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曦云只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发怔,若晴见她面色苍白,不敢再说,静悄悄的立到一旁。

282 药(一)

姜曦云怔怔的在鼓凳上坐下来,形容恹恹。若晴轻声道:“老太太素日里拿姑娘当眼珠子,旁人一根手指头也休想戳到姑娘身上,可这一遭只怕老太太也有心无力......唉,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林家大爷如此这般,又要气个出个好歹了......”说着叹一口气,又宽慰姜曦云道,“好在大爷将要进京了,咱们还有大姑奶奶,到时候自然有人给咱们撑腰,倘若林家想结这门亲,必要同咱们有个交代。”

姜曦云心如冰窖,正精疲力竭,闻言轻轻嗤笑一声:“给我撑腰?如何撑腰?撑到什么地步?难不成这门亲事作废?父亲这一遭未出大难,可到底得罪了东宫,一个不好断送仕途,兴许还要牵扯大哥,林家势大,又得圣眷,即便是爹爹为官鼎盛时,这门亲事都是咱们高攀,更勿论如今的情势了。别说林锦楼宠一个小妾,就算七八房姨娘,我还是得捏着鼻子嫁进来。我该如何?央告大哥告诉林锦楼‘把你那小妾赶出去,日后不准进门’,还是忍一步,等我嫁进来,由着林锦楼把陈香兰供到天上,我再跟她斗法?老太太是心疼我,只是也无能为力罢了,再宠爱的孙女,也敌不上日后家族前程,这个我心里明白的。”说着又轻轻叹息,仿佛自言自语道,“只是日后要当个木头人,我不甘心罢了。”

若晴面目愀然,只默默将一碗盛着消暑小吃的蓝珐琅仕女小圆碗放到桌上。姜曦云精于吃,对口腹之欲追求甚高,尤以体丰怯热,夏日每天必食一碗冰镇的甜瓜果藕、杏仁豆腐,只是她心思沉乱,也无心搭理了。

当下门帘上系着的银铃响,巧慧提了个戗金包银的食盒走进来笑道:“太太那里做了藕汤芋圆,记得是曦姑娘爱吃之物。便命送来一小锅,请姨老太太、两位姑娘慢用。”说完将食盒放下,姜曦云勉强挂了笑应酬,命若晴拿了十几个钱打赏。

巧慧走后。若晴把锅盖掀开,先盛了一碗给姜母送去,回来见姜曦云看着那锅子发呆,便又盛出一碗,放在姜曦云面前,轻声道:“姑娘好歹用些。”

姜曦云勉强鼓起精神,端起碗,用勺子舀了放到口中,一面吃一面愣神,若晴又重新端上一盏香茶备着漱口。又迟疑道:“姑娘,那过几日大爷来了,咱们提还是不提?也不能由着林家欺负到头上来。”

姜曦云把碗盏放下,眼目间已恢复清明,用帕子擦了擦嘴。淡淡道:“自是有法子的。”

因用过甜汤,姜曦云晚上便未再用过饭,服侍了姜母一回,便梳洗一番早早睡下,却在锦帐里辗转反侧,心乱如麻。内宅里的阴私手段她也是见识过的,任她什么狐媚魇道的娇姬美妾。她全然不惧,只是这一遭,老天让她遇着的对手竟然是朵娇弱的兰花。倘若是装蠢扮可怜的还好,她用什么手段心里都不会有挂碍。可这陈香兰偏偏真的是一朵娇弱的兰。她其实不大瞧得上此人,她先前以为陈香兰同她一般,皆是外表扮拙内藏精明之辈。可方才听若晴转述春菱讲起香兰过往,才知陈香兰当真是一股呆气,老实单纯,穷一股酸气。

她姜曦云自幼聪慧过人,眉眼通挑。祖母总爱宠的搂着她说:“我们曦丫儿有一万个心眼子,悟性也高,为人处世活络,旁人一个弯儿没转过来,曦丫儿已经想好后三句怎么说了,又精明会权衡,哎哟哟,活脱脱一个小人精。”

反观陈香兰。看着性子和气,无毒无害,处处退让忍耐,心甘情愿把好处让别人占了,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明明生得貌美,琴棋书画颇有造诣,却不会争也不会抢,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倘若换成她,过这样的日子早就憋屈死了。

美貌,有才情,老实,出身下贱,说实话,她当真恻隐惋惜过陈香兰,倘若此人与自己并无利害纠葛,兴许也能做个朋友,可是为了自己,她没工夫可怜别人。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慢慢攥紧了。

第二日,姜翡云又来探望姜母,听若晴讲了昨日里一番事故,不由气鼓鼓的,对姜曦云道:“五妹妹太好性子了!林锦楼也没这么霸王的,欺负咱们姜家没人了不成?”

姜曦云很天真道:“这也没什么呀,大表哥如今房里也没个能伺候的人,把香兰留在正房里,有什么不对吗?”

