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凝东瞅西看道:“方才还在被上趴着呢。”一面说一面寻找,可找了一圈儿仍未瞧见踪影,心里一沉道:“糟糕。方才打水时敞着门,莫不是跑出去了罢?”一面说一面推门出去找。

香兰也急起来,道:“外头风大,还不生生冻死它。”不管不顾,也披了斗篷出去。此时外头一片漆黑。唯有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香兰一手提着灯笼,低声唤着,俯下身子仔细寻找。经过西厢房时,忽听里面传来一声短而急的哀嚎,香兰站住,再仔细听便无有声响了,她以为听错了。又低下身子,口中“咪咪”唤着,此时更大一声哀叫传出来。香兰吓一跳,不由好奇心起,走到西厢墙根,用手指戳破窗纸向内看去,只见屋内灯火通明,林锦楼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沉似水,他两个极信重的幕僚站在两侧。温如实手持鞭子立在一旁。一男子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林锦楼冷冷一哼,便听“啪”一声。鞭子抽在那人身上,那人又是闷声哀叫。

“只要老老实实交代,到底是谁指使你来的,在林府里做幕僚究竟刺探何事,爷就饶你一条命。”

那人呻吟道:“我讲的句句实情......”

“铁嘴钢牙,蒙你爷爷你还嫩点。”言罢便听“咔嚓”一声,那人一声极痛苦的惨叫,紧接着没了声息,似是晕了过去。

香兰吓了一跳,只觉心“怦怦”直跳,腿已软了。林锦楼这段日子待她和颜悦色,她几乎快忘了他本便是这般凶神恶煞。此时传来泼水声,那人不断呻吟,仿佛又醒过来,继而疼得浑身乱颤,脸上涕泪横流。

林锦楼懒懒道:“怎么着?能跟爷好生说道说道了?”

“......”

“不说?那爷就再断你一条胳膊。”

“不不,别别......”只听“咔”一声,那人惨叫凄厉,喉咙里再压不住哭号之声。香兰再也不敢听,靠在墙上,颤着腿想往回走,却听那人断断续续哭道:“小人......小人是受戴大人指使来的......”

“戴大人?哪个戴大人?”

“翰林院的戴庆戴大人。”

林锦楼一怔,他只知道戴庆娶了赵月婵做填房,二人平日素无往来,因问道:“他指使你做什么?”

“戴大人疑将军与前太子有旧,暗中谋反,将此事报与了二皇子,让小的到将军府上做幕僚,打探内情......”

只这一句“前太子”、“谋反”,惊得香兰往后又退几步,她忙不迭提着裙子往回跑,慌乱中裙摆绊住腿,摔在地上,屋中人立时警觉了,温如实大叫一声:“谁?”抻出刀便跳了出来。

香兰一见那刀锋雪亮,不由吓得惊叫一声,温如实一见是主子房里供着的那位,赶紧把刀收了,林锦楼沉着脸走出来,一把将香兰拉起来,恨恨道:“你他妈在这儿做什么?”夹在腋下大步回了卧房,将她扔在炕上,拧眉瞪眼指着大声道:“再敢乱跑你试试,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拧过身子便走了,出去“呯”一声摔了明堂大门。

香兰浑身冰凉,她颤着手把斗篷围得更紧,却止不住浑身打颤。前世她祖父是前太子授业恩师,林老太爷当日亦受太子器重,难不成,难不成林家当真与前太子私相授受?他拥兵自重,难道真是为了同太子谋反?自己撞破此事,林锦楼会不会就此动了杀意,将她灭口?

此时雪凝走进来,轻快笑道:“姨奶奶,找着这小东西了,淘气得紧,竟然躲在大爷一双靴子里头。”说着把那猫咪递过来,又奇道:“姨奶奶你怎么了?屋里还披着斗篷。”一行说,一行赶紧将火盆移过来。

香兰怀里抱着那只猫儿,眼泪忍不住要淌下来,她连忙忍住。不知过多久,林锦楼回来,见香兰仍抱着那只猫儿呆呆的坐在炕上,那只小猫儿已呼呼睡了过去。林锦楼若无其事走上前,把那猫儿抓过来放到一旁,小猫儿便转了个身,团着身子又睡过去。林锦楼瞧她那模样便知她坏了,遂挂了笑,低声道:“你说你不好好在屋呆着,黑灯瞎火跑出去做什么?嗯?方才抓着个奸细,内院里清静,西厢房又空着,爷就带进来问问话,早知道吓着你,下回便不带进来了。”

香兰不敢看他,心想方才还横眉立目,这会子又好了,瞧这情势,想来是不会将自己如何了。这时她才忍不住,哽咽着哭出来。

林锦楼把她揽在怀里拍了拍,沉默了一时,贴着她耳根低声道:“你甭怕,林家没想过谋反。如今林家正风光,圣上也坐稳了江山,何苦来哉的?”

香兰小声道:“那这事......”

林锦楼暗自咬牙,脸上仍挤出笑来:“你别管,这事有我。”言罢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295 出游(五)

第二日,林锦楼和袁绍仁一早便出门,香兰便同林东绣说笑打发时光,德哥儿本想出去玩,林东绣百般怕他冷,再冻出病儿,任凭德哥儿求了三四遭也不准他出去,口中只说:“不中用,要是侯爷在这儿,甭说是出去玩,你就是躺雪堆里我也不管。”德哥儿没精打采的,香兰悄悄给他塞了一把松子糖,小声道:“晚上要看花灯呢,你听话,晚上让你放烟火。”德哥儿这才鼓起兴,趴在炕上逗弄小猫儿玩起来。

林东绣拐弯抹角的问香兰,林锦楼可应了去永昌侯府替她撑腰,香兰字斟句酌道:“大爷说他一个男人家不好插手你的事,回头让太太出面。”

林东绣最擅听这等弯弯绕的画外音,登时明白过来,气泄了一半,把手里给袁绍仁做的风帽丢在一旁,歪在靠枕上生闷气去了。香兰暗道:“林东绣当上侯府夫人,正是踌躇满志,欲大展拳脚的时候,再劝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说多了倒让人不痛快,倒不如先冷一冷了。”想到此处,便将德哥儿领到卧室床上去玩,可心思起伏不定,想起昨日林锦楼审问奸细,尤以前太子之事,细细琢磨,不由让人心惊肉跳。正愣神的功夫,听见门响,原来林东绣唤了蔷薇、韩妈妈、寒枝等心腹之人进来,几人凑一处悄悄商量一回,方才散了。

