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袁绍仁说不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她说,‘我原是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人,为了你,把自己磨磋到这样不堪的境地,纵我算计过人,也是你们逼的,可我自问没做过推人陷害这等下作的事,你既不信我,我便以死明志。’说完这话抽出墙上的剑就抹了脖子。”

风乍起,天上阴云密布,似是要下雨了,传来滚滚雷声。那风犹带热意,却吹得他浑身凉透,隐隐的痛处从心底蔓出来,这是他头一遭同外人提及心中隐秘之事,过了这么久,他心里仍疼得令人浑身打颤,他提起一口气说得飞快,仿佛同这跟莲娘极神似的女子把心里这番话掏净了,便有了救赎。

袁绍仁神色木然道:“她死了,我人也跟着走了一半......后来我听她贴身婢女说起往事,方知她过得多不堪,昔日是我错待了她......卫氏自从假山上一跌便一病不起,没几年也便过世了,临死前告诉我,那天是她脚滑自己跌下来的,又说她恨我,与她有结发情,却无夫妻爱。我原本厌恶她,可瞧她那个模样,形容那样可怜,忽又可怜她。发丧出殡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灵牌,跟她说下辈子别再碰见了。”

香兰两手紧紧揪着帕子,只垂下头掩饰,强忍着泪意道:“小女子感谢侯爷坦诚相告。”静默半晌,又道:“此事天知地知,我决意不会吐露半个字。”顿了顿道,“尤其在德哥儿跟前。”

袁绍仁勉强笑了笑道:“袁某信得过姨奶奶人品。”

此时德哥儿合着两手,飞跑过来,笑嘻嘻道:“爹爹,你看,我刚捉了只蝴蝶。”说着小心翼翼打开小胖手,举着给袁绍仁看。

袁绍仁摸了摸德哥儿的头。

德哥儿又兴高采烈的跑到香兰身边举起小手给她看,忽吃惊道:“兰姨,你怎么哭了?”

香兰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微笑道:“我哪里哭了,是方才沙子吹来迷了眼。”

一语未了,便听有人道:“是么?那让爷瞧瞧。”只见林锦楼走过来,魁梧高大的身子正横在香兰与袁绍仁当中。

279 私心

香兰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林锦楼黑着脸,先去看香兰,转过身时脸上虽已挂上了淡笑,可眼神不悦,对袁绍仁道:“方才说什么呢?”

袁绍仁不动声色道:“我正谢她这些日子照看德哥儿,姨奶奶听我要接德哥儿走,一时间心里头舍不得。”

正此时楚大鹏迎上来,笑嘻嘻道:“嗳,嗳,您二位哥哥怎么都在这儿杵着?屋里人都还等着呢......哟,这是小嫂子,这厢有礼,这厢有礼。”又换了一副形容恭恭敬敬作揖道:“方才敬赏了您的墨宝,心生赞叹仰慕之意,若非杂冗所阻,必要亲自讨教一二。”

香兰敛裙屈膝道:“楚公子言重了,不胜惭愧之情。”

楚大鹏又去拉袁绍仁道:“袁兄,快回席上去,方才还有几人问起来,都在找您呢。”说完一把将德哥儿举了起来,笑道:“你这小子,又沉了,走喽!”

德哥儿咯咯直笑,楚大鹏另一手挽了袁绍仁的手臂,回过身对香兰道:“小嫂子,在下先告辞。”言罢拽着袁绍仁去了。

三人到了回廊上,楚大鹏招手把自己小厮唤过来,命他带着德哥儿去玩,皱着眉道:“老袁,你行事一向有分寸,今儿是怎么了?跑去见林锦楼房里的那个?虽说还有德哥儿和丫鬟,可也不该这样行事。我跟林霸王从那儿经过正好瞧见,你没看他那脸色,跟黑面神似的,一见着你俩在那儿站着,拔腿就冲过去了。我都怕他翻脸,不顾兄弟多年的情分。”

袁绍仁长长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楚大鹏拍拍袁绍仁的手臂道:“行了,脸别皱得跟酸梅干似的,不就个女人么。陈香兰确是才艺双全,可这样的天底下仔细找找,也未尝找不出来几个,你别见了她就俩眼冒光了。”

袁绍仁一瞪眼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什么两眼冒光?我待她一向敬重。你可别度君子之腹!”

楚大鹏伸手揽住袁绍仁肩膀,笑道:“看看,说急了不是?兄弟信得过你人品,光腚就在一起的交情了。”

这一说倒把袁绍仁逗乐了,方才的愁绪也扫了一半,把楚大鹏胳膊拉开道:“谁跟你光腚的交情,你光腚的时候,爷早就进学了。”

楚大鹏笑道:“是是是,那横竖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罢......”一面说一面扯着袁绍仁去了。

却说他三人去了,林锦楼黑桑着脸问香兰道:“方才你们说甚?”

香兰方才心肠揉碎。再无气力理睬林锦楼,垂头着头蔫蔫道:“没说什么。”转身欲走。

林锦楼拦住,皱着眉道:“你跟谁说话甩脸子呢?”

