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了人的岳大文正要退去换衣裳, 被管平波一折腾,只得再次跳下水, 心中气的直骂娘!这泼货, 到底怎么招的窦宏朗喜欢的!行动就上脚,有话好好说会死啊?

管平波哼了一声, 抱起美人就走。

肖金桃忙阻道:“往我屋里去, 那儿有大火盆,且叫姨奶奶并这位姑娘暖和暖和。”又忙吩咐人煮姜汤。

管平波应了句, 飞奔往正院里去。岳大文等人也七手八脚的把丫头拖上来。情急之下, 一个丫头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应由岳大文背在背上跟着管平波跑。

不一时到了正院屋里, 几个仆妇拥上来接过丫头, 岳大文急退出正院。窦向东等人闻知女眷落水, 一个姨娘一个丫头,都无甚要紧,亦不好探视, 只得先回戏台那处。众官员见窦向东家的仆从遇事不慌不忙井然有序, 不由刮目相看。

女眷们脚程慢, 待她们磨蹭着回来,落水的二人都换了干爽衣裳,靠在火边取暖了。恰席上有热汤,管平波令仆妇端了两碗来,一人灌下一碗,又催促厨下速熬姜汤。

知州程太太见二人脸色渐缓,松了口气,遂笑问肖金桃:“好能干利落的奶奶,怎地不在席上?”

肖金桃谦逊道:“是我们家老二的屋里人,不得太太们召唤,不敢擅闯。”说毕,又对洪太太福了福,道,“叫太太笑话,我们家因女孩少,这丫头年纪又小,她姐姐惯的跟什么似的,宠出来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方才冒犯了贵府姑娘,我着实羞愧。”

不待洪太太说话,肖金桃喝道:“孽障!还不来给太太们磕头赔罪!”

程太太好悬没笑出声,这厢大妇恶毒,借着吃酒的名头想治死小老婆;那厢小老婆如此嚣张,偏说是大老婆惯的。不曾想肖金桃一个乡野妇人,竟也有此般含沙弄影的本事!最妙的是讽刺了洪太太不算,还抢了赔罪的先机,如今窦家也是官宦,谁真能为了个丫头,去找人家姨奶奶的不是,何况窦家姨奶奶救了洪家姨奶奶,按理,洪家且要谢人家呢。至于丫头,休说没淹死,便淹死了又如何?不过一个奴才罢了,再是心腹,外头人看着,也是不如姨娘尊贵的。

洪太太恨的咬牙切齿,她原是想来的路上将人推入洞庭,那才是一了百了。谁料今日上岛,窦家谨慎,引她们坐的大船严严实实,人又多,很不好下手。才趁着众人吃酒,令心腹丫头引了人出去,寒冬腊月的,那贱人娇娇怯怯的身子骨,冻上一刻钟也就死了,顺道能哭上一场,半赖给窦家,自己好脱身出来,不叫人怀疑。哪里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独把人救了,竟敢当众扇她的脸!

心里恼怒非常,面上却温风和煦,忙弯腰搀起磕头的管平波,笑道:“姨奶奶太实诚了,原是我家丫头糊涂,与你很不相干。”

两拨人从未打过交道,无冤无仇的,人都不认得,便是洪太太,心里也不信心腹丫头是管平波推下去的,更逞论其它人。

程太太看戏不嫌热闹大,拍手笑道:“今日说书的故事都不如眼下精彩。叫我猜上一猜,这位姨奶奶必定就是前日做了缝纫机的那位,方有此机敏,我说的是也不是?”

洪太太皮笑肉不笑的道:“天下的巧宗儿都叫你占去了。还用你猜?谁猜不着?我家这个要有窦家姨奶奶的万千般伶俐,不怕窦二太太笑话,我必比你还惯呢!”