姜翡云戳了姜曦云脑门一记,道:“你呀,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都让人欺负到脸上了,论着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可林家是要跟咱们结亲的,你还在府里住着,林锦楼就公然如此宠爱小妾,太下咱们家的面子了。”

姜曦云很为难扭捏着:“香兰又没做什么,况她是大表哥心尖上的人,倘若因为此事争持起来,咱们也没体面不是。”

姜翡云道:“这有什么,我再替妹妹出头便是。拿纸笔来,我亲自写信给大哥,让他来给你主持公道。”

姜曦云心中称愿,口中仍百般劝阻。姜翡云果然写了一封信,临行前拉着姜曦云的手道:“那陈香兰生得貌美又会处事,果然是个对手。只是太过迂腐傻气,远不及你机灵,倘若陈香兰是你这样的性子,我才要捏一把汗,她这样的,你又惧怕什么?倘若日后我有了女儿,能有五妹妹一半我就知足了。”

姜曦云只是微微含笑。

展眼过了七八日,林锦楼公差在外,不得归家,秦氏特特将姜曦云叫到跟前安抚一番,又含蓄道:“我们家那个老大,最让人不省心,可还算明理。我就盼着日后有个像你这样妥帖的女孩儿能管管他。”

姜曦云扭着衣角装傻:“他是大表哥,我去管岂不是乱了规矩么?大表哥是成大事的人,自然不拘小节的。”

秦氏叹一声道:“你这孩子真是个厚道的。”把姜曦云往怀里揉了一回。

从秦氏屋里出来,姜曦云见香兰带着丫鬟抱两册书走过来,二人眼神相撞,香兰敛裙行礼,姜曦云亦还礼,两人遥遥相望,皆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开。

待姜曦云走过去。画扇道:“曦姑娘似是从太太那屋出来的。”

香兰点了点头。当日她醉酒醒过来,小鹃等人便悄悄同她说太太曾来过,传了姜家的意思,让她从正房里搬出来住。只是林锦楼没答应。香、曦二人原本面子上还说笑几句,经这一遭变故,相见反生尴尬,倒不如不见。

香兰幽幽叹了口气。林锦楼又忙起来,前两日命她收拾了一箱东西,点了人马走了,临行前又嘱咐她:“按时吃药,柜子里有银子,缺什么打发人买去,烦了闷了去找人说说话。别光在房里画画,回头眼都瞪瞎了。太太那头该请安请安,她说什么你都别过意,横竖等爷回来。”

香兰只低头听着,她对应付林家上下一丝兴趣皆无。林锦楼又道:“爷过两日就回来,回头带你去郊野逛逛。”香兰偷偷瞄着林锦楼,只见他一身官衣,头上一顶乌纱,愈发显得他眉宇间英气勃勃,沉稳干练,林锦楼摸了摸她的脸儿便走了。等她回房。只见床上扔着一副护膝,正是姜曦云做的那副,原本她这回放到箱子里让林锦楼带去的,再四下一瞧,自己做的那副护膝原本放在针线笸箩里,这会儿却不翼而飞。余光瞥见小鹃一干人正小心翼翼的瞧着她。她盯着那副护膝看了半晌,便默默的收了起来。

香兰站着发一回呆,忽听背后有人唤她,转身一看,正是姜丹云带着丫鬟走过来。见香兰笑道:“原来是你在这儿。”

香兰点头笑道:“丹姑娘。”这些时日姜丹云时不时往畅春堂里去坐坐,想同她嚼两句姜曦云的闲话,香兰并不肯十分应承,每每用话岔开,只用好茶好点心招待。

姜丹云扇子掩着口笑道:“方才我瞧见了,你碰见我妹妹是不是?她没搭理你,香兰姐姐也别放在心上,我那个妹妹天生就是那个性儿,你要是对她有好处,包管她那一张嘴甜死个人,哄你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你要是跟她不对付,哎哟哟,那张嘴儿就跟刀子一样,把你气得要死,还抓不着她的茬。我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亏了......眼下我那妹子是瞧你不顺眼,为着什么,姐姐是明白人,也不必我多说。当心她满肚子心眼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头害你一下,把你按到泥巴里,她还能装没事人似的继续卖乖讨人喜欢。”又笑了笑道,“我看姐姐也是十分的人才,必不愿屈居人下,何况又得大表哥喜欢,就愿意让她这样在头上得意不成?”

香兰见姜丹云又挑唆,并不十分想听,口中道:“多谢丹姑娘好言。太太让我给她送抄的佛经,正在房里等我呢,改日再同姑娘细聊。”言罢便带着画扇去了。

姜丹云看着香兰背影,一时怒从心头起,暗道:“香兰这小蹄子端什么穷清高的架子?”想到畅春堂一应摆设,及香兰从头到脚一身体面金银绫罗,想到自己日后要嫁个耕读人家,当正头娘子也无这样的姨奶奶风光,再想到日后姜曦云要成为林家大奶奶,只怕压得她一辈子都不得翻身,待过几日她大哥来林家便要将她接走备嫁,不由掉了两滴泪,又想到这几日姜曦云、若晴主仆同她泄出的几句话,暗道:“甭以为你们日后就能有太平日子,临行前姑奶奶要将你们搅个天翻地覆!”

闲言少叙。天气渐凉,暑气将除。这日家里接着林锦楼家信,说下午便要归家,姜家大爷姜尚先早已递了帖子,林锦楼订在今日下午会客,另有袁绍仁送德哥儿前来小住,命家中准备。

待到午时,林锦楼便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草草吃了些,又去洗澡,刚换过衣裳,姜尚先便到了,林锦楼便到前面会客。不多时袁绍仁亦带了德哥儿来了,安置在外书房里,桂圆连忙端茶招待。

袁绍仁问道:“怎么光你在?吉祥和双喜呢?”