香兰低头挣开,又往前走。

林锦楼恼了:“爷还没计较你私见外男,你还在这儿别扭。你......”却见香兰两眼通红,泪水滴滴答答滚下来,满脸皆是神碎心伤,却隐忍着不哭出声。林锦楼怔住了,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声音低了两个调门,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伸手要去给她抹眼泪。香兰侧着头躲开,一面用袖子拭泪,一面挣开林锦楼的手,掩着面快步去了。

林锦楼怔在原地。

小鹃见香兰去了,轻轻溜到墙边上,蹑手蹑脚的悄悄往拱门里去。将要摸到门边,便听林锦楼在背后唤道:“你,过来!”

小鹃浑身一僵,垂了双肩,自叹倒霉。低眉顺眼的过去道:“大爷什么吩咐?”

林锦楼道:“方才你主子跟旁人说什么呢?”

小鹃暗道:“方才那俩人说话轻,我带着德哥儿离得远捉蝴蝶呢,光看顾那小祖宗就不够分神,生怕他撞了摔了,哪有功夫留心听他们说什么。”可口中不敢这样说,小心翼翼道:“也没说什么新奇的,就是互相问了安,袁爷赞姨奶奶的画儿,又谢她看顾德哥儿。”

林锦楼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蒙谁呢?她能哭成这样?你再不老实,爷这就把你提溜出去卖了。”

小鹃吓得忙跪在地上,磕头道:“不敢不敢,不敢欺瞒大爷,说得句句是真。我影影绰绰听见袁大爷说了甚‘莲娘’,应是德哥儿的亲娘,许是姨奶奶可怜德哥儿小小年纪没了亲妈,这才哭了。姨奶奶一贯心肠软,大爷也是知道的......”一面说一面偷偷往上瞥,又不敢仔细瞧。

良久,头顶上“嗯”了一声,只见立在她跟前的那双青缎朝靴迈着步子去了。直到林锦楼不见人,小鹃方才长长出一口气,只觉后背已让汗浸得湿透,瘫在地上。桂圆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四下无人,一溜烟儿跑过来道:“小鹃姐,这大热天的,没事儿下跪玩呢?”

小鹃瞪了他一眼,道:“放屁!还不快拉你姐姐起来!”

小桂圆忙把小鹃搀扶起来,又问:“口渴不?我端盏茶给姐姐压惊?”

小鹃正在理衣裳头发,闻言道:“这还算你说了句有良心的话。”说着随桂圆到后头抄手游廊处坐了,不多时,桂圆捧了盏茶来。

小鹃吃了两口,听桂圆道:“今儿个大爷拿着姨奶奶的画儿往前头给她做脸去了,也不知姜家那头会如何,这几日府里仆妇差役常凑一起叽叽咕咕的,可见了我又散开。”

小鹃冷笑道:“他们那群人嚼什么姑奶奶想想都知道。一个个见风使舵的东西,烂了他们的舌头。”又对桂圆道,“如今姜家一来,府里上上下下人心浮动,都盯着咱们瞧呢,可不准行错招,再给奶奶生事。”

桂圆道:“这个自然。”又道:“我方才看陆爷招呼小厮给梦芳院那头送信儿去了,许就是说大爷给姨奶奶做脸的事。”

小鹃一怔,又苦笑着摇摇头,说:“奶奶这个境地,有时我瞧着都替她腌心,可偏偏什么都做不得。奶奶说姜家看着绵软,也并非好拿捏的。我瞅着,八成要生出动静了。”说着扭头,眼睛朝梦芳院方向望去,天际传来隆隆雷声,大雨瓢泼而至。

梦芳院内,陆朝宗的小厮跪在珠帘外头,道:“......就是这个情形,爷说大奶奶让他在这儿赞五姑娘好处,人家扭过头来给自己小妾做脸,这地方再呆下去自己都觉得臊得慌了。”说完便闭上嘴,一声不吭。

屋中众人皆寂,只听“咔”一声霹雷,姜母“哎哟”一声呻吟便歪在床头靠枕上。众人慌了,连忙团团围上来关照,只见姜母面色灰败,神情萎靡。

姜曦云含着眼泪跪在地上道:“祖母,祖母你可好,是......是孙女不孝!”

姜母咬着牙摇了摇头,流苏端来一盏清水,取出两丸药,服侍姜母服下,姜母从胸口里沉沉闷闷哼了一声,闭上眼靠在枕上不语。

姜翡云坐在炕内,一手拿着扇子替姜母微微扇着,一手替她抚胸顺气。姜曦云流着泪跪在床头握着姜母的手,她自幼跟着姜母长大,祖孙之情自是非同寻常。忽见流苏进来对她使眼色,姜曦云便站起身,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走出去问道:“何事?”

流苏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连忙把姜曦云拉到小茶房内,又将窗户门关得严严的。姜曦云奇道:“流苏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流苏皱着眉,忧心忡忡道:“五姑娘,我方才听到一桩事,本想回禀老太太,可老太太这个模样......可不说,我又觉着是桩大事。大姑娘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再过一时半刻的就要随夫君回家,我想来想去,只得同你先商量商量,你素来聪慧,心里有数。”

姜曦云道:“先别忙给我戴高帽,到底何事?”

