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芝蓉接过匕首,手抖的几乎拿不住。

管平波面无表情的吩咐:“雪雁,把我屋里的另一把匕首拿来。”

雪雁快哭了,在地上爬不起来。

陆观颐深吸一口气,勉强道:“我去拿吧。”

管平波点点头。

陆观颐忍着呕吐的冲动,跌跌撞撞的到楼上,扶着栏杆,缓了好半日,才把恶心感压了下去。

走到管平波的房间,从刀架上拿好匕首,又顿了许久,方才慢慢平复,一步一步的走到堂屋,把匕首递给了另一个伙夫张四妹。

张四妹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抖着手试图朝尸首下手的祝芝蓉,有些无助的看着管平波。

陆观颐却柔声道:“去吧。”

管平波立在廊下,面无表情的指导着祝芝蓉。

屋内才被救治的雏儿们皆觉腹中翻滚。

不过他们与韦高义等人差不多,固然不舒服,却不至于说承担不起。

一个连边关将领都可肆意欺辱的朝廷,从上到下,从中枢到地方,其残暴与无耻可想而知。

这群半大的孩子里,有依附窦家而生的水手打行的子孙,更多的却是来自失业的商人与流民。

他们不但听过碎尸万段,更亲眼见过敲骨吸髓。

其承受能力,比前世的十五六岁的管平波强的多的多。

戚继光招兵都不愿在江南,因为过于富庶,所以绵软。

天灾频发的、悍勇的苍梧郡人,并没有多少脆弱矫情的情怀。

祝芝蓉与张四妹花了半个多时辰,在众人的鼓励下,笨手笨脚的学会了新的技能。

管平波收回匕首,利落的将尸体解剖,指着腹内的器官,一一解说。

室内一片寂静,良久,管平波待众人定了神才道:“不管是谁,大体的结构都差不离。

敌人的是,我们的亦是。

解剖能更好的寻找敌人的弱点,譬如攻击腹部就比攻击胸口有效。

同时,也能帮助我们救助伤员。

就似昨夜,我能快速的处理皮外伤。

尽可能的歼灭敌人,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法门。

你们都有武器,六具尸体,拿去练习吧。”

就有躺在屋内的人脸色发僵的道:“奶奶,你把我们当衣服缝的手法,别是尸体上练出来的吧?”

管平波撇嘴,那种没技术含量的犯得着练习嘛,紧急情况下乱来就可以了,又不用考虑是否留疤。

然而如此说,似乎更令人恐惧,只得挑眉道:“怎么?害怕?”

血气方刚的年岁,如何肯在女人面前示弱?那人色厉内荏的道:“谁怕了!”

管平波笑笑,不去刺激伤员,唤来暂代管家一职的平安道:“你去外头采买些胡萝卜干,弄碎了回头拌在饭里,适当的在锅中加些油。”

平安好奇的问道:“奶奶怎么想起放胡萝卜了?可是家里的粮食不够吃?”

管平波道:“书上说胡萝卜可治疗夜盲,不知是否见效,不值什么,且试之。”

其实胡萝卜中含有的维生素E想要发挥作用,需要一定量的油脂,可惜如今是缺盐少油的时代,聊胜于无。

比胡萝卜更好的是动物肝脏,想也知道暂时指望不上,只待以后再提。

夜盲如此泛滥,并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家的晚上看不见,对手便也看不见,将来自家条件跟上来,专打夜袭战,玩不死丫的。

也算匮乏时代为数不多的优势了。

处理完琐事,折腾一夜的管平波才上楼休息。

她刚无视了窦宏朗,懒的去外书房看他的冷脸。

窦宏朗也不闲着,请了崔亮与徐旺过来,把昨夜之事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

崔亮听完叹道:“幸亏大老爷家里有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窦宏朗心道:没人我哪里敢招摇!来都不会来了好么!

徐旺皱眉道:“近来因水患,外头的人都不让放入,城墙上亦守着兵丁,他们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到城中来?昨夜又从何处逃脱?”

崔亮忙道:“我去查验查验。”

唯有崔亮在此处呆的久些,窦宏朗与徐旺只得让他去了。

余下的二人在外书房大眼瞪小眼,好半日,徐旺颓然道:“他们杀县令不是头一回了。

主簿略好些,亦是看老天爷肯不肯赏我等的癞子命。

不瞒大老爷说,我已往上递了告老的折子,不知何时能批复。

大老爷家若不缺银钱,也活动活动吧。

官家虽好听,得有命享用不是?”

