有一星半点的不堪?你自己扳手指头算算,这是你第几遭在外落我脸面?”

郑静娴一听这话,满面的怒意便僵了,半句话都说不出。只听宋柯又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是我的妻,我自然举案齐眉的敬着你,倘若你再僭越我的意思行事我会如何,是不是你记性差了,要我给提个醒?”说罢看了郑静娴一眼,抿着嘴径自去了。

郑静娴含着泪。她自小就喜欢宋柯,后逢宋柯落难,她全然不顾脸面要嫁给他,替他翻身。宋柯成亲后也确对她相敬如宾,可她仍觉不够。她不擅管家,女红也平平,唯有能在仕途上助宋柯一臂之力。宋柯一心上进,她便想方设法的对她爹软磨硬泡替宋柯谋求出路,她为着宋柯殚精竭虑,甚至同她爹商议,替宋檀钗铺了一条入选进宫之路,自此宋檀钗可为天眷,宋柯也能再进益一筹。宋檀钗听他们三番五次劝说倒也答应了,孰料宋柯得知大发雷霆,坚决不允妹妹进宫,只是她爹不知用了何计,使宋檀钗的贤名传入内廷,圣上钦点她入宫封了贵人,见之甚悦,惠泽宋柯,特命他一道编纂修书,又允他入内阁协理。她喜气洋洋,谁知宋柯自此待她愈发冷淡,只是寻常尊重,晚上也常宿在书房,在外还同她扮恩爱夫妻罢了。

郑静娴心里万般的苦,却不愿流露出一丝半点,只是挺直了脖子强撑着,如今她再忍不住,用帕子捂住脸,发狠落了一场泪。暂且不提。

且说宋柯一去,赵月婵却呆不住了,她特特命戴蓉和琼脂去叫林锦楼和郑静娴,就是为了惹得鸡飞狗跳传扬出去好解一解心头恨,她躲在石墙后,方才宋柯和香兰说了些什么,她影影绰绰听不大真切,可方才郑静娴来时一番争持她倒听了个清清楚楚,本以为要闹一场风波,却不料就这样风平浪静的了结了。

却听见林锦楼用极硬的声音对香兰道:“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给爷回去,不准再入席,一会儿去滴翠馆找你算账。”林锦楼忍着怒,先三两句将香兰打发了,却在后头远远跟着几步,直看见香兰进了滴翠馆方才干休。口中喃喃骂道:“不省心的玩意儿,一天到晚净知道给爷找事儿。”

赵月婵看在眼里,心中妒意更胜,忍不住从石墙后绕出来,脸上挂着极妩媚的笑,眨着一双媚眼,用扇子掩着口道:“方才我听这外头热闹得紧,哎哟哟,怎么大戏没开锣倒先散了场?”

她牢牢盯着林锦楼。这男人年纪轻轻便手握财富与权力,比先前愈发英姿勃发,此人本是她的丈夫!赵月婵百般滋味涌上心尖,又恨又妒又悔,让她暴躁难耐,几欲狠狠将林锦楼撕成碎片。似笑非笑道:“啧啧啧,只可惜林将军过来得晚了些,没瞧见那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花园子私会的大戏,那郎情妾意的模样,比戏台子上演得还好看呢。”

林锦楼瞧见赵月婵,又想到方才戴蓉跟他传话,心中便了然了,听了赵月婵的话不由嗤笑,视而不见,缓缓走了过去。忽停住脚,站在赵月婵背后,低头盯着她白皙的脖颈,低声道:“收收你的心,回去好生想想怎么伺候那个老头子。香兰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她就算是个孙猴子也跑不出爷的五指山。不过那老头子的寿数可未必长,小心他蹬腿闭眼了,到最后你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

他看着赵月婵苍白的脸,满面嗤笑之色,大踏步往前头去了。

247 发飙

话说香兰回了滴翠馆,坐在床上方觉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透,方才在席上吃的酒后劲绵长,这会子愈发撞到头上,加之在园子里吹了风,头便昏沉沉的,这还是她头一遭吃醉酒,不由歪在床上。

小鹃端了醒酒汤来,勉强喂了两勺,从柜里抱出一床薄薄的杏花被,盖在香兰身上,一面命小丫鬟把药从小炉上端下来,等香兰醒了热一热再喝。

香兰躺床上,只觉酒沉,心突突往上撞,神智渐渐涣散了,脑中胡思乱想,前世今生的情景纷至沓来,心乱如麻。正在浑身难受,林锦楼走进来,瞧见香兰正是一肚子火,坐在床沿,将她拽了起来,恨恨道:“还睡上了,方才又哭又笑的劲头呢?”