流苏压低声音道:“刚刚四姑娘和清芬从外头回来,四姑娘乏了,躺床上去睡。清芬守在床头魂不守舍的,我瞧见过去问她,她把我拽出去悄悄说,林家二奶奶那头不太平,丫鬟们为当姨娘争风吃醋,闹出丑事,搞出一包断子绝孙药,轩二奶奶训斥时,那药掉在石桌底下,让四姑娘悄悄拾了去,清芬问四姑娘拣这个作甚,四姑娘要她少问......清芬素是个胆儿小的,已经吓破了胆,搁心四姑娘一念之差行了错事,不光害人害己,也让她跟着受牵累。可她又不敢说,担心抖出此事,日后四姑娘恨她。清芬平日里同我要好,就央告我替她想主意做个主。我本想告诉老太太,可老太太这个模样......”

姜曦云一怔,若有所思,缓缓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这样......”一面想一面出神,慢慢在凳上坐了下来。她盯着炉子出神,不多时,炉上壶里的水便烧开了,咕咕的滚着。

姜曦云回过神,双目重回清明之色,对流苏道:“这事流苏姐姐万万不可对祖母说,祖母的身子已是不好了,再添一乱,唯恐生事。这事由我盯着便是了。”又意有所指点头道:“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流苏松了一口气,她唯恐姜丹云嫉妒妹妹,用那药对其做出不堪之事,眼见姜曦云已明白,便笑道:“姑娘知道了就好。”

280 吃酒

闷雷滚滚,天如锅底一般,大雨瓢泼。姜母歪在床头,从帐子里伸出一只手,盖着一块帕子,太医坐在帐外诊脉,半晌请好脉息,便到前面屋里斟酌方子。

只听外面有人道:“回禀老太太,林家太太来了。”

姜母忙道:“快请。”

秦氏便掀开帘子走进来,姜母挣着欲从炕上坐起来,秦氏忙快走几步,道:“姨老太太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说着已来到炕便,拉住姜母的手,在褥子上坐了,惊道:“我的老太太!今儿早晨看着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脸色就这般了。”

姜母强笑道:“人上了年纪就是不中用了,这几天身上就有些不好,恐是方才在外受了热,回来激在心里了。”

秦氏扭过头问道:“大夫瞧过没有?”

姜翡云道:“已瞧过了,说是旧疾犯了,到前头开方子了。”

秦氏道:“天热暑气大,姨老太太得保养身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说,也好让我多尽一尽孝顺的心。”

姜丹云午睡初醒,见秦氏来了连忙迎上去,故意问姜曦云道:“方才我睡了一觉,醒来就听祖母身上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五妹妹方才一直在跟前伺候的么?”

姜曦云形容乖巧,口气一派天真:“适才大姐夫的小厮来,说大表哥把他房里小妾的画儿送给诸位府里的公子呢,听说那画儿画得极好,虽说这事与咱们无关,可我也凑凑热闹,想讨来一幅画瞧瞧,出去吩咐几句,回来时就瞧见祖母脸色不好了。”

姜母瞪了姜曦云一下,转过头对秦氏道:“瞧我这孙女,调皮得不像样。连爷们家给自己小妾做脸的事都凑热闹,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秦氏一副水晶心肝,登时便明白了,脸上淡淡的。两手轻轻拢了拢发髻,又低头整了整衣裙,心中暗恼。暗道:“姜家祖孙这是拿话臊我呢,有话不妨摆明面上说,装乖卖傻,含沙射影到我头上,倒枉费旁人都赞‘厚诚可爱’这四个字。楼哥儿真是不省心,你宠陈香兰,背地里怎么闹我也不管,这样摆到明面上。怪道姜家脸上也挂不住了。”

秦氏素是个敞快人,又护短,遂微微笑道:“姨老太太这是恼了,说起来也是我们楼哥儿不是,我们瞧上了曦丫头。两家也都有心思。”旋即满面笑容:“不过,也就动动心思,连名帖媒聘都没有呢。”言下之意,林家结不结这门亲还两说。

姜母吃一惊,没料到秦氏竟捅破了窗户纸,反将她一军,一时脸涨成青紫色。大力咳嗽起来,姜曦云忙上前给姜母抚胸,姜丹云面露惊愕,后又幸灾乐祸。

姜翡云见不好,连忙上前亲热去揽秦氏的手臂,嗔笑道:“表舅母说什么呢。婚嫁大事可不同寻常,没得三五句话不对付就搅散一桩良缘的。”又亲手端了盏茶,奉上前道,“表舅母吃茶。”

秦氏把茶接过,用盖子轻轻拨弄茶叶。吹了吹热气,缓缓啜了一口。姜曦云正跪在床边的脚踏上,微微扭头,秦氏盯着她双眼看了一时,秦氏素来待她慈爱可亲,如沐春风,眼神从未如此冷淡犀利,姜曦云心里一紧,又将头垂下来。姜母心中恨恼,却偏偏发作不得,只闭着眼靠在枕上。