桂圆道:“双喜出去了,吉祥在大爷身边伺候着,姜家大爷来了。”

袁绍仁皱起眉。只听德哥儿道:“我去找兰姨。”从椅上蹦下来,便撒开腿跑了出去,暂且不表。

却说香兰这里,春菱正在小茶房里煎药,这原本是灵素的活计,因灵素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便移到罩房去住,这一件便落在春菱头上。春菱起先不愿,逢人道:“倘若奶奶吃药有了好歹,岂不是我的罪过?”书染训斥她一回,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煎药去了。

虽说刚出伏天,到底气闷,春菱扇着炉子,汗珠子便滚滚滴下来,想找个小丫头子替她扇火,起身往窗外一望,只见别的小丫头子都玩去了,只有朝露站在阴凉处踢毽子,这朝露是书染的贴身小丫鬟,春菱使唤不动,正暗自皱眉,却听见说笑声,探头一望,只见姜丹云、姜曦云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

春菱一见,连忙从屋中迎出来,笑道:“二位姑娘怎么来了?”

姜曦云笑道:“四姐姐非拉着我过来。”

姜丹云道:“我们俩来找香兰姐姐说说话儿。”

春菱道:“哎哟,这可不巧,袁家的小少爷来了,刚姨奶奶领着他到小园子里逛去了。”

姜曦云立时道:“既如此咱们就回罢,我走一回脚都酸了。”

姜丹云道:“急什么,你脚酸了,我口也渴了,正巧这儿是茶房,咱们讨口水喝。”

春菱忙道:“赶紧里面请。”引着二人入内,亲自涮好杯碗给二人倒茶。

姜丹云因问道:“这炉子上煎的是什么药?”

春菱道:“这是给屋里那位姨奶奶煎的。”

姜曦云不动声色瞧了姜丹云一眼,捧着茶吃了一口,道:“这屋里药气大,我出去散散。”便捧着茶走出来,引着春菱站到茶房门口,背对着屋里,口中一长一短的说话。

姜丹云心跳如雷,她心中本也犹豫纠结,想着若无时机下手就算了,未曾料到姜曦云竟然同春菱站在门口说笑,她也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遂颤着手脚站了起来。

283 药(二)

姜丹云走到炉边,轻轻将砂锅的盖子挪开一道缝,另一手伸到跟前,微微一抖,便从袖中滚出七八粒乌黑的药丸,尽数掉进药锅里。姜丹云只觉口干舌燥,手脚发麻,此时忽从窗外飞进个东西,“啪”一声正掉到她脚边,姜丹云吓得“哎哟”一声,双腿虚软,抖成一团,险些栽歪到地上,一粒药从袖里掉出来不知滚到何方。

姜曦云和春菱俱吃了一惊。

只见朝露从窗外探头进来,缩手缩脚道:“我的毽子......”

春菱劈头撵着骂道:“撞丧的小蹄子,竟踢到屋里来!回头落到药锅里,撞丧撞碎了,有你好看!”

朝露毽子也不捡,一溜烟的跑了。

姜曦云连忙进屋,挽住姜丹云的手臂,笑道:“方才那一下把四姐姐唬着了,瞧这一头的汗。”只见姜丹云浑身发抖,面如金箔,再一碰手,冰凉冰凉的。姜曦云便道:“既然香兰姐姐不在,我们便回去了,赶明儿个再来跟她说说话儿。”言罢扯着姜丹云便走。

姜丹云迟迟疑疑,一步两回头去看那药锅,却从窗外瞧见春菱把砂锅盖掀开,用屉布筛着,药汁将缓缓倒入绿豆釉彩荷叶碗中,姜丹云只觉胸口怦怦直跳,不由一阵乏力,良心犹自挣扎,却一片茫然,恍恍惚惚随着姜曦云去了。

却说春菱,因一心倒向姜曦云,手里的活计也不十分精心,原该两刻钟煎得的药,一盏茶功夫便倒出来交差了事,用洋漆盘子托着,送到房中。恰赶上香兰领着德哥儿从园里回来,德哥儿手上拿着一枝花儿忙忙的去插瓶,小鹃将药碗接过来问道:“这么快就得了?”春菱垂着眼皮“嗯”一声,转身便走了。

小鹃冷哼。把药端到香兰跟前。先前香兰吃药都由书染亲自盯着,后来书染见香兰乖顺,每次的药都乖乖用了,便渐渐交由小鹃等人。小鹃心疏。旁的丫鬟们皆不敢死盯着香兰服药,她或将药悄悄倒在花盆里,或痰盂中,有一顿没一顿的,故而今日亦想着把小鹃支出去将药倒了。

孰料听见门帘子响,林锦楼走进来取东西,德哥儿见了,扑过去脆生生喊了一声:“林叔。”林锦楼摸摸他脑袋,笑道:“好小子。”又抬头瞧香兰,眼睛一溜。瞧见桌上的药,便道:“怎么还不快喝了?一会儿药该凉了。”言罢亲手递与香兰。

香兰无法,只得接过来。林锦楼亲自打开箱子挑了一把剑,拔腿欲走,见香兰还捧着药碗发怔。便皱着眉道:“怎么还不喝?”

香兰只好喝了几口,林锦楼一行转身出去一行自言自语道:“傻妞儿,真让人不省心。”香兰见他出去,立时把碗放下来,把剩下的小半碗药倒在痰盂里,见德哥儿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瞧着她,便对他眨眨眼。悄声笑道:“这药太苦了,兰姨不爱吃,别同旁人说,好不好?”