一时无事。直到将近傍晚,林锦楼和袁绍仁方才回来,进门便命摆宴。林锦楼进了屋,见香兰正教德哥儿下棋。德哥儿听到外头袁绍仁说话声,便扔了棋子跑出去了。林锦楼道:“方才跟老袁去京郊驻扎的兵营里看看,谁知正碰见刘、谢二人,正在那里吃酒吹牛,知道爷在这庄子上。非要过来看看。”言罢去看香兰,香兰低着头服侍他换衣裳,并不吭声,她一见着林锦楼便愈发勾起昨晚上的事,前世因卷入夺嫡之争家破人亡仍历历在目,她一颗心便慢慢沉下去。

林锦楼搔搔头。昨天晚上香兰也是满腹心事的模样,只怕是给吓着了。他瞧着香兰心里也有气,这女人白白长了个好样子,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怎么跟他就这么拧巴呢。凡事闷在心里不说,偶尔说几句真心话还都是他不爱听的。你不理我是罢?爷还不爱搭理你呢!掉着脸子重新换了衣裳,扭过身“噔噔噔”便走了。

雪凝端着茶探头探脑的,见林锦楼走了方才挨过来道:“大爷生气了?”

香兰兀自沉浸在思虑里,听雪凝问话方才回过神,此时听门口犬吠,应是有人到了。

当下,刘小川从大门进来四下打量。笑说:“哥,早听说你在郊外庄子上有所宅子,今儿才过来瞅瞅。倒是像模像样的,赶明儿个借弟弟我住两天。”

林锦楼指了指他:“我说你怎么死乞白赖的非要跟过来,原来算计我这宅子来的,你外头不是也置产业了么,跑我这儿打秋风。”

谢域吃吃笑道:“他外头那宅子让他们老爷子收回去了......”还不待他说完,刘小川便窜过来捂住谢域的嘴。口内道:“没真想打你宅子主意,谁敢打你主意呢。”

袁绍仁道:“楚家小二呢?你们仨向来形影不离。怎么就剩你俩了?”

刘小川耷拉着脑袋道:“楚小二成天拘在家里头读书,出不来。我们哥俩闲得慌,这才过来瞧瞧的。”

三人一行说一行往里走,只见厅上已设下筵席,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七八盏珠子大宫灯,两旁放着数只粉白的花瓶儿,里头插着昨日采剪下来的红梅白梅,堆锦吐绣。桌上佳肴陈列,另有两个大火盆架在那里,屋中正是温暖如春。几人张罗入席,刚吃两杯酒,便又听外头传来敲门声,林锦楼正疑惑,刘小川便哈哈笑道:“只怕是戏肉到了,速速迎进来。”一面打发人去开门,一面嘿嘿笑道:“小爷琢磨着,光咱们几个爷们吃酒不免没了趣儿,也刚好赶得巧,这里近两天刚来个妓女,都唤她郭琼姐儿,生得那叫一个水灵,又有一把好嗓儿,听说也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如今红得不得了,这里有头脸的逢有宴会,必请她唱上两曲,排都排不上。也亏得是小爷的帖子,旁人都请不来呢!”

袁绍仁点着他笑道:“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把这个玩心收了,你家老爷子也就把你外头置的产业还你了。”

谢域翻翻眼道:“甭听他满嘴胡吣,郭琼姐儿虽是个美人,可放到京城里,红牌也未必轮的上她。”

正说着,便听环佩叮咚,只见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进来,为首的那个披着银红缎子斗篷,怀里抱着琵琶款款走进来,先盈盈一个万福,燕语莺声道:“小女子见过各位爷。”除去帽,只见粉面纤薄,端得一幅美人样,又善修饰打扮,头上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纹丝不乱,挽着一窝丝杭州缵,再除了斗篷,露紫绡撒花袄儿,配着大红的石榴裙。郭琼姐儿见了林锦楼登时大吃一惊,又忙低下头掩饰失态,旋即又忍不住抬头偷偷用眼去看他。

原来这郭琼姐儿不是旁人,正是赵月婵身边的丫鬟琼脂。早先赵月婵为了拢住林锦楼的心,特特千挑万选了一个女孩子买进来,未曾想林锦楼却不领情。赵月婵离开林府时便带了这丫鬟走,为了嫁入戴家,设计让琼脂勾引其兄赵纲,又被赵纲喜新厌旧扔到一旁,回到赵月婵身边。那琼脂亦不是安分的,同戴蓉眉来眼去成了事。原本琼脂在戴家过得极舒坦,却不想赵月婵的祖父赵晋被害而死,赵月婵在戴家情势便一落千丈。原本琼脂素是颐指气使惯了的,旁人皆敢怒不敢言,如今墙倒众人推,便有人到戴庆老婆焦氏处将蓉、琼二人的奸情捅了出去,焦氏本就是河东狮一类人物,岂能忍的下这口气,当下便闹得鸡飞狗跳,琼脂连夜就被提溜出去卖到了窑子里。

如今机缘巧合,琼脂竟到了林锦楼的庄子上弹唱。

296 出游(六)

林锦楼早将琼脂忘得一干二净,只朝这四人看了一眼,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心里百无聊赖,低下头吃菜。袁绍仁对弹唱之流并无喜好,遂安之若素。谢域同刘小川对了个眼色,清清嗓子道:“能在这地方寻着这样的佳人助兴,也足见刘兄是费了心思的了。”再想捧两句,林锦楼“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得了,兄弟,方才还说放到京城里未必显眼,这会儿又夸上了?”不理谢域神色尴尬,扭头对琼脂说:“捡个拿手的来唱,唱得好有赏。”

这里四人便落座,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细细听,原是一套“花月春满城”,婉转柔润,也颇有意趣。唱毕,刘小川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又点了旁的曲子来唱。席间吉祥、双喜执酒壶伺候,一时倒也融洽。双喜斟了酒,抬头一瞧,见德哥儿正探着小脑袋往屋里看,便轻轻一碰袁绍仁跟他努嘴,袁绍仁瞧见德哥儿便离席,过去问道:“何事?”

