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没料到林锦楼说出这个话,瞪圆眼睛,惊诧的看了他一眼。

林锦楼点点头,收回了手,极优雅的转过身自顾自换衣裳去了。

香兰头还昏沉沉的,愣在那里,觉着自己在做梦。过一会儿林锦楼换完衣裳出去,又过一时传来“砰”一声关门响动,香兰才如梦方醒。心想这个混蛋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心里真的愧疚了?这定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心里从没什么善恶是非,全都凭着自己喜好来。她撒泼大闹,挠了他的脸,又臭骂他一顿,那家伙定当成耻辱,心里指不定怎么恨上自己…

香兰正胡思乱想,又听推门声响,书染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捧盒,笑道:“奶奶醒了,身上可好些了?”一面说一面将炕桌取出来摆在床上,又从捧盒里将吃食取出来,“奶奶刚回来时脸色煞白煞白,可把我们吓坏了,这会子看可精神多了。酒醉初醒只怕是没什么胃口,大爷着我给奶奶端点吃的,我想着还是用些清淡的好。”

炕桌上摆了三碟时鲜小菜,碧绿清香,一盘新蒸的小圆米糕,一碗汤。香兰此时真觉着饿了,吃了一回,书染命小丫头子撤下残席,亲手伺候香兰漱口。又取了自己的镜匣文具,给香兰梳了个头。

249 书房(二)

小孩儿不过五六岁年纪,圆滚滚一张小黑脸儿,粗粗两道浓眉,一双丹凤眼,生得极敦实,穿着亮堂堂的如意祥云衫,脖上挂着长命锁、寄名符,脚蹬虎头鞋,头上的发全光,只在当中留了一撮,剃成桃形。他兴冲冲闯进来,见着香兰不由一怔,遂停了脚步,“噌”一下红了脸,羞涩得转头就跑。

书染却笑了,一下捉住小孩的胳膊,弯下腰道:“德哥儿往哪去?”

小孩一边挣扎一边道:“放手放手,说你呢,我不知道这屋里有别人呀。”

正说着,奶娘便进了屋,一见香兰,便知是个有些颇体面的妇人,忙告罪道:“是我们家哥儿唐突了,请奶奶原谅则个。”

香兰忙道:“不妨事。”说着去看书染。

书染笑道:“这是永昌侯小儿子,都叫德哥儿。”又对奶娘道,“这是我们大爷房里的姨奶奶。”

奶娘早听说林锦楼有个爱妾,跟旁的比截然不同,便知道这位就是了,连忙又请安,又一把拉了德哥儿让他行礼。

香兰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让他坐在床沿上,即命书染调杯果子露来,又打发去端果子糕饼。德哥儿先有些拘束,吃了两粒香兰给的两块松子糖便活络起来,伸手去抓桌上的糕吃。香兰忙拦住他,拿了手巾给他擦手,又逗问他姓什名谁,多大年纪等。

德哥儿便道:“我叫袁承德,六岁了。”偷偷看了香兰一眼,又道,“我爹说我名字出自《汉书?礼乐志》‘诏抚成师,武臣承德’,我爹说我出生那年他正在关外打仗,我娘说‘武臣承德’的意思是武将蒙受恩德便可免于征战,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儿,结果我爹果然平平安安回来了。”又把眼前的糕递到香兰跟前道:“姐姐你也吃。”又要让书染吃。见香兰前头的杯子空了,便直起身伸着圆滚滚的小胳膊去提壶给香兰添茶。

香兰不觉笑了起来。看德哥儿虎头虎脑,天真懂事的,不由喜欢,连先前一肚子的委屈也散了,掏出帕子把他嘴边的点心渣抹了,含笑说:“你吃罢,我们还有呢。”

德哥儿扭捏了下,到底让香兰帮他擦了嘴,扭着脑袋喃喃道:“我都男子汉了,我自己会擦嘴呢。”又偷偷看了香兰一眼。道。“我去找我爹了。一会儿再来。”往口里塞了两块糕,便下了床蹦蹦跳跳去了。

香兰笑道:“这孩子好生敦厚。”想起方才德哥儿说自己名字的由来,便叹道,“袁大爷跟他亡故的妻子到真是恩爱了。”

书染正拿了托盘收拾炕桌上的瓜子点心。闻言笑道:“德哥儿口里头叫‘娘’的可不是袁大爷的妻子,是他养的外室,听说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极显赫的,后来全家落了罪,父母兄弟姊妹全没了,因生得好,就给了袁家,一直伺候袁大爷的叔母。虽说是奴籍,可锦衣玉食的,倒也没受大罪,生得美貌温柔,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袁大爷一眼相中了她。几次三番求娶做二房。原配不免嫉妒,拦着不让娶,后来袁大爷也不知怎么的,到底纳了德哥儿生母,只养在外头,也是几年无嗣,后来生了德哥儿才一年,那女人就撒手闭眼,唉,也是个没福的。”

香兰亦怅然道:“只是可怜这孩子了。”

书染道:“袁大爷对这孩子宠爱得紧,许是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就更怜爱些,亲自教书写弓马,连出门应酬都常带在身边。”