德哥儿立刻把腰间的小荷包掏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床上,拣出个美人肩瓶儿。递上前道:“我这儿有松仁糖,吃这个就不苦啦。”

香兰心里一下又暖又软,一把将德哥儿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

却说姜家姊妹回到梦芳院,姜丹云迷迷瞪瞪。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自己床上出神。她到底不是恶毒之辈,只觉做了此事,并非有她想得那般痛快,反倒心惊胆颤,不觉滴下泪,直直呆坐着,心里千思万想,翻腾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清芬拿着针黹从外头走进来,口中道:“姑娘让我绣的花样子已经得了。”见姜丹云直眉瞪眼,满面紫胀的出神,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上前一摸姜丹云的头,只觉一手冷汗,不由骇了一跳,猛摇了姜丹云几下,惊道:“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姜丹云方才回过神,忍不住“啊呀”一声,抱着清芬的胳膊哭了起来。暂且不表。

姜曦云则径自去了姜母房里。姜母方才已见过了长孙,自觉心中有靠,又因姜尚先登门为着姜曦云的亲事,可见事情已九成已定下了,心中不由喜忧参半,可脸上的气色已红润起来,正合目盘膝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姜曦云甩开鞋上了炕,自顾自埋在姜母怀内,姜母张开双臂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背。

姜曦云闷声道:“祖母,我......我心里憋闷得难受......我是不是变坏了?我早听流苏说四姐姐从二表嫂那里捡来的断子绝孙药,四姐姐为人好妒,又羡慕我的婚事,我唯恐她下给我吃了,昼夜严防守着她,好几遭她都未能得手。大表哥拼命抬举香兰,我自然不喜她!更何况表舅母也护着她,日后我嫁进来也未必能降伏之,只怕日子处处掣肘,犹如傀儡,我......我就故意向四姐姐露口风,说香兰每日都吃药,又赶在春菱当班时特特领着她去,四姐姐给我下不成药,胸中恶气没出撒,她那睚眦必报的脾性,只怕要给香兰下药嫁祸与我,搅黄这门亲事,我便借刀......我,我算计人了,可......可我也不想这样做!”一行说,泪一行滚下来,呜呜哭个不住。

姜母慈爱的抚着姜曦云的肩膀,低声轻哄着:“曦丫儿,莫要哭了,乖孙女......祖母都知道,都知道......一早流苏就告诉我了。”说着捧起小孙女儿如花似玉又哭得涕泪横流的脸儿,道,“这世上谁不想光明正道活着,谁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可有几个人能够呢?”

姜曦云直直看着姜母,只见她脸色沧桑,添了几道皱纹,显得愈发苍老了,心里一酸,眼泪又滚瓜似的滴下来。自她发觉陈香兰地位超然,就开始不住思量。那女孩儿生得美貌,琴棋书画皆通,虽她觉着那些风花雪月的调调一无是处,奈何林锦楼喜欢,况香兰所长,正是自己所短。如此一个贵妾,怎能不让她坐如针毡?她原也打算日后嫁进来再慢慢收拾,可秦氏那天维护香兰一席话,却让她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来,彻底灰了心。故而才想出这个法子......

姜曦云内心凄惶,又恨自己引姜丹云做出这等事,哭道:“这事必要有个交代,倘若要保全姜家声誉,春菱就要推出去顶缸,她原是一心跟我的,我竟......算计了她......”

姜母若无其事道:“这是没法子的事。”

姜曦云一惊。

姜母眼中精光闪动,道:“我问你,倘若春菱没有背主,你会如此行事么?春菱这样的心性,你日后敢用她么?倘若咱们姜家地位与林家比肩,区区一个妾,还会让你如此顾忌么?”

姜曦云哽咽道:“自然不会。香兰的丫鬟独独她主动凑过来,这样的人,孙女自然是不敢用的......倘若咱们家同林家一般,祖母自然会同林家太太提,不说把陈香兰打发了,也不能把她捧到这般田地。”

姜母容色平静,缓缓开口道:“可算脑筋还开窍,咱们姜家本就比林家差些,如今又伤了元气,你一个庶出的女孩儿,娘家不够得力,嫡母与你不亲,亲娘身份卑微,嫡亲的兄弟远在浙江,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你老子还指望借由你这一层同林家交好,日后能提携全家,这一层一层的利害,你该心里明白,日后嫁到林家,你想活得舒坦,就该把招子放亮些。”

姜曦云一怔,顾不得擦腮上的泪,呆在那里。

姜母伸出手,缓缓将小孙女脸上的泪抹了,目光爱怜,道:“林锦楼迷恋陈香兰,一心一意要让她生孩子,全然不顾咱们家脸面,倘若日后生出庶长子,你该如何尴尬。你若不算计,日后委曲求全过日子,处处忍让,低声下气,你可愿意?”

姜曦云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姜母长叹一声,忽振奋精神,冷声道:“算计人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药是你四姐姐下的,与你无甚相干,你又没特意去害谁,横竖不过春菱那个丫头,还有那个陈香兰,旁人又没少块肉......哼,你比陈香兰心眼多,领悟力也比她高,从小就知道察言观色,又会结交人。她会甚?不过整天扎在屋里写几笔字,画几幅破画儿,再迎风掉几滴眼泪儿,委委屈屈,缩手缩脚,倔强执拗,就算老实没心眼又如何?即便她也是千金小姐,问问哪家豪门愿意求这样的女子为妇?我问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女儿,是愿意像她还是像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儿子求娶儿媳,愿意娶陈香兰那样的,还是你这样的?”