德哥儿道:“有事要求爹爹呢。”牵着他往外走,绕过影壁,引到二门旁一丛松柏后引到屋后檐下一方僻静处,见香兰带着雪凝正站在那里。香兰屈膝下拜,口中道:“冒昧请侯爷到此,还请恕罪,只是有一句话借问,还望侯爷相告。”

袁绍仁道:“请讲。”

香兰道:“不知宋柯宋大人外放,是往何处为官,何日启程?”

袁绍仁心中了然。原来林东绣最是爱说话的,自他们路上遇见宋柯。林东绣便打开了话匣子把宋家当日在林府住着的事同他讲了个遍,当中又说起香兰,便把香兰如何到了宋家,如何又离开宋家,当日为救父又怎么到了林家讲述一回。末了又说:“我眼瞅着香兰同宋柯是有情呢,当初宋柯瞅她那眼神,能滴出两滴蜜来。却不知他二人为何没在一处…也亏得不曾一起,郑静娴什么性子?只要把香兰生生磨死了。”

如今袁绍仁见香兰问起,便道:“宋柯奏请欲往贵州戍边之地为官,应是年后启程。究竟是哪一日,我便不知了,回头派人打听,待得了准信儿再告与姨奶奶知晓。”

香兰怔了怔,贵州山高水长。又在戍边苦地,他竟选了那里,怪道是人人都不愿去顶的缺儿。又一拜,道:“谢侯爷相告。此人与我有恩,早先我险些被赵氏卖到火坑里,他救了我了我全家,这一份恩情在我心里藏着长长久久没法报答,如今他将要走了。今生兴许不能再见,改日我差人到他府上送些财物,总该尽一份心力才是。”顿了顿道:“还望侯爷替我保密。此事勿与我们大爷说才好。”

袁绍仁口中答应着,看着香兰冻红的双颊和那双沉静的眼,仿佛饱经沧桑却依旧纯然澄澈,他想起林东绣说的话,只觉眼前这女子如同光鲜瓷瓶儿里装的苦酒,外面光鲜。实则已把旁人一生的坎坷经历遍了。他心里头不知是怜惜或是敬佩,还是一股说不出的惭愧和莫名的歉疚。忙扭头看着院儿里跑来跑去的德哥儿,许是酒意上涌。他一时没管住,忽叹了一句道:“姨奶奶的品格没得说,袁某敬重,说句冒犯的话,有时候觉着姨奶奶就像我......像一位故人,倘若她活着便好了,有时我想,时至今日家里内宅不宁,许就是我的报应......”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说多了,连忙告罪。

香兰立时明白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她本该因嘉莲含冤而终去怨恨袁绍仁的,可他站在萧瑟寒风中,形容凄清孤寂,仿佛一下老了六七岁,香兰看了看跑来跑去的德哥儿,心一下就软了,一番话在心里斟酌了两遭,方才劝慰道:“侯爷,有番话斗胆说一回,自己是梧桐,凤凰才来栖,自己是大海,百川才来聚,花香自有蝶飞来,侯爷先肃整家风,惩弊赏利,宽仁处事,善待妻妾,才会有相应和合的家亲眷属,而不是反过来。牙还有咬舌头的时候,亲兄弟有时还干仗,更别提隔着血亲凑在一起的家里人,怎能指望他们大事小情的不给自己添麻烦增烦恼呢。”她扭头看着德哥儿,眼里现出一层极薄的水光,道:“逝者如斯,侯爷当振作。德哥儿亲娘年纪轻轻便葬送了性命,实在令人叹惋伤心,可惜她年纪还轻,不知道要在困顿绝望时要常思自己过,放大心量,慢慢忘记旁人的不好。有些事本无对错,只是地位利益不同罢了,侯爷这样百般抬举她,正房大奶奶心里岂能不含怨呢。有时纵有万般无奈,可境遇如此,在屋檐底下就要低头,在谁的场便要捧谁的场…唉,只是说这些都没用了…”

袁绍仁心头震动,忍不住道:“姨奶奶真是难得的通透人了!”

香兰淡淡笑了笑:“我也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磋才明白这个理,原先自诩聪慧明理,全是自误,总要历尽变故,把一身的傲气和不甘磨干净,才明白谦卑柔软是何物。”言毕肃容,对袁绍仁深深一礼,道:“侯爷乃一家之尊,当家做主顶梁柱,德哥儿年幼,日后万事还要指望侯爷,还请侯爷收拾情怀,珍重自己。”言罢招呼德哥儿,牵着他回去了。

他们一番对话,却不知此时桌上众人行酒令,因不见了袁绍仁,刘小川命让琼脂出来找。那琼脂巴正要在永昌侯跟前多露脸,正是求之不得,寻到屋后,正瞧见这两人说话儿,又有个丫鬟带着个小童儿在一旁玩耍,仔细观了观,听不真二人说甚,心下暗思:“这人不是香兰么?”看香兰一身珠光宝气,穿着羽纱的大红斗篷,气象万千,正经侯门世家中贵妇的装扮,比赵月婵当日尤胜两分。心里不由心酸嫉妒,暗道:“原本我同她也是一样的人,合该这样风光,留在林家做妾,她一个奴才生养的丫头这样好命。为何我偏生这样命苦!”自感自伤落了几滴泪,眼见袁绍仁走过来,不敢久留,连忙回到席间。再瞧林锦楼生得一表人才,英姿勃发,心里的气便愈发不能平了。一径侧过身子把灯影着,从荷包里掏出成张的胭脂膏子在嘴上抿了抿,又伸手拢了拢鬓发,把一方销金的大红帕子攥在手里,端着一盅酒。来到林锦楼跟前献殷勤,一时剥了肉道:“林大爷,尝尝这肉。”一回又道:“大爷,我亲手斟一盅酒,你可不能不吃,你若不吃,我便恼你一生。”一回让林锦楼点曲儿与她唱,一回又要跟林锦楼行令。左来右去,只腻在林锦楼身侧。

林锦楼并不正眼相看,有一句没一句应着。他心里尚还生香兰的闷气,可见桌上有道冬日里难得的山菌清炒的嫩菜心,想着香兰喜吃此物,心里想着老子这么不是犯贱么,可嘴上又命厨房做一道给香兰端去。

琼脂心头里又恼,借着喝多酒头晕。莺声娇嗲要歪在林锦楼身上。袁绍仁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今只见你腻着他。还让不让我们几个说话了?”