肖金桃见洪太太挑拨自家儿媳,淡淡的笑道:“洪太太万别冤枉了我那媳妇,我就恨她绵软,不似我们巴州妇人,家里一个个惯的上房揭瓦。”

练竹抿嘴笑道:“我们老倌都管她叫小霸王,好起来令人爱不释手,顽皮起来恨不得立时打一顿,凡事有男人当家,我管那么多作甚?”

张明蕙立刻搭上梯子,笑骂练竹:“你有脸说这话?上回她祸害家里的荷花池,我要骂两句,谁拦着不让呢?我看二弟还是公道的,就你偏心眼,咱们家最没规矩的就是你!”

练竹讪笑:“她还小么!大些就好了。”

众诰命牙都倒了!万万没想到,才捐了官的人家,连消带打的本事居然不凡。到底是几百年的豪强,虽不如官场,底蕴也不可小觑呐!

生了一场故事,众人也没心情去席上吃酒,索性坐在肖金桃屋内闲话。张明蕙忙命厨房再收拾些点心果子小菜置于几上,抬至众诰命太太跟前,再煮了青梅酒,立刻把酒宴变作了茶话会。

一番动作利落且安静,程太太暗赞,虽不如京中世家文雅,行事却如出一辙,窦家不凡!张明蕙的品貌,无愧于冢妇二字了。

管平波守着美人,见她缓不过来的样子,问人拿了小半杯热热的酒,一口一口的往她嘴里灌。

另一个同知郭可嘉的太太见状笑道:“窦姨奶奶好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

原来州里官员早分了两派,郭可嘉便是洪让一派,郭太太与洪太太平素最好,故也看不惯洪家姨娘,便出言讽刺了一句。

洪太太亦笑:“窦姨奶奶倒是个哥儿脾性。”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叫太太看出来了,我最恨自己投身做了女人。不然,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今日我救了个美人,若是男子,她便归我了。”

洪太太笑道:“那我送你好了。”

都知是玩笑话,管平波却打蛇随棍上,仗着年幼就道:“那说好了!她归我了!”又故作孩子气的强调,“我的,可不是我家老倌的!今晚就同我睡,有了美人,老倌我不要了!”

众人哄堂大笑,肖金桃笑骂道:“叉出去,窦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程太太亦笑道:“哎哟哟,你们家姨奶奶好活泼的性子,到底多大了?”

肖金桃道:“真真此事说起来,我就生气。这孩子姓管,原是几里地外刘家坳里刘大户家先生的女儿。她爹最有才学,又最是厚道,只得她一个独生女儿,爱若珍宝。哪知今年一病死了,她亲奶奶亲伯父为着十五两银子并几间屋的绝户财,喊了媒婆要卖往那处去。我媳妇打刘家坳路过,恰好遇见,心里不落忍,加了五两买了回来。当时我们还当她爹只识得几个字,就把她放在了儿子屋里。次后才知她也是书香家的女儿,弄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郭太太道:“既如此,何不寻个好人家,放了出去,也是积德了。”

管平波立刻道:“我不去,我要跟着我姐姐。”

肖金桃配合的无奈一笑:“看看,我们家也不缺这几两银钱,可她就是不肯。”

管平波趁热打铁的道:“漂亮姐姐,我告诉你,我姐姐最好了,明日家里忙完了,我们磨着她一起去城里逛。孙家金银铺子的用金箔扎的花簪最好,我们买来戴!”

言语间,竟是已经把人留下的模样。肖金桃纳闷的看向管平波,管平波悄悄与她使眼色。肖金桃白了管平波一眼,道:“好了,你休胡闹,这是同知老爷的爱妾,哪里由的你混闹。”

洪太太生怕贱人回家了告她一状,眼珠一转,顺水推舟的道:“不过是个官卖奴婢,并不是妾。她往日是小姐,我不好意思亏待她,抬举一二罢了。谁有那么大胆,与官奴结亲呢?如今贵府已做了官,按例可蓄养奴婢。既然姨奶奶喜欢,便送与她吧。权当我家贺礼。”

众人愕然,又看那姨娘的脸,果真貌美无双,洪太太是想祸水东引,叫窦家妻妾斗法去?