秦氏知姜家被她敲打软了,方才悠然道:“说起来,这事也是楼哥儿欠妥,不过爷们儿么,年轻时都跟馋嘴猫儿似的,陈香兰样样都好,也是大家闺秀的品格了,他多动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况楼哥儿这个年纪,哪个不三妻四妾,儿女成行,眼下他屋里就一个爱妾,不比那些个强百倍,做人得知足,是也不是?”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姜曦云的头,姜曦云不禁微微瑟缩。

秦氏又将手收回,看着姜母道:“当然,林家自然也有家规,倘若楼哥儿宠妾灭妻,不知轻重,照样请祖宗家法治他。”

姜丹云听秦氏这番话,知她仍有意让姜曦云嫁进来,不由失望,脸上便带了出来。

屋里又静下来,姜母撑开眼皮,脸上复又挂上笑,绵软下来,道:“外甥媳妇,老婆子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这话说出去,我这病就能好一半了。”言罢挣着起来,秦氏、姜翡云皆上前搀扶,姜曦云取了靠枕垫在姜母背后,又要服侍她吃茶,姜母摆了摆手,命众人退下,又道:“曦丫头留下。”

姜丹云面露愤愤之色,姜翡云一扯便将她拉了出去。

秦氏身子微微前倾,不动声色道:“您请说。”

姜母长长出一口气,拉了姜曦云的手拍了拍,对秦氏道:“外甥媳妇,方才说的话,有何冒犯之处,请勿挂在心上。”

秦氏道:“姨老太太言重。”

“只是楼哥儿对那小妾......也实在忒不像样,听说府里人喊她,竟将‘姨’字去了,直呼‘奶奶’,他竟也默许,赶明儿个再在前头加个‘大’字,还岂有正室立足之地?听说如今他还让小妾睡在正房里,这个事......于情于理也都不合规矩罢?心胸气量再大的女人,只怕也容不得这样一个妾。”姜母一行说,一行用帕子掩口,轻声咳嗽。

秦氏斩钉截铁道:“姨老太太,陈香兰与我林家有恩,此人容得下要容,容不下也得容,倘若实在容不下,婚事不提也罢。”

姜母吃一惊,朝秦氏望去,秦氏亦半眯了眼回视。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屋中雪亮,二人目光你来我往,姜母终颓然下来,神色憔悴,目光诚挚,看着秦氏道:“外甥媳妇,你也是有女儿的,将心比心,该知道我们心头滋味。”说着去拉姜曦云的小手,让她站起来,“我这个孙女,容貌。性子、品格都是一等一的,我有时候宁肯自己死了,都怕委屈了她。”

姜曦云双目中盈满了泪,哽咽唤了一声:“祖母......”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兼之姜母神色颓靡,形容衰弱,秦氏心也软了,叹口气去握姜母的手,道:“姨老太太放心,我们素来知好歹,倘若结两姓之好,必不会亏待了曦丫头,家里也绝不容许楼哥儿由着性子胡闹,这两日就叫陈香兰从正房里搬出去。日后样样比照妾室的例,不再逾越分毫。”顿了顿又道,“我已去信给家里,择日请官媒登门。”

姜母听了这话,心下满意。小妾过了门可腾出手再去收拾,如今秦氏有这样的态度便够了,脸上也有了些光彩,微微含笑。

姜曦云静静站在一旁,这算......林家让步了么?为何她心里仍堵成一团?林家掐准了她家上赶着嫁女的软肋,硬让她把陈香兰容下来,那个美貌温柔。才华横溢的小妾,林锦楼满心满眼里瞧着都是那个女人。

她头一遭觉得软弱无力,林锦楼极难驾驭,陈香兰除了一个出身,色色都不逊于她......她一生亦抱着才子佳人鸳鸯梦,盼着求个有情郎。心心相印,夫妻和乐......姜曦云胸膛里热得火烧火燎,整个人仿佛陷在泥沼里,待秦氏走后,她颓然坐在姜母身边。怔怔落下泪来。

话说香兰,回到畅春堂,屏退丫鬟独自回到房里,先落了一场泪。当下林东绣带着丫鬟来了,瞧见丫鬟皆站在卧室门口,探头往里看,因问道:“都杵这儿做什么?”

雪凝迟疑道:“奶奶哭着回来,自己在屋里,还不让人进去。”

画扇道:“中饭还没吃呢。”

正说着,灵清和灵素抬着炕桌来了,上面摆着几道菜。灵清道:“都热了两遍了,可不兴不吃东西。”

林东绣道:“罢了,把炕桌搭进去罢,我跟香兰一起用些。”说着先进了屋。

香兰两眼已肿成核桃,鼻子尖儿也红红的,见林东绣进来,连忙用帕子把泪擦了,哑着嗓子道:“四姑娘怎么来了?”

林东绣吓一跳,道:“哎哟,怎么哭成这样?谁那么大胆,给你气受?”又挨过去问道:“大哥哥欺负你了?”

