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惊,屏息凝神,再不敢哭闹言语,林锦楼冷冷环顾四周,道:“甭管他什么身份,今日就算把天皇老子请来,也没用!”沉声喝道:“书染!”

书染忙不迭迎上来。

林锦楼道:“去把姜四姑娘请过来!”书染应一声退下。

秦氏急得双眼通红,唯恐姜母气得有个好歹,上前一把拉住林锦楼小声道:“楼哥儿,你这是......你这是何苦!这事不管谁干的,都已是这个地步,你又何苦开罪姜家,你......”

林锦楼看着秦氏,忽开口道:“他姜家的小姐是人,我林锦楼的小妾也是人,她还救过你和妹妹!”只这一句,秦氏便怔了。

林锦楼反身回去坐下,将手边一盏茶端起,吃了一口,又道:“茶都凉了,来人,去给主子们都换盏茶。”

286 不忍(三)

书染到梦芳院时,姜丹云早已醒了,吃了一剂宁神的药,这会子正歪在床上。书染走上前,笑道:“丹姑娘,太太在前头跟大家说笑呢,独不见你,说要给你个顶好的东西,姑娘快随我去罢。”姜丹云起先不愿,却见书染高声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快扶着你们丹姑娘走!”左右立时涌出两个婆子,半架半拖的将姜丹云带走了。

清芬吓坏了,忙忙的告诉姜尚先,姜尚先听说妹妹病着便被林家人带走,立时恼上来,拔腿便追进去,不想半路被双喜并几个小厮拦住,双喜脸上似笑非笑道:“姜大爷,内宅您可进不去,不过我们爷有吩咐,请您随小的来。”一面说一面把姜尚先引走了。暂且不表。

却说姜丹云到了畅春堂,一见屋中的阵仗,心头猛的一冷,嘴唇泛白,腿愈发软了,几乎站立不能。姜曦云低声抽泣,一见姜丹云来了,立刻站起来,含着泪便道:“四姐姐,他们说你我二人串通一气,给大表哥的小妾下药,这,这怎么可能!”说着上前扯住姜丹云的手,一面摇晃一面哭道:“四姐姐,你说呀,你说呀,你我什么时候串通过?又怎可能给大表哥的小妾下药?咱们俩就算糊涂了,也不会做这档子事,爹爹的官声,家族的清誉,你我的颜面,这些都顾不顾了!”

姜丹云早已吓呆了,可听姜曦云这一番哭诉实则提点于她,她立时知晓情势,却清明几分,垂了头咬牙道:“不错,你我怎会做......做此事,又何曾串通过。”

姜曦云轻轻拭泪,委屈道:“这便是了,那一日我跟四姐姐不过随处散散,这才到畅春堂。见了春菱说了几句话儿罢了。表舅母和大表哥想想,以林姜两家之情和长辈们抬爱,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姜丹云早已气怯,尤以林锦楼目光阴煞。令她浑身冰冷,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此时又悔又恨又怕,眼泪不自觉滚下来,姜曦云轻轻一捏她的手,姜丹云浑身震了震,嘤嘤哭道:“正是,我们......我们又怎会做这样的事......”

春菱早已认定这是姜家姊妹串通的,见姜曦云做无辜之态,又听姜丹云与其一唱一和。一口牙将要咬碎,直着脖子叫道:“天打雷劈歪贼剌骨的货!你们姐妹俩凑一处弄鬼,干出没脸面没王法没品性的事,推到我头上,良心都喂了狗!即便我死了。阴灵也决计饶不了你们!”一行说一行泪如雨下,声声沥血。

姜丹云唬得往姜曦云身侧躲去,心中又惊又惧,面上已显出十分心虚的情儿来。姜曦云见状,赶紧扯着姜丹云跪下了,跪行到姜母跟前,一把抱住双腿。眼中一片水光,凄然道:“青天白日,我从未同四姐姐串通过加害谁,如今这情势我也百口莫辩,倘若如此,我还不如死了!”说着一脸伤心欲绝。哭得梨花带雨,看着春菱,道:“春菱!我往日带你不薄,你背后说你主子如何待你不好,我还从旁好言相劝。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们姊妹串通的?”又去看秦氏和林锦楼,一脸委屈难过,“表舅母,大表哥,我素日里如何谨慎立命,又极重家里的名声,怎会做出这等事?说不准此事是旁人故意生出来,两舌挑拨也未可知!”

流苏听了这话,已上前一步,指着春菱骂道:“只怕是你这刁奴对主子心怀不满,故意使了下三滥手段,看我们姑娘去找你说话儿,就故意栽赃!甭说是林家,就算姜家也饶不了你!说不准还是你跟你主子一并串通好了,要栽赃我们也未可知!”

林锦楼截断流苏的话,厉声问道:“四表妹,你说说罢,这事究竟如何?”

姜丹云早已瘫在地上抖成一团,她实在太怕了,心里恨不得立时脱了干系,忍不住哭道:“此事决不是我!决不是我!是......是......”她支支吾吾,抬头看了看春菱,只见春菱被打凄惨,一头乱发,满面恨毒如同鬼魅,又瞧了瞧姜曦云......姜丹云不敢再看,伏在地上痛哭道:“此事怎能是我干的?待会子我就同大哥哥家去了,与香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不是我要嫁进来,又何苦害她?”

林锦楼道:“你的意思,此事是五表妹做的?”

姜曦云听了这话心头暗恼,哭得愈发了不得了,膝行至秦氏跟前,扯住秦氏衣角,眼中泪花一片,凄凄切切道:“表舅母,表舅母,这串通害人之事,我从未做过!之前春菱便对兰姨娘心怀芥蒂,几次同我提起,我总在一旁劝慰,往日里也同她亲近了些,谁知,谁知竟惹来这样一番祸事?”一脸伤心欲绝,一转头又看向姜丹云,哀婉道:“四姐姐,四姐姐,你为何这样说?为何这样对我?”