郭太太出来抬轿子,笑道:“姨奶奶,你讨了我们洪太太的美人,有什么谢的么?”

管平波道:“我才做了个洗衣机,太太不嫌弃,就抬回去耍吧。”

你来我往,就把落水美人的前途定了下来。美人轻轻的吁了口气,逃出狼窝,不知再入的是不是虎穴,但终究有了一线生机。

说笑一阵,天色不早,众诰命皆起身告辞。那头男客亦散了。洪太太与丈夫上了船,先发制人的道:“唉,好端端的,又闹出事来。”

洪让皱眉道:“观颐怎地掉下水了?她人呢?”

洪太太脸色难看的道:“别提了,窦家才做官,规矩礼仪狗屁不通,也有女眷落水,叫男人去救的?她倒是窦家一个妾救上来的,可狼狈样儿给窦家男仆看个正着。她本就体弱,捞上来只余半口气,我看着就不好了,不敢挪动。就搁窦家吧。你要什么美人没有,纵不如她,亦有她七八分模样。依我说,还是姑父赐的胡姬更好看些,你偏挂念她跟什么似的。”

洪让道:“不好跟表嫂交代。”

洪太太啐了丈夫一口:“有甚不好交代的?她自己贪玩,怪到谁头上去?这么些年来,我有亏待她半分?你没收房的时候,在家当小姐养着。你收用了,也是穿金戴银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冬日里落水一病死了,我们又不是神仙,还能有仙丹救她回来不成?依我说仁至义尽,写封信去京里分说一二就是了!”

洪让深深看了妻子一眼,知她小心眼发作,只事已至此,不好为了个官奴与发妻争执。想妻子素日不很捻酸,也便罢了。只道:“若真是要死了便罢,若能救回来,你着人处置了。她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些事。你让她落窦家手里,不是拿着把柄往程绍手中递?”

洪太太猛的一惊,方知自己做的不妥!登时急的后背直冒冷汗,恨不能掉头回去抓人。

说话间就到了码头,正欲下船,一艘快船赶了来,急急的冲洪让磕了个头,道:“给同知老爷请安,奴才是窦家的,我们太太打发奴才来告诉老爷,方才救上来的姨奶奶突的晕死过去,没救过来。都是我们家照应不周,请老爷恕罪!”

洪让忙问了一句:“这又是怎么说?不是说烤上火了么?”

那人哭丧着脸道:“不知怎地,烧着烧着就抽起羊癫疯来,跟着也不知怎地就晕死过去。老爷,这…这…”说着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都是我们的不是,明日清早太爷亲去府上磕头赔罪,请老爷饶过我们吧。”

洪让笑着将人扶起:“你说的什么话?回去告诉你家太爷,不过是个奴婢,又是自家落水,哪里怪的你们来?是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才是。只她是官奴,还得记上一笔,明日我使个仵作去瞧瞧,勾了此事罢。”

第33章 观颐

众诰命退去,管平波命人把美人带回她屋里, 忙对肖金桃道:“妈妈, 速去找个死尸来, 我们行个桃代李僵之计!”

肖金桃道:“你留下她做什么?洪家妻妾,叫她们斗去!”

窦向东却大踏步进来,大笑道:“小霸王, 你把洪家的妾留下了?”

管平波点头道:“嗯呐!”

窦向东又是一阵笑:“干的漂亮!”

众人都纳闷,肖金桃问:“留下她有什么好处?”

窦向东环视一圈, 挥退仆从, 只余自家人时才道:“我们先上的程知州的船,一直与洪让不对付, 却是不知他们不对付的根子。巴州距京城千里之遥, 京城什么景况两眼一抹黑。程家洪家皆为世家大族,里头多少弯弯绕绕是我们不知道的?便是那个妾什么都不知, 既在大家子里活过, 便知世家规矩。如今我们做了官,一应礼仪应该立起来才是, 不然岂不叫人笑话?”

