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巴州堂客泼辣的背后,仅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手段?在京城与江南,女子文静可以活的更好,她们便只能文静;在巴州,男人们喜欢能看家护院的泼妇,不够泼的便消失在人间。

或许比起别处,苍梧郡的女人看起来更潇洒,然而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因为管平波体会过真正的潇洒。

若在她的时代,窦宏朗都不配晃到她跟前,而不是只能轻飘飘的打两下算完。

还得跟他过,还得认他为夫主,因为此时的女人,没有天生的权利。

管平波扫过她的老虎营,平复了情绪,勾起一抹笑,女人没有权利?那就抢好了!

第70章 流民&应对&逃跑

第78章 流民

石竹县以西, 罗蒙县内。

雨带渐渐北移, 迷雾朦胧连绵不绝的丘陵呈现出了属于夏日的青翠。原该鸟鸣山更幽的初夏, 却听不见一丝属于自然界的声响, 唯有震天的喊杀与尖叫。

金竹寨内, 一片人仰马翻。阿颜朵惊恐的望着不知从哪里滚滚而来的流民, 他们疯狂的跑着,发出一阵阵的怪叫。似人非人的形态, 比传说中的鬼怪更为骇人!他们更像行尸走肉,似乎无痛无感,扭曲着表情, 用尸骸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了山寨的层层防御,直奔山寨的中心。

包着头巾的汉子撕心裂肺的喊:“挡不住了!让他们走!”

同样包着头巾的寨主当机立断的下令:“十五以下的带着女人们撤!快!”

阿颜朵拽住了寨主的衣袖,无助的喊:“阿爸!阿爸!”

她的父亲没有回头, 一连串的命令从这个魁梧的苗族大汉嘴里发出。喧闹之中, 指挥尤其的困难, 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得益于苗族以歌载史的传统,他的声音洪亮且极具穿透力, 让毫无防备的山寨慌乱的调度着。年长的老人疯狂的用竹竿打着栅栏,试图尽可能的阻挡汹涌的流民。

袭击来的是如此突然, 一百多人的金竹寨, 完全无法在数以万计的流民面前进行有效防御。被视为有生力量的少年们手忙脚乱的用各种各样的布包裹着粮食。母亲们往女儿身上一件一件的挂着银饰, 就像她们无数次迁徙那样,所有的家族财富,带在妇女身上, 然后没命的逃。

几条威猛的狼狗守护着阿颜朵,这朵金竹寨之花狼狈的尖叫哭喊,叔叔冲上来压着她,奶奶将她的腕子套满了银镯。

流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连续的、不计后果的喊叫下,寨主的嗓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变的沙哑,他依旧奋力的指挥着:“粮食别要了!带上武器!走!”

与流民短兵相接的老汉被流民扑倒在地,饥饿到丧失人性的流民往他身上啃咬。他一瞬间的认命后,发出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在惨叫后,对后代们的警告:“带上武器,山里有的是猎物,饿不死的,你们快!啊!!!”

寨主抽回被女儿扯住的袖子,抓住她的后背粗暴的甩上全寨唯一的矮脚马背。马已吓的嘶鸣,寨主蒲扇般的巴掌奋力的拍在马的屁股上,马立刻往人少的方向奔逃而去。

阿颜朵凄厉的哭喊在山间回荡,背着行囊的少年们甚至没有阿颜朵的运气,祖辈与父辈用血肉之躯作为屏障,替他们争取带走粮食与财富的时间。一望无际的森林里,如果什么都不带,别的寨子不会收留,他们会死在豺狼与野猪的嘴里,整个金竹寨的血脉断绝。

所以“无用”的老人们,用惨烈决绝的方式,守护着山寨的希望。阿颜朵清亮的声线,哭的是每一个狂奔的少年的心声。他们不敢把力气浪费在眼泪上,不能哭泣、不能回头。装作听不见熟悉的声音发出的惨叫,装作茂密的森林会阻挡视线,既是回头也只能看见树木与黄土。

可是趴在马背上的阿颜朵能看见,她看见犹如蝗虫一般的流民涌入了山寨,与她阿爸厮杀;她看见自己的族人被无穷无尽的流民吞噬;她看见金竹寨消失在尽头,只余下身上银饰发出的脆响与伙伴们跑动的剧烈喘息。