香兰勉强笑了笑,只张罗二灵将炕桌搭到碧纱橱里的大炕上。

林东绣命丫鬟道:“蔷薇,回我那儿把那两坛子上好的酒取来。”又拉着香兰坐到炕上道,“一醉解千愁,咱们俩还不曾好好喝过呢。”

原来这林东绣也憋着气,方才回去,夏姑姑训斥她在诗社上举止“有违闺秀之仪”,“争闲气斗口舌,绝非贞静贵人,市井泼妇做派”等言,林东绣心里不舒坦,偏又寻不出一句反驳之言,只好耷拉着脑袋听了半天训,不免胸闷气短的,跑出来散闷,一路行到香兰这里,欲对着香兰吐吐苦水。

香兰正是心事重重,闷闷的在炕桌边坐了。林东绣倒也不客气,往桌上瞧了瞧菜色,又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命畅春堂的小厨房去做,道:“早就听说大哥哥这儿的厨子有手艺,还没怎么尝过呢。”当下蔷薇等人取了酒来,热热的筛了一壶,画扇在一旁斟酒,林东绣把酒盅举起来道:“我敬你一杯。”

香兰举起杯同她碰了碰,仰脖一饮而尽。那酒绝非果酒、黄酒等绵柔之物,又辛又辣又冽,香兰只觉火辣辣一团顺着喉咙烧到心里,极其难过,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林东绣吐了吐舌道:“我的娘,这样难喝的酒,怎会有人当成好物。” 见香兰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连忙拦住道:“不中用,待会儿你吃醉了,大哥可饶不了我。”

香兰将她手推开道:“今儿咱俩不就为了痛快一回么?四姑娘都把酒带来了,又何必婆婆妈妈的。”言罢又亲手给林东绣倒上,把丫鬟皆屏退了。

林东绣叹口气道:“也罢。”举起杯同香兰一碰,皱着眉饮了,只觉心突突直跳,脸已经红了,夹了一筷子菜,忽笑了起来,道:“这在三年前,谁想得到我会给你敬酒呢?当初你不过就是个怯怯懦懦的小丫头,曹丽环伸手就打你脸的。动辄呵斥,呼来唤去,如今你满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跟主子们论交情。她早就不知道沦落到什么地方当野鬼去了,可叹可叹,你说这个造化呀…”

“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就是好日子么?四姑娘,我心里一直跟明镜儿似的,如今我这风光都在皮儿上,什么跟主子论交,其实还是个玩意儿奴才,赶明儿个落魄了,兴许还不如那个野鬼呢。”

“啧。你就这点儿不招人疼,旁人夸你,你全盘接下来便是了,过着今儿想明天,照这么想下去。再过几十年,你我还都一抔黄土呢,累不累得慌呀。”

“想与不想,事情都那个样儿,又不是蒙上眼睛当瞎子似的过日子,这些就避得过去的,只怕贪了眼前欢。日后的下场更不堪…好好,我不说了,咱们吃酒。”

两人吃了些菜,又碰了一杯。

林东绣酒气上涌,话愈发多起来:“原先我不大瞧得上你,不过就是个丫头。脖子梗得比谁都硬,看着驯服,骨子里一副清高模样,好几遭还给我没脸,恨得让人牙根疼。这二年眼瞅着。你比原先柔和多了,细细处下去,倒觉着你是个好的,不是那等捧着笑脸,背地里藏奸的人。”

香兰勾了勾嘴角,把酒杯举起来道:“先前有得罪之处,敬这杯酒给四姑娘赔罪。”

林东绣吃了一口酒,又道:“我知你心里为何不痛快,不就因为姜家么?你想开些,大哥哥迟早要娶亲,姜曦云不是省油的灯,可太太和大哥到底还会对你维护一二。日后你受了委屈,来找我也使得,你救了我一命,又待我好,我心里有数。”

林东绣说话的功夫,香兰已灌了好几杯,睁着醉眼对林东绣道:“日后四姑娘便是永昌侯夫人,四姑娘求仁得仁,只是永昌侯年长,妻妾成群,又有庶长子,四姑娘真不介怀?倘若寻一个年纪相仿的读书人…”

林东绣冷笑道:“我是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倘若这门亲事十全十美,又怎会轮得到我?我图的便是荣华富贵一世安稳,倒也不觉自己受多大的委屈。”

香兰用力点着发沉的脑袋,抚掌赞叹道:“四姑娘,你说这番话,我倒真真儿是敬佩你了…”

林东绣见香兰满面通红,舌头短了,连忙又拦住道:“别再喝了,让丫鬟端碗醒酒汤来,回头我真跟大哥哥没法交代。”

香兰又把酒杯夺回来,咯咯笑道:“同他交代什么?我小心翼翼活到这个地步,好容易痛快一回,又要同谁交代!”一行笑,眼泪一行掉下来,又哽咽道,“我那命苦的傻妹妹…贪了眼前欢,瞧瞧是什么下场,如今沦落到什么地方做了野鬼…呜呜呜…”

林东绣皱眉道:“什么?妹妹?哪儿来的妹妹?”踉踉跄跄下地,去推香兰道:“不成了,你真吃醉了。”赶忙命丫鬟将酒撤了,再端醒酒汤来。

此时林锦楼从前头散了宾客回来,一进门便瞧见香兰抱着酒壶还要喝,林东绣和丫鬟们正在一旁哄劝,林锦楼登时就黑了脸,道:“干什么呢?”