窦宏朗苦笑道:“我与你不同,你道我怎在本地做官?原是我得罪了洪知州,他是吏部孔尚书的内侄,你们能走得,我却走不得。

便是活动了,天下闹土匪流寇的地方多了,还不如呆在苍梧郡内,好赖家里还有些船上生意,不至于受太多苦楚。

倘或把我放到了不通水路的大山里头,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豪富的窦家跑到土匪窝里当官,是人都不信。

窦宏朗编了段半真半假的话。

果然徐旺满目同情:“我是京畿人,孔尚书家却是知道。

他们家好不跋扈。

我们族里的地,说圈就圈,装模作样的折了银钱,可谁不知道田土方是基业?我不得已,拿了钱跑了官,想着做了官能有些许体面,谁料又落到了这等倒霉催的地界儿。

你说的洪知州,我也知道,是孔家的姻亲不是?也是京里数得着的人家。”

徐旺不住的摆手,郁闷的道,“惹不起,哪个都惹不起。”

圈地兼并的事,不独官员做,豪强干的都不少。

窦家绕着洞庭,十几顷良田,如今还在不停积累,岂是规规矩矩能做到的?无非看谁家拳头大小罢了。

徐旺显然是拳头小的那个,就只好抛下繁华的京畿,到穷乡僻壤做官,以期立些功绩,好平步青云的。

却是读书人低估了土匪的凶悍,悔之不迭。

二人无事,话题又岔到朝堂。

只听徐旺又道:“现天下官员都想去江南,似唯有江南尚算太平了。

就大老爷来之前不久,我瞧见邸报,说是河东数十万流民纵横,中原腹地尽数糜烂。

唉…”未出口的话,便是大陈朝垂暮矣,苦笑道:“连邸报也时有时无了…”

窦宏朗认真的听着,自打知道父亲窦向东的心思后,难免生出些许豪情,于朝廷大事上格外留心。

他巴不得陈朝速速失道,面上却装成痛心疾首的模样,唉声叹气,套着徐旺的话。

半日,崔亮一身湿漉漉的回来,窦宏朗忙命人拿套干净的新衣与他换上。

崔亮也不推辞,迅速换了衣裳,拆了头发,拿着毛巾一面擦干,一面道:“我们竟是都没瞧见,河边的城墙处有个狗洞,左近全是泥泞,顺着泥巴看,他们是打河对面来的。

河对面无数寨子,我们从来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只好现抓了几个壮丁,看着他们补好狗洞才回来。”

徐旺忙问:“用什么补的?泥巴只怕不牢。”

崔亮道:“不是泥巴,难道还有青砖不成?上回修城墙都不够,好些地方用红砖补的,幸亏土匪没大炮,不然一家伙就炸开了。

你们也休怕,虽是泥巴,内墙却打了几枚钢钉,架上了铁网,他们爬狗洞不方便的。

只还要大老爷写个令,组织城中居民巡防,才万无一失。”

窦宏朗笑道:“还是老先生妥当。”

“不敢当。”

崔亮谦虚了两句,又问,“昨夜死的土匪呢?我们不若上了石灰,挂在城墙上威慑。

顺道给百户所一个人情,叫他们得些功劳,倘或朝廷有嘉奖,他们只怕更愿意护着我们些。”

窦宏朗想着土匪都叫管平波当了砍头记军功的教学工具,无可无不可的道:“在后头,可如何制头颅,我却不会。”

徐旺哭笑不得:“您放后头,也不怕惊着奶奶。”

窦宏朗干笑着领着二人去看人头,哪知到了主楼,徐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脸色煞白的指着前方,全身抖如筛糠,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崔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土匪的尸首已拆成一堆零件,眼睛一翻就撅了过去,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大响。

窦宏朗气的咬牙切齿,管、平、波!你够爷们!