阿颜朵的哭声变成了啜泣,她知道今日一别,是为永别。紧紧的抱着马脖子,欺骗自己这份温暖来自父亲。幼时的她站在背篓里,这样圈着阿爸的脖子,听着他用浑厚的声音唱着金竹寨的历史。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怎样辗转迁徙,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如何战斗,我们有哪些英雄,我们畅想的美好未来。

鸟鸣再次进入耳帘,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瘫软在地。慌乱中,没有人带水,嗓子干的每一次呼吸似砂砾划过。哭不出声音的少年们,忍不住的宣泄着身体里急缺的水分。眼泪晕湿了脏污的衣裳,所有人,生离死别。

石竹境内。

因洪水逃荒而来的流民有些走了,有些依旧盘桓在现成周围,企图寻求一线生机。然而云寨没有生机,只有高悬在城墙上的土匪人头。今年的水灾不算严重,有活路的早已离开,留下的只有走不回原籍的老弱病残。他们或麻木的乞讨,或眼神空洞的挖着草根树皮果腹。山林里密布着野果,但同样埋藏着无线杀机。数不清的人在林子里成为了老虎山猫的美餐。

云寨的居民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人的感触是有边界的。哪怕再善良的人,在听到祥林嫂的一千次叙述的时候,心中再不会有任何波澜。而云寨的人从小生活在此,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不变的是灾民,变化的是云寨人越发捉襟见肘的生活。

巴州送来了第二批物资,除去云寨急需的粮食与驱虫的药材外,还有一桶火药。押送物资的人是张和泰,窦宏朗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温暖,管平波解读出来的则是窦向东对西线的重视。张和泰与谭元洲的彻夜交谈更证实了她的猜想。但管平波没兴趣与窦宏朗分说,自从上次争执,二人至今还未说过话。

窦宏朗的行为在管平波看来幼稚的不值一提,流民大部分离开后,她恢复了练兵的作息。头悬一把名为土匪的利剑,她只觉得时间很不够用。夏秋欢快而短暂,就如去年她初嫁时的情景,土匪云集的地方,中秋后便是殊死搏斗的时节。寒冬不仅是对土匪们生存能力的考验,亦是对她防守能力的考验。

张和泰带着任务而来,了解了石竹情况与家中防备后,还细细过问了管平波的鸳鸯阵。未经厮杀,张和泰暂看不出鸳鸯阵有多么精妙,然而在山谷中两队人整齐划一的动作,令他赞叹。他略略读过些许兵书,知道所谓行军阵法,无非是那么些个。知道有多少个阵、什么地方结什么阵不算什么,能用好它们才叫本事。而想用好,前提便是军纪。否则一盘散沙,就算诸葛亮再生,又有何用?

很显然,管平波带的人虽少,却已显出最要紧之处了。看完演示后的张和泰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奶奶练兵的手段,老太爷都是赞了又赞的。此回临行前,他特特嘱咐我,若奶奶与姑娘不惯湿冷,可与我们同船返回。”

管平波摇摇头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老倌那懒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不在此看着,如何放心的下?”管平波又垂眸笑了笑,“我们打架归打架,到了穷乡僻壤的地方,却是舍不得把他丢下。我的性子便是这样,与其在巴州记挂着,还不如在眼前。虽不如巴州繁华,却心安”

陪同的谭元洲笑道:“你的软话当着他面说一回,他就不怄气了。”

管平波撇嘴道:“凭什么要我说?分明就是他不对。再说只有汉子哄婆娘的,哪有婆娘哄汉子的?小气不小气!”

张和泰却不接这个茬,只道:“奶奶怀着孩子,还是巴州更便宜些。我来之前不知此事,孕妇动用的东西一概没带。便是下回再来,最快也得三个月后。二老爷虽比不得奶奶能干,也不小了,铺子管了十几年,该知道的都知道。奶奶很不必担忧,十分心疼,留下两个丫头照应他便是。”

管平波很不欲到窦向东眼皮底下混日子,即便将来要合作,正儿八经的股东与技术干股岂可同日而语?石竹虽不太平,可从来富贵险中求,危机、危机,便是危险的同时有无限的机会。能在石竹干满三年,慢慢的收拢千把号人的队伍,才有跟窦向东一谈的资格。而现在,她不过是窦向东家里养的一条狗。或许值钱些,但并不是什么不可舍弃的东西。哪怕只做个内宅妇人,都不可把未来寄托于夫家的良心上,何况她满腔满肺的野心。路总是自己走过,才踏实。

世道对女人压迫,却也不会对女人过于防备。管平波继续笑道:“丫头可管不住他。石竹处处是陷阱,我怕他叫人勾了魂哩。”