姜丹云本就眼红妹妹姻缘,为了嫁祸与她,却未料到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她早已吓傻了,听了姜曦云的哭诉,好一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眼一翻便又昏过去。姜母和流苏忙不迭起身查看,又掐人中,又抚胸口,姜母“儿”一声,“肉”一声的,片刻,姜丹云睁开眼,幽幽出了一口气,姜母不住抹泪儿叹道:“造孽!造孽!这是要将人生生逼死么!”姜曦云一头哭倒在秦氏脚边,哀哀切切。春菱低声呜咽。

事已至此是无法再问了。秦氏忙打发丫鬟们抬春凳送姜丹云回去,正忙乱中,只见画扇走出来,扬声道:“我们姨奶奶说,请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到她房中一叙。”

屋中陡然寂静,众人停了手,朝小鹃望去,姜母与姜曦云面面相觑,已呆住了。画扇又高声说了一回:“姨奶奶说,请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进来一叙。”

林锦楼冷哼一声,站起身甩袖而去。

姜母尚在愣神之际,姜曦云已上前搀扶,慢吞吞道:“走罢,进去瞧瞧罢。”

 

287 不忍(四)

姜氏祖孙绕过云母紫檀大插屏,只见卧室门口立着小鹃、灵清、雪凝四个丫鬟,垂手而立,画扇引着她二人入内,香兰正端坐床上,凤钗半卸,髻上簪着几支福寿簪儿,穿着藕荷纱青金闪绿四合绣八宝的衫儿,浅金云纹墨绿裙儿,并非卧倒在床的病歪歪模样。

姜曦云一进门便闻到屋中一股极浓的药气,不由皱了皱眉头。香兰见她二人进来便要起身,画扇连忙几步前去搀扶,姜母道:“别忙,别忙,快坐着。”

香兰便又坐下来,命小鹃看茶,额上已冒出一层薄汗,画扇忙掏出帕子擦拭,香兰却拦下,摇了摇头,道:“你去罢,我跟姨老太太和姜五姑娘说几句话。”画扇便同小鹃退下。

屋中寂静。香兰先看了看姜母,转而去看姜曦云,那确乎是个极美的女孩儿,肤若白雪,乌发如云,有几丝散在鬓边,脸儿如同一朵花苞,眼睛方才哭得红红的,反添了楚楚可怜的风姿。

姜曦云亦细细打量香兰,只见她脸上并未着脂粉,脸色憔悴苍白,两腮带着蜡黄的病气,隐隐发青,可一双眼愈发显得明亮惊人,唇上一丝血色皆无,只紧紧抿着。她身两侧放着秋香色妆蟒绣堆引枕等物,却并不靠着。

姜母闭目不语,姜曦云盯着香兰看了一会儿,静静道:“不知香兰姐姐请我们祖孙来有何事?身体如何了?可曾吃了药了?”

香兰淡淡道:“姜五姑娘先吃口茶罢,方才在外头哭了这么久,只怕口干,这泪儿说收就收,也实属不易。”

姜母骤然睁开眼,姜曦云听出话中讥讽之意,倒也不恼,真个儿把茗碗端起来吃了一口,道:“雨前龙井。茶不错。”

香兰微微一笑,待姜曦云放下茶碗,遂缓缓道:“方才外面动静忒大,我在这屋里闷着闷着。也听了几耳朵,倒真是对姜五姑娘有几分钦佩了,比台上的戏子还会演会唱,心里明白得跟什么似的,偏又会装小孩子抓乖卖俏,吾辈自叹弗如。”

姜曦云万料不到香兰会说这样的话,不由一怔,眼神遂变得晦暗难明,陈香兰素是个聋子耳朵,凡事装聋作哑。欺负到头上也不吭一声的面豆腐,可方才句句带刀,正是步步挤兑她,如若平常,她断不肯吃一个小妾的亏。可如今在林锦楼的院子......姜曦云忍住气,脸上一副茫然懵懂模样,问香兰道:“香兰姐姐,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不懂?”

香兰嗤笑,看了姜曦云一眼,那目光里含了三分不屑。六分怜悯,还有一分说不出的意味,容色平静道:“你不懂?好,既然姜五姑娘仍不愿坦诚,那我只好请个人出来同姑娘好生说一说。”言罢侧过脸道:“出来罢。”

只见珠帘一动,走出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子。生得伶俐,头绾双髻,穿着半新不旧的银红比甲,走上前对香兰跪着磕头,口中唤道:“姨奶奶。”

姜曦云定睛一瞧。脸色登时一片雪白,此人正是春菱煎药时在一旁踢毽儿的那个小丫鬟!姜曦云睁大眼睛,一颗心瞬时提到嗓子,仿佛一呕便要吐出,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香兰道:“把你亲眼见到的,跟姜家姨老太太和姑娘好生说说。”

朝露直起身子脆生生道:“奴婢今儿个在茶房外头踢毽子,春菱姐在里面给姨奶奶煎药,煎了不多时丹姑娘和曦姑娘就来了,同春菱姐好生热络,又往茶房里去坐,春菱姐请她们吃茶,曦姑娘没吃几口便出来了,面对着茶房窗户,引着春菱姐站在茶房门口说话,春菱姐背对着门站着。这时丹姑娘便站起来往煎药的炉子旁去,把盖子掀了,从袖里抖出几丸药,奴婢站得偏,看个满眼。曦姑娘亲眼看着丹姑娘抖药丸进去,却装看不见,同春菱姐有说有笑,旋又飞快朝屋中看几眼。奴婢心里急,不知往汤水里加了甚,便飞起一脚将毽子从窗里踢进去,惊了丹姑娘一跳,有粒药丸子从袖里滚到五斗橱底下,后来奴婢寻着交由太医,太医说是断子绝孙丸,是绝人子嗣的。”

香兰脸上平静无波,只盯着姜曦云的脸,微微扬起眉,道:“然后呢?”