香兰道:“德哥儿也是招人疼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不自觉想起他那张圆圆小黑脸儿上的丹凤眼,像极她小妹沈嘉莲。前世她和嘉莲两姊妹生得极像,气质相若,唯有眼睛生得不同,她一双杏眼,酷肖母亲;嘉莲则生了一双丹凤眼,酷似其父。如今这小孩儿也生得这样一双眼,令她观之可亲。

香兰看着窗外。当初沈家落难,嘉莲方才十岁,同母亲一并落入教坊司,当晚二人便自尽身亡。她得知消息时,正是发配刚刚启程,连祭奠都不能做。她方才看着德哥儿那双眼,觉着仿佛嘉莲又活过来似的,当初妹妹也这般乖巧懂事,跟在她身后,连她梳什么头,扎什么花儿,言谈举止都要学一学,把她写过字的字都拿走了跟着临一临,仿佛她长了条小尾巴。如今回首,真个儿是往日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书染见香兰独自坐着出神,便不敢打扰,轻手轻脚的重新上了一碗茶便退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片刻,外头传来细小的说话声,门“吱嘎”一声打开,不一会儿,书染又端了一碗药,放在香兰手边道:“奶奶,该吃药了。”

香兰闻到药气不由皱眉,没都没动。

书染一看便知香兰又倔上了,不觉暗暗咂了咂牙,今儿个大爷是抱着这位直接回的书房,大爷脸上挂了几道血印子,这位又肿了半边脸,料想二人定是又掐了起来。书染真是由衷钦佩眼前这位,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骨子里那么大韧劲和气性,大爷那霸王似的人,只有老太爷制得住,旁人包括太太,谁敢说拗着他性子的话?偏香兰频频去撸虎须,今天这行市,香兰还正委屈着,指定不肯喝药,遂笑着劝道:“刚熬好的,趁热吃,只有一小碗儿,一仰脖子就没了,一会儿凉了更苦。”

香兰淡淡道:“你去罢,我一会儿再喝。”先前是惧林锦楼之威,这药她不得不喝,如今已跟他闹了一场,他还指不定要怎么折磨自己,这药不喝也罢。

书染正为难,忽听有人道:“你去罢。”

听到声音,二人都吃一惊,扭头一瞧,只见林锦楼不知何时已走进来,书染松了口气,暗道是非之地不久留,连茶都没上,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就溜了。

香兰不理他,依旧将头扭过去盯着窗外看,只觉林锦楼在她身边坐下了,头往她这边凑,顺着她视线往外瞧,口中道:“哟,爷瞧瞧,你看什么呐,这么入神?难不成外头有什么西洋景儿?”

香兰往里挪了挪,林锦楼又凑过去,笑道:“啧,赶紧地,把药吃了,你要不吃,等着爷动手,可就要灌你了。”

香兰不可置信的看了林锦楼一眼,这厮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香兰不愿听他在耳边聒噪,当下端起碗,咕咚一口将药饮尽,却不成想那药汁子太苦,她醉酒一回,头还隐隐作痛,更勾得胃里难过,脸上便变了颜色,生生忍着把药吞了下去,腹中翻江倒海,眼里已泛出一圈儿泪花,连连咳嗽。

林锦楼忙去拍香兰后背,口中啧啧道:“我说你傻不傻啊,难受你还喝,就不懂得吐了?你这样舒坦舒坦是怎么着的?”

香兰一把拨开林锦楼的手,缓了口气,自顾自倒了半盏温水喝,只听林锦楼道:“方才你看见德哥儿啦?那小不点儿说屋里有个跟神仙似的姐姐,喂他吃东西来着......”

香兰喝了两口水,忍不住道:“怎么,今儿中午在鲁家还恨不得弄死我,这会儿又跟没事人似的。”

“嘿,嘿,我说你行了啊,都已经没事儿了,你又逗脾气是罢?”

香兰实在懒得睬他,往床内挪去,背对着林锦楼躺下来,伸手就要拉被子。林锦楼一把扯住被,不让她拉,香兰扯了几回没扯过来,索性连被都不盖,将身子蜷成一团,闭上眼。

林锦楼“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点点香兰的肩膀道:“行了你啊,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耍脾气。”又去拉香兰胳膊道,“让爷看看你手好些没,该换药了。”

香兰实在闹不清这厮的脸皮为何这样厚,睁开眼,看着林锦楼似笑非笑道:“大爷在这儿做什么?外头这么些事还不忙乎去,就算想看我天天难受天天哭,这一时我也累了,只怕哭不出来。”

林锦楼点着香兰鼻尖道:“你个没良心的龌龊鬼,爷是想待你好,你都能琢磨出坏心来,先前说气话,你倒一句不落,全记着了?啧,白认你了。”

香兰虽有股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可也不敢真个儿再惹火那霸王,紧紧抿着嘴,把脸偏到一旁去了,又将眼睛闭上。