张和泰看了管平波一眼,想她独占窦宏朗半月便有身孕,女子存世本就依仗子孙,她想趁此机会多养几胎乃人之常情。

窦向东手下人才颇多,单看他对管平波的重视便知其心胸。哪怕管平波还未曾展现出惊天伟岸之才,但只要出现了苗头,他便不吝资本,悉心培育。故,管平波虽有长处,还不至于窦家人人围着她转。张和泰见她不愿,便不再多劝,岔开话题道:“老太爷令我告诉奶奶,虽给了火药,还请奶奶仔细些。那把火神枪他也没试过,不知放多少火药合适。叫奶奶一次少放些,远远的拿绳子牵着扳手,试好了再玩。宁可弄坏了东西,别伤着人就好。”

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君子非指道德高尚之人,而是统治者。因此管平波比窦向东想象的还怕死,自然能想出测试的万全之策,与张和泰道了谢,一行人就开始离开山谷往回走。

窦向东几十年经营,今春展开触角,正当用人之际,张和泰不过暂停两日,交接完毕,立刻启程回巴州。

就在张和泰离开石竹的当日,一个衙役冲进了县衙,杀猪般的嚷道:“大老爷!不好了!从黔安郡来的几万流民,往我们云寨来了!”

第79章 应对

徐旺脸色发白,抖着声音问:“流、流民!?什么流民?不是已经散了么?”

流民之怖,如蝗虫过境!衙役急的跳脚道:“是黔安郡的流民!他们发了大水,就都往我们石竹寻吃的了!小人听说,已是吃空了好几个山寨,山寨逃出来的人又变成新的流民,都往我们云寨来了!”

崔亮到底做了几年官,比众人都沉稳些,有条不紊的道:“大老爷莫慌,且听下官说来。”

几个人齐齐望向崔亮,他才慢条斯理的道:“这黔安郡发水,三五年总有一回。他们那处与咱们不一样,咱们水土丰饶、绿树成荫,虽有天灾,到底当年就能补种。洪水留下的泥沙,种的红薯萝卜又大又甜,难饿死人。黔安郡则不同,他们的地貌古怪,虽也有山,却是石头上盖着薄土,石头又脆,山里全是窟窿。一旦下雨,洪水裹挟石头泥土滚滚而下,遇树埋树、遇屋平屋。最可恨的乃是洪水过后,大大小小的石头积在田里,再种不得庄稼。年年都有逃荒的,今岁不过规模大些罢了,不足为惧。”

衙役忍不住道:“崔老爷,流民可是吃人的!”

崔亮瞥了衙役一眼,淡淡的道:“他们能进城么?”

衙役忍着气问:“城外的人呢?”

崔亮叹道:“大老爷与徐大人是新来的,你也是新来的?这有何难?城内不产粮食,城外人则有田庄。流民速度没有报信的快,速通知左近居民,携粮入城。横竖只有一个夏天,挤在城内,搭帐篷也使得。倘或想住旁人家的,只管拿粮食去换,再没有不肯的。到时候咱们把城门一关,在城墙上往外头射几箭,他们就走了。至于无粮的人也不消担忧,本地居民哪个不会打猎?还得问大老爷借调些人手,往各山寨告诉一声,叫他们赶紧去山里躲祸去。诸位放心,田里的秧苗才补种了,又吃不得,损失不大的。”

听得此话,窦宏朗与徐旺齐齐松了口气。看来崔亮能在石竹安安生生的呆足五年,的确有些手段。流民虽不至于箭在弦上,却也来不及从容应对。崔亮把衙役都撒出去通知城外老农。衙役皆是本地人,个个十二分积极,各领了几双草鞋,飞奔出去了。

接着,崔亮又开始写空白的竹牌,上面分别列了大小不等的数字。窦宏朗不解的问:“此为何意?”

崔亮笑道:“大老爷有所不知,能入城的没有穷人。衙役又不傻,除了通知自家亲戚,便只会告知城外富户。富户们立等就要带着粮食来投,寻常我们征粮,十户里有九户要弄鬼,到了有灾想进城的时候,就乖乖的赶着骡马,愿奉一半粮食与县库了。再则他们带粮进来,定是无处可藏的,与其被人偷抢,不若舍了一半的粮食,权当做租库房的租金。县库得了粮,他们保了平安,大老爷并我们两个也跟着混口饱饭,岂不是一举三得?”