姜曦云已然目瞪口呆,嗫嚅着,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姜母慢慢道:“只是那陈香兰颇会邀买人心,你好生想想,日后嫁进来,如何管束她罢。”

姜曦云怔怔道:“她日后只怕再生不出子嗣,不过是个花瓶儿......”

 

284 不忍(一)

林锦楼只觉头上一个炸雷轰下来,身上晃了晃,双眼通红,一把揪起张世友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秦氏惊呼道:“楼哥儿,休得无礼!”

林锦楼只觉得浑身发冷,可额上的汗却冒出来,那碗药是他亲眼看见香兰喝下去的......他不敢再想,他在两军阵前,几番经历生死,已是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可这一遭却觉得浑身虚软,惊诧,震怒,后悔一时全涌到他脑顶。怪道香兰面上一丝血色皆无,孱弱、瘦伶伶的倒在床上,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张世友唬了一跳,忙道:“林将军息怒,听下官把话说完,这药丸子药性虽烈,幸而未尚未化干净,减了剂量,这病便有三分治得。再者,上一遭下官重新换了方子,用的药跟这断子丸的药性相冲,又化了些药性,便由添了二分拿手了。方才又及时为姨奶奶用了药,乃是下官祖传的秘方,又增三分好处。如此八成的把握,日后仔细调养,不沾累沾凉,余者便看医缘了。”舔了舔唇,战战兢兢道,“即便是天下绝世好药,也有治不得的病,下官......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林锦楼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松开手,亲自为张世友抚平衣褶,眼神冰冷,言语却极温和道:“那便有劳张太医了,张太医为我家的事尽心竭力,林某人也必有厚报。”

张世友只觉眼前之人身上杀气煞气已森然而出,冷汗便滚下来,忙不迭侧过身,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林锦楼轻声道:“还劳烦张太医这几日便住在府上,自有人给张先生打扫上等客房。一应用具皆准备齐全,治这个病不怕用好药,缺什么张先生直说便是。”

张世友口中一一应着。林锦楼唤了双喜,命他引着张世友去了。林锦楼转身掀开帘子出去。又回到卧房里,香兰仍合着双目躺着,仿佛一朵蔫了的小花儿。林锦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招手将书染唤过来,问道:“煎药的丫头呢?”

书染低声道:“是春菱......我已命人绑起来关在柴房里,只是她又哭又闹又赌咒发誓,说不是她干的,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抬眼看了看林锦楼脸色阴霾。不由打了个寒战,飞快道:“春菱说是姜家四姑娘干的。”言毕便闭紧了嘴,弯腰低头,只听林锦楼道:“把她提溜院儿里来。”

林锦楼又看了香兰一眼,反身走出去。林锦楼一走。香兰便睁开眼,轻轻吐了一口气。小鹃和画扇团团围上来,画扇含着泪问:“奶奶身上哪儿不好?要吃要喝?厨房里煲着补身的热汤,灵清亲自在那儿守着,奶奶想用么?”

香兰看着小鹃道:“你替我到前头瞧着,倘若大爷问了春菱便走,你就不要管。会来告诉我,倘若大爷问了春菱,要拖出去打死她,你也赶紧告诉我,我自去保春菱一条命。”

小鹃道:“奶奶,她都做了这样歹毒之事。你还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香兰摇摇头道:“不是春菱。她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儿,可干不出这样狠绝的事,否则当日她也不会冒如此风险去救我。”

小鹃红着眼眶道:“那可说不准,奶奶是没瞧见她那放肆的模样儿......奶奶好好养着。这事便别管了罢。”

香兰对小鹃道:“我与她到底有旧,这话不用再说了,你去罢。”小鹃应声退下。

这里春菱已被两个婆子押到院子里。春菱早已吓软了,她送药不多久,书染便带了婆子气势汹汹将她拿下,她适才知道香兰吃了药闹了不好,如提冷水盆内一般,百般为自己辩白,书染只冷冷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这厢林锦楼又来提她,春菱吓得战战兢兢,浑身了无脉息,直直便跪在了地上,只见吉祥和双喜在屋中站着,手里拿了大板子。

林锦楼一脚将她蹬歪在地,冷冷道:“贼奴才,你知罪么?”

春菱唬得浑身乱抖,犹如筛糠,忍不住“哇”一声大哭,道:“大爷明鉴!大爷明鉴!就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干如此下作事!”

林锦楼道:“不是你又是谁?这药是你煎的,又是你亲手端过来的。”

春菱哭道:“奴婢在茶房里煎药,只有姜家四姑娘和五姑娘来过,二人都在茶房里坐了一回,姜五姑娘引奴婢到门口说话,只留姜四姑娘一个人在屋里......”

林锦楼冷笑道:“铁嘴钢牙,还乱攀咬,与我拿板子打!”当下吉祥和双喜便上来,吉祥按住,双喜抄起板子打了二十来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春菱声声哀嚎,每打一下便喊一声“冤枉”。

打了一气停了手,春菱面如金箔,仍口中喊冤。林锦楼反复对了几遭,春菱描述前因后果皆无有差错,他转过身,只见秦氏正站在明堂门前,手里捏着帕子,欲言又止。

林锦楼走过去,淡淡道:“此事娘还是务要插手的好。”

秦氏道:“你可别忘了,你同姜家的亲事,倘若闹大,两边长辈颜面何存?”