林锦楼抱着膀子不说话,把香兰上上下下的打量,一边看一边用手摸下巴颏。心说小香兰果然生得好,这头是头,脚是脚的,怪道德哥儿那么点的小孩都能瞧出香兰好看,赞她是“神仙似的姐姐”。虽说她跟个倔驴似的,可品格儿委实不错,他知道自己内宅后院,还有那些外头跟他相好的女人,个顶个比猴儿还精,都惦记着从他身上谋好处,或是名分,或是银子,互相算计,多狠的手都下得去。唯有香兰,他冷眼瞧着,这女人凡事心里头门清,却难得不去算计人,即便挨了欺负,至多光明磊落嘴上厉害两句,背地里的阴私手段是一概皆无,尤其知恩图报那股子傻不愣登的劲儿,倒也让人心疼。他也不是傻子,这女人不给他好脸色还死皮赖脸的,只是跟香兰在一处,他心里头踏实。

 

250 书房(三)

如今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他林锦楼房里有个得意的人儿,老袁都夸他好艳福。小香兰今儿虽说撒了一场泼,可在宋柯跟前到底没让他折了面子,他就大人有大量,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一会儿哄她两句算了。

香兰闭着眼等了好一阵,却听周围没动静,心想那霸王已经走了?悄悄睁开眼,扭过头一瞧,只见林锦楼还在床头坐着呢。

林锦楼见香兰扭过头偷看他,便过去凑到香兰耳边道:“还生气呐?啊?你也没吃亏呀,你看爷这张脸,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呢,哎,爷给你说,这是太太不在这儿,要不看见了一准儿得训你。”

香兰紧紧闭着眼不说话。

林锦楼想了想,把炕桌搬下去,侧躺下来,伸手去揽香兰,闻着她发间的幽香,低声道:“行了,别气了,不就是手伤了么,过两天就好。爷给你赔个不是,过几日带你再出去散散。”说完手肘撑起来,低下头就亲上去。

香兰怎有心情同他闹这个,不由挣扎,林锦楼整个身子压上去,香兰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只有一双小脚在林锦楼身下蹬来蹬去,好容易推开他,香兰便愈发往墙角里缩。

林锦楼看她唇儿红艳艳的,粉琢玉砌一样的脸儿,意态婉转可爱,心里愈发欢喜上来,将她抓过来搂在怀内,低声笑道:“你可别动,省得爷忍不了办了你,可就前功尽弃了,那太医说了,用药前几日不能行房。”

香兰“噌”一下红了脸儿,啐了一口,只好任他抱着。

林锦楼顺了顺她头发,道:“京里情势有变,皇上龙体抱恙,咱们怕是要多留些日子,天慢慢热了。若是没从金陵带夏衫,回头买了料子再做几身好的。二则小三儿的婚事原打算今年年底再办,可李家姑娘的祖母突然抱病,听说也熬不了多久,倘若一死,这婚事就要再拖一年,老太爷的意思是将这事抓紧办了,过几日二婶和三弟就进京。二婶人还宽厚,倘若她操持三弟婚事有何不顺手的,你就帮衬一把。爷记着你之前不是帮着办过个诗社么?”

香兰起先不想理他。可听到此处。觉着不妥。忍不住道:“二爷不是娶了媳妇儿么?论理也该她去帮,我去做得好还成,做不好,更让人戳脊梁骨。况我清净惯了。这档子事不爱沾的。”

林锦楼不以为意,抚着香兰头发跟逗弄小猫儿似的,道:“嗐,你怕什么,爷背后给你撑腰呢,谁他妈没眼色多嘴,爷就灭了他。”

香兰撇了撇嘴,心里哼了一声。又听林锦楼道:“旁人不管就不管了,小三儿可不一样。他是打小儿追着爷屁股后头长起来的。先前爷习武的时候,他还跟着学呢,可就是少爷羔子,吃不得苦,随便比划两招。学了个花架子就跑了。二婶就他一个宝贝儿根子,也舍不得他吃苦,这才见天儿的读书去了。这小子在外头没少扯爷的大旗跟人干架,爷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后来十三四岁上,闹得跟小霸王似的,还当街调戏了个民女,爷寻了个没人的旮旯痛揍了他一顿,打得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有仨月,听见爷说话声音都身上打颤,可他还倒仗义,给他揍这么惨,还自个儿一口咬定是跟旁人干架时挨的揍。其实也没伤筋骨,就是皮肉伤,那小子擦药时还鬼哭狼嚎的。”

香兰心说:“原来林锦亭也挨过林锦楼的揍,怪道怕他哥怕得跟什么似的,在林锦楼面前就像个狗腿子。”

林锦楼咂了咂嘴道:“啧,爷为啥揍他啊,不就怕他日后欺男霸女的坏了林家名声,回头落人口实么。”

香兰听了这话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他还教训林锦亭欺男霸女,那她算什么?难道不是他霸占来的?

林锦楼见香兰瞪圆了一双大眼睛看他,不由吃吃笑了起来,伸手捏着她的小下巴,抚着她嘴唇道:“因为爷救了你爹,你是以身相许报答了爷,爷素来都是个谦谦君子,怎会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你说呢,小香兰?”