琼脂听袁绍仁当场下面子不由双颊绯红,怀恨在心。

刘小川和谢域齐声笑道:“琼姐儿这小肉儿可是块成精的狗肉。一眼就瞧着该巴结谁了。”

又吃喝一回,袁绍仁先告辞去了,他一走,林锦楼也止住不喝了,只说今日乏了,告个罪回去,谢域和刘小川百般挽留,林锦楼道:“非是不给兄弟面子,这两日不便多吃酒,改天回京城,请你们俩喝个够。”又请他俩放量吃喝,命小厮照顾着,又命收拾屋子与他二人住。这二人也确不客气,仍在厅里吃吃喝喝,暂且不表。

却说林锦楼起身出去,倒急坏了琼脂,趁人不备“嗖”一下窜出来,赶着上前去扶林锦楼,口中道:“大爷,您慢着点儿。”

林锦楼任她扶着,懒懒道:“你可是个猴儿,一身的精乖。”

琼脂乖巧道:“还求大爷多教我。”

林锦楼道:“难为你弹一手琵琶,唱得也好,爷已吩咐了,赏你们几两银子,留着买胭脂水粉儿罢。”

琼脂笑道:“还是大爷疼我。”

说话儿已到二门口,林锦楼甩开琼脂道:“成了,你回罢,这里头不是你来的地方。”迈步就往里去。

琼脂虽惧林锦楼之威,可也不得不豁出去一搏,她心里明白得紧,自己凭着几分姿色在勾栏里迎来送往,运道好了,趁着尚未年老色衰,赶个人赎了做小老婆;运道不济,指不定流落到什么境地。这一遭赶了个巧宗,竟遇上林锦楼,正正是千载难逢,日后只怕再难见面,只盼着林锦楼能念旧情拉自己一把,或是照拂一二,攀上这一层人物,有了靠山,兴许有些转机。

一念及此,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滚瓜似的掉下来,凄惶道:“大爷真认不出奴婢了?”

林锦楼一怔,停住脚步,皱眉道:“你是…”

琼脂口内编了一番话,哭道:“奴婢是琼脂,原是赵氏身边的丫鬟,后随她去了戴家,只因老爷同我多说了几句话,赵氏生恨,竟把我卖到窑子里,今日一见大爷,奴婢心里…心里就想起以前的光景…”说着不住用帕子拭泪。低眉敛目,,眉掩双愁,直将自个儿哭得梨花带雨。

林锦楼有些动容,想到当日自己相中香兰,引来赵月婵嫉恨,遭了一番毒打卖要到勾栏里,宋柯出手将她救了,啧,自己一时疏忽让宋柯当了好人,倒让那个傻妞儿一直记着那厮的好处。如今再看琼脂,也生起几分怜悯之意。

琼脂抬头偷偷一瞄,见林锦楼容色松动,忙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道:“奴婢一心一意忠心大爷,侍奉大爷,还求大爷开恩,让我回林家,哪怕扫地做饭,当个粗使杂役,能见着大爷,奴婢死也甘心…”

话音未落,就听见小童儿咯咯欢笑之声,扭头一瞧,原来香兰和林东绣并几个丫鬟正带着德哥儿在院子里放烟火。

香兰正与林锦楼目光相撞香兰瞧瞧林锦楼,又看看跪在地上抱着他双腿的琼脂,那琼脂一身装扮便知是风尘女子,如今两人这样纠缠一处,香兰先是怔住,随后便别开了脸。

林锦楼无端觉着尴尬,后退两步将腿拔了,道:“罢了,既你原先与林家有缘,爷多赠你些银子度日罢。”转身便往院内走。

琼脂大惊,暗道:“先前林锦楼明明软了心,倘若不是香兰那小蹄子,只怕这会子已经留我到林家了,林家三位爷,凭借我的姿色,还怕不能占一席之地?或是让林锦楼赎了送给当官的手下人,一辈子穿金戴银,也吃穿不愁。”心里愈发恨上来,想到袁绍仁席间奚落自己,口不择言道:“大爷!奴还有一事想说!方才永昌侯离席,奴出去寻找,正撞见香兰和永昌侯私会一处!”

林锦楼一听这话,又停住脚,琼脂看着林锦楼的背影,叫道:“奴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就见林锦楼慢慢转过身,脸色却阴霾下来,朝她慢慢走过去,琼脂才觉得不对,不由怕起来,哆哆嗦嗦道:“是真的…奴婢亲眼瞧见的…两人在一处呆了许久…”

林锦楼一把拎起她衣襟,提了起来,琼脂吓得惊声尖叫。林锦楼口中阴狠道:“你再敢嚼舌头根子,或是往外说一字半句,爷就废了你,懂了?”

琼脂浑身瘫软,筛糠一般,眼里转出泪,忙不迭点头。

林锦楼一把将她扔出去,口中喝道:“滚蛋!”

琼脂连滚带爬的跑了,头上的翠钿珠串掉了一地,引得院内人引颈相望。

林锦楼揉了揉眉心,袁绍仁人品他信得过,香兰那小酸儒也做不出非分之事,只是他必要将此事问问清楚才是,遂迈步走进去,瞧见雪凝,站在廊下,招手唤道:“你,过来。”

雪凝连忙走过去。

林锦楼道:“跪下!有事问你。”

雪凝一颗心登时提起来,跪在地上。

林锦楼道:“爷问你,今儿个姨奶奶同四姑爷私下相会,是也不是?”

雪凝大惊,一径儿摇头道:“不是不是,这是哪个乱嚼舌头根子的,奴婢带着德哥儿也在呢。”

林锦楼道:“他们说了甚?在一处还呆了许久?敢说一字半句瞎话,就全在你身上!”