“然后奴婢想着那药刚煎了不久,不至立时给姨奶奶吃,便急匆匆去寻书染姐姐,谁知赶回来时姨奶奶已经用了那药......”伏身磕头道,“天地鬼神,青天白日,倘若奴婢说得有半句瞎话,编了一番来支吾,就叫喉咙里生疮,千劫万难不得好死!”

姜曦云听着这话,心跳得如同擂鼓,两腿已发软,她向来聪明过人,策无遗算,从未想过有失手漏算之时,不由一阵恐慌,忽听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见姜母脸色涨得通红,扬声咳嗽不止,姜曦云连忙上去为祖母顺气,暗道:“祖母年老体弱,我万不能让她为我如此担忧,此事无论如何都要圆圆满满揭过去。”反镇定下来,口中喃喃安慰着,喂姜母吃了几口茶,扭头去看香兰。

香兰颜面平静,对朝露道:“知道了,你退下罢。”

朝露又磕了一个头,起身去了。

姜曦云脸上犹有泪痕,一双明眸里又蓄满了泪,声音哀凄,神色却已带了戒备之色,对香兰道:“香兰姐姐这是何意?我从未跟四姐姐串通害你,难不成要我用刀子把心剖开不成?我......”

一语未了,香兰已站了起来,身上晃了两晃,只觉小腹疼痛难言,下身似又有鲜血淋漓而出,她强自忍住,额上已起了一层细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腰挺得比直,头上的大凤钗滴珠一摇一晃,衣衫上的金线刺绣隐隐闪动,昔日里小心谨慎之态以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凛然威仪,绝非故作姿态,仿佛浑然天成。

姜曦云只觉心将要跳出来。

“事到如今,姜五姑娘仍要唱《窦娥冤》么?”香兰的声音冷清,她低头看着姜曦云,道:“我知道姜五姑娘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借刀杀人耳......不错,你确未同姜四姑娘串通,让我猜猜......你知道四姑娘手里有这个药,又知道她每每嫉妒你,对你不利,遂捏了个主意,明里暗里挑唆,使四姑娘嫉恨之心愈强,欲下药嫁祸于你,之后五姑娘便顺水推舟,同四姑娘来到畅春堂,故意引春菱说话儿,好让姜四姑娘把药下了。方才在厅堂里,四姑娘说话间暗指此事是你做的,却也正好解了你同她串通的嫌疑,是也不是?”

姜曦云面色一片雪白,猛地站起来,动了动嘴唇,尚未开口,香兰已上前进了一步,她个头略高些,垂眼盯住姜曦云的双眸:“姜五姑娘胸中真是一副好算计,今日大爷与令兄亲自拜访请镇国公保媒,倘若官媒一定,这婚事便是板上钉钉,除非林家欲跟姜家撕破脸面,否则婚事绝无告吹可能。姜五姑娘自认容色无双,又会讨人喜欢,日后嫁进来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哄夫君回心转意。况五姑娘早已摸准我的性子,认定我懦弱会权衡,如今顺水推舟断了我的子嗣,让我日后只能仰仗你鼻息过日子,反而要事事处处巴结你,讨好你,没有冲冠一怒之能,更无倚仗同跟你翻脸,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过日子?”

说到此处,香兰住口不说了,她忽然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笑得小腹坠痛,冷汗和着泪水从脸上滚下来。

姜曦云早已呆了,她万没料到香兰竟揣摩得如此精准,尤自强撑道:“我没有,我没有......此事并非如此......”她只觉袖子一动,侧脸一瞧,只见姜母喘息愈发粗重,正瞧着她,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姜曦云立时镇定下来,收拾情绪,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无稽之谈,你这是疯了。”却见香兰已敛了笑容,那艳若桃李的脸儿上神色淡漠,可那双盈盈剪水眸微微眯起,正盯着她!

姜曦云忽发觉那双眼中的目光极其可怕,仿佛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凛然杀气已透鞘而出!她吃了一吓,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香兰往前逼一步,与姜曦云几欲鼻尖对着鼻尖,伸出一只手,缓缓把姜曦云鬓边的碎发绾到她耳后,姜曦云忍不住向后瑟缩。“姜五姑娘,你这一手的算盘打得精明,几乎事事都算计到了,除掉心腹之患,不动声色保住了好名声,拉春菱和丹姑娘背了黑锅,至于我,被你一手算计了,日后哪怕知晓真相,还得对你一辈子感恩戴德,感恩你大人大量的收容我,在林家有立锥之地......这般小小年纪就藏了一万个心眼子,手段如此阴狠,我活了两辈子也不见内宅妇人有出其右者,啧啧,可惜可惜,你偏偏漏算了。”

姜曦云猛抬起头,香兰忽往后退了一步,带着两分快意,微微笑着:“你失算在,你打算日后嫁到林家,妄以大奶奶身份给我的恩惠,我!压!根!不!稀!罕!”

姜曦云目瞪口呆,直愣愣的瞧着香兰,仿佛在瞧个疯子。

288 不忍(五)

姜曦云究竟胸中别有丘壑,绝非等闲之人,低头抚了抚裙上的衣褶,仿佛要将满心的躁恼和慌乱抹平,再抬起头时,脸上已一片淡然宁静,连连冷笑道:“既如此,我说什么已毫无用处,你已认定此事是我们所为了?”