香兰睁着似醉非醉的眼,盯着林锦楼看了半晌,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倾身凑到林锦楼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摇了摇头道:“这个梦做得不好,竟梦到了这个混蛋…”

小鹃正进来献茶,听了这话骇了一跳,险些把茗碗打碎在地上。

林锦楼顿时恼了,伸手去拍香兰的脸,两手夹着她胳膊道:“你他妈说谁呢!”

小鹃听那“噼啪”声,只觉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将茶放到小几子上,乍着胆子替香兰求情道:“大爷,奶奶是吃多酒说昏话,她…”

林锦楼瞪了小鹃一眼,问:“给她喝醒酒汤了么?”

小鹃怯怯的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道:“恐怕醒酒汤里的药材跟奶奶待会儿要吃的药有相冲,就没敢多喂。”

林锦楼烦躁的挠挠头,喝道:“滚!外头呆着去!”

小鹃忙不迭退下,末了看了香兰一眼,瞧她还醉醺醺的靠在墙上,不由十分担心,却也无济于事。

林锦楼把香兰抓过来,将那碗茶端起来往香兰口中灌。口中恨得骂道:“行啊你,胆儿肥了,喝成这个德行,私会老情人,刚才还骂上了,你真长能耐了,啊,你就给爷作死罢!”

香兰拼命挣扎,茶水撒了一身一床,呛得剧烈咳嗽。几乎喘息不能。她朦朦胧胧的看着林锦楼的脸。心中的委屈和恨意几欲破胸而出,指着林锦楼大声道:“我是什么德行?我陈香兰行得端做得正,活了两辈子都清清白白,挺直了腰杆做人。是你!硬压弯我的腰,按着我的头,要我从今往后奴颜婢膝活着,哭不能哭,笑不能笑。”

林锦楼“噌”一下站了起来,“啪”一声茗碗摔在地上,怒得手都抖了起来,扬手便给了香兰一记耳光。

香兰趴在床上,又直起身。捂着脸,看着林锦楼咯咯直笑,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滑落,长久以来她在林锦楼跟前都活得太谨慎。以至于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今日酒意上头,便当真不管不顾了,缓缓直起身,流泪道:“当初我险些被赵月婵卖到窑子里,是宋柯伸手将我救出来,又出面赎了我的爹娘,却从未挟恩要我如何,宋柯纵在家世权力上比不得你,可他待我那份爱重,哼,单凭这一点,这一世我虽同他无缘,可我心里记他一辈子的好处。今日你故意引我同宋柯见面,心里什么打什么算盘我清楚得紧,但凡你心里待我有一丝半点的情分,便不会将我置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她盯着林锦楼,缓缓摇了摇头:“也是,你待哪个女人有过情分?不过都是你养着的猫儿狗儿一样的玩物,告诉你,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巴不得当你小老婆,我也不稀罕!”

林锦楼死死盯着香兰,拳头攥得吱嘎直响,恨不得一掌就打死她,他气得想吐血,想打她,手高举起来又放下,最后拎起香兰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不稀罕?爷就偏把你留在身边当小老婆,看你天天难受天天哭!”

香兰头目森然,晕得难受,被林锦楼这一拎,更是翻江倒海,“哇”一口吐出来,这一吐不打紧,更勾起胃里难过,地动山摇的往外呕,正吐在林锦楼身上。

林锦楼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推开香兰,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小鹃一直躲在门口心惊胆战的偷听,想着万一林锦楼恼起来自己好去救香兰的驾,这一遭听见林锦楼吼,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只见香兰趴在床边,已经吐了一地,还在不断呕着,林锦楼气得头上仿佛都要冒了烟,抖着手指着香兰,口中恨恨骂道:“酒后吐真言,好得很好得很,你真个对得起我!”

小鹃不敢再看林锦楼脸色,忙不迭取痰盂奉到香兰跟前。急急忙忙出去,幸而茶水间炉子上温着半壶水,便兑了些凉水端进来,林锦楼伸手过去便将那盆水端过来,劈头盖脸浇在香兰身上,咬牙切齿道:“爷让你好生清醒清醒,让你不识抬举!”