香兰一把拍掉林锦楼的手,心说这人好生不要脸。

林锦楼又低声笑了起来,拍了拍香兰的肩膀道:“爷其实心里头奇怪得紧,你这琴棋书画在寺庙里跟姑子们学倒也情有可原,你师父定逸师太先前便是官宦之后,名门闺秀,会这些倒也不稀奇。奇得是你这算账中馈,操持席面的本事是同谁学的,嗯?等闲人家的女孩儿可不会这个,当初大妹妹为了学这些,舍着脸跟我娘说了不少好话。”

香兰心里一凛,林锦楼精明绝顶不好糊弄,她想了半天,方才才小声道:“谁会这些了,我就知道皮毛,街里街坊都是在林家当差的,有个把从府里出来养老的老妈妈,随便说些便够我受用的。”

“哦,还有今天你跟爷撕疯,说什么‘两世为人’,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吃酒吃多了,浑说的…我还说过这话?我都忘了…”

林锦楼仍在笑,轻轻摸了摸香兰肩膀,道:“小香兰,你晓得么,你有个毛病,只要一撒谎就不敢看人。”

“没有,我没撒谎…”

“啧,傻丫头。”林锦楼又忍不住笑,“甭说你两世为人,就算你是个专吸男人精气的狐狸精,爷也不怕。”说完盯着香兰的脸仔细看了一回,捏着她的下巴道:“别说,你长这个小模样儿倒还真像个狐狸精。”他说着话,锐利的眼半眯起来,轻轻道:“你呢,把你那不安分的心给爷收收,甭想着再跟爷玩什么心眼子,你这人太心慈手软,甭说活两辈子,就算再活上几辈子,你也不是爷的对手。好生伺候我,乖乖吃药,平平安安的给爷生个子嗣,日后你爹娘后半辈子头疼脑热养老送终都有依靠,不然,你自己掂量着办。听明白了么…”

香兰只觉冷汗一下从额上冒了出来,林锦楼不声不响的,却如同她肚里的蛔虫,将她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这一遭林锦楼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却是不敢拍了。

林锦楼威胁了一回,看着香兰苍白的脸儿,不由满意,又低头在她唇儿上亲了亲。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林锦楼便命人回避,携香兰回了内宅。

房里应林锦楼的吩咐。已经传菜。香兰吃了几筷子便没了胃口。灵素早知她身上不爽利,特地让小厨房熬了米粥,多让香兰用了两碗。一时饭毕,林锦楼便揽着香兰坐在罗汉床上。命书染去取《找衣薄》,把香兰带来的衣裳念一念。

书染去了,片刻后回来,手中捧着簿子道:“奶奶这次从金陵带的是前两个月新裁的一百六十九件衣裳。”

林锦楼“嗯”一声,道:“把褂子那页找出来念念。”

书染翻了翻,将记着褂子那件取出来念道:“珍珠红绣梅兰菊、洋红绣牡丹、银红绣富贵满堂、洋红绣八宝、妃红绣百蝶穿花,胭脂红团绣福气绵延、鲑红绣喜鹊登梅、嫣红素缎、杜鹃红素缎…”

书染念了几件,单红色的褂子都未念完,香兰实在不耐烦听。忍不住问道:“你让念这个做什么?”林锦楼素不在内宅穿衣打扮这点子鸡毛蒜皮上过问,不过大把撒钱使人做衣裳罢了。

林锦楼玩着香兰的手指头懒洋洋道:“二弟那个媳妇儿,不知从哪儿看见你穿的褂子好,想要比照着做一身,跟二弟张了嘴。二弟竟亲自来找爷了。爷让他找丫鬟问你要去,二弟支支吾吾说那衣裳料子怕是难寻得很,花样也难,他话还没说完,脸就先红了。”

香兰立时便明白了,倘若谭氏真想比对着衣裳做,只管打发丫鬟来找她借便是了,如今让林锦轩问林锦楼要,便是打着让他们将衣裳送她的主意。这般想也不奇怪,林锦楼给她裁衣裳,素来是各式名贵料子往她身上招呼,绣花样的绣娘乃在金陵城中都有名有号,有些衣裳,旁人即便花得起银子也买不着,谭氏正是年轻爱俏的年纪,爱个鲜明衣裳亦在情理之中,她乃新嫁之妇,不敢过来要,便让林锦轩来了。因问道:“她想要哪一件?”

林锦楼道:“记不大清,好像什么玉兰花的。”

书染看了看单子道:“满绣玉兰花的有三件,有一件杏黄的,一件藕荷色的,一件碧绿的,奶奶只穿过杏黄的,想必是今儿穿这件出门应酬,让二奶奶瞧见了。”

香兰道:“今儿醉酒,那件衣裳我都吐脏了…”

林锦楼冷笑道:“妙得很。”对书染道:“告诉二弟,衣裳脏了,你们姨奶奶不爱了已经赏了丫鬟,他们还想要,就派人过来取。”想了想,又唤住书染道,“去库房里,挑两匹花灰色、天青色尺头二弟送过去。”又对香兰道:“一件脏衣服,不值什么,赏丫头们罢,回头再做更好的。”

书染摇了摇头,这谭氏显然不知林锦楼的性子。哪怕谭氏明摆着张口想要这件,林锦楼这素来慷慨大方之人,也不过一笑,就将衣裳给她了。只是弯着心眼过来要的,林锦楼乃是顶顶厌恶,宁肯赏个丫鬟也不给她。又怕折了二爷的颜面,这才让挑两匹尺头给送过去。

 