香兰在一旁的檀香木雕花百莲湘妃榻上坐下来,面色愈发惨白,冷汗几欲将小衣浸透,脸上却淡淡笑道:“姜五姑娘果不出所料,是抵死不认账的。”

屋中一时沉寂,忽传来几声咳嗽,姜母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嘴,道:“曦丫头,来,扶着我,咱们家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必跟她多费口舌。”姜母一行说一行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姜曦云连忙上前搀扶。姜母下巴微扬,神色优雅端严,淡淡看了香兰一眼,又扭头对姜曦云道:“一个贱妾罢了,也配质问你?你糊涂了,跟她多话。”

姜曦云姿态柔顺,垂头道:“祖母教训得是。”说着搀着姜母往外走,只听香兰扬声道:“姜家既不肯认,这倒也无伤大雅,所谓先礼后兵,方才我只是知会姜五姑娘一声。往后我做出一番好事回敬今日姜家之举,也望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拳拳笑纳才是。”

姜母身形一顿,姜曦云亦回过头来,面上隐带惊惶之色,继而姜母咳嗽一声,头也不回往外走,香兰微微低头,一手拿着缓缓拨弄着小几子上一只斗彩缠枝海棠盅,道:“倘若姜老太太迈出这个屋,不出一个时辰,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豪门世家,民间小巷便满是姜家姊妹欲嫁进林家,下毒手害林家小妾断子绝孙的传言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倘若大江南北皆是这样新闻,以讹传讹,最后该传成什么样儿呢?”

姜氏祖孙大惊。双双扭转身,只见香兰抬起头,白得发青的脸儿上,气色虚弱。却浅浅笑道:“我没旁的本事,只会画两笔画儿,倘若把这事前因后果画下来,集个册子,日后流传出去,倒也是奇闻异事一桩,到时候保不齐哪个说书的先生,唱戏的戏子,还能把这事编一出戏,或是哪个御史言官以此参上一本直达圣听。倒也增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语调中似有赞叹之意,“就叫‘种种嫉恨姜氏小姐下毒,般般委屈林家小妾受屈’,姜老太太,姜五姑娘。我这个回目名儿取得如何?”

姜氏祖孙只觉心肝皆颤,姜母拄着拐杖往前猛走几步,指着香兰厉声道:“你......你......你怎么敢!你胆敢如此,林家也饶不了你!”

香兰脸色陡然一沉:“我怎么不敢?我又为何不敢?我如今心里早已是千万恨!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日子我早已过腻歪了!你们姜家狠毒如斯,竟下这样的药,毁我后半生的指望。安身立命之本!逼我到这样田地,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如今鱼死网破,拼个玉石俱焚!就算林家逐我出去,或是用条绳子勒死我也在所不惜!”

姜曦云心头焦急惶然,流言如刀猛于虎也,若此事流传出去。只怕她跟姜丹云即便不找根绳子吊死,后半生便要守着青灯古佛度日了。她冷汗涔涔,盯着香兰的脸,倘若寻常姬妾这样撒狠,她尚可不屑一顾。可陈香兰乃是极有声誉的兰香居士,尤以林锦楼前几日刚刚将她画作送给达官贵人,风流才子们与她做脸,如今上门来求画儿的险将门槛踢破......姜曦云睁大双眼,只见香兰笑容冰冷,缓缓点头道:“我不过一个妾,贱命一条,倒也不值钱,却能捎上两个官家千金的声誉和姜氏一族名望,这买卖想一想,也确乎划算。”

这番话犹如重锤,直击得姜母心力交瘁,面露颓然之色,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在地,姜曦云忙将她搀扶到椅上,抬起头,怒目看着香兰,道:“你究竟要如何!”

香兰站起身,看着姜曦云道:“我也不想如何。眼下给你两条路,要么,我同你们鱼死网破,姜家名声毁于一旦,姜五姑娘于世上难有立锥之地;要么…”说着将几子上的斗彩缠枝海棠盅举到姜曦云面前,“你把这盅汤水喝了。”

姜曦云低头一看,只见那圆瓷汤盅内有琥珀色的汁水,闻之,带着一股药气。姜曦云立时恍然,颤声道:“这是......这是......”

香兰冷笑道:“不错,这正是拜阁下所赐,我饮的那断子绝孙汤,幸而还剩几丸药没化开,我亲手泡了一碗,请姜五姑娘尝尝滋味。”

姜曦云那娇美似海棠花儿似的脸瞬间苍白如纸,双目瞠大,脸上头一遭露出凄惶惊悚之色。

姜母恨恨的瞪着香兰,欲举拐杖追打,却又无力垂下臂膀,咬牙道:“你,你!你好狠毒!”

香兰淡淡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倘若我下半生孤苦无依,凭什么姜五姑娘荣华富贵,儿孙绕膝,坐享天伦?”将手中的药递上前,面色无波道:“姜姑娘自己选罢。”

姜曦云冷汗滚滚而下,她只觉喉咙发干,身上的脉息皆无,瞪着那碗药如若洪水猛兽。她两样都不想选!一个是声誉,一个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愣愣的抬头,看着香兰精致白皙的脸蛋,忽然,一股愤恨从胸中溢出,全然不知自己双目已赤红,大声冷笑:“我选?为什么是我?哼!婚事并非我心甘,药分明是别人下的,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不过冷眼旁观!凭什么这笔账算到我头上?这世上的人都得认命,分明是你不认命,硬冒头出来,哪个家里容得下如此贵妾?坐着妾的名儿,占着宠爱,行的是正房奶奶的权,只怕日后嫁进来的正头奶奶都要瞧着你的脸色!单我住这些日子,林家操持家宴,丫头仆妇们都说‘先讨姨奶奶示下’;铺子进上来的新鲜绫罗绸缎,外头管事的说‘先留最好的给姨奶奶挑拣’;我不爱做针线,可点灯熬油做了护膝,手指头上戳得都是伤。可转眼大表哥就扔一边儿去,出门竟戴着你尚未做完的那双!我只晓得,如今林姜两家婚事已定,只欠东风。林家上下仆役对我皆殷勤,可你一出来,他们待你竟如同对太太一般恭谨,争相讨好,热络十倍百倍去。你!说!谁!能!容!你?!”

姜曦云双眼欲喷出火来,浑身发抖,冒出一层冷汗,不知是气是怕,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一肚子话皆堵在喉咙。直欲放声尖叫,睁大双眼,泪已滚下来:“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早已恨透了,人前还要装可爱乖巧。不管什么委屈都得装傻过去,装成欢喜的模样!”