香兰浑身淋了个湿透,呕得愈发难过,小鹃吓坏了,跪在地上哭着求林锦楼道:“大爷息怒,奶奶是吃多了酒才说昏话,她…”她怕得编不下去,头如捣蒜,磕一个头便说一句:“大爷息怒,大爷息怒!”

林锦楼满腹的火气没处发,一脚踹在小鹃身上,吼道:“滚出去!滚!”

这一脚踹得不轻,小鹃吓得缩在门外,不敢再进来。

林锦楼强把香兰拖了起来,骂道:“丢人现眼丢到外头,你给我起来!回去算账!”

香兰肚中已再无可吐的,难受得无以复加,她实是不堪忍受,酒意撞头,张开嘴巴便咬在林锦楼胳膊上,伸手去挠他头脸,心里有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和绝望。真把这霸王惹急了也好,让他真个儿打死自己,也省得在世间受罪。

林锦楼只是冷笑,轻而易举将香兰制服,心中的戾气和暴躁已翻江倒海。他知道香兰不愿意跟着他,她留在他身边只是迫不得已,想要偿还他救她几遭的恩情,今天她说宋柯什么,“从未挟恩要我如何”,哦,是了,他就是那挟恩的人,宋柯是她的心头好,是个光明磊落的翩翩君子,他在她心里就是个以恩情要挟她的混蛋,他林锦楼什么时候这样狼狈窝囊过,他在外面也是响当当一方呼风唤雨的豪强,偏这个女人无论他对她怎样好,甚至求医问药的想让她诞下子嗣,她还是对他不屑一顾,他想把这女人掐死,一了百了,可他却偏偏下不去手,一把将香兰推到一旁。

香兰忍不住一阵恶心,脚一滑扑倒在地上,手将将按在那一地的碎茗碗瓷片上,血登时就冒出来,香兰疼得一激灵,忍不住呻吟出声。林锦楼一见血,立时上前一把将香兰揪起来,他恨声骂道:“他妈的!”忙将伤着的那只手举高,扭头向外喊道:“人呢?打清水过来!”

小鹃正在门口守着呢,赶忙又重新打了水进来,将香兰掌心的碎片尽数用簪子挑出去,用清水冲了。因他是行伍中人,身边常备跌打损伤等药物,比外头寻常的高明不知多少倍,当下帮香兰敷上,问鲁家要了干净的棉布带子把伤处裹了。

香兰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嘴唇没吭一声,酒意也醒了大半,只含着泪坐在床上。

林锦楼看着香兰冷哼,绷着脸道:“见血了老实了?这下酒醒了?还作死么?”

香兰闭上眼睛装睡。

林锦楼连声冷笑,起身道:“行,你长能耐了,敢给爷脸子看。”起身到一旁将脏污的衣裳脱了。

又过了片刻,桂圆送来两套干净的里外衣裳,林锦楼换上一套,又把另一套往香兰脸上一扔,道:“还不赶紧换上!”又对小鹃道:“赶紧给她换衣裳,听了没?”说完便走出去了。

小鹃帮香兰重新换了干净衣裳,头发还湿漉漉的,就重新梳了个简简单单的髻,底下编了一根辫子,余下的首饰一并收了起来。

香兰脸色煞白,头疼难忍,吐了一场,又歇斯底里发泄一场,却感觉好受了些。滴翠馆的小丫鬟早已报林东纨说林锦楼与香兰在馆内争持,林东纨悄悄过来看过一眼,旋即捏定主意装聋作哑,直到这会子风平浪静,她方才带了小丫鬟来了,仿佛没瞧见香兰肿起的半面脸,满面挂笑道:“香兰妹妹原来吃醉了,是我照顾不周,这儿有一盏醒酒茶,不比那醒酒汤里都是药材,里头有姜,喝了暖暖胃。后厨房有些清粥小菜,妹妹好歹用点,胃口也舒坦。”又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方才去了。

香兰喝了茶,用了半碗粥,头还是发沉,小鹃拿凉毛巾给她敷脸,香兰握住她的手道:“方才你挨了一脚,踢在哪儿了,重不重?”