窦宏朗听的大为叹服,赞道:“崔大人智谋百出,我等自愧不如!”

崔亮忙谦让道:“不过是虚长了几岁,跟前头的老爷们学了点皮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徐旺原先看崔亮是不顺眼的,两家子性格不一样。徐家多少有些读书人的清高,看不惯崔亮与贩夫走卒厮混。此刻见他调停有度,不由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流民来袭的消息传播的极快,在山谷中练兵的管平波接到家中报信,立刻带人撤回城中。头一桩便是查验粮库。原来这个院子被窦家改装过,消没声息的做了机关,挖了地窖。窦家一行来的人,除了窦宏朗、谭元洲并管平波,其余一概不知。如今既有流民,少不得启用。地窖挖在主屋正下方,入口则是如今女孩子们居住的房间。同谭元洲暗暗商议了一回,议定由他以守卫巡视的理由,将大部分人调开,叫韦高义等与窦家联系紧密的人悄悄运粮入地窖,同时往城中粮铺买粮,以备不时之需。

谭元洲与管平波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城中居民还不知流民之事。看到窦家大肆买粮也不稀奇,他们家人口多,不买粮才是怪事。等到了崔徐两家也开始屯粮时,众人才如梦方醒!若搁在大城里,店家立刻就要关门,等待价格飞涨再卖出。而云寨城人口不多,彼此都是街坊。唯一一家粮铺也不好意思太过分,留足了自家口粮,能卖的全都卖了。

不一时,县衙里正式贴出公告,防备流民。黔安郡三年五年,总要发一次水、逃一回荒。云寨人见识多广,一面骂娘,一面火速搭着简易的棚子,预备收留城外的亲友。当然,亲友为了挣命,少不得带上些礼物。于云寨人而言,竟不知道是亏是赚了。

果然,到了黄昏,一队队的骡马从城外赶来。崔亮带着人井然有序的接着粮食与财富。眼看着一个个装满粮食的麻袋整齐的摞在库中。粮食只能用十为单位,够十石的人家,才可以租到县库。穷些又腿快的,唯有与城内居民商议分粮了。

夜幕低垂,众人打起了火把,远远的还有火光似长蛇般蜿蜒而来。城外百户所的人亦有调动,仅剩的两匹马来回穿梭,配合着步兵哨探,一个时辰便往回传一回信。当然,他们同样以抗流民的方式,席卷着富户的粮食。实际上崔亮的手段,便是跟盘踞在此几百年的百户所学的。

鸡唱三轮,尖锐的苗族长号响彻云寨!铜制的长号声异常尖锐,众人皆是心头一震!城外的人发足狂奔,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城内。管平波立在城头,发现外头并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些拍着城门哀求的百姓,长号一起,倒有些赶不上的人掉头就往山中去了。望向西边,却看不到远方。密布的森林,致使石竹以西羁縻数千年。这些国中之国,直到管平波生活的时代,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纳入了版图。同理,在自家的地盘上,避开流民,逃入深山,应有一线生机。

金色的太阳洒满大地时,流民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内。几万人涌动,是什么感觉?管平波没少见识,陪同在她身边的陆观颐却是从未见过。

管平波侧头问:“害怕么?”

陆观颐沉默片刻,道:“见你不怕,我也不怕。”

“哦?”

陆观颐道:“你很谨慎,既敢站在墙头,必胸有成竹。”

管平波:“…”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把她怕死说的如此委婉!可真是个良臣的胚子!

丧尸般的人潮,致使管平波心中郁郁。云寨对流民的应对,可谓手段高超,令人叹为观止。然而这等面面俱到的智慧,却是因崔亮贪图富户的粮食而起。很容易想到,一个被流民袭击到游刃有余的地方,怎会县库空空如也?上一次刮下来的米粮,去了何方?崔太太的小气与寒酸,在满溢的粮库面前,何其讽刺!

管平波眼神冰冷,石竹县一年不如一年的生计,就似刘家坳的翻版。管家,也曾小康过,否则养不出读书人。虽然她讨厌管大伯的无耻,但也不会否认他的勤劳。小奸小恶不断,却从不敢怠慢庄稼的家族,在越发腐化的官员压迫下,逐渐走向末路。如果当地官员把这般惊才绝艳的搜刮本事,分一半在治理上,恐怕养不出她管平波势要掀翻一切的决心!