管平波道:“我没想的如此长远。洪家在咱们家下手, 不知有无内情, 须得留下个人来问话。倘或只是妻妾之争,我们家又不缺口饭;倘或有别的计谋,就是赚了。哪知我一说, 洪太太当即应下, 看来我是赌输了。”

窦向东笑道:“你做的好, 有备无患方是我们家的行事。不过一些布料粮食,待她缓过来问过话,没什么就赏你做丫头使唤好了。横竖家里做了官要添奴婢,什么人不是买,平白得了一个,不亏的。”

肖金桃方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很是,明蕙,你赶紧去找个尸首。再去找个熟惯的梳头娘子,叫她对着窦家的妾的模样,给尸首画两笔,妆的像人才好。”

管平波想了想道:“我觉着今日的美人定会画画,叫她自己画,岂不是更像?另,美人是个跛子,要做的手脚多呢。”

窦向东见管平波机敏,真是爱的不行,他要养个这般孙女,定不放出家门,留在家里坐产招夫。如今做的是次子的妾,总觉得心中不安。妻妾如天壤,说的不止是地位,更有担当。死了男人,妾连百日都无需守,何况这般没有婚书的妾。可若是此刻就抬举她,怀望的脸上又不好看。想了一想,且先叫练竹哄着她吧。实在不行,令她改姓了窦,当做女儿招郎上门,做旁支使唤也是好的。总不叫她离了心就是。

窦家人议定一回,分头行事。趁众人没散,管平波用手指戳着窦宏朗的胸口道:“你别肖想美人,那是我的,你动了我可不依!”

窦宏朗哭笑不得:“你吃哪门子醋呢?”

管平波呵呵,弄个美人回来,搞到丈夫的床上,一屋子妻妾不活啃了她才怪!将来有些什么,首尾全在她身上,索性当着众人,逼出窦宏朗一个承诺。遂嘟着嘴道:“我就醋了,说好的是我的人,你就想抢。雪雁不是美人?我把她赔给你就是!”

窦宏朗还没见过美人,自不放在心上,笑呵呵的应了。管平波才心满意足的回房,顺道把好奇的窦宏朗撵去了正屋,偏不让他看见美人。

天渐黑了,厨房里送了饭来,管平波拿了一碗鸡汤,用小勺子撇去上头的油,才端至美人跟前,柔声道:“姐姐先喝点子汤,有胃口呢,吃两口饭。没胃口我再叫厨房里熬点粥。”

美人扯出一个笑,虚弱的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奶奶只管使唤我便是。”

管平波摆摆手:“叫我什么奶奶,我辈分还没到呢。”

雪雁乘了一碗饭递给管平波道:“你又说胡话了,官家辈分本就高,你且瞧着吧,明日起,家里必要改口的。”

管平波道:“你怎么知道?”

雪雁笑道:“我妈还在正院里呢,昨日就在商议了。两位叔叔做了官,今后就称老爷,婶婶叫太太,嗲嗲更高一倍,要叫太爷。你自是姨奶奶了,可不是升了辈分么?知道你是个不计较的,可此事乱不得,咱们嘴里乱嚷,外人看着笑话,从今往后,我都叫你奶奶吧。”又对美人福了福,“奴婢给奶奶请安,您是大户人家的奶奶,我们才学规矩,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奶奶不吝教导。”

美人笑笑:“姑娘客气了,我一介官奴,远不如你尊贵,休折煞我。日后奶奶姑娘赏我一口饭吃,就感激不尽了。我没什么本事,唯有绣花还能见人。若有幸能伺候奶奶,针线上倒使得。”

管平波没说话,一面吃着饭,一面盯着美人吃了东西,就让雪雁去肖金桃处学学规矩,省的丢人。管平波知道雪雁虽做事认真,到底年幼,又在家里呆了许久,这一出门连打听带闲话,没有个把时辰回不来。打发走雪雁后,方伸手探美人的额头,稍稍松了口气:“你身子骨不错,那般冻了一回,竟也没高烧。熬过这两日,你便好了。”

美人垂下眼,再次柔声道谢。

管平波道:“我留下你,亦有私心。你会画画吧?”