雪凝暗想:“虽说姨奶奶叮嘱莫要把话说与旁人,可大爷误以为姨奶奶同永昌侯有私情,可大大不妙。姨奶奶不过问宋柯就任之事,想着报恩罢了,光明正大,倘若说假话遮掩,反倒把官盐当成私盐卖了。”便道:“姨奶奶不过借问宋柯宋大人到何处为官,何日启程。因宋大人待姨奶奶有恩,姨奶奶怕他走,赶不及还他人情罢了。”

雪凝与香兰身边旁的丫鬟不同,心底里先是认林锦楼一个主子的,原不与香兰亲近,香兰几个心腹丫头说话也皆背着她,故而不清当中厉害。她本是好意,可不知宋柯至今仍是林锦楼心里头的结儿,这番话,正正捅了马蜂窝。

297 杀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林锦楼携香兰离京那一日,谭露华喂林锦轩吃了药,将他哄睡了,便打开镜匣文具梳妆打扮,金纍丝钗,翠梅花钿,攒珠黄烘烘的金笼坠子;脸上浓妆艳抹,黛眉粉腮,唇上涂了三四重胭脂;上穿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穿百花裙儿,打扮得粉妆玉砌。从箱子里取出一包碎银,一双男鞋,用花翠汗巾包着,把彩凤唤进来道:“去瞧瞧,各房各屋都歇了没?”彩凤出去一遭,回来道:“太太那头早就睡了,尹姨娘那屋也熄了灯,今儿大雪封门的,各屋都歇得早。二爷也睡了,那厢绿萝守着值夜。”

谭露华低声道:“去跟绿萝说,我这两天身上不爽利,怕过病气给二爷,在外头隔间睡,让她晚上伺候精心点,你在这头盯着,有事情麻利儿知会我。”言罢把自己穿厌了的一件袄儿随手赏了她,遂悄悄出了门。

一路自然畅通无阻,半个人也没瞧见,待出了角门来到街上,一扭身便进了巷子里一处屋子。那屋外头隐有破败之象,可屋中却香气氤氲,温暖如春,瑶窗素纱罩,绣幕银钩悬,褥隐华茵,禔红小几,端得是个豪华所在。戴蓉正歪在床头吃酒,见谭露华来,连忙下来满斟一杯酒,笑嘻嘻的递与她,说道:“心肝,这许久没见了,可得吃这一盅交杯酒。”谭露华一行把门掩上,一行把眼儿斜溜着戴蓉道:“这些天没见你人,都干了什么营生?莫不是又勾引哪家老婆去了?”

戴蓉在她腮上拧了一把道:“我这心里一径儿光想着你,哪还能容得下别人。”举起杯喂谭露华饮了。搂住便亲嘴,二人拥成一团,难解难分,当下便倒在床上*起来。

原来因香兰误食绝育丸病倒,林府内一片萧杀。也将谭露华吓破了胆,不敢再同戴蓉私会,后香兰身子渐渐痊愈,谭露华方才跟戴蓉偶尔见上一回。这一遭林锦楼出门,更是天赐良机,谭露华连忙遣人送信。同戴蓉幽会。

一时云消雨散,谭露华长长叹了口气道:“多早晚你我二人天天在一处就好了。”

戴蓉道:“等你那死鬼老公死了就是了。”

谭露华嗤笑一声道:“他死了又如何?难不成你把你那阎王老婆休了,把我娶进门?”

戴蓉吃吃笑道:“反正你老公也是个摆设,你我小别胜新婚,这样也没什么不妥。”

谭露华哼道:“你是无不妥之处了。我是一心一意跟你,就怕你的心跟我隔着几重山。”

戴蓉道:“我待你的心你还不明白?林霸王什么人物,倘若知道我偷他弟媳,还不生生撕了我,我拼着见你,连性命都不顾了,你要还说旁的话,倒是伤我的心了......”见谭露华容色缓了些。又轻声哄道,“心肝,好人。前一遭我求你的事如何了?”

谭露华叹一口气起身,在衣裳里摸了一阵,取出那包碎银递与戴蓉道:“都在这儿了。”

戴蓉打开一瞧,只见都是成色不堪的散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也就六七两模样。登时沉下脸色道:“怎么才这么少?”

谭露华登时脸色通红,道:“人家辛辛苦苦。扣吃扣穿攒下来的,你还嫌少......这是我做冬衣的银子。若不是陈香兰送我一件貂鼠的,我这一冬都无御寒的新衣裳穿......你都问我要了几回银子了?一回说做生意赔了没银子,借了印子钱,怕事情传扬出去误你前程;一回又说要化银子捐官;这一遭说自己因打人惹上官非,我林林总总给了你将要一百两,连嫁妆都要贴进去了......”一行说一行气得直哭,心里虽恨,却不敢说重话,生怕惹恼戴蓉,令他再也不来了。要说这谭露华也真个儿唯戴蓉一人是命,先前戴蓉尚给谭露华送些销金帕子、鸳鸯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儿,后来戴蓉渐渐生厌,找了新乐子,要将谭露华抛在脑后。谭露华连哭带闹又威胁一回,又常送戴蓉衣衫用具,补贴银两,戴蓉方才热络上来,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戴蓉一见谭露华恼了,心里不耐烦,脸上却只好堆出笑,搂住哄道:“哭什么,这一遭怨我!该打!该打!”说着拿起谭露华的手打自己的脸,方才将谭露华哄得破涕为笑了。

正在这个当儿,只听门口有人喝道:“好淫妇!偷贼养汉!原来把我儿子的银子全都贴补这小白脸了!”只听“咣”一声,大门被踢开,尹姨娘手里举着一根捅炉子的火叉,气得浑身乱颤,双目赤红,冲进屋便朝床上乱捅。

谭、戴二人大惊,谭露华尖叫不迭,拥着被连连躲闪,戴蓉浑身光溜溜翻下床去,抓了衣裳便要跑,又被尹姨娘用火叉打回床上,只听她口中“贱人、淫妇”恨骂不绝。原来这尹姨娘晚上起夜,想着这两日林锦轩身上不爽利,心里念叨着便往林锦轩屋里来看,却见谭露华不在,彩凤语焉不详,支支吾吾,三言两语哄她出来,尹姨娘心中便起了疑,恰探头往外一瞧,只见皓月当空,直映着雪地上有一行鞋印字。尹姨娘早与谭露华不和,疑她夜半与下人做下龌龊,遂抄起一柄火叉悄悄顺着鞋印出去,在窗根听到他二人说话,更是心头冒火,不管不顾冲了进来。