香兰却无怒色,反而容色平静淡漠,眼中似是怜悯,似是冷酷,盯着姜曦云,静静问:“说完了?”

“没有!”姜曦云伸手抹了一把泪。冷笑道:“陈香兰,你是个地道的蠢人。你既是个妾,就该是个妾模样儿,以色事人,讨好爷们儿,恭顺主母。纵你貌若天仙,纵你会琴棋书画,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打才女又如何?你是奴才出身的,就是这个身份,主子奶奶再贤良。只要她不是死人,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谁有功夫可怜你?你漫过主子,就是该死!”

香兰往前走一步,嗤笑一声道:“你的这点委屈,在我眼里看,也就算个屁。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比你惨千倍万倍大有人在,也不见谁能下如此狠手。而你因这点心思,我是蠢人,我逾越,我该死,你便可以处置我?下断子绝孙的药?”

“药不是我下的,我并没害你。”

“可也同你难逃干系!”香兰昂然瞪着姜曦云,“‘死贫道不死道友’?这样的话居然是‘天性淳厚’的姜五姑娘说出来的,原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个行事功利,处事圆滑之辈,‘逢人只说三分话,不曾全抛一片心’,至多不够厚诚,如今我才知你根本不配‘天性淳厚’这四个字。你为了一己之利,从中挑唆,幕后顺水推舟,纵容乃姐下药,事后又抓乖卖俏装无辜可怜,其行径比姜四小姐更令人恶心。善良?呸!你一手设了这等阴险恶毒之计还毫无愧疚,理直气壮,寻诸多理由踩着他人血泪,不过为了自私自利!可你仍觉着自己无辜,尚留着我一条命,便是你的仁厚纯善,故而你今日害了人,日后仍可以在自己脑门戳上‘天性淳厚’‘光风霁月’的大印!”

香兰每说一句便往前逼近一部,姜曦云听了这话,泪眼朦胧中竟手足无措,连连后退。

却听见姜母嘶哑着嗓音厉声道:“我的——孙女,有什么错?”香兰转过头,只见姜母浑身乱颤,歪在椅上,“她不使雷霆万钧的手段,难不成日后容你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她将来如何服众!”

香兰眼神朝姜母扫去:“管束立威的手段千千万,偏她用得是最阴狠的。”她冷笑,走到姜母面前,居高临下,微微俯下身子,缓缓道:“若干年前,吏部有一官吏,几个属下不服管束又颇有靠山,此人不以光明磊落手段行权管束,反而面上与属下交好,却私下巧计纵容属下生事闯祸,终引来上峰大怒,那几名下属被贬丢官,家破人亡,其中一人两月后死在发配途中,事后此官吏全身而退,继续顶着‘名士风范’‘仁厚君子’的好名声,如斯手段与姜五姑娘如出一辙。后,首辅沈公知晓内幕,长叹一声‘有才无德,此人不诚,此人不可交也’,故而不喜,故此官五年未得重用,直至沈公长逝,方才手段百出,平步青云…这人便是您姜老太太长子,姜学范。”

姜母大惊,一双眼直直朝香兰瞪来。

香兰直起身道:“有道是‘风行草偃,上行下效’,原来你长子这般,你孙女这般,都是姜老太太教的。姜老太太,人人皆道你面冷心慈,一心向佛,常以光明磊落处事已自居,贵眷中声誉颇高,说起别家小姐品格,亦侃侃而谈,可轮到自己头上,却巴不得自己孙女下手狠绝,精明算计,哪怕罔顾良心也半分亏不要吃,自私自利,只要自己舒坦,便可以踩着别人血泪,这可是你们姜家的家教?”香兰看着那满脸褶皱的颓丧老妇,心里忽觉得可怜可悲,她伸手摸了摸姜母衣襟上别着的那串精美镂雕罗汉的菩提十八子佛珠,道:“可怜,可怜,你信佛几十年,却不知慈悲。”

香兰说完这番话,直起身与姜曦云四目相对,她忽举起那盅药一饮而尽,姜曦云目瞪口呆,却见香兰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盯着她双目,轻声叹道:“这只是滋阴补气的汤水罢了,我不屑于做这阴狠恶毒之事。可是你瞧瞧,一碗假汤药,却逼出这样多的真心话。”

姜曦云登时怔住,眼神不由痴痴迷迷的。

香兰浑身上下已被汗湿透,用尽气力,道:“我言已至此,请太太、大爷出来罢。”言罢再难出声,再掩不住颓势,身子一歪便靠在湘妃榻上。

林锦楼一个箭步出来卧房后的小隔间里冲出,把香兰拉到怀内,横抱起放到床上,只见香兰浑身是汗,脸色愈发坏了,急得口中嚷道:“快请太医!请太医来!”

姜家祖孙大吃一惊,又见秦氏协同另一年轻男子从隔间内走出,那男子正是姜尚先!

秦氏眼眶通红,似是哭过了,容色却冷若冰霜道:“方才香兰遣丫鬟来请我,说大爷在外面问话,终究问不下去,她要同姨老太太和曦姑娘私下相谈,请我和楼哥儿在隔间内密听,后来你们家大哥儿硬要往内闯,索性也让小厮请来当个见证。想不到竟听见这些。”

姜尚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才他在隔间内被小厮捆了手脚,塞住了嘴,想出声都不能。他抬头看着祖母和妹妹,目光闪动,情绪复杂,终又低下头。

香兰在床上唤道:“太太!太太!”

秦氏凑上前,问道:“何事?”

林锦楼亦握住香兰的手问:“你身上哪儿不妥?”

香兰却不看林锦楼,只看着秦氏道:“太太,太太,我是真心实意这样说,今日我请大家来亲眼瞧我同姜五姑娘撕破脸面,势同水火,皆因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妾,林姜两家已请了官媒,婚事势在必行,倘若太太念着我往日的一点好处,未免我日后无立锥之地,还请放我出去......”