美人怔了怔,点了点头。

管平波笑:“你休当我是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只看你一眼,我便知你来历不凡。再得知你乃官奴,可见是受了父兄连累,昔日必定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一则是见你可怜,二则洪同知看我们家不顺眼,我想探知洪家事,不知你愿不愿说。”

美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我不愿说怎样?”

管平波道:“给你句实在话,我一个妾,不当家。你什么都不说我不逼你,只你的待遇便只能是丫头。你若愿说,我才好同上头当家的人替你争取一二。再有一条,你生的美,不想死的话,最好做了贞洁烈妇,别叫我家老倌沾了你。看你不是个笨人,个中缘由,不消我多说了吧?”

美人轻笑:“你是个妙人。”

管平波也笑:“你叫什么名字?”

“陆观颐。”

管平波挑眉:“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大矣哉!你爹得多宠你,才给你起个如此霸气的男儿名字?”

陆观颐大笑:“我娘起的!”

管平波道:“你爹愿意?”

陆观颐道:“为何不愿?一个女儿罢了,叫什么不是叫。横竖无人知道,花儿朵儿猫儿狗儿都能做名字,观颐怎就不能?”顿了顿,看向管平波道,“你可惜了。”

管平波不以为意,此时乃阶级社会,就凭她的出身,除非赶上选宫女走宫斗路线,否则再惊才绝艳也嫁不进好人家。遂岔开话道:“你可知我叫什么?”

陆观颐道:“请赐教。”

“我叫管平波。”管平波勾起一抹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比你的如何?”

陆观颐点头:“令尊心中亦有大沟壑!”

管平波嗤笑一声:“我自己起的。我父亲叫我管大妹。”

陆观颐不厚道的笑了:“我头一回见人的小名比大名厉害的!你可有字没有?说来我听听。”

管平波摊手:“无字,不如你赐一字?”

陆观颐笑道:“如此好名,字不可小气了。以我看唯有绥定能配上。”

我勒个去!“惟周公左右先王,绥定厥家…”管平波呐呐无语,绥定,安抚平定之意。绥亦指旌旗。有那么一瞬间,管平波以为自己的一切心思皆被看透。望向陆观颐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她是借着“平波”二字玩笑,还是果真如此透彻?面上不动声色,反大喝一声:“啊呀!将来我做将军,引领千军万马,踩着七彩祥云,娶你为妻,必不相负!”

陆观颐被逗的直乐,连沉重的身子都觉得轻快几分。笑过一阵,方道:“我并不知洪家多少密事,家世倒是略知一二。我的脚不大好,横竖也出不了门,就替你当个做衣裳鞋袜的婆子吧。旁的不论,这上头能如我的不多。”

管平波忽生同情:“你家是做什么的?”

陆观颐道:“我祖父乃定远伯旁支,科举晋身。建平二十八年,江南盐道亏空,抄家问斩。家产变卖后,依旧还不起,家眷便被官卖了。我姑母在祖父未显耀时,嫁与了吏部尚书孔择乡之庶子。官卖时,我家仆人求到孔家门上,姑母虽随子在外,孔家看着姻亲面子,使人买了我。那时洪让恰好谋了外放,便把我托付于他,带离京城。谁知洪让见我貌美,强迫于我。之后的事,估摸着你也猜着了几分。我此生是不想嫁男人了,便是看着我的颜色好愿意娶,见我满身伤痕,也是要反胃的,何况还瘸了一只脚。”

管平波目光如冰:“谁打的?”