潮水般的流民到了城墙下,与城头上手执弓。弩的守卫对峙。城墙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有居民自发的往下砸去。背着简薄行礼的流民,没有可反击的武器。居高临下的打击,本就是绝对优势,何况麻木的流民固然疯狂,却没有组织。他们利用人多,席卷着防御薄弱的紧邻路边的山寨,可一旦面对城墙,便毫无招架之力。这一群流民里,甚至连个土匪头子都没有。脆弱的好似发疯的羊群,终于在前方倒下一片后,迟钝的反应过来,县城不是生路。

丘陵地区的路总是狭窄,几万人无序的乱晃,行走的效率低的可怕。守城的人紧张端着弓弩,盯着绕行的流民,生怕其间里突然冒出个领头羊,带领他们杀进县城。不说流民的凶残,只要攻破了城门,城里人慌乱逃命下的踩踏,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

太阳西斜,万籁俱静。流民消失在东边的尽头,他们之中大约能活下十分之一。走在回家的路上,陆观颐低声道:“我常听人说起流民,今次算见到了。”

二十岁的陆观颐,常常听说有流民?呵呵。管平波只得道:“依靠洞庭,巴州实属富庶。”

陆观颐突然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我曾想过毁掉自己的脸。”

管平波道:“幸亏你没干蠢事。”

“是啊。”陆观颐苦笑,“乱世红颜易薄命,可若非红颜,连被人叹句薄命都不能。”一个丑陋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珍惜,便无人在意,比美人命薄太多了。

回到家中,依然井然有序。陆观颐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刚才的流民乱象似一场梦。

正在此时,窦宏朗与崔亮、徐旺踏进院中,当着外人,管平波恭敬柔顺的向窦宏朗福身一礼。毕竟是女主内,窦宏朗顿住脚步,对管平波道:“流民不止一拨,这个月都要防他们。城内塞的满满当当,很是不便。故崔大人有几位旧识欲借住我们家,你着人收拾几间屋子吧。”

崔亮忙对管平波作揖道:“要紧时刻,只得厚颜相求,诸多麻烦之处,请奶奶见谅。”

管平波侧身避过,看向窦宏朗,待他点头后方道:“大人客气,奴即刻收拾房屋。寒舍屋小人多,若有怠慢,望大人海涵。”

窦宏朗暗自翻了个白眼,管平波这狗屁性子,当真叫人又爱又恨。在外人面前,她能比练竹还进退有度,偏偏内里是个泼货,不想见她,又离不得她,还打不过她,气煞人也!

第80章 逃跑

云寨城内的气氛十分压抑。丘陵地带平地原就少,城镇的规模远逊于北方,到了穷山僻壤的地界更显袖珍。城内常住人口才几百,现挤进来的倒有两千多。三千人在城中,衣食住行全都是问题。每日间争吵不绝于耳,在逐渐炎热的季节里,越发催的人肝火旺盛。叉腰骂街、打架斗殴的每日都有,致使县衙维持秩序的人,疲于奔命。

青石板路边搭满了乱七八糟的帐篷,略有争执,带累的是一大片。又有家家户户做饭烧柴,整个城里烟雾缭绕,污浊不堪。

条条道路堵个翘死,休说似往日般绕城跑圈,便是行走都异常困难。管平波都只得放弃训练,蹲在家中讲理论教授军体拳。不知窘境何时结束,管平波打起了百户所的主意。随即又打消了念头,百户所为了赚谷子,照例挤满了人。那处虽按屯堡规制修建,武场八成也是搭满了帐篷。

管平波揉着发胀的额头直叹息,万万没想到创业如此艰难。她家院里,堆满了崔亮引过来的人。窦家不缺那三五斗粮食,可管平波也不能眼看着百姓成了流民的口粮。除了吩咐各处人锁紧箱笼,休叫人浑水摸鱼外,还能怎样?谁能想到她有钱有人有院落有兵法,竟被难民堵在家中,施展不得。若每年来这么一遭,她还要不要练兵了!

艰难的熬到了七月,道路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流民,城内的人开始慢慢收拾东西,预备搬家。彼时的地主亦无多少存粮,许多还要自己下地。个把月没管菜地田土,早急的鼓噪起来,要当官的开门,他们要回家。徐旺把这起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泥腿子在腹中骂了个千百遍,还得一批批的安排放人,以免引起踩踏。

有人要出,难免也有人要进。在山上躲流民的少不得猎了些野物,知道城里此时最不缺粮,恰用来换粮食。云寨城内,怎一个乱字了得。

就在此时,风云突变!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曾在夜里遭受过袭击的窦家增添了巡夜人员,在流民肆虐的关键时刻,尤其的谨慎。然而杀戮依旧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一个一个的少年死于睡梦中,直到遇到谭元洲从巴州带来的王洪。刀光剑影里滚出命来的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冷冽的刀锋划过空气的微响,惊的他睁开双眼,本能的躲过了致命一击。飞起一脚踢在架子上,铜制的脸盆落地,在夜里发出巨响。

管平波猛的惊醒,就听王洪大嚷:“土匪杀人了!”紧接着院中乒铃乓啷的响做一团!