丫鬟们吓得不敢动,林东绣道:“我同香兰吃了点酒,不成想她不胜酒力醉了…”

林锦楼上前一把拉起香兰,看着她酡红的脸和浑身酒气,皱着眉道:“醒酒汤呢?”

香兰醉眼朦胧的看着林锦楼,忽连踢带打的挣扎起来,口中嚷道:“我不想见着你,滚一边儿去!”

林锦楼火冒三丈,把香兰摇了两摇,摇得头上的钗环都掉在地上,咬着牙道:“你他娘瞧清楚点,跟谁说话呢!你就给我作死罢!”

林东绣不禁瑟缩,小声道:“哥,你手轻着点…”

林锦楼恨恨的瞪了林东绣一眼,伸手指了指她,又把丫鬟手里的醒酒汤接过来给香兰灌下,香兰拼命挣扎不肯喝,醒酒汤倒是洒了大半,又拼命咳嗽起来。

林锦楼气得要命,松手把香兰搡在炕上,恨声道:“你就作死!你就作死!待会儿太太还让你过去,看你怎么办!你是出息了,啊?前头爷刚给你做脸,你在后头就来这一手,你可对得起爷!”

林东绣赶忙过去拍香兰后背,又用帕子给她擦脸,道:“大哥,她是吃醉酒了,难免说昏话…”

林锦楼瞪了她一眼,道:“你还在这儿磨叽什么?雨也小了,还不快滚?”

林东绣不敢惹这霸王,脸上端着笑道:“那我告辞了。”临行前又忍不住回头道,“哥,你怜香惜玉点…”见林锦楼又瞪她,忙不迭的回头去了。

林锦楼看着香兰歪在炕上难受,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又要酒,恼得吐血,林锦楼恼得手都抖了,起身狠狠的回卧房,“砰”一声把门摔得山响。丫鬟们咬指啖舌,大气儿也不敢出,只默默的服侍香兰,忽听门又“啪”一下开了,林锦楼已换了衣裳走出来,冷着脸把香兰抱起来,弄到卧室大床上去了。又见画扇拿了条毛巾过来,一把夺下,给香兰擦脸,又把醒酒汤端来,捏着香兰的嘴给她灌了。香兰难受,终于哇一声吐出来,幸而灵清在一旁捧着痰盂伺候着。

 

281 母子

林锦楼咬牙道:“喝高了难受不是?活该!”说着起身甩手就走,刚走两步,听见香兰对着痰盂呕,又忍不住回来看看,扭头对站在门口的灵素等人喊:“赶紧端催吐的汤水来,书染!看张太医到哪儿了,让他过来!马上!”丫鬟们答应着团团围上来,林锦楼嚷完气咻咻在椅上坐了生闷气,时不时起身往香兰那儿瞧一眼,又坐回来,脸黑得如锅底一般。

香兰吐了几回,身上舒服了些,神智也清了,唯头痛欲裂,漱了口,重新换过衣裳,头上只绾一个髻。不多时张太医便气喘吁吁的来了,诊了一回,对林锦楼道:“府上姨奶奶吃多了酒,我开个方子吃两三日便是,这两日用清淡些即可。”见林锦楼虎着脸又赔笑道:“方才诊过脉息,姨奶奶身子比先前调理好些,老朽再换个方子吃吃看,兴许两三月之后便有喜讯了,还请林将军不必挂碍。”

林锦楼听了此话,容色稍霁,赏了丰丰厚厚一个红包,送张太医出了门,复又返回来,只见丫鬟们将幔帐撩开,香兰半靠在床头发怔。林锦楼走过去瞧瞧她脸色,只见惨白的一张脸儿,眼又红又肿,因问道:“舒坦了?酒醒了?”

香兰看了他一眼,并未吭声。她头目昏然,止不住恶心,如今酒意已过,神志清醒直面惨喇喇的日子,她心里又一阵阵发沉。林老太爷远居金陵,林长政外放山西,秦氏主不了林锦楼的事。整个林家唯有林锦楼说了算。姜曦云看似甜美娇憨。实则精明厉害,而她深深困在这宅子里,还有一双无力的父母,真个儿走投无路,后退无门。再想到妹妹,香兰愈发伤心,嘉莲自幼就比她机敏伶俐,未曾料竟然死得这样惨烈。她自问换做自己。只怕会咬断了牙继续忍下来,这几年她忍了太多,已觉不出委屈的滋味了,愁闷绝望,前路一片黯淡,她在泥泞前行里苦吟不休,每一次退让前方都有更大的浪迎面砸下,她怕得很,怕自己像妹妹一样,更怕这样的日子没个尽头。她长长叹了口气。扭头去看海棠几子上的兰花。

林锦楼沉默良久,舒一口气。道:“你歇着罢,爷打发丫头跟太太说一声,让你明儿个再去见她。”说完起身出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香兰闭了眼,在靠枕上歪了一回,又听见脚步声,林锦楼又折回来,手在她额上摸了摸,香兰微微睁开眼,林锦楼正坐在床边,窗外雨未停,屋里燃着一盏灯,烛光照在他脸上,映出英挺的五官。

林锦楼又摸摸她的脸,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到而耳后,轻声道:“头还疼?想吐么?喝水么?”