陆观颐淡淡的道:“腿是太太打的。其余的么,有些是洪让的,有些是太太的。”

管平波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官奴婢,永世不得翻身,生了孩子,亦是代代为奴。没叫弄去教坊司,已算命好。被主家打骂,更是时下常态。落得如此下场,有朝廷斗争之故,亦有贪污之由。世间果然无那么多非黑即白,犬牙交错的人和事,终究只余一声叹息罢了。

陆观颐有些怅然:“我也不知为何一直想活着,大概便是蝼蚁尚且贪生之故吧。”

管平波回过神,抛开杂乱的思绪,又问:“既你姑母外放,为何不随姑母去?反倒跟了洪让?”

“我姑母啊…”陆观颐顿了半晌,道,“她嫁人时,家里寻常,借着伯爵旁支的光吧。孔家却门第高贵,孔氏旁支,血缘虽远,谁不高看两眼?何况他家几代官宦,门生遍布朝堂。搁寻常庶子,我姑母未必配的上。只因我姑父乃胡姬之子,生的异于中原人,不大讨喜,自请去了西垂的阿速卫。没二年死了,姑母无子,朝廷亦无人想去。便封了她诰命,又令她庶子袭了卫指挥使。她孤儿寡母的,又有什么体面?孔家顺手救人,已仁至义尽了。”

管平波心中疑惑,问道:“你都在洪让身边呆了四年,如何洪太太今日要杀你?”

陆观颐叹了口气,道:“造化弄人。我原已渐渐失宠,哪知我那表弟回京述职,天上掉了个馅饼,叫端悫公主瞧上了,硬嫁了他。如今我姑母做了公主的婆婆,洪让立刻待我转了脸色,就引得太太的不满。何况我陆家如今只剩我与姑母二人,姑母得了势,太太怕我报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好几次下手,都叫我躲过。今日她唤我出门,我就知有异。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法子呢?”

管平波道:“你表弟真个好命,一个边疆小子,娶了公主,从此命格不同了。”

陆观颐冷笑:“有甚好命的。他已娶亲,又娶公主,你可知他元配下场如何?”

管平波怔了怔。

陆观颐垂下眼,轻声道:“皆为鱼肉罢了…”

管平波紧了紧拳头,什么狗屁时代,不掀桌不可能了!

第34章 缘由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物价腾贵, 死人比往年都多。窦家不费什么功夫, 便找来了个冻死的女尸。陆观颐休息了一夜, 还有些烧,却是强撑着病体,一瘸一拐的行到正院后头, 替死尸描眉上妆。脸好画,死人不比活人, 强行画的七八分像, 糊弄过人也就罢了。

窦向东看了一回,皱眉道:“不是很像, 腿脚亦是好的。”

窦元福道:“昨夜急寻来的, 也有跛子,却是太瘦, 更不像了。”

陆观颐垂眸低声道:“哄骗过仵作不难。须得请贵府破费些银两, 替她穿戴整齐。顶好用销金缎子制的厚衣,越是富丽堂皇, 越是显的府上惧怕而恭敬。”

窦向东想了想, 点头道:“很是, 人在我们家落的水,又在我们家‘死’的。我们毕竟只是捐官,心里哪能不惶恐呢?拿件好衣裳来装裹了, 再与她插戴些金首饰。糊弄过去完了。”

肖金桃便吩咐人开柜子, 拿了她新做的一套大红销金方胜盘长纹的褙子装裹了。又替尸体梳了个十分乡土的发髻, 偏插了满头的金银簪子。陆观颐再厚厚的补了妆才罢。

巳时初,洪家果然派了两个人来。一个仵作,一个婆子。陆观颐躲在隔间,悄悄对管平波道:“那是太太的心腹。”

管平波拍拍陆观颐的手,轻声道:“别怕。我公公是个老流氓,他能应付。”

仵作先来瞧人,早就咽了气,还有甚好瞧的?婆子倒是看了几眼,看尸体上村气逼人的打扮,先撇了撇嘴。她也见过几个死人,知道人没了,与生前的相貌会有些许不同。何况窦家什么破手段,好好的美人硬是化成了村妇,更不像了。歪头问仵作:“怎么死的?”