窦家本就警醒,如此示警下,几乎所有人都翻身而起。巡防的火把往声音处汇集,韦高义等人皆从枕边拿起了短刀,火速往堂屋集合!

管平波带着陆观颐与紫鹃,快步跑下楼。韦高义点起了油灯,也只隐约看的到彼此。外面兵器接驳尖锐刺耳,元宵有些惊悚的问:“奶奶,又是土匪么?”

紫鹃脸色发白:“为什么铃铛没响!”

管平波道:“因为有内鬼!”说着轻巧的往外探去,才至主楼的院墙边,柴屋突然窜起火苗!火势之猛,登时照亮了整个窦家。这一记好似开关,啪的一下,喊杀声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石竹还未到干旱的秋季,柴屋里的柴禾充满了水分,不能充分燃烧,在油料的助威下,带起了漫天的浓烟。在院中厮杀的谭元洲暗叫一声糟,急步冲到主楼院外,踹开院门,看见了全神戒备的管平波。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块帕子捂住管平波的口鼻:“走!”

管平波忍着剧烈的咳意,推开谭元洲道:“去背观颐,她跑不了。”

陆观颐早被呛的说不出话来,由谭元洲背着,带着一行人往后院跑去。烟雾弥漫下,管平波蹲下身子尽量避开浓烟,勉强指挥道:“别掉队!按平时的序列排队,后面的人抓着前面人的衣服,快!”

谭元洲急的不行,孕妇何等脆弱,管平波却还在惦记那帮弟子,年轻气壮的,熏一熏有什么打紧!偏此刻来不及劝说,一个劲的催促。忙乱的到了后院,在前头的紫鹃才打开门,立刻劈来一刀寒光!紫鹃吓的尖叫,管平波借着昏暗的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黑影便是一刀。人影倒下,却有更多的人影袭来。

韦高义大喝一声:“师父,让开!”

管平波侧身躲过,一把长矛就往前刺出!紧接着石茂勋带着的狼筅横扫,人影迅速往后退去。谭元洲瞅准空档,带着人杀出门外,沿着窦家后墙与城墙的夹道,朝通往河边的小门前飞快的奔跑。

为了防备流民的小门肆无忌惮的敞开着,谭元洲顾不得许多,背着人就跑到了河边。清冽的山风从山顶往下,顺着河流呼啸而过,把浓烟的危害降至了最低。

放下陆观颐,谭元洲喘着粗气问:“奶奶还好吧?肚子有没有事?”

管平波道:“无事。老爷在哪?”

谭元洲道:“不知道,我从后头往前杀,还没到前院,又折回来看奶奶。不过前院守的人不少,今夜外书房是石建平轮值,他是家里的老人了,奶奶放心。”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喧嚣。方才他们逃命的小门处现出点点火光,雪亮的刀尖闪着耀眼的光芒,直冲他们而来。光看着就知道不是善茬!谭元洲扶着陆观颐的手变换了姿势,再次将她背起,同时大喊一声:“跑!”

众人立刻发足狂奔。河边散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膈的人脚生疼。别说不如青石板路,甚至连山间的土路都不能比。管平波边跑边喊:“注意脚下!”

草鞋的劣质在此时暴露无遗,好几个人的鞋带断裂,脚掌直接踩在尖锐的石头上,痛的龇牙咧嘴。幸而追兵亦是草鞋,情况比他们还坏,谭元洲又反应快,跑的及时,才没叫追上。

几个夜盲眼前一片迷雾,吓的差点哭出声来。抓着队友的衣服不敢放手,羁绊着逃命的步伐。管平波脑子飞快的运转着,万一有人掉队怎么办?停下来防守?还是舍弃掉队的人?余光瞥见后头紧追不舍的火光,陷入了天人交战。

幸而云寨狭小,不待管平波做出艰难的选择,便已冲上了平时去集训的道路。

离开了火光之地,四周一片漆黑。后头的火把阴魂不散。管平波当机立断的喊:“列队!报数!”