251 花园

清晨,康寿居。

“…那件衣裳已经染了渍,姨奶奶已经给了身边的丫鬟了,二奶奶若还想要,就打发丫鬟过去就是了。这儿有两匹尺头,大爷说天渐渐热了,让二爷去裁两身衣裳。”书染说完,命灵清、灵素将料子放下来,又道,“我身上还有差事,先回去了,改日再给二爷请安。”说完便要走。

林锦轩一直埋着头,脸上红得将要滴出血,听了这话忙起身道:“坐下吃杯茶再走罢。”

书染笑道:“不了,今天真不得闲儿,二爷也歇着罢。”言毕打起帘子便走了。

林锦轩坐在椅上长长出了口气,此时尹姨娘进屋,见桌上两匹尺头连忙上前摸了摸,喜道:“这是哪儿来的?这样的绸,外头可买不着。这料子给你裁个直缀就够了,余下的,我还能做件比甲呢。”

就听里面传来“哗啦”一声,不知谁把茶碗打翻了,不多时谭氏从屋里走出来,先看了看桌上的尺头,又瞥了尹姨娘一眼,冷冷道了声:“原来是姨娘来了。”言毕昂着头出去了。

林锦轩欲叫住她,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尹姨娘却立着眉毛怒道:“反了她了,这冷着脸子甩给谁看呢?这才嫁进来多久,就敢给人脸色,轩哥儿,你管是不管!”

林锦轩苦笑,跟谁甩脸子,还不是跟他姨娘。昨儿个他媳妇儿同他张嘴,想做件他大哥爱妾穿的褂子,他一口就应了,不过是件衣裳,也不值什么。结果叫来香兰身边管衣裳的雪凝一问,才知那衣裳的料子是江南织的明霞锦,京里少有,且上头的花样子乃是香兰所画,着一有名湘绣绣娘所刺,与京绣女红全然不同。这一件衣裳竟要十两银子。林锦轩便为难了,他身子骨虚弱,只管养病读书,每月例银等先前皆由他姨娘管着,自己做不得主。即便成了亲,银子也未交由他手上,姨娘只是同他说,操持婚事置办东西花销了,他素来心疏,横竖家里短不了他吃的用的。也不在这事上用心。待成了亲。例银便由谭氏管着。每个月不过四两。待妻子提及要作身衣裳,他方才恍然,自己甭说是十两银子,只怕连五两都摸不出。

只是他又不想拂了媳妇儿的意。他这妻子。是正经官家小姐,生得美貌俏丽,又是才女,成亲这些日子待他极温存,正是夫妻之乐,蜜里调油的时候,平日里或陪他读书,或与他下棋,谈吐做派。岂是先前伺候他的那些丫鬟可比的。林锦轩迷恋倍至,又觉自己身子骨孱弱,不及他那些兄弟,日后为官做宰封妻荫子,不免自卑郁郁。只觉自己委屈了谭氏,愈发想尽办法让谭氏开怀。可如今连件衣裳都置办不上,这该如何是好。

谭氏听林锦轩支支吾吾说手中并无余银,便连忙追问,听说先前是尹姨娘掌着他的银子,不由冷笑一声,想了想,教了林锦轩一番话,命他问林锦楼要去。林锦轩纵然不愿,可到底还是去了。谁知林锦楼没给褂子,反给了他两匹尺头。

林锦轩咳嗽两声,去拉床头抽屉,只见有一抽屉铜板,是留着与他赏人用的,另还有个锦包,里面能倒出零星碎银,另一抽屉里放着他平日里绾发用的各色簪子、长命锁、玉佩、扇坠儿等,林锦轩拿了根寿字金簪儿看了看,寻思着是不是寻个小厮,将这簪儿当了,给谭氏做那件衣裳穿。

却说谭氏往外走,到老宅正中的小花园子中,坐在抄手游廊上,一面将帕子往怀里扇,一面又羞又恼。她这个正头奶奶当得忒窝囊,连想穿件体面鲜明的衣裳都要找个小妾低头。香兰把那衣服赏丫鬟,这是打她的脸呢!倘若她嫁的人是林锦楼,何至于受这个气!

想到林锦楼,谭氏脸上一热。她自问自己在闺阁里做姑娘时也是芳名远播,多少人家都上门求娶。他爹几个门生都借故往她家多走动,就是为着偶尔瞧她一眼。她这样的人物在侧,偏不信林锦楼这样擅风月的人,对她一丝意思全无。林锦楼生得高大英俊,权势显赫,这样的男子才合该是她托付终身之人,只是如今萧郎不过是路人,自己那点子心思,只能独自惆怅罢了。

谭氏想着便懒懒的,那小花园子太小,不过见方的一块地,在当中立了一块奇石,栽种了些花草,无甚风景可看,谭氏生一回闷气便起身欲走,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嘻嘻哈哈声,似有男子在肆意笑骂。

有一人道:“你们俩消停点,别吵了内宅里的女眷,回头鹰扬不乐意。”说话这人正是楚大鹏。

刘小川大喇喇道:“咱们弟兄几个什么身份,来这儿给他修宅子花园子,他还能挑三拣四的,这要不是为了小三儿成亲得拾掇拾掇,小爷我才不来呢。”

谢域嗤笑道:“少他妈在这儿过嘴瘾,有本事跟鹰扬抱怨去,看他不踹你。”