289

香兰不敢看林锦楼脸色,只垂了眼皮道:“求大爷开恩......我......”她说到此处忽然哽咽,一串晶莹的泪珠儿顺着眼角滚下来。书染在病床前与她说朝露瞧见姜丹云下药之事,她便知道自己如今得了这个时机。让小鹃请林锦楼和秦氏在隔壁密听,豁出去拼这一回,一则出了胸口的委屈,为自己讨个说法;二则,她已跟林家将娶的大奶奶撕破了脸面,便可顺理成章的求出府去。她心里早已前前后后想了几遭,如今她手下已有些积蓄,家中也比往日富裕了,倘若出了府,便将田产地业都卖了,举家搬到外省,收养个男丁替家里续上香火,她自会悉心教导,日后嫁人也罢,不嫁人也罢,总好过困在深宅大院里,镇日里勾心斗角,邀宠乞怜,把自己慢慢熬成怨妇毒妇——嘉莲乃前车之鉴,出府的日子未必如她所愿,可不出去,真真是心如死灰。

秦氏怔住,低头瞧瞧香兰,再抬头看林锦楼,只见长子面色铁青阴霾,忙拍着香兰的手强笑道:“傻孩子,你糊涂了,快躺下来闭上眼歇歇。”

香兰勉强起来,摇头道:“求太太,大爷开恩,横竖我一辈子不嫁人了,不过图个清静…我既已讨不了日后大奶奶的好,身子已如此,日后只怕也难有身孕,在府里行将就木,日后也无处立足了,我是横了心的,今日豁出去说这番话,也求太太、大爷怜惜......若说我不真心,天地鬼神,就叫天杀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行说一行挣着起来磕头。

秦氏听了这话亦手脚冰凉,连忙拦住,道:“先躺着,先躺着。先治病,旁的话再提也不迟。”

林锦楼双手攥成拳,香兰的心思他已全然明了,几欲令他恼羞成怒。他看着香兰汗湿憔悴的脸。强将怒意压下,道:“住嘴!此事岂容你置喙!”

秦氏低声道:“官媒未请,林姜两家算不得订亲。”

香兰大惊,如同兜头一棒,头都晕了一晕,只听林锦楼道:“袁兄到镇国公府上寻我,亲事还未来得及开口,这也省了一桩麻烦。你好好生生留在这儿,该滚的不是你。”

香兰整个人瘫软在床上,眼中一片茫然。一股绝望和难过从心尖里涌上来,她侧过脸,合上了双目。

林锦楼心头火直顶得他脑门疼,他转过身,只见姜曦云目瞪口呆站在一旁。脸上犹挂着泪花。林锦楼脸上隐隐有层青气,怒火从两肋呼呼而出,目光渐渐发狠,上前一把捏住姜曦云脖子,竟将她提起来,咬着牙道:“好,好。好,竟然是你!”

姜家头一遭见林锦楼动雷霆之怒,只见他整个人阴狠戾气,着实骇人莫名,姜曦云已是呼吸不能,两脚乱蹬。脸色紫涨起来。

姜母大惊,上来去抓林锦楼的胳膊,哭道:“放开我孙女!”姜尚先上前拽住林锦楼的手道:“你这是做甚!还不快放手!”林锦楼挥松开姜曦云往旁一搡,姜尚先兄妹二人便齐齐跌出去,撞倒了一只海棠式小几子。上面的茗碗茶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姜曦云吓得浑身乱颤,头上鬓松发散,翠钿珠花掉了一地,不住咳嗽,脸上涕泪交错,仿佛一只受惊吓的小兔儿,一头扎进姜母怀里,一面咳嗽,一面大哭。

姜尚先怒得满脸通红,指着道:“林锦楼,你好大的胆子!”

林锦楼阴恻恻道:“我这胆子不算大。”言罢一指香兰,“倘若她有三长两短,就拿你妹妹赔命,你才知道什么是大胆。”

姜母身子晃了晃,面色青紫,似喘不上气,欲咳却又咳不出,姜氏兄妹大惊,又掐人中又拍后背。半晌,姜母长叹一声,咯吱咯吱吐出一口痰,便又闭眼歪了过去。

秦氏亦拉着林锦楼低声道:“姜家纵有天大不是,可这样闹下去不免出人命,分明咱们有理,只怕也要变没理了,还是先送人治病,旁的再从长计议罢。”说着忙忙使眼色打发人把姜家祖孙送走。

林锦楼阴沉着脸,低头看着香兰,瞧她一身的汗,面黄气弱,往日里粉嫩的小嘴儿色如白纸一样,他心里又恨又怒,直想把姜家人的喉咙撕烂。又恼香兰不识时务,仍惦着出去,更令他怒上加怒。

画扇、小鹃、灵清、雪凝几个丫头皆过来伺候,倒水的倒水,擦汗的擦汗,打扇的打扇,还有将她头上的发散开,画扇将她裙子解开,便“呀”一声,只见裤儿上星星点点,已是淋漓血迹。

秦氏长叹一声:“造孽!”

林锦楼口中咒骂,走出来嚷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哪儿去了?还不去请张太医?”正骂着,便瞧见吉祥搀着张世友急急忙忙赶过来,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桂圆在后头抱着药匣子。这里为香兰请脉,只说操劳太过,唯有静养,补气补血,固本培元。重新写了方子,命人抓药煎服,又取出一贴膏药,命贴在小腹上。待药煎得了,画扇亲手端来服侍香兰服下,又过了一回,血便渐渐止住不流。

香兰神思困顿,似睡非睡,只觉身上作痛,又觉头昏脑涨,四肢乏力,稍稍一动,忍不住呻吟出声。半梦半醒时,只听秦氏低声同林锦楼说话儿,秦氏声音低不可闻,林锦楼话语却声声入耳:“病危?姜家以为苦肉计这事儿就能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笑话,他们以为冲个小妾下手,自己又是主子姻亲,有头脸的人物,这档子事儿就轻轻巧巧揭过去了?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姜曦云愿意跪着赔礼?就算是他老子来跪着也没用!”