林锦楼豁然怒目瞧着秦氏,几乎咬着牙齿道:“姜家倘若未做此事,我自然不会冤枉,可要是真做了,娘,他们可甭真把我给逼急了,即便是圣上看重的人选又如何?在我府上玩狠的,成!那就好好练练,压到太子即位,姜家也不得重用,看谁狠!”

秦氏瞧着林锦楼阴狠的神色,想起他小时候同世家子弟打架,那时他不过六七岁,被三四个男孩子围住了打,硬是一句求饶的话不说,头破血流,一只眼让血糊住了仍在那儿拼命,脸上的神情同现在一色一样。

秦氏只觉腿上一软,“噗通”一声便坐在了椅上。

梦芳院内。姜曦云坐在炕桌边描花样,画一时又停住手,呆呆发怔,直到笔尖上墨汁滴到纸上方才惊觉。连忙把笔放下,看着那雪白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迹,轻轻叹一口气。姜母仍半合着眼盘膝坐在床头,手里缓缓捻着一串伽南香金栗寿字十八子佛珠,忽开问道:“怎么?沉不住气了?”

姜曦云一怔,又低头道:“没有。”

姜母淡淡道:“你大哥今日来就是为着同林锦楼一道去镇国公家请他做官媒,如今他二人已经去了,待官媒定下,除非林家拼着和咱们撕破脸,这亲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姜曦云道:“我明白。如今的情势,皇上还欲留着姜家,日后爹爹必要起复,以他任过阁老大臣之职,日后官位也必然不轻。既官媒已订,林家即便猜是咱们,也犯不着为一个妾跟咱们闹不痛快,林家长辈对这桩亲事皆是乐见其成的,也决不允许林锦楼为一个妾生出什么风浪是非。一个妾,这会子新鲜在头上自然宝贝跟什么似的,用不着过几年。心里的那个劲儿淡了,再生不出孩子,还能溅起什么风浪,我日后善待她便是了。”她说着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了起来,静静道:“再者说。陈香兰虽说有些傻气懦弱,却是个极聪明人。倘若她要是个泼妇蠢货,我才真要忧心了。”

姜母道:“此话怎讲?”

姜曦云眼中一片澄澈,静静道:“泼妇蠢货会暴怒下全然不顾,胡乱攀咬大哭大闹。不惜人尽皆知。可聪明人便会权衡,看清利弊便会妥协,而非脑子发昏,闹个晴天霹雳、玉石俱焚。她该知道,即便她闹了,婚事已定,也决无回旋余地。她从此后不能生育,又何尝不是她的机遇,我便容得下她,保她一世享受荣华富贵。她自己心里合该算计清楚,她如今除了忍,便没第二条路好走了。”言罢又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梨花窝,“至于我,倘若日后林锦楼的心我拢不回来,没个男人能天长地久,便多存些私房钱,乐享悠然的日子,好好教养孩子,又何愁过得不好呢?”

姜母睁开眼,仔仔细细的把姜曦云看了几遭,伸出手将她揽在怀内,用力的搂了搂,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时值流苏在外面道:“大爷回来了。”

姜母祖孙不由一愣,面面相觑,姜母道:“快请进来。”

流苏挑起门帘,姜尚先走进来,拧着眉头一脸不悦,一时姜丹云也进了屋,彼此行过礼,姜尚先便沉着脸色,气咻咻道:“这事真够堵心的,在镇国公家椅子还没坐热,正事没提半句,永昌侯便来了,跟林锦楼不知交代了什么,林锦楼便急急忙忙要走,一路策马扬鞭,不多时便跑没影儿了。我还当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知回来一打听,是他一个小妾生了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姜曦云心里一沉,却一脸为难道:“那,那小妾是大表哥心尖子上的人,她生病了,大表哥急匆匆回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姜尚先敲了姜曦云脑袋一记,咬牙道:“你个糊涂虫。林家这是什么门风?如此没规矩的门庭,五妹妹嫁进来岂不是受罪!”

姜曦云叹口气,愁眉苦脸道:“家里这个光景,我不嫁又如何呢?”

姜尚先一怔,半晌说不出话,也随之叹了口气。此时只听得一声声女人惨叫从外传进来,姜母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流苏进来回来道:“林家大爷正在院子里拷打丫鬟,说她心怀不轨,给家里姨奶奶下药。”

姜丹云从方才便闭口不语,听了这话登时脸色发白,手脚皆颤了起来,只觉胸口剧痛,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屋中人大惊,连忙团团围上来,正忙得没开交处,却见书染走进来道:“大爷说,请丹姑娘,曦姑娘去一趟畅春堂。”

且说畅春堂,香兰从床上坐起来,命画扇将衣箱打开,取出一件藕荷色纱衫并一条墨绿的裙儿,她不顾劝阻,勉力坐起来将衣裳穿妥,又命画扇给以几根福寿的金簪儿为她绾髻。她在镜中瞧见画扇正一脸忧色的梳头,便道:“愁什么,天还没塌呢。”

“奶奶,姜家......倘若不是春菱,那便是姜家给你下药......八成就是姜曦云罢?可偏抓不着她把柄,那奶奶日后......”

香兰淡淡一笑道:“姜曦云十足聪明,自然谋定后动,抓她把柄着实不易。”又摇了摇头,“她瞧我膈应,正常。使手段,亦在意料之中。我却没料到她这样‘天性淳厚’的人,出手居然如此狠毒。”

画扇见香兰神色如此淡然,若无其事似的,忍不住低声道:“奶奶,你......你心里不舒坦就哭出来罢......”