刘小川皱着眉道:“昨儿晚上小爷正醉卧温柔乡呢,今儿早晨就让你们俩缺德的从被窝里挖起来,正一肚子火,你可别招我。”

谢域道:“要没林老大,你还能有闲银逛窑子?行了,少废话,人家要说修修老宅子再补栽些花草好给小三儿成亲,可是我跟老楚上赶着答应的,讨好了那位爷,日后有的是银子花差,兄弟拉你来,也是让你沾沾这人情的光,你可别四六不懂。”

刘小川指着谢域道:“啊呸,谢老二,小爷就说你是个贱骨头,从小你就跟在林土匪屁股后头转,他放个屁你都能说是震天雷,拉坨屎你都能说是龙涎香。林土匪在前院养了汪汪叫的大黑狗,爷看他还养什么狗啊,干脆拿条链子给你拴上得了。”

谢域怒道:“小混球,找你爷爷不自在是不是?欠爷抽你俩巴掌,你就舒坦了!”

“行了行了行了,你俩一见面就掐,汪汪汪汪的,也不嫌烦得慌。”楚大鹏挥了挥手,从靴子里掏出图纸,展开来指着道:“挨着花园子这个宅子就是新房了,上头的瓦要换一色新的,窗户上糊的也要换成茜纱的,另还有屋中的几案桌椅都是现有的,不必换,都是一处合式配的,另有陈设,幔帐帘子,妆蟒绣堆,缂丝弹墨,金丝滕红的竹帘子都要备下,新婚用的椅搭、桌围、床裙、桌套…”边说边往前走,冷不丁瞧见有个女子从后头的抄手游廊里探出一张俏脸。

楚大鹏一怔,刘小川还在后头嘲笑道:“你听听,他快成老妈子了。”说着撞上楚大鹏后背,嘟囔道:“怎么不走了?”探头往前一瞧,便咂着嘴道:“不得了,老谢你来看,仙女儿姐姐嘿。”

谭氏本想回避,可听那三人嘻嘻哈哈说得有趣,料想是与林锦楼交好的世家公子哥,不由悄悄躲在立柱后头往外瞧,如今被人发觉了,不由面色潮红,埋头便走。

谢域道:“什么仙女姐姐,还是惊着人家内眷了罢,甭看了。”

刘小川道:“你说这是那个香兰罢?上回见过,就是当时吃多了酒,依稀记着好生整齐模样,等转天醒了就忘了。”

楚大鹏看看谭氏的背影道:“她不是,林霸王那位心尖子没她身量这样高挑,眉眼比她俊俏。”

谭氏本来欲走的,冷不丁听见这句,一下将心里的气性勾了起来,赫然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扭过了身,反朝这三人走了过去,至近前,落落大方,盈盈道一万福,嘴角含着和气笑道:“诸位公子,妾身乃林家二公子之妻,今日在此地偶遇,不胜惭愧之情,如有缺礼数之处,还请三位公子见谅。”

这回换这三人傻了眼,面面相觑一番,楚大鹏轻咳一声,拱手施礼道:“是我们三人唐突了,还请弟妹恕罪。”

此言一出,刘小川与谢域纷纷附和,也同谭氏施礼。

谭氏微笑道:“三位来得这样早,为我家中事操劳,实是感念,待会儿妾身便命丫鬟送些茶水果品来,聊表谢意。就此告辞了。”言罢又施一礼,眼睛在这三人身上一溜,只觉为首站着的楚大鹏生得最好,唇红齿白,身姿翩然,活脱脱个美男子模样,又多看一眼,两人眼波一撞,谭氏一见楚大鹏脸上盈盈一双多情眼,脸便红了,款款转过身。

刘小川品头论足道:“想不到想不到,林老二那病秧子竟娶了个这样标致的老婆,啧,可惜了,可惜了。”用肩膀撞了撞谢域,道,“你说是也不是?”

谢域点头道:“你别说,倒是真真切切风韵不同,听说林老二娶的是谭家的女儿谭露华,当初在京城大小女子间也是有一号的,如今见着才知不同了。”

谭氏故意放慢脚步,一面走,一面听他几人议论,不由心情倏然开朗,嘴角上也染了笑。她本就是贵人,岂是香兰那等攀上高枝儿才飞黄腾达的奴才种子能相提并论的。

此时楚大鹏忽瞧见谭氏站过的地方遗了个东西,上前一看,只见是个方胜样的香包,绣着大红的花儿,幽香盈鼻。

 

252 荷包

刘小川凑过脑袋,怪笑了两声,招呼谢域道:“兄弟快过来瞅瞅,看这是什么东西嘿。”说着把香包一把抢过来,放到鼻底下闻了闻道,“怪香的,我说,那小妇人是不是春心动了,特特留下这个给兄弟你传情呢。”

楚大鹏推了刘小川一把道:“别胡说八道。”把香包抢过来,定睛看了看,指着道,“瞧,系在腰带上这头的扣儿坏了,香包才遗下来的。”

谢域敲了刘小川脑门一记,“嘴没个栓儿,就知道胡吣,回头传出去人家名声还要不要了,咱们几个身上也不干净。”

刘小川嘟囔道:“什么呀,什么呀,小爷就那么一说。”又低着头嘿嘿笑了起来。

谢域乜斜着眼看着刘小川道:“你又憋什么坏呢”

刘小川坏笑道:“小爷我罢,能掐会算,一眼就瞧出来那小妇人不是个安分的,骨子里都透着骚劲儿,许是林老二不行,才让佳人春闺寂寞。”

楚大鹏笑着点了点刘小川道:“你呀,这张嘴,就是贱得没边儿了。”

刘小川不服道:“爷爷阅人无数,什么母的没见过?你们要不信,咱打个赌。”

谢域道:“怎么赌?”