小鹃听了这话,眼里便含了泪,哽咽道:“我没事,我能吃能睡的,挨了踢顶多青紫上两天就好了,再说我躲得快,那一下没踢实在…奶奶,你可得爱惜你自个儿,你瞧瞧你,都成什么样儿了…这脸,还有这手…你这手还得捏笔画画儿呢。”

香兰听了这话,也不由滴下泪来,此时脚步声响,小鹃忙用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拭了。林锦楼走了进来,可仿佛没事人似的,只径自走到香兰跟前,将她连人带被子一并卷了,只吩咐小鹃道:“将东西收拾收拾,家去了。”

 

248 书房(一)

林锦楼将她往怀内一抱便出了门,香兰缩在被里,她脑袋一阵阵抽痛,腹中难过,脸上还火辣辣疼,浑身虚软,一丝气力全无,索性低了头,由着林锦楼去。

一路上未遇见什么人,轿子正停在二门外,林锦楼将香兰放到轿内,命小鹃提了一壶木樨汤随行伺候,方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桂圆起先见香兰裹得跟个蚕茧似的被林锦楼抱出来不由吓一跳,不敢去看香兰的脸,偷偷去看林锦楼,却见他左脸侧有几道血痕,显见是被指甲抓的。桂圆不由骇了一跳,再不敢盯着林锦楼的脸看。

此时小鹃将轿帘子掀开,招手唤道:“小桂圆儿,你过来。”

桂圆听了,赶忙屁颠颠的跑过去,满面堆笑道:“小鹃姐有何吩咐?”又小声问道:“咱们奶奶是怎么了?病了?”说着偏往林锦楼那边瞧,给小鹃使眼色。

小鹃翻了个白眼道:“不该你打听的少问。”说着把一个包袱递出来往桂圆手里一塞,“这个你拿着,是些脏衣裳,上头有味道,恐奶奶闻见头晕,你等回府再给我。”

桂圆苦着脸接了过来,小鹃扑哧一笑,用帕子托着四块糕点递出来道:“拿去吃,还是热乎的,等回了家,让奶奶赏你。”言毕放下帘子。

桂圆见小鹃不肯说,又见她双目微红,显见方才哭过,便不敢再问,只远远的抱了衣裳在后头跟着,不碰主子们霉头。

香兰一路仍然难过,小鹃将壶里的木樨汤倒出来喂给香兰,解解酒性,又用簪子碾她几处穴道,香兰方才觉着好了些。一路回到林府,香兰已是昏昏沉沉,朦胧中有人将她抱起来,放到一张床上。那被褥枕头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薄荷瑞脑的味儿。同她床上的幽香软甜截然不同。她不自在的动了动,手碰着个圆圆的引枕,便抱在怀里,身子缩成一团儿,红肿的脸蹭着枕头,不由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极委屈的小声道:“娘,我疼…”一滴泪便顺着眼角滚下来。

片刻,有人将她眼角的泪拭了,又给她盖了一床被子。过一会儿有个粗粝的指头给她脸上涂药膏。却蹭得她脸更疼了。她摇了摇头都没躲过。有个恶声恶气的声音道:“老实点。瞎动弹什么。”后来消停了,她便抱枕着枕头沉沉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香兰口干渴醒,耳边依稀传来说话声。

“…赵晋那老家伙真就这样上书了?呵。他倒是好大的狗胆,近年来皇上礼遇他,让他骨头都轻了,太子之位涉及国祚,皇上向来刚愎自用,岂容他人指手画脚。”说话这人是林锦楼,语调惯带着慵懒和傲慢。

“你可是当过赵晋孙女婿的,一口一个‘老家伙’可不大尊重。”袁绍仁轻声笑了起来,林锦楼嗤笑了一声。袁绍仁又道:“赵晋乃当朝第一才子。如今内阁首付,他上书立太子之事,亦是情理之中。”

“大皇子仁厚,却体弱多病,圣上属意的是二皇子。说他形神言谈性情都与自己颇类。皇上打心眼儿里可欢喜得紧。先前做王时曾曰‘勉之,世子多疾’,二皇子两眼瞪得跟饿虎似的,狼子野心,所图不小,掐着手指头算他屯多少兵便知晓了。”