谭元洲背着个大活人跑了两里多,赶紧休息。陆观颐一声不敢吭,逃命的时候,跛子是最应该被丢下,可她不想死,只能厚颜无耻的拖累着谭元洲。

平时的集体训练在紧急时刻产生了巨大的效果,老虎营二十五人,无一人掉队。管平波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道:“还是方才的话,后面的人抓着前面的衣角。往前走,到山谷就安全了!齐步跑!”

韦高义与潘志文条件反射的齐声喊出一二三四。

管平波不理他们,看了一眼追兵,又道:“谭元洲你背着人走,紫鹃跟上,我压阵!”火把越来越近,没时间废话,管平波不肯舍下陆观颐,更不可能让她去背人,谭元洲沉默不语的第三次将人背起,带着紫鹃奋力的向前。

浓夜吞噬着火光,上了山路后,追的人开始吃力。这条路他们不熟,前方整齐划一的脚步与隐约的口号让他们心慌。

终于,口号声消失了,脚步声也消失了。有人道:“还追吗?”

领头的人想了想,道:“别追了,也不知道跑的是哪个。夜里山上有的是狼,他们未必活的下来。”

夜里的山林,不单有狼,还有老虎。抵达山谷的管平波神情更加严肃。虫鸣与青蛙鼓噪的似能震聋耳膜,却又显出山谷令人窒息的寂静。才离虎口,又入狼窝!

管平波沉稳的声音响起:“谁带了火折子?”

谭元洲道:“我带着,有干柴么?”

管平波道:“茅棚里有。”

谭元洲松了口气,摸索着往山谷西北角的茅棚里走去。云寨周围的山中有许多类似的茅棚,吊脚楼的款式,上面粗劣的盖着茅草,供平日里上山打猎务农的人歇息。此处的茅棚年久失修,本是废了的,管平波占了山谷练兵后,带着人重新收拾过,作日常动用之所。谭元洲摸黑找到了一把干柴,拖到地上,点燃了篝火。

管平波等人慢慢挪到了火边,陆观颐爬上茅屋一顿乱翻,在夹层里起出一个小箱子。不多时众人闻到了蚊香的味道,皆略略平复下来。

谭元洲道:“都进棚子,我守着柴禾,火烧旺了才能吓唬住豺狼虎豹。”

听到有虎狼,紫鹃立刻哭了起来,无助的喊:“姑娘…”

陆观颐道:“天亮就好了。”

“只怕好不了。”谭元洲毫不留情的道,“我们被埋伏了。”

管平波道:“是崔亮。”

紫鹃茫然问:“为什么?”

“不知道。”管平波冷静的分析着,“第一声示警是王洪,密布的铃铛没响,便说明人是从院内杀起。借住在我们家的难民,不正好都是人手么?或许也有院外,只要他们剪断了绳子,铃铛就不会动了。”说着冷笑,“原来,这就是他能在此地盘踞五年的真相!”

谭元洲沉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既与土匪勾结,我们讨不着便宜。天亮了去寻一回老爷,我们立刻回巴州。”

形势比人强,管平波点头道:“如果今夜有幸不做虎狼的两脚羊的话,便只得如此了。”

听得此话,紫鹃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第71章 丢弃&百户&暂住

第81章 丢弃

云寨成内, 乱做一团。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燃烧的毕啵声、加上兵器与厮杀, 惊的城内人惶恐不安。

石建平与王洪一左一右护卫着窦宏朗, 土匪却源源不断的涌来。王洪一面打着, 一面扯着嗓子问:“谭大哥呢?”

石建平气喘吁吁的答道:“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后头么?”

王洪来不及回答, 侧头躲过刀锋, 顺势一脚把敌人踹飞,又慌忙的应对下一个。窦宏朗也不示弱, 生命垂危之际,竟比寻常厉害些。三人背对背围成一个小圈,艰难的防守。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烟雾缭绕下,不止窦家人吃力,土匪亦不轻松。可惜窦家的打手们年纪着实太小, 前后两处还被分兵, 更为狼狈。

窦家人被堵在院中, 想溃逃都不能,反激起勇气, 抵死反抗。柴屋里的柴禾消耗着,火势逐渐减小, 红肿着眼的窦宏朗几人, 终于杀出了条血路, 顾不得辨明方向,只管向前冲。

雪雁躲在树底下瑟瑟发抖,见窦宏朗要离开, 尖叫一声,飞奔跟上。打出一个缺口,窦家人又听见了雪雁的声音,也急急忙忙的跟着跑。几十号人慌不择路的逃命,看到围墙才知是跑到了后院。后头有人追赶,只好沿着夹道去向河边。哪知才下土路,先前追管平波的人折回,与这边的两路并做一路,往窦宏朗处杀来。

窦宏朗吓的魂飞魄散,好悬没当场尿了裤子。幸而王洪机敏,断喝道:“上船!”