刘小川道:“她丢了香包,一准儿得过来找,咱们不还她,把个男人用的荷包扔在那儿,若是个正经妇人,肯定看都不看,或是瞧见那荷包打发小丫鬟去寻失主,或是以为人家消遣她,贞烈的哭一场也有的。可倘若是那等风骚的,以为是爷们跟她对换信物,指不定心里怎么欢喜呢。咱们只管在旁边悄悄看着便是了。爷就赌她心里美得慌,谁赢了晚上请宴宾楼五两银子的席。”

楚大鹏翻翻眼道:“你这心思能用在读书办差上,你家老爷子得给祖宗八辈烧高香去。”摇摇头便走了。

谢域嗤笑道:“瞧瞧,奚落你了罢?”

刘小川哼一声,转过身,变戏法儿似的从手里转出个荷包。嘿嘿笑道:“假道学,好像先前吃喝嫖赌的不是他似的。刚才小爷这么一顺,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他荷包给摘了,待会儿就拿这个试试那小娘们儿。”

谢域虚指着刘小川笑了起来,又迟疑道:“这......不大好罢......这要让楚老四知道......”

刘小川道:“怎么不好?还不兴他在园子里丢个荷包啦?丢了东西,园子里哪个丫鬟婆子都能捡,怎么那小妇人就不能捡?快,快,赶紧麻利儿的,把这荷包放过去。”

谢域本也是想看热闹的。听刘小川这般一说。立时也来了精神。悄悄把那荷包扔在游廊上。

话说谭氏回了房,换衣裳时,丫鬟绿萝道:“二奶奶,今儿早晨佩出去的香包怎不见了?”

谭氏低头一看。果然腰间空空,只有个垂着璎珞流苏的碧玉佩,不由慌了,忙吩咐道:“快帮我找找,那香包是宫里的东西,极难得的。”想着自己方才出去一遭,许是落在外头了,忙出去找,一路寻到小花园子。远远的就看见前头抄手游廊上有个东西。

谭氏上前一看,只见是个孔雀蓝如意织金荷包,方方正正,镶着红珊瑚缠金丝扣儿,精美异常。绝非寻常富贵人家用的,打开往外一倒,只见有几块散碎银子,一个盛着雪津丹的珐琅小瓶儿,一张从寺庙里求的平安符,把那符展开,只见上头落着“楚大鹏”三个字,谭氏登时心跳如擂,连忙掩上符向四周看了看,只见静悄悄的,唯有树枝花影迎风摆动。

谭氏手里攥着荷包,心里却如同煮沸了的汤,暗道:“常听闻楚、谢、刘三家的公子同林锦楼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寻常,当中楚大鹏乃刑部尚书之子,文采风流,乃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方才见那个生得最英俊倜傥的,只怕就是他了。可恨当时不晓得他就是楚大鹏本人,否则多攀谈几句也好…如今这荷包是他故意遗的,还是无意间掉的?倘若无意便罢了,可倘若是他先前捡了我的香包,才有意用他这个摆在这儿同我换,那,那,那可真就…”想到此处脸上愈发滚烫,攥着那荷包心里便软成了酥,一时羞涩难言,一时得意不住。

忽听见说笑声,只见灵清、雪凝两个,手里拿着瓶儿从不远处走过来,忙将荷包一拢藏在袖内,待人走了,又将那荷包掏出来看了又看,暗道:“先前看外传野史,才子佳人皆是因荷包、玉佩、香囊、帕子小物私定终身。想不到楚公子也是这等知情知趣的风雅之人。他是个爷们家,又是我大伯子好友,想来也是倾慕于我却不好启齿,只能用荷包传情了。我那香包显是让他拾了,罢了,这一生既无缘,我那香包就当送他,以偿他相思之情。”一面想一面感伤,俄而吟一句“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俄而又吟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四处张望寻了一遭,也未瞧见楚大鹏身影,心中不免失望,便拿着那荷包摇摇的去了。

刘小川和谢域皆藏在不远处瞧着,见谭氏走了,谢域咂嘴道:“还真让你料着了,看她脸上那缠绵之意,见了丫鬟还将荷包掩起来,还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想来是动了心念儿。”

刘小川笑道:“小爷我自来料事如神,想不到林老二真个儿寻了个风流小娘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暂且不提。

却说谭氏便常打扮脂光粉艳的往小花园子去,楚大鹏等人因修葺房子,又恐惊府中女眷,便只呆在院内不出来。刘小川和谢域从门口或窗前见到谭氏,二人或扬声咳嗽,或互相挤眉弄眼,不一而足。楚大鹏不知当中内情,也懒于理睬。后因招小厮仆役进来栽种花草,换瓦刷墙等,谭氏方才不去了。刘小川与谢域不过富家公子闲情作弄于人,却不知此事为日后埋下一段风波。