仵作支支吾吾的道:“怕是冻死的吧!”装裹的严严实实,他还能验尸不成?除了刑囚,不是查案,哪个家里死了人愿叫人碰尸体的,度量着近来的天气,又听闻昨日落过水,就随便胡诌了个由头哄人。不过一个官奴婢,死了就死了,管她怎么死的!有什么要紧。

婆子看了半日,有些拿不准,便道:“既如此,我且带回家去安葬吧。”

陆观颐呼吸一滞。

却听肖金桃阴阳怪气的道:“怎么?贵府上还怀疑我们弄死了她不成?”

婆子忙陪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我们感谢都来不及。”

肖金桃冷笑:“昨日我媳妇救人,你们家丫头还赖我媳妇呢。”

婆子道:“都是那奴婢不省事,胡乱攀咬,府上奶奶委屈了,我们太太心里过不得,特特叫我今日再来同奶奶告个罪哩。”

肖金桃脸色微缓,语气依旧不大好:“你们亲眼见的,人,我没有慢待。她昨日自家落水,没活过命来,仵作也瞧了,与我们无干。依我说,不如就地入土为安吧。”

婆子有些拿不定主意,两家子不对付,窦家怕她们拿走尸首,掉头咬上一口也是有的。她们来人不多,窦家又是地头蛇,为着个自家淹死的奴婢大闹,恐难交代。婆子心中也是憋气,不知自家老爷太太怎地就软了!平素里跟程知州对上,没事且要掀起三分浪,如今孔家的三爷做了驸马,他们倒缩脖子了!千叮万嘱叫别闹出事,千万客气些,真是奇了怪哉!

婆子百思不得其解,窦家又不肯放尸首,只得带着仵作走了。才行到码头,张明蕙追了出来,死活一人塞了个红包,对婆子陪笑道:“好嫂嫂,昨日我们真没做什么,实她发起羊癫疯,我们不知如何应对,才…咳…那个…劳嫂嫂家去美言几句,若贵府老爷不嫌弃,我们家很有几个貌美的丫头,过几日陪送过去如何?”

婆子眼中精光一闪,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明蕙道:“大太太,您别含糊着,到底与我们说句实在话,我们家也不好意思为着个奴婢计较,只这个奴婢与我们老爷有些个瓜蔓亲,我们出来一趟,回去得有个交代不是?”

张明蕙笑的极尴尬:“那个,贵府姨奶奶,生的貌美了些…红颜薄命也是有的。”

婆子自是知道陆观颐有多勾人,了然一笑,八卦道:“哪个爷们瞧上了?”

张明蕙又塞了一个红包,摆手道:“您老别问了,我不好说的。请嫂子万万口下超生,我们记你一辈子的情。”

婆子掂量着两个荷包,有十来两重,想起八成是窦家爷们争风吃醋,错失了手。恐怕死的有痕迹,才上了那般厚的脂粉。婆子本是洪太太的心腹,从来视陆观颐为眼中钉肉中刺,能治死她,又能得银子,皆大欢喜。心中转了几个念头,说了些要紧话,吓的张明蕙拔了个金戒指,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目送洪家婆子离去,张明蕙冷笑:“真蠢材!”扭头往正屋走去。“陆观颐”已抬出去下葬,正屋内一家子人在吃茶。张明蕙回到屋中就道:“骗走了,眼皮子忒浅,几十两便眉开眼笑。咱们与洪家不相干,恐怕洪家亦不拿我们放在眼里,此事可揭过了。”

窦向东点点头,呷了口茶,问立在管平波身后的陆观颐道:“你腿脚不便,坐吧。”

陆观颐福了福身,规规矩矩的道:“谢老太爷怜悯,奴婢不敢。”

窦向东露出一抹笑:“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同。”

肖金桃笑道:“如今家里改了口,我竟有些不惯。”

窦宏朗道:“妈妈过两日就惯了。”说着瞥了陆观颐一眼,心中扼腕!早知有如此品貌,昨夜不该张嘴答应。小霸王真是太精了!叫她扣住,只怕家里妯娌皆要谢她呢!