“哭?我为何要哭?”香兰对着镜整了整衣裳,又抿了抿鬓角,神色愈发平静,“其实我心里已怒到极致。春菱不念旧情,姜丹云下药,另有姜曦云故意纵容,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呵,好一招借刀杀人,她真以为这事便能轻巧揭过去了么?”

“那您这是......”

“这两年我哭得够多了,几乎要将两辈子的泪流尽了。皆是因不得已,因委屈,因种种不能说的心事,这一回,我已恼到泪都流不出。”香兰转身瞧着画扇,缓缓道:“姜曦云精于算计,以为掐准了我的性子,这一遭事出了,我会接着忍下去。”香兰把脖上的玉兰花坠子摘了下来,随手丢在一旁,冷冷笑道,“可是这一遭她却算错了,我他妈不想忍了!”

画扇目瞪口呆,她万没料到一向温婉斯文的姨奶奶,口中竟会说粗话!

画扇乃香兰从陈家带出的丫鬟,自然全心全意为主子打算,她只觉香兰同往日里瞧着不同,心里头不由发颤,吞了吞口水,道:“那奶奶你要......”

“我要如何?看她风风光光嫁到林家,我境遇如何全赖她恩赐,她害我如斯,而我日日夜夜便要啮着心,将她供在我头顶上?盘算清楚,权衡明白,我自然是该忍下去的,可我如今却偏偏不想这样了!”香兰一行叹息一行道:“昔年里有个罪臣家的女儿,嫁与富贵人家作妾,被头上主子挤兑屈死,我叹惋哀伤,为其不值,如今这事便要演在我身上。使下三滥手段害人,我自然不屑,可欺负人到这样的境地,我自然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285 不忍(二)

姜曦云搀扶着姜母到了畅春堂,只见秦氏与林锦楼俱在,面沉似水,春菱伏在地上,面如金箔,呻吟不止,几乎跪立不能,另有书染在一侧侍茶。

姜母看了春菱一眼,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三堂会审了?”说着由姜曦云搀扶着坐了下来。

林锦楼并未起身见礼,只阴**:“今儿个家里刮来一阵妖风儿,居然敢在爷眼皮子底下弄鬼,姨老太太,您老人家说,这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好好腾出手料理料理,人家还以为我林锦楼是个孬种,啧啧啧,这传出去爷还怎么做人?”说着手上“喀吧”一声,一柄折扇已被他捏断了。

姜曦云微微抬头,看见林锦楼满面阴寒的笑,不由打了个寒颤,先前林锦楼虽极有威势傲气,但待姜家素来和颜悦色,如沐春风,此一遭她第一回见着林锦楼翻脸,令人油然生畏,如同一头噬人的兽,与她见过的男子截然不同。姜曦云心中忽怕起来。

姜母神色平静,道:“楼哥儿吃口茶,缓一缓罢,留神肝火旺了生病。”扭过头只对秦氏说话道:“不知外甥媳妇儿唤我两个孙女来有何事?丹丫头一直精神不济,这会子闹了病,倒床不起。”说着长长叹了一声,“唉,楼哥儿唤得又急,想必有甚要紧之事,我便陪着来一趟了。”

秦氏听姜母扯了话头,不由暗暗松口气,问道:“丹姐儿什么病?要紧不?”

姜母面露忧色道:“方才晕过去一遭,刚刚掐人中醒了,只说胸口疼,已请了大夫了。”

秦氏道:“年纪轻轻的,怎么闹起胸口的病了?”

姜母只摇头叹息道:“这孩子身子弱,许是昨晚上吃了什么大凉的东西,克化不动积在心里头。今儿个风一拍,把病激起来了。”

秦氏亦陪着叹气。

林锦楼将折扇丢在一旁,只冷笑不言。

姜曦云心里不由着慌,旋又镇定下来。陈香兰生得一副楚楚模样。听说又惯会哭的,为人又聪明,只怕会想到其中关节同林锦楼哭诉......幸而她平日里从不同陈香兰争执,尤其当着林锦楼的面,更是一脉和睦融融模样,这事自己也不过顺水推舟,做得干净,即便事发,自己也自会脱身,但不知姜丹云将如何了。她扭头看了看浑身乱颤的春菱。小小叹了口气,轻声安慰姜母道:“祖母,别担心四姐姐了......”又取出一副鞋垫递到林锦楼面前,脸上已堆了可爱讨喜的笑,道:“表舅母。天气慢慢冷了,我做了双厚绒的鞋垫,穿在鞋里暖着呢。”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的看着秦氏的脸,见其面色冷淡,便微微撅了嘴,爱娇道“就是这绒布太厚了,每次扎一针。都顶得手指头疼。”说着把手摊开,给秦氏看。

秦氏低头一瞧,只见那白皙的指头上却有红红的印记,显是做针线时让顶针磨的,不由拉住那手不断摩挲。方才林锦楼请她到明堂中来,叮嘱她她凡事不必参言。又一叠声催人去请姜家姊妹。秦氏心里不踏实,隐隐猜到了些,又不敢确认,她唯恐林锦楼闹得不可收拾,但想到这事是姜家姊妹做的。心里也膈应起来,故而方才对姜曦云一直淡淡的。

然秦氏素喜姜曦云会撒娇卖乖,如今见那娇美的脸儿上一派天真,想到这孩子素日里乖顺有眼色,又淳厚可亲,便觉着自己应是猜错了,便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又瞪了林锦楼一眼,道:“丹丫头病了,姨老太太和曦丫头还巴巴的过来,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这会子说?”