香兰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林锦楼虎着脸,坐在床沿上。秦氏坐在绣墩上,面露忧愁之色。

香兰咳嗽两声,想将身子欠起来,怎奈下半截疼痛,支持不住,又“哎呦”一声倒下。林锦楼还恼着,瞪眼道:“哎,你起来作甚?疼了罢?活该!”又放低调门,一张脸仍绷得好似凝了霜雪。“哪儿还不舒坦,再请太医来瞧瞧?”秦氏亦上前来探看。

香兰道:“身上好些了,不必再劳师动众。方才太太跟大爷说话,我听了只字片语…”看了林锦楼一眼。

林锦楼冷笑道:“姜家以为让姜曦云跪一跪就把这事圆过去了?倒是打一手好算盘。”说着招手将丫鬟们唤进来伺候。画扇进来,用秋香色大靠枕讲香兰身后垫高,书染端过一盏极浓的红枣汤,喂香兰喝了几口。

秦氏叹一口气,在床沿坐下来,道:“我原以为姜五姑娘是个厚道的,谁能想到呢......可先前里里外外都夸她是难得心善讨喜的孩子。真是.......”一行说一行摇头。她既不喜姜家使这等巧计,又庆幸官媒未请,倘若真劳动镇国公出面,这亲事硬着头皮也要应下了——尤以圣上仍看重姜家,林姜两姓交好。因此撕破脸面,也实属不智。如今她要顾及两方颜面,恐落下怨仇,还怕长子生事,心中着实忧虑,听香兰的话风亦是息事宁人之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对香兰又生出几分喜欢和怜惜出来。

香兰微微叹一口气,心里沉甸甸又空落落的。姜曦云......也是个可怜人,生得这样美貌,又百般伶俐,还是千金小姐,纵如何乖巧。心里到底一股子心高气傲。非是秦氏相错了人,倘若只是平平常常过日子,姜曦云必展现大度宽厚,只是情势将她逼到这里。大凡人都是在利境时方才展现高风亮节;重重困境,损己利益仍秉守道义。不改其心的,凤毛麟角罢了......只是此人下手太狠了些,不够磊落又毫无愧疚,令人齿寒。

香兰摇摇头,将红枣汤推开。她本以为自己可借势离开,如今这指望怕是还要落空。事已至此,唯有从长计议,再为日后打算。秦氏哄她再吃两口汤,她勉强把这一碗喝净了,林锦楼即命人再端一碗。

秦氏坐在床沿上,拉着香兰的手问:“这回你受委屈了,日后好生养着。”又对林锦楼道:“香兰身上不好,你那‘狗翻脸’的性子好生敛敛,可不兴再欺负她。”

林锦楼脸拉得老长,哼了一声。

秦氏又问香兰道:“你心里如何想?”

香兰道:“谢谢太太慈爱体恤。”顿了顿道:“这事…算了罢。”

林锦楼微微挑高眉道:“算了?”

“不然如何?让她跪我,大爷再替我出气,姜家愤愤然,与林家交恶,亲戚变了仇人,日后争斗不断,争来闹去都是为了堵在喉咙里的这口气,何必呢。”香兰抬起头静静瞧着林锦楼,“今日我讨了个真相大白,不当屈死的鬼,心里放下一半。其实我又恼又恨,可吃了的药再吐不出来,何苦为了此事日日嗔恨不绝,早日过去罢。”顿了顿又道,“倘若姜五姑娘来赔礼,不必跪。她赔礼是理所应当,下跪则是折辱于人。只是我没有那般大度,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她,赔礼时让她隔着屏风便是了。”她说着抬起头,同林锦楼四目相对,见他双眼似两汪深潭,幽幽的盯着她。

香兰心里一跳,忙垂下头。方才这一番话正说到秦氏心里去,心中暗赞香兰是个识大体的,心里怜意愈发盛了,拍了拍香兰的手,道:“可喜你有这个心胸,凡事有我给你做主,姜家做出这等丑事,也休想轻轻巧巧的揭过去。”亲手将汤碗捧起来喂香兰喝汤。

这厢书染通传,姜尚先来了,林锦楼便起身出去,秦氏到底放心不下,亦跟着出去了。他二人一走。小鹃、灵清、雪凝纷纷进来伺候。画扇见香兰似是睡熟了,便掖好被角,将床幔放下,轻声道:“这事儿就让姜家赔礼,再息事宁人了?”

灵清往珐琅彩仕女樽中投了两块梅花香饼儿,盖上盖子, 轻轻叹道:“姨奶奶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面了。”

雪凝道:“已闹到这一步,姨奶奶也不该自己出头了,要看太太和大爷的意思。”

小鹃道:“是这个理,可心里头还是不舒坦。”

香兰睁开眼,看着帐顶,她心里何尝舒坦,可经历了这些磕碰摔打,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尖锐凌厉,由着性子自怜哭闹的女孩儿了。她不愿诉委屈装可怜模样激林锦楼性子,好让他风霜刀剑对付姜家,也不愿做挑唆生事或撒泼大闹之举。她终究是这个身份,姜氏姊妹纵做了羞耻之事,也是官宦千金小姐。秦氏等林家主子们仍不愿同姜家交恶,眼下她仗着秦氏和林锦楼的怜惜和愿为她主持公道之情占了先手,倘若不知节制,不依不饶,耗尽旁人怜悯,反过犹不及。倘若迟迟离不了林家,再引众人厌恶,便愈发万劫不复。况,她已不想再为了这糟心的事挂碍,一日一日,怨恨啮心,每遭提起都气愤难平,咬牙切齿,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罢了。

她想让自己的心干净些。

所以就这样罢。

她撩开幔帐,把小鹃叫来问道:“春菱呢?”