倘若林锦楼对她横眉立目,反倒让她心里好受,可他轻声细语的,香兰不知为何,眼泪“哗”一下又淌下来,林锦楼伸出手给她抹眼泪,低声道:“再哭就该瞎了。”

香兰掩面哽噎,林锦楼把她抱起来,拍拍她后背,香兰伏在林锦楼肩上,哭得不能自抑,林锦楼抚了抚她后背,侧过头在她耳边道:“知道你今儿个诗社受委屈了,爷心里头有数,可再委屈也不能吃醉酒,你又没酒量,这不作践自己身子么,爷在前头给你做脸,你不能回过头自己落自己脸面罢?况,老袁是个外男,你不该跟他私下见,纵有德哥儿跟丫头们在,让人知道了也嚼舌头根子。”听香兰哭声小了些,又将她推开忍不住问,“你到底跟老袁说什么呢?”

香兰低着头,用袖子抹了一把泪,静静道:“我问了德哥儿亲娘是怎么没的,可怜她那样惨,也怕我自己......日后同她一样。”

林锦楼皱起眉:“她哪样?”

“她是让侯爷与正室逼死的。”香兰抬起头,一双深潭似的眸子定定的瞧着林锦楼,容色极其平淡,双眸却不胜凄清迷惘之色。

林锦楼胸口一跳,看着香兰,脸上的容色便渐渐阴寒了。

香兰身上难受,不管不顾将这话扔出去,此刻又隐隐两分悔意,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她不敢再去看林锦楼脸色,只闭了眼靠在床柱上。

此时只听春菱站在门口禀道:“回禀大爷,太太来了。”

香兰闭着眼,知道林锦楼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出去了。香兰方才长长出一口气,她又哭一回,头疼如针扎,实在挣不过,哎哟一声倒在床上。

当下林锦楼出了卧室,只见秦氏正坐在厅里椅上品茶,林锦楼下手椅上坐了。秦氏盯着他上下打量几遭,见他阴沉个脸,因问道:“这是怎么了?拉这个脸给谁看呢。”

林锦楼端起成窑五彩小盖盅,一面吃茶一面点头敷衍道:“无事,方才应酬宾客累的。”

秦氏见长子面有疲色,忍不住心疼:“你刚伴驾回来,好生歇两日,不必要的亲戚朋友就不见了罢?再累个好歹的。况姜家长子半个月前启程进京,这两日也该到了,只怕他们来,你又不得闲儿了。”

林锦楼满心里记挂着香兰的事,听母亲提起姜家,愈发不耐烦,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秦氏“啪”一声将茗碗放在桌上,恼道:“你这是同谁说话呢?你还恼上了?你纳几个小老婆,宠谁偏谁我不管,可姜家是老太爷和你老子相中的,既要做亲家,就该给人家这个脸!你三番五次抬陈香兰,姜家能不恼么?姜家老太太如今气得躺床上,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我还得替你从中说和打圆场,你这是孝顺你老子娘么?”

林锦楼拧着眉道:“姜家要不乐意就别结这个亲。”

秦氏立着柳眉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见林锦楼拧着眉,亦是一脸烦恼模样,知她这大儿子脾气暴。自己疾言厉色反倒不中用。忍着气道:“我忒命苦。老爷老爷指望不上,小儿子一团孩气,老大还一天到晚的添乱气我,一句话说不对付还敢给我甩脸子,可叹我这个命......凡人到我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儿孙绕膝,媳妇儿在前操持着尽孝,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得管这个。管那个,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说着眼眶红了,举着帕子拭泪。

林锦楼见母亲落泪,赶紧把满心的躁恼压了压,勉强陪着笑道:“好太太,我的亲妈,恕我这一遭罢,今儿我真累着了,又灌多了黄汤,头还蒙着呢。方才胡说八道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您大人大量,可别跟我一般见识。再说我是亲儿子,您跟谁恼也不能跟我恼不是?”

秦氏正勾起心事难受,听林锦楼如此说,心里的埋怨也散尽了,抬头向地下啐一口道:“知道是亲儿子你还气我。”

林锦楼道:“没有,没想气您。”说着凑上前把秦氏手里的帕子拿过来给母亲拭泪。

秦氏一把将帕子夺回来瞪了大儿子一眼,帕子蘸了蘸眼角,才说:“头怎么蒙了?要不舒服,赶紧喝碗木樨解酒汤,过来,让妈瞧瞧,这些时日你一直在外头,受苦了罢?你祖父和你爹都不在京里,你就是家里顶梁柱了,你有个好歹,让我们指望哪一个?”