林锦楼笑了笑,道:“今儿个家里闹出一桩新闻,倒也十分有趣,特请姨老太太和表妹来听一听。”下巴一扬,点了点春菱道:“说罢。”

姜曦云心头一沉,暗道:“来了!”

春菱立刻绷不住,大哭道:“大爷!我方才说得句句是实情!姨奶奶汤药里的绝子丸不是我下的,若有半句虚言让老天爷这就收了我的命!奴婢是煎药的,姨奶奶有个好歹,奴婢也活不下去,又怎会做这监守自盗之事!”

林锦楼森森道:“不是你又是谁?”

春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煎药时只有姜家两位姑娘进过茶房......”

林锦楼缓缓道:“哦,言下之意是这两人要对你主子不利了?听丫头们说,你同姨奶奶生了嫌隙,同姜家五姑娘甚为亲密。”言罢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姜母和姜曦云一眼。

春菱心里恨极。方才她被打得死去活来,书染急匆匆来同林锦楼低声回禀事宜,林锦楼起身便往卧房去了,书染便慢悠悠来到她身边,嗤笑道:“何苦来哉的,分明是姜家姊妹瞧姨奶奶不顺眼,两人合伙做了个局,一个引你说话儿,一个下药,再抓了你顶罪,偏你往日里还拿毒蛇当菩萨供着。”春菱并非愚钝至极之人,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遭,便觉与书染说得分毫不差,越想越怒,遂咬牙道:“奴婢对姨奶奶有怨言,却也不敢下这样断子绝孙的药!煎药时也只有这二位姑娘来过,这药只怕是她们俩下的!”

姜母大怒,拍着扶手指着骂道:“胡说!”言罢剧烈咳嗽起来。

姜曦云一面替姜母顺气,一面抬起头,睁大一双懵懂的眸子,看了看秦氏,又看了看林锦楼,最后又朝春菱看过去,呆呆道:“春菱......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能这样说?”

春菱凄厉哭泣道:“亏我往日里将你当个好人,想不到你竟是藏了奸的,同你姐姐,一个故意引我到门口说话儿,一个在屋内下药,只恨我瞎了眼,当初为何认得你!”声音益发凄厉,瞪着姜曦云,双目将要流出血来。

姜曦云茫然的看着林锦楼和秦氏,眼中的泪忽涌出来,一滴一滴滚瓜似的掉落,咬着嘴唇不出声,只哽咽道:“舅母和大表哥真觉着我是那等害人之辈?”

秦氏想到姜曦云举止稳重,乖巧聪慧,心中老大不信姜曦云会做出这等事,因对林锦楼道:“别是有什么隐情罢?”

春菱艰难往前跪行几步,哭道:“恳求太太、大爷请姜四姑娘来,只怕她是做贼心虚,故意装病!”

流苏上前指着骂道:“胡说!我们家四姑娘病在床上人事不知,你竟满口胡言乱语,污蔑我家姑娘声誉!”

春菱牙齿咬得咯咯响,厉声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又向秦氏和林锦楼连连磕头,哭得嘶声力竭,“太太、大爷,这事倘若是我,千刀万剐了我也心甘......奴婢,奴婢实属冤枉呐!”头砸在地上“怦怦”作响,不多时便见了血。

姜曦云的手在袖里慢慢攥紧了,倘若林家不闻不问就此过去,拿了春菱顶缸,这事也便如同投湖石子,溅起几滴水花便悄无声息了,只是林锦楼如今作态,竟要把事情摊开了查,摆出撕破颜面的架势,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姜丹云如今吓破了胆,来了只怕生出旁的事端,陈香兰不过就是个奴婢出身的妾......

她咬了咬唇儿,仰起头,一脸孺慕的看着秦氏,道:“表舅母,您素来英明,四姐姐确确实实病倒了......”

秦氏叹口气,摸了摸姜曦云的头发,刚欲开口,林锦楼已吩咐书染道:“去瞧瞧,姜四姑娘病情如何?倘若还有一口气,抬也用春凳抬过来!”

姜母瞬时气得面目通红,拍着几案站起来,指着林锦楼怒道:“你!你竟敢!”又冷笑道:“好,好,好,好个林锦楼林将军,审案子审到我们姜家头上,跟亲戚动刀动枪,如今你是出息了,竟敢在长辈跟前撒野。四丫头是我们姜家的人,我看今天谁敢动她一个指头!”又对姜曦云道:“五丫头,这地方咱们不呆了,回去收拾东西,咱们跟你大哥哥走!”秦氏见势不好,连忙上前劝解,姜母大声咳嗽,摇了摇身子,几欲晕倒,秦氏忙扶着姜母坐下,姜曦云双眼含泪,抱着姜母胳膊一叠声痛哭。

林锦楼静静立在一旁,稳如磐石,面上一丝神色皆无,开口道:“今儿个这桩案,我问定了,倘若当真冒犯了,日后我负荆请罪随姨老太太处罚,可要敢在我家门庭里弄鬼......”言毕腰间一口宝刀“仓啷啷”抽出,林锦楼伸手一掷,那刀正正扎在一旁大树上,寒光闪闪,耀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