戴蓉挨了几下打,身上火烧火燎,不由怒道:“贼婆娘!惹急老子,将你杀了倒也干净!”劈手去躲火叉,尹姨娘自然要和戴蓉拼命,在这一争一抢之间,只听“噗”一声,尹姨娘登时瞠大双目,浑身僵硬,直愣愣低头去看,只见那火叉不偏不倚,正正插进尹姨娘胸口。戴蓉登时傻眼,手不自觉往后一抽。把那火叉拔出来,只见那胸前的血“噗”一下四下喷溅,谭露华吓得捂住脸尖叫起来,尹姨娘趔趄着往后倒退几步,晃了晃。“咣当”一声栽歪在地,腿蹬了蹬便没了声息。

屋中一时静下来,只闻得谭、戴二人急促喘息。谭露华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胡乱披了衣裳跌跌撞撞下了炕,上前一摸,尹姨娘瞪着眼。早已没了呼吸。谭露华抖成一团,牙齿“咯咯”直响,两行泪“唰”一下淌下来,望向戴蓉,哭道:“这......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戴蓉也是心乱如麻。抓起枕巾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披了衣裳起来,先将大门关紧,走过去踢了踢尹姨娘的尸首,在椅上坐了下来。谭露华忙上前,带着哭腔问:“怎么办?啊?怎么办?”

戴蓉把几子上的酒壶举起来,对着嘴儿将里头剩得吃了个干净,抹了抹嘴。冷笑道:“怎么办?自然装成无事,你回去接着当你林家二奶奶,我回去做戴家三爷。这老婆娘怎么死的,你我毫不知情。”

“万一林家人知道了......”

“嘶,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么能知道?”

“......”

“我说露华,这一遭出了这个事儿,你我日后可不能再见了。我心里虽惦记你,可是这......唉。看来你我缘分也只能至此了。”戴蓉说着去瞧谭露华脸色,却见她垂着头。一头乌发遮着面,戴蓉柔着声音道,“你我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往日里互诉衷肠倒也省得,可这一遭闹出人命,再一处私会,被林家查出来,只怕你我都没好果子吃啊......”

一语未了,只见谭露华猛抬起头,一张秀美俏丽的脸上竟带着凶狠狰狞之色,朝戴蓉欹身上前,恨声道:“姓戴的,你想甩了我?没那么容易!我这份情挖心掏肝的给了你,可就没想再这么白白的收回去!尹姨娘死了,你想拍拍屁股装没事人跑了,寻外地躲个两年再回来,脖子一缩做乌龟,生死由我?呸!想得美!即便我下十八层地狱,也要拉你当陪葬!”

这番话正正戳中戴蓉心事,戴蓉赔笑道:“怎么会?怎么会?我待你什么心,你还不明白?”说着去抓谭露华的手,只觉她手冰凉入骨,颤抖如秋叶一般。

谭露华听戴蓉这样一说,心便软了,脸上泪珠子唰唰滚下来,她朦朦胧胧的瞧着戴蓉俊俏的脸儿,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哽咽道:“我也知道,你不会这般绝情,你是真心待我的......”

纵然戴蓉待谭露华有几分真心,此时也消磨得不剩几丝了,可少不得又赔小心,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谭露华一抹泪儿,眼里光芒闪动道:“戴郎,你我二人远走高飞罢!”

戴蓉惊道:“什么?”

谭露华道:“我手底下还有些珠宝,不如你我二人就此远走他乡,自此后生儿育女,长相厮守,岂不妙哉?”又冷笑道:“你若不应,我天明便去报官,说你强奸了我,又杀了尹姨娘,横竖我得不了善终,还不如你来陪我,到黄泉路上也有人做伴!”

戴蓉只觉谭露华疯了,可听了她这话,心里不由连连叫苦,口中道:“好,只是此事要从长计议......”

谭露华不等戴蓉说完,便忙不迭的穿衣穿鞋,说:“我这就收拾,趁天还没亮,咱们赶紧走罢!”

戴蓉暗道:“你这婆娘疯了,我可没疯,眼见家里找上靠山,眼见这几日便要兴起大事,戴家兴旺指日可待,届时又何惧林家?同你这妇人私奔,我何苦来哉的!”想到谭露华方才威胁自己,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更仗着几分酒意,暗道:“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也是杀,今儿个横竖都杀了干净,这一回糟心事儿横竖与我再无相干!”想到此处,鬼事实差一般捡起地上的火叉,悄悄走上前,对着谭露华后脑上便是一击。谭露华大惊,扭过头,瞠目结舌,摇了两摇便栽倒在地上,再无声响了。

戴蓉见谭露华倒在血泊中。将手中的火叉扔了,跪在她身边流了两滴泪道:“露华,你别恨我,我这......我这也是迫不得已......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罢,逢年过节。我给你多烧纸钱。”言罢起身,慌慌张张将衣裳穿了,将要走时,仍去拿谭露华给他那包碎银,忽见谭露华的裙带扔在炕角,上头系着一个荷包。

戴蓉认得那荷包。先前谭露华向他吹嘘楚家二公子楚大鹏倾心于她,曾借荷包对她传情。楚大鹏乃京城首屈一指的英俊风流人物,谭露华引以为荣,偏此事隐秘,又不能同旁人夸嘴炫耀。谭露华便日日把那荷包系在身上,仿佛戴着它便以兹证明自己如何令男人倾倒一般。戴蓉便将那荷包解下来,塞到谭露华手中,而后转身出去,反手关上了门。暂且不表。

却说香兰,尚不知林锦楼动怒,只心中暗思道:“赶明儿个就差个可靠人悄悄把东西送到宋柯府上便是了,不必让他们知道是谁送的。省得让他和郑氏徒生烦恼,我尽心了就好。”又琢磨宋柯原说过,有个如今在湖南为官的颜大人原是宋柯父亲的挚友。还曾帮过他们母子,不如便以此人名义送财物过去,反正天高水长,也无从对症。转念想了想,又觉着有些不妥,只觉站在风地里头有些冷。便裹了裹披风先回了房,她刚刚将披风解了。便瞧见林锦楼走进来,四仰八叉往榻上一坐。脚架了上来,雪凝紧随其后,她方才自己说完话林锦楼脸色发沉便知道不好,偏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想给香兰递个眼色,林锦楼便朝雪凝皱着眉挥手道:“谁让你在这儿的?这儿有人伺候,滚一边儿去。”

雪凝不敢言语,面带忧色,退了下去。

香兰便上前,将铜壶里的热水倒在盆里,绞了热手巾上前给林锦楼擦脸,皱着眉道:“晚上又吃酒了?”顿了顿又问道,“方才跪在院门口的是谁?大庭广众之下闹成这样,也不好看。”

林锦楼把手巾从脸上拿开,眯着眼瞧着香兰道:“怎么着?窑姐儿抱爷的腿你瞧不惯,你朝老袁打听你老相好的下落这就高尚了?”