第77章 殴夫

解剖,是医学发展的必经之路。

华夏的古人并不是后世想象的那般狭隘。

各种外科手术的萌芽,都能在历史中找到踪迹。

强烈的探索精神是华夏文明能璀璨几千年的基石。

因此,韦高义等人迈过了心理障碍后,快速的理解了管平波的用意。

这群刚刚与厮杀擦肩而过的孩子们,认真的学习着人体骨骼。

连受了轻伤的谭元洲都立在一旁观看、思考。

谭元洲自然是略懂一些人体结构的,然而毕竟有死者为大的习俗,非变态或深刻的仇恨,很难做到碎尸万段。

他杀人是为了生存,刀剑亦要保养,能一刀砍死的绝不浪费力气。

在长期的水上风浪中,他练就了一身夺命的本事,知道何处为人要害。

但他没想过管平波能如此教学,利用死尸,用极短的时间教会了弟子们他数次以命相博才学会的知识。

或许这群孩子打起来依旧不中用,但很显然在日后频繁的冲突中,会越发的熟练,直至到他的程度。

窦宏朗匪类出身,虽暂未知这群熊孩子在做什么,还不至于被吓到。

然而两个同僚的恐惧让他大失颜面。

赶紧唤人来把二位同僚送回家,就怒气冲冲的寻到管平波,唾沫横飞的骂她成日见在家中惹是生非,不干好事。

管平波一夜没睡,于睡梦中被叫醒,顶着一头乱毛,只觉得自己冤的飞起!她怎会知道窦宏朗能把同僚带到内宅,更没想到同僚还跟着来了。

窦宏朗是土匪出身毫无规矩,那两个饱读诗书的北方文化人,竟也神志不清的把礼仪剁了喂狗?没好气的道:“擅入内眷之所,吓死活该!”

窦宏朗一噎,怒道:“你有没有一点女人家的模样!你一个读书人的女儿,不求你贞静,好歹也别比打行家的还凶悍!”说毕,指着管平波的肚子道,“将来叫孩子如何看你?”

管平波反唇相讥:“你的种是怂货怪我咯?”

窦宏朗气的半死,喝骂道:“闭嘴!枉费你识文断字,我看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女诫》如何说来?清闲贞静,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说你占哪一样?成日舞刀弄枪我从未说过你,你还得寸进尺了!”

管平波最为腻歪的就是《女诫》,她能背下全文,也不得不说在操蛋的古代,能看出来班昭是在教女孩子如何自保。

然而就像罩袍一样,或许最开始是为了保护女性不受风沙侵袭,不受外男骚扰,然而一旦形成制度,对女性便是灭顶之灾。

她要信实了《女诫》上的话,就是蠢。

也不咬文嚼字的驳斥,反而发挥巴州本色,怒骂道:“贼不要脸的老狗骨头,只会在妇人身上逞能,你有种在我跟前威风,昨天夜里怎么鬼影都见不着一个?不是我泼辣,去年八月你就断子绝孙了。

我不练兵,保不下你的狗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发你娘的春秋大梦!没卵子的东西!你也配叫个男人!”

窦宏朗的确胆小畏事,被管平波一言叫破,恼羞成怒,伸出巴掌就要打人。

管平波把头一偏,躲过窦宏朗的手掌,顺手抄起架子上的火绳枪就连给了窦宏朗几下,一边打一边骂:“你敢打我?信口雌黄的胡扯蛋,老无赖!老狗才!老夯货!你还给我学起《女诫》的‘忿怒不止,楚挞从之’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打的过老娘吗?有种别躲,老娘窝心脚踹烂你肠子,才知道巴州悍妇的厉害!”

窦宏朗被打的抱头鼠窜,顾及管平波肚里的孩儿,又不敢还手。

只得一面往楼下跑,一面嚷道:“早晚休了你个破落户!”又嚷道,“来人!来人!寻一艘船,送她回刘家坳去,这样的泼妇我不要了!”

底下人皆知窦宏朗虚张声势,两口子打架多大的事?才懒得掺和。

眼皮都懒的抬,装作没听见,各干各的事,只把窦宏朗气的在书房砸东西撒火。

管平波哼了一声,把火绳枪放回架子上,下楼查看伤员情况。

两个贯穿伤的果然没了,已抬出去烧化,收了骨灰,来日带回家乡安葬。

好几个重伤的状况也不大好,余下的轻伤倒没什么大碍,只消别感染,大抵是能活下来的。

管平波对雪雁吩咐了句:“这几日多买些柴禾,炖几锅好肉汤与大家补补身子。”

回头又看谭元洲,见他换了套衣裳,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一股药味,应是梳洗过了,还是问了句:“你伤的如何?要请大夫么?”