却说林锦楼在京城日渐忙碌,时常镇日不见人。香兰待手上的伤好了,便命人重新将绘画应用之物置办整齐,镇日里诵经礼佛,画画写字,偶尔挑弄素琴。这几日她又绘了几幅,用锦筒盛了,对画扇道:“去把小桂圆喊来。”

桂圆前头同几个小厮侍弄林锦楼养的一条黑犬,此犬凶猛异常,体格健壮,极得林锦楼欢心,命人精心喂养。桂圆听见画扇在廊下唤他,连忙洗了手走过去,见了画扇一叠声道:“画扇妹妹,唤我何事?”

画扇道:“是奶奶叫你。”

桂圆忙跟着画扇往里走,口中道:“好妹妹,几日不见,你又变好看了。”

画扇啐一口道:“哪个是你好妹妹,可别乱叫。”

桂圆笑嘻嘻道:“你比我年岁小,不叫你妹妹,难道叫你姐姐?我昨儿上街得了好些新奇的玩意儿,你叫我两声‘好哥哥’,我就给你看。”

画扇道:“呸,谁要叫你…”

正说着已到门前,桂圆立时换了一副容色,敛气静声,低眉顺眼,轻轻迈进院子,两眼也不乱看,低着头至门前,画扇打起帘子,桂圆余光一扫,只见香兰正坐在明堂里,忙下跪道:“请奶奶千秋。”

香兰道:“有个差事着你去办,你把这两幅字画拿了去,先去裱一裱,再寻个文房四宝铺子代卖,一幅至少十两银子,多卖的钱便归掌柜,此事不足与旁人说,这一遭你办好了,我好好赏你。”

小鹃将那锦筒递上前。

桂圆心道:“一幅破纸就要卖十两,冤大头才买呢。”口中却连连应承,双手将那锦筒接了过来。香兰命小鹃拿了二两银子与桂圆裱画,又抓了一大把钱并一碟子果子糕饼与他。

临出门时,桂圆听见小鹃道:“奶奶辛辛苦苦画好的,怎又拿出去卖呢,咱又不缺这几个钱。”

香兰轻声道:“这里银子再多也不是我的,自己手里有银子才踏实…”

桂圆不敢再听,忙走出来,暗道:“大爷在京城倒是有几家铺子,却不知有没有卖画的。这是奶奶头一遭交事情跟我,务必要办得漂漂亮亮才是。”

至门前,碰巧林锦楼从外回来,桂圆连忙闪至一旁,屏声静气,弯腰行礼,林锦楼迈步进来,眼角扫上桂圆,便问道:“怀里抱着什么呢?”

桂圆道:“这是奶奶给的。”

林锦楼一听便来了兴趣:“拿来给爷瞧瞧。”

桂圆忙把锦筒呈上前,林锦楼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卷着两幅尚未裱好的画儿,抽出一张,只见上画深宅庭院,墙角栽一丛牡丹,有个梳着双髻的丫鬟手里拿着扇在院中扑蝴蝶,清丽淡雅,极为传神,画儿的落款写着“兰香居士”。林锦楼又抽出一张,只见上画一只黑猫,卧在一面绣屏边,双目炯炯有神,栩栩如生,落款仍写“兰香居士”四个字。

林锦楼问桂圆道:“这画儿是做什么的。”

桂圆心里叫苦,虽说香兰叮嘱他不准同旁人说,可林锦楼他是万万不敢隐瞒的,便老老实实道:“奶奶给我的,让小的寻个铺子卖了。”说完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253 中馈(含qian20051978和氏璧加更)

林锦楼脸上一丝表情全无:“哦,卖多少银子?”

“奶奶说至少十两银子一张…”

“嗯,你去罢…等等,回来。”

“大爷什么吩咐?”

“日后你奶奶再给你画儿,直接交到爷这儿来。这画儿你先送书房去。”

桂圆应一声,抱着锦筒去了。

林锦楼迈步进屋,小鹃正做个绣墩歪在门口冲盹,见林锦楼进屋不由吃一惊,连忙站起来,林锦楼一摇头,小鹃立刻合上了嘴。香兰正在书案旁提了笔画画,灵清立在一旁伺候笔墨。只见香兰极认真,一时用中染铺排而画,一时用小著色慢挑细勾,或静立着仔细盯画看一回,再极谨慎斟酌下笔。林锦楼适才发觉,原来香兰是这样作画的,他先前最常见的是女子抱着琵琶琴筝,满面春风的媚人弹笑,生彩动人,可香兰只这沉静的小模样儿,便让人移不开眼。

林锦楼站了好一回,一时香兰画完了,抬头看见他,林锦楼方才走了过来,小鹃连忙去献茶,灵素去取林锦楼的家常衣裳。林锦楼一伸臂,朝香兰看了一眼。香兰只得用毛巾擦了手,上前服侍林锦楼换衣裳。

林锦楼问道:“怎么又想起来画画儿了?”

香兰将大氅脱下来,去解腰间织金碧玉腰带,垂着头道:“天天闷在房里,没事做,就画两幅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