林锦楼便让秦氏拉着手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秦氏心疼道:“果然是瘦了。”

林锦楼翻着眼睛道:“妈,您瞧糊涂了罢?我一直都这样,哪儿也没瘦。”

“谁说的,你在御前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胆的,舒坦得了么。”秦氏说着叹口气,“你就是房里没个妥帖的人照应,陈香兰再好也不是名正言顺的老婆。听妈一句话,常言道‘一代无好妻,十代无好子’,先前你那媳妇儿娶错了,如今再不能由着你性子乱来!就凭你抬举陈香兰的劲儿,也就娶来个面人儿才能容得下,可缩手缩脚性子的,你日后领得出去么,这偌大的家她镇得住么?还不够给家里丢人,让我操心的。姜曦云纵有些不是,可也是姑娘当中顶顶出挑的,天底下哪有八面见光、十全十美的好事,挑来选去,还是她比旁的姑娘出挑些。你爹前几日来信上也说,姜家如今受了申饬,皇上只罚姜学成一年俸禄,又降了他一品,可见仍留了圣眷的,况他们家还有个成器的长子。这利害关系你比我清楚得紧。”

说来说去又转到这一茬,林锦楼又把眉头拧了起来,秦氏顿了顿道:“娘知道陈香兰是你心上的人,这女孩儿也着实招人疼,有我在也不会委屈了她,等开春择一天日子风风光光纳她进来,我亲自给她做席面,不过她这个身份…先前你没老婆还好,如今眼见要跟姜家议亲了,不好再让她住正房里,我已答应姜家,这一半天就让她搬出来。”

林锦楼立时不悦道:“这事您怎不同我商量就答应姜家了?”

秦氏恼道:“这事明摆着,要如何商量?如今总得退一步让姜家舒坦。”

林锦楼绷着脸道:“不行,不能搬。”

“为何?你打算将她供在正房里一辈子不成?”秦氏越说越怒,站起身往林锦楼跟前走了两步,咬牙道,“还是要宠妾灭妻生生气死我?”

“不是那么回事......就是不能搬......我不准。就算搬也不该这样搬出去。”如今让香兰从正房里搬了,先前他百般的抬举就如同笑话一场。林锦楼站起身便往要出去,他已忍不了坐在这里,眼前浮现的是香兰苍白娇弱的脸,平淡沧桑的神色,两眼里隐隐含着水光,全然无助,对他说:“怕我自己......日后同她一样。”

秦氏怒喝道:“你给我站住!”她一生要强,连林长政都让她几分,偏管束不了长子,气得忍不住哽咽道,“我......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

林锦楼满心烦恼,可眼见秦氏又恼上来,只好折回来道:“这事您就甭操心了…”

“我能不操心么,从小到大,你就这上头吃亏,除了你祖父,竟没人管得动你了?我还是不是你亲娘?”

“是,是,谁也没说不是。”林锦楼凑上前给秦氏捏了捏肩,“这事我自有分寸,倘若出了岔子,你让祖父捶我,他老人家用拐杖打死我您也甭拦着。”

“呸!胡说八道!”

“行了,我房里的事您就甭管了,就算搬出去也不在这一两天…明儿个我请戏班子来唱两场,解解腻歪。”

林锦楼将秦氏哄走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为了讨亲妈欢心,他强忍着听秦氏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家常,间或唠叨他一回,又陪她看给刺绣的花样子,评说哪个好看,生生受一回折磨,比他行军打仗还累,他耷拉着脑袋回卧房,香兰还未醒,正躺在床上酣睡,身上盖一床菱花薄绸被,眉头微微皱着,嘴儿微微撅起,双颊红润,小孩子似的天真脆弱。林锦楼的容色便慢慢舒展了,他轻轻碰了碰香兰的嘴唇,坐在床边默默瞧着她,良久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秦氏回了住处,命丫鬟奉上笔墨纸砚,铺开先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寄给林长政。又字斟句酌写了另一封,寄给林昭祥,两封信皆通读一遍,又重新另抄一份,吹干墨迹,用蜡封好,把吴妈妈唤进来道:“这两封信一封给老太爷,一封给老爷,让你两个儿子亲自去送,务必妥帖。”吴妈妈应下,又忍不住问道:“太太您这是…”

秦氏叹一口气道:“还不是楼哥儿那个不省心的,他乱来我管不住,这事报与老太爷和老爷知晓,由他们拿主意罢。”见桌上放着一碗藕汤芋圆,便命给梦芳院送一份,想到林锦楼提及香兰吃多酒,身上不爽利,犹豫片刻,终于打发丫鬟也去给香兰送去了一碗,不在话下。

梦芳院明堂中,木雕佛家七宝大屏风后,若晴轻言轻语道:“…春菱就是这般说的,林家太太让香兰从正房搬出去,林家大爷死活给拦下了,您看这事儿…姑娘,咱们还要接着忍下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