木结构房子就没有隔音可言,众人才听了一场训夫好戏,此时见管平波柔声细语的问询伤员,谭元洲绷不住笑道:“奶奶怎不把对大家伙的和气分点子与老爷,他方才可是真恼了。”

陆观颐从屋内走出来叹道:“你平日里也没这么大气性,今日是怎么了?”

韦高义不以为然的道:“恼就恼呗,我爹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恼,不也没把我娘怎么样!姑娘你是北边人,不知我们苍梧郡的行事。

这般两口子打架,一日能听见八回。

休说师父有孕在身,便是没有,哪个真为此休妻的?横竖我是没见过。”

陆观颐:“…”

潘志文补充道:“我们师父已经很温柔了!方才老爷还能跑能跳的,要是我娘出手打我爹,他少说也得瘸半日啊!”

雪雁笑嗔一句:“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骂的那般大声,到底没舍得真打。”

李玉娇拍手笑道:“可不是,若是师父当真下手,老爷的腿只怕都断了,现叫我们上去抬人请大夫哩!”

陆观颐再次:“…”

开了此话头,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起巴州悍妇的英勇来。

原本因有人受伤而略显得沉闷的堂屋立刻生出了一股诡异的欢快气息。

谭元洲长叹一声,这就是他不想娶亲的缘由!巴州风水不好!相当不好!娶个老实点的,出门都不放心,生怕她被街坊邻居欺负了;娶个能守住老本的,全都是管平波那样的!他倒是不怕被老婆打,然而巴州的堂客之凶悍,岂止打架?打的过自不用提,打不过的时候登时翻脸,一哭二闹三上吊、家门口披头散发的打滚,乃至干嚎着嗓子往娘家请兄弟们来“主持公道”,什么事干不出来?管平波现怀着孩子,整就是个‘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曹操,窦宏朗也真够作死的,被打的不冤。

令巴州男人沉痛且自得的话题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韦高义终于想起了正事,一拍脑门道:“师父,这些土匪怎么办?”

管平波道:“火化了后用坛子装了,搁在城墙外头,他们的家人自会来收。”

韦高义啊了一声:“头颅被老爷带走了。”

管平波冷笑:“那就送到他外书房去,叫他看着收拾。”

穷乡僻壤的地方,摆你妹的夫主款!没有上千年的繁华安逸,且养不出柔情似水。

妇道?呵呵!也就是不想跟个混人计较。

真是叫练竹惯了几十年,都不知道在巴州怎么做男人了!

至晚间,又有一个重伤的断了气,管平波无法,只得记了人的名字,待日后回巴州补偿他的家人。

此时的人命贱的可怖,一条命赔上十来两都算厚道,赶上无耻点的主家,三瓜两枣打发了,也无处说理。

尤其是他们这个年纪,窦家轻轻松松凑了百来人,无非因他们还在发育,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孩子多的人家,恨不能白送。

每到朝代末年或灾荒横行时,女孩子尚可卖些银两,男孩子几乎没有出路。

十六年,管平波每每想起在她眼前消失的熟悉的人,都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她的母亲死于产后失调,她的婶婶死于难产,她的远房表嫂一尸两命;男人们呢?洪水退去的几日里,城外的许多人家挂起了白幡。

我得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

这是管平波由衷的想法。

在又一次经历土匪入侵、熟人死去的当口,这个想法愈发显的清晰。

物不平则鸣,便是管平波无甚责任心,为了活下去,也要反抗。

何况她有。

在愈发糜烂的陈朝末年,不是做一点点好事,就能让世界变的美好一点点。

那是后世巨大的繁荣下才能产生的极其奢侈的理念。

刘表曾竭尽周旋,亦只护住了荆州十几年的安康。

三国两晋南北朝,没有一个能真正做到四海臣服。

几百年的颠沛,直到隋唐,才重新迎来盛世。

管平波不想做乱世中军阀的彩头,度过战战兢兢的一生。

她,与她的人,理应有尊严的活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明明不想怀孕,却也只能承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