香兰一怔,一双圆亮亮的眸子看着林锦楼,咬着嘴唇低头不做声,转过身去给他沏茶。林锦楼只觉一拳头打在棉花堆上,心里愈发恼上来,咬咬牙扯了扯衣襟,站起身走上前道:“说话!”

香兰背对着林锦楼道:“倘若我同你说,我想回报宋柯的恩情,差人送银子给他,你会答应么?”

林锦楼冷笑道:“废话!爷凭什么应?早就同你说过,日后不准再提宋柯这个人!”

香兰定定站着,不说话。

“怎么不吱声了,嗯?是不是特想跟宋柯那小子去贵州啊,是不是想跪在地上求爷成全你当他小老婆啊,啊?”

香兰脸色发白,眼里已有了泪意,她扭头一看,只见林锦楼正在哼哼冷笑,只是这笑容太可怖,几乎要咬牙切齿。

林锦楼只觉胸口一阵疼,火气突突的顶着太阳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只瞧见香兰惨白的脸和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只觉这怒意不堪忍受,嫉妒、愤恨、难过,如同一团焚身的火,将他全身上下将要吞噬殆尽。他对眼前这女人千好万好,他几乎也已认为这女人已对他有几分情意了,可到头来仍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只要宋柯有个风吹草动,这女人的心便会呼啦啦飞过去,他再如何做小伏低,刻意温存也犹如一场空。

自作多情!

这四个字压在他心上,几乎让他承受不能。他手一挥,直将香兰手中那盏茶打翻,杯子摔在地上“哗啦啦”一阵响。

雪凝听到动静慌忙走进来,林锦楼指着她鼻子骂道:“滚!谁让你进来的?没眼色的东西!”

雪凝从未见过林锦楼如此铁青着脸,吓得双膝发软,忙不迭退了出去。

林锦楼发火时犹如一只困兽,此时什么道理都讲不清,时至今日,香兰仍不敢瞧他盛怒的模样,静静往后退去,林锦楼伸手将她揪到跟前,道:“问你呢?是不是想求爷成全你当那小子的小老婆?”

香兰眼里的泪已掉下来,抖着嘴唇道:“我谁的小老婆都不想做。”

林锦楼冷笑,胸中早已怒海翻涌,他明白香兰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愿意留在林家,她想躲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瞧不见他才好。即便她吃了那断子绝孙的药丸子,气息奄奄的倒在床上,还是苦苦哀求想要出府去,她宁愿守着青灯古佛当姑子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享受荣华富贵,甚至百般打听宋柯下落。原来如此,他在她心里乃是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是她不幸的根源,充其量只是她报恩的“恩人”罢了。林锦楼咬牙切齿。他英雄一世,占尽风光,朝堂上不说呼风唤雨,可但凡是个人物都要让他三分,可他居然被这个女人小觑。她心里念着别人,他就算挖心掏肺出来也不能让她回心转意,他想掐死这没心没肝的女人只要她给个好脸色,他就能欢喜上一整天,她说一句话便能让他暴怒如斯,他何曾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只觉自己束手无策。他恨她如此践踏他的脸面,直欲将她碎尸万段,可手抬起来却迟迟落不下来。这女孩儿是那么美好他那么爱,所作所为令他油然生敬,即便知道她想躲他远远的,可仍将她绑在身边。

香兰闭上眼,可预料中的巴掌迟迟未落下,她迟疑的睁开眼,却见林锦楼双眼赤红,正定定的瞧着她。此时只听门被拍得“怦怦”作响,有人焦急道:“大爷!大爷!家里出事了!”

 

298 狰狞(一)

林锦楼深深吸了一口气,香兰睁大双目,只觉浑身血凝成一处,林锦楼那阴狠的脸在她面前晃了又晃,她多久没瞧见过林锦楼这样的神色了?她几乎将要忘了他如何阴毒暴戾。外头敲门声愈烈,林锦楼缓缓松开手,用力搓了一把脸,回转身开门,却见是他心腹护卫胡来,临行前林锦楼特将他留在府中料理。胡来一见自己主子铁青个脸,登时吓了一跳,林锦楼指着吼道:“让你搁京城里好好儿呆着,跑这儿来作甚?老子说话你也敢不听了?啊?你们一个个都要,都要造反是罢?都不把爷放在眼里了是罢?”

这一嗓子吼得胡来双膝发软,在他心里林锦楼向来大军压境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如今瞧着主子指着他的手指头都气得打哆嗦,不由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半跪下来,口中亦改了称谓,道:“将军,属下来有十万火急之事......府上尹姨娘奶奶亡故了!二奶奶也生死不明......”

香兰听个真真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林锦楼单手提着胡来的衣襟将他拎进屋,伸手关上了门,两道浓眉皱起,咬牙道:“怎么回事儿?从头说明白!”

胡来道:“今儿个一早起,丫鬟们就没瞧见尹姨娘,连带二奶奶也找不见了。府里府外一通寻找,有守夜的婆子通报说康寿居后院有个通外的角门未锁,属下便带人四下搜寻,正逢有民上告官府,称那巷子里一户人家闹了命案。属下赶过去一瞧,只见尹姨娘胸口上有个血窟窿,倒在地上,早已咽气多时了。二奶奶衣衫不整,歪在床边。属下上前一探。竟发觉还有一丝气在,赶紧用被裹了,送回府去。又告知官府,将此事压下来,交由太太处置。原以为此事就了解了,可二奶奶手里攥着个荷包。太太打开一瞧,发觉里面竟有楚家鹏二爷的平安符,写着生辰八字分毫不错。恰二爷也在场,登时便大哭起来,认定是楚二公子害了尹姨娘。奸杀了二奶奶。太太好歹给哄住了,提审二奶奶的贴身丫鬟,竟不料那丫鬟听说二奶奶不好了,竟偷偷悬梁自尽。太太本想等大爷明日一早回来做主,谁知二爷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竟派人备了马车,悄悄出了门,直奔到楚家要跟楚二公子拼命。闹了一半又晕死过去,倒把楚家人吓了一跳,生怕二爷就这般过去了。又请太医,又打发人来送信,闹得没开交。太太见事闹大,已压不住了,派属下换马赶来,请大爷回去做主。”

林锦楼只觉太阳穴都蹦蹦跳了起来。脸色愈发青紫。这他妈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他捶了捶脑门,问道:“如今二弟人呢?”