小鹃道:“还在罩房里关着呢。”

香兰道:“把她带过来。”

小鹃便只得去了。不多时,两个婆子拖着春菱进来。只见她面如金箔,蓬头垢面,臀上的血浸在衣裙上,只好趴在地上行礼,着实可怜。

春菱一见香兰便哭道:“姨奶奶饶命,念在往日里我曾救过奶奶一遭的情义上,饶我一回......”便抽噎着说不出话了。

香兰命人将春菱搭在春凳上,于她一碗茶喝,又命雪凝将春菱的发绾了绾,忽然道:“你我相识一场,怎就到了这个地步?”

春菱咬唇不语,目光中似有嗔恨不平之意。

香兰长叹一声,道:“罢了。”命人抬来一只箱子,对春菱道:“这里头是你在府里的财物,都收拾妥了,另还有你的身契,我再赠你些散碎银两,放你出去罢。听说你有个哥哥就在京郊庄子上,明儿个一早便让他过来领人。”

春菱一怔,继而眼泪长流,她本以为不是丢了性命便拉出去卖了,这样的结果已是喜出望外,头抵着春凳“怦怦”磕个不住,哽咽道:“谢姨奶奶恩典,谢姨奶奶恩典......”

香兰道:“你日后好自为之罢。”

两个婆子便抬着春菱出去,将要出畅春堂时,小鹃忍不住道:“春菱,你可知道,当初姨奶奶要你替灵素煎药,我们几个知道你同曦姑娘好,都劝奶奶不要如此。奶奶却说,煎药这活计交予你,你自然明白她的心,她仍对你信重有加......可你到底还是辜负了。”

春菱趴在春凳上闷不吭声。

小鹃将院门推开道:“算了,事已如此,再说这个也没什么用,走罢。”

门吱呀呀响,婆子抬着春菱出去,出了二门便不见了。小鹃关门时,却瞧见地上点点湿润,似是泪迹。

 

290 平息

林锦楼回畅春堂已是掌灯时分,方才姜尚先与他谈了半晌,意态诚恳,赔礼作揖,另又提要给一大笔银子赔罪。林锦楼心中冷笑,姜尚先倒是个人物,做事还有个大气模样,可惜投胎投错了人家。

他绕过屏风往卧室中去,只见屋中唯有雪凝和灵清守着,二人忙站起来,林锦楼将床幔掀开,香兰仍在熟睡,遂问道:“你们奶奶如何了?”

雪凝道:“,张太医嘱咐隔两个时辰吃一回药,方才已吃过一回,又吃了几口枣茶,这会子睡了。”

林锦楼点点头,将床幔挂在小银钩上坐下来,灵清献过茶便同雪凝退下了。鎏金兰花灯上的烛火摇曳,将香兰的脸儿映得晕黄。她仍靠着锦缎烟霞红的枕头上,青丝散开,愈发衬得一张脸小了,仿佛一团儿白玉,清丽秀美,拥着一床妆花被躺在那儿,好似一朵儿经了暴风骤雨的花儿,娇弱又憔悴。

林锦楼出神看了许久,焦急躁恼的心竟渐渐平复下来。谁能想到这样柔弱的女孩儿竟然如此慷慨硬气,见识心胸远非寻常女子可及,他一直觉着奇怪,陈氏那样的奴才夫妇怎会教养出这样的女儿,仿佛废墟烂泥里开出的幽兰,挣扎了多少风雨,仍旧坚韧的长着,让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来。他如今总算知道香兰为何想出去,可这事就算把刀架他脖子上也不能答应!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香兰的脸,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开。香兰惊醒,惺忪的眨了眨眼,瞧见林锦楼不由一惊,眼睛便睁圆了,林锦楼性子阴晴不定,今天她公然提出要走,生怕林锦楼又要发火。孰料林锦楼和颜悦色道:“醒了?饿不饿?小厨房里熬红枣粥,吃一碗如何?张太医说你得补气血。”

香兰以为自己在做梦。盯着林锦楼呆呆看了半晌,又见他脸上微微挂笑道:“好歹吃些,垫了肚子才好吃药。”说着伸手拿了靠枕,将她身子垫高。又端了碗红枣茶喂她。

香兰迷迷瞪瞪的,林锦楼这厮莫不是气傻了罢?又见林锦楼把茗碗放下,把灵清唤进来,命端一碗粥,亲手一口一口喂与香兰吃,一双眼一直盯着她瞧。

香兰不自在,伸手道:“我自己吃罢,又不是手坏了。”

林锦楼道:“不成,你好好歇着罢,爷伺候你一回。”言罢又扬着眉笑道:“爷待你这样好。感动么?欢喜不?”

香兰觉得实在幼稚无聊,她身上不舒坦,也懒得应承,忍不住讽刺道:“居然会做小伏低,你指定不是林家的大爷。”

“哦?那我是谁?”

“画了皮的鬼。变成人的男狐狸精。”

林锦楼忍不住笑了出来:“行了,骂爷是画皮鬼和狐狸精,回头就让你给气死了。”

香兰淡淡笑道:“大爷不用气,如今外头指不定多少人骂我狐狸精来着,早给大爷报了仇。”

这话说完,林锦楼便笑不出了,香兰仍是面色苍白。虚弱憔悴,屋子里弥漫一股子药气,他心里那股怒火又扬起来,把碗放到一旁几子上,拉住香兰的小手用力握了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姜曦云来给你赔礼。再赔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想不到我竟这样值钱......”

林锦楼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将食指压在香兰唇上,半晌才道:“这事儿你受了委屈,爷自然给你做主。倘若你日后能生养便罢了,否则......哼哼。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聪明些的自然能瞧出门道来,姜家摊上这个名声,日后起复便更难了,林家决计不会再伸援手,倘若姜尚先争气,姜家还有些指望。”

香兰垂下睫毛不语。

林锦楼看了她半晌,忽问道:“你怎对沈家的事如此清楚?沈家出事那年你还没出生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