香兰方才还睡得迷糊,听到这二人说话,一下清醒过来,猛然间意识到这二人正在关门闭户,放肆议论朝政,尤以涉及东宫夺嫡之事,香兰不由想起前世沈家惨祸,冷汗不自觉冒了出来。打量四周,只见上头是一色金线绣藤蔓喜蛛的顶帐,寓意喜事连连,床幔围得森严,被褥华美,并非她惯睡的床,她悄悄坐起来,又见床头摆着几部书,另有数把精美匕首并两三把折扇,皆是林锦楼用过的,恍然此处乃是他的书房。

却听袁绍仁道,“长幼有序,大皇子嫡出嫡长,又是先前先帝亲自挑的世子,占了便宜,朝臣上书的折子据说要把内阁都淹了,都是要保大皇子的,如今赵晋赵阁老都上折子了,这股风恐怕刹不住。大皇子还有个聪慧异常的儿子,圣上对这个孙子疼爱得紧,赵晋上书拥立大皇子为东宫,便将‘好圣孙’这一条列在最开头了。”

林锦楼笑道:“二皇子倘若美梦成空,赵晋这老头儿只怕要让他记恨了。如今皇上春秋鼎盛,对二皇子还颇多疼爱,赵晋来这么一手,是拿全族的身家性命押进去,简直比当年沈家还迂不可闻,沈家好歹占了条气节,赵晋惯是才高好直言,本能拐个弯儿做的事,非要把自己亮出来当靶子。”

袁绍仁又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家老太爷,滑不留手的。”

林锦楼也笑了几声,顿了顿,又道:“二皇子这几天下了三回帖子请我,我都借口推了,再推只怕要得罪了他。人人都心里揣一团火,惦记从龙之功,皇子们不断往自己身边拉人,只是他们争来争去这点破事我实在懒得理,等面圣之后,我就回金陵眯着去。”

袁绍仁摇了摇头,林锦楼算是尽得他们家老太爷的真传,凡事不冒头,左右逢源,装了一肚子主意。林家根深叶壮,只做事不吭声,谁来坐这把龙椅都低头,常有朝中官员讽之“岂有臣节乎?”可林家每一辈都出能吏,秉持油滑中庸之道,故而多少世家大族卷入是是非非没落,林家却屹立不倒。口中道:“我也接着他的帖子了,正想同你商量,既如此,下回咱们便应一次,只谈风月,不聊旁的。”

香兰见床头摆着珐琅粉彩壶,伸手一摸,壶身还是温的,便轻手轻脚取了放在一旁的同套茶杯,倒了半杯,一口气灌了,又倒了半杯,刚要喝,便听袁绍仁调笑道:“好了,不说这个…我说鹰扬,你脸怎么了?让谁挠了?”

“放屁,我这是跟人比试的时候蹭的。”

“嘿嘿,蒙谁呢。昨儿个还没有,今儿就挂彩了,再说哪个大老爷们留这么长指甲,又不是兔儿爷。说罢,是哪个小妞儿抓的?铁定不是勾栏里的,那些姐儿恨不得把你供起来…难不成是你房里那位给挠的?瞧不出文文静静的竟是个爆脾气,你欺负人家啦?”

“去去去,边儿呆着去,都告诉你了是比试时候蹭的,爱信不信。”

“哟。还急眼了。我这也是关照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说你这个脾气,改改罢,啊,谁他妈愿意天天跟个炮仗一块儿过…我说你怎么今儿个特特把我请家来呢。敢情是这张脸见不了人。”

“嘶,我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啊!”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走罢,外头练练去,好几日筋骨没疏散了。”

“你先去,我换个衣裳。”林锦楼推开门,扬高调门道:“双喜,双喜!备上热茶点心,把兵器抬出来让你们袁大爷挑。”说罢便走到旁边寝室中。刚拉开柜子取衣裳,手上一顿,反走到窗前,将幔帐撩开,只见香兰正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手里还捧着半碗温茶,因睡了一觉,眼睛便愈发的肿了,跟两个桃子似的。

香兰瞪着他,心里七跳八跳,手心都凉了。方才她是仗着七分醉意撒酒疯,跟林锦楼撒了怨气和邪火,如今酒意退散,神志清醒,不由后怕上来。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林锦楼的左颊正对着窗户,把脸上她挠的那几道血印子照得格外清楚。香兰只觉又痛快又害怕,纠结着低下头。

林锦楼挑高了眉头,把床幔挂到一旁的银钩上,伸手捏起了香兰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淡淡道:“行,消肿了,药膏子再涂一遍,晚上就瞧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