胡来低声道:“因身上大病着。不好挪动,先留在楚家了......楚二公子说他这几晚都彻夜苦读。半步都未出过府......”

林锦楼不语,在屋里反复踱步。此事决计不是楚小二做的,且不论他与楚大鹏光腚的交情,就凭楚大鹏一等的人才,为人仗义,也万不会犯下这等作奸犯科之事。若林锦轩私下里同楚大鹏翻脸,此事倒无伤大雅,可林锦轩竟是到楚家府上去闹!楚大鹏他爹乃吏部尚书,贵为六部之首,怎能平白受如此冤枉,忍得下这口气!如今老太爷和他爹都不在跟前,唯有他要尽快赶回去,将这一层事摆平了才是。如此便要日夜兼程回去,一早风尘仆仆到楚家负荆请罪,看在这份诚意上,楚家老爷子也总该圆了这份颜面才是。

事不宜迟。

林锦楼急命人收拾备马,他瞧了香兰一眼,心里还恨得要命,想道:“留下她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还不知怎么变着法儿的打听宋柯那小子。”指着香兰道:“你,把衣裳换了,今儿晚上跟爷一道走。”

因行程仓促,林锦楼将随身丫鬟小厮皆留了下来,命第二日收拾妥当再回府,点了二十余人,同袁绍仁私下里又说了好一回,方才将香兰塞到一辆极小的马车内,动身启程。

那马车将将够一个人伸开腿而坐,只铺一层粗布,车壁只有一层软帘,四处漏风。香兰只觉寒冷刺骨,不由将脸儿深深埋在观音兜儿内,身上穿着大毛斗篷尚有暖意,可穿着鹿皮小靴的脚不多时便冻透了,刺痛难忍,尤以马车颠簸,令人欲呕,愈发难受。她抱紧了怀里的黄铜汤婆子,临行前,雪凝悄悄塞在她怀里,只是这会子已渐渐冷了下来,她强忍住格格打颤的牙,睁开双眼,把车帘撩开,只见一轮明月悬空,将四野照得透亮。

林锦楼借着月色,瞧见香兰唧唧索索模样,不由连连冷笑,他本该仔细琢磨琢磨到了楚家如何跟楚家人交代,偏生脑子里化成一团浆糊,前言后语皆不成句,眼前只有香兰在眼前晃,含着眼泪问他:“倘若我同你说,我想回报宋柯的恩情,差人送银子给他,你会答应么?”他哼哼冷笑出来,一夹马腹,那马愈发疾驰起来,他原以为跑快些就能散掉他心里的烦闷恼怒,可又发觉,原来这样更难受。他恨恨想近来他待陈香兰是不是太好了,让这女人竟然得寸进尺,等回了林家,他了完二弟的事非得好生收拾收拾她,如今她冻成这样,纯属活该。可想到她浑身发抖的模样,林锦楼心里又恼,心想这女人怎就这么别扭,冻成这样,竟还强忍着不开口求他,他绷丧着脸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抽出一卷薄毯,扔进车里。

香兰吓一跳,从帘后偷瞄了林锦楼一眼,却只瞧见他下巴。

此时,林锦楼忽然勒住马,马车也忙停下来,香兰冷不防,险些跌下去,只听林锦楼沉声道:“过去照仔细些!”

遂有亲兵执着火把上前,只见前方正是一片树林,隐有血腥之气飘来,待照亮再看,只见白茫茫雪地上早已血水四溅,地上到处是死尸,或匍匐在地,或歪在树干旁,或挂在枝桠上,穿着乃是禁军服饰,手执各色兵刃,身上皆被数枝羽箭射穿,面目表情各异,凄惨可怖。

香兰大骇,浓重的血腥味飘来,她本就因一路颠簸难过欲吐,这会儿愈发不能受了,挣扎着下了马车,她双脚刺痛,几欲不能站,踉跄着跑到一丛灌木后呕吐不止,心中却如波涛汹涌——这些禁军身着府前卫衣,分明是随王伴驾的羽林亲卫,却被斩杀至此,莫非这是......谋反?刺王杀驾?香兰只觉浑身发冷,愈发颤抖不止。

林锦楼神色凝重,擎着火把亲自上前,照了一遭,见有些尸体尚有余温,显见新死不久。他沉思片刻,忽然喝道:“温如实!”

温如实忙走上前,拱手抱拳道:“属下在!”

林锦楼低声对他交代一番,温如实先是大惊,后勉强镇定下来,单膝跪地道:“即便属下死无葬身之处也要完成将军交代。”言罢翻身上马,带了七八人去了。

林锦楼又将胡来及另一心腹曾源唤至跟前,又交代几句,胡来容色肃整,领了七八人去。曾源则领了三人顺着原路回了。

林锦楼深深吸一口气,只觉那冷风冽得他喉咙发疼,原来早晨他与袁绍仁出门到京郊五军营拜会老友,未料到竟撞见太子,原来太子奉皇上之命微服出宫来营中公干,林锦楼见太子身边所带侍卫甚少,军营中多半人马已操练完毕,拨至凤阳各都司,不由担心东宫安危。太子却摆手笑道:“不妨事,此番出来行踪严密,况事情已查明,圣上将派金吾卫前来,只怕已在路上了。”

林锦楼见太子讳莫如深,不肯多言,便知当中必有缘故,也不再问,只告辞而去。如今却见金吾卫惨死林中,可见得当初厮杀惨烈,不由心神剧震,忙派心腹分两队前去太子处预警,又命曾源回庄子告知袁绍仁。他回过头,只见香兰正站在树后,有一丝月光射在她脸上,只见其面容惨白,隐有惊惶之色,却竭力维持镇定如常。

林锦楼走上前,轻声道:“前头极近有处庄子,爷先送你过去,当中一户曾与林家有旧,你先去避一避。”

香兰见林锦楼身边只剩下三人,忍不住问道:“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