窦向东无甚废话,单刀直入的问:“陆姑娘,你可知程知州与洪同知到底哪处不合?若说是我们家茶叶闹的,也没有卜一来就对上的理。洪同知出身大家,不至于连先来后到这点子官场礼仪都不懂吧?”

陆观颐想要活命,就得有用。装裹“她”的衣裳首饰就值上百两,消息不值钱,就该死了。理了理思绪,缓缓道:“老太爷知道端悫公主么?”

窦向东皱眉:“听说过,公主怎么了?”男人家的事,跟公主有什么相干?

陆观颐道:“当今有些似贵府,只见儿子不见女儿。独有端悫公主,乃淑妃39岁上得的,圣上爱若珍宝,三岁便有了封号。一个公主原与朝政无干,却是有一兄长,乃当今九皇子,得封晋王,兄妹两个都极得宠爱。”陆观颐笑了笑,接着道,“程知州之女,为太子良娣。洪同知的表侄,娶的却是端悫公主。如何不打起来呢?”

窦元福唬的脱口而出:“晋王是想…”

陆观颐轻声道:“圣上偏疼幼子,京城无人不知的。”

原来如此!窦向东霎时通了关窍!至此方明白洪让为何一来巴州就与程知州对上,各为其主,难怪了。又问道:“京中的官宦,更看好哪一个?”

陆观颐摇头道:“奴婢在内宅,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有一事,不瞒太爷,奴婢原是陆伯爷家的旁支,与洪同知有亲,才去到他府上。那位端悫驸马正是奴婢的表弟。他…是有兵的。”

窦向东一惊:“果真?”

陆观颐道:“且是来自西垂的姜戎杂胡兵,据闻十分厉害。其元配乃西姜首领伊德尔之女,故他有朝廷唯一一支重骑兵。原先是西姜岳父养着,如今做了驸马,圣上更不能委屈了他。太子占着大义,晋王有了兵权,奴婢不通朝政,只能知道这些了。”

管平波垂眸掩盖自己的神色,巴州城内的消息太闭塞了!如此大事,竟全然不知。窦向东或略闻风声,可她穿来十五年,头一回知道皇家公开的信息。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官制如何?兵制如何?赋税疆域几何?统统不知道。眼角的余光瞥向陆观颐,总觉得她知道的不止这些。她一时好心,好像赚到了。好人有好报呐!

窦向东也满心懊恼,知道洪让有个姑父做吏部尚书他不怕,程知州的女儿还是太子的人呢!哪里知道太子还有劲敌!劲敌还有兵权!想到此处,窦向东脸色发沉。不对付到了今日的地步,只怕没有缓解的余地。

却听管平波轻笑一声:“晋王啊!封号真吉祥。”

窦崇成一个激灵,窦家属他读书最多,最是了解历史。本朝王爵多以吉祥字眼为号,晋却是地名。山西为中原腹地,唐朝便龙兴于此。晋王…晋王!圣上废太子之心,昭然若揭!

窦向东看着儿子的脸色剧变,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管平波又道:“陆姐姐,你与贵表弟见过么?”

陆观颐心中暗赞一句敏锐,嘴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柔声道:“他母亲我见的多些,他倒见的少。”

窦向东也反应过来。洪让毕竟只是孔择乡的内侄,孔家上晋王的船,最直接的缘故是出了个驸马。与洪让是不可能和好的,可不代表不能搭上晋王的线。孔驸马的亲表姐就在眼前,何愁没有机会?望向管平波的眼里,慈爱都要溢出来了。又转向陆观颐,笑道:“原来陆姑娘还有此来历,恕老朽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姑娘见谅。”

张明蕙最是灵泛,赶紧起身拉了陆观颐的手,引到位置上坐下,满脸陪笑:“是我们冒犯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