众人方想起窦家是有船的!仅剩的四十几个人一窝蜂的朝船上跑,哪里还记得礼让排队?只管见船就跳。摸到绳索,一刀劈开,却又不会撑船。王洪翻身下船跳到水里,奋力把船往河中推,其余人才有样学样,跳河推船。

窦宏朗坐在船上,脑中生出急智,大喊道:“所有的船都开走!别叫他们坐船追上我们!”

大家本就是胡乱择的船,十来艘船上都有人,听得此话,更卖力的推。好容易到了河中央,追兵已经赶上。在河里好一顿杀,窦宏朗等人上了船还不放过,竟是放了竹排来追!到了船上,窦宏朗反而更冷静,指挥道:“守住船头船尾,他们没有钩子,上不来。我们的船高,杀他们容易!”

自来打仗,就要抢占高点,哪怕是个小山包,都有极大的优势。到水里就更加。窦宏朗判断没错,竹排撵上,也被杀的屁滚尿流,终是不得不放人跑了。

才过了雨季,河里的水量十分丰沛,船顺水而下,半个时辰就冲入了巫水。巫水比马蹄溪更大,虽水势平缓,但有经验丰富的王洪在,令众人喊着号子撑船,速度着实不慢。至天明,已是跑出去好几百里了!

再次行到平缓处,河面上一片寂静,窦宏朗靠在墙上,大口的喘着粗气。到了逃命的时节,便不管主奴,只要是个男人,都尽力划水。哪怕没有杆子的人,都徒劳的用手去拨弄,人人累到虚脱。此段有个大湾,河水似僵住不能动弹,后无追兵,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跌坐在船板上,唯有雪雁来回在船上跑来跑去。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这不是洞庭里开的大船,经不起折腾,你跑什么?”

雪雁跳脚道:“奶奶呢?我没看见她!哪艘船上都没有!”

窦宏朗一惊,方记起管平波来!雪雁站在船头大喊:“奶奶!奶奶!”

几艘船此起彼伏的回应:“奶奶不在我们船上!”

雪雁登时急了,哭道:“快掉头!奶奶给落云寨了!”

此时此刻,哪个想掉头往土匪窝里去?便是有心,也无力划船,逆行可不是顺水,他们一无所有,怎么回去?

窦宏朗想着管平波腹中的胎儿,脸色发僵。练竹十几年好容易怀一胎,偏掉了;到管平波,怀的轻巧,可人丢了。念及膝下荒凉,心似刀绞,眼圈立刻就红了。可要他此刻掉头,却是万万不能。休说众人愿不愿意,他就这么几个溃兵,也不敢轻易涉险。

一片沉默中,雪雁登时明白了众人的选择。看向窦宏朗,含泪问道:“你就不心疼么?”

窦宏朗没说话,他对管平波的在意,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命。他们二人,本就不合,非管平波怀着他的骨肉,他都未必难过。行船人家,生离死别见的太多了。

雪雁靠着壁板软软的滑落在地,双手抱膝,无声的哭泣着。就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管平波为何从不把窦宏朗放在心上。对同床共枕之人,竟是凉薄至此。雪雁把头紧紧埋进了胳膊中,你哪怕有一丝犹豫也好!那是你孩子的亲娘!船都开走了,你不管她,在绵绵不绝的森林里,她插翅也难逃!

忆起管平波素日待人的厚道,雪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奶奶,奶奶,对不起…

谭元洲愤怒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河面,极力平复着情绪。昨天夜里他们运气相当不错,野兽都不傻,现正是物产丰富的夏天,很不用与凶悍的人类死磕。几只狼绕着他们跑了一圈,见火光甚大,很识时务的退走了。顺利的熬到天亮,不敢分头行事,尽量小的动静绕着城外跑到河边探听消息,哪知到了河边,首先看到的便是窦家原先停泊的大船,全都不翼而飞!

“那个畜生!”谭元洲胸口起伏,忍不住骂出声来!丢老婆的常有,连老婆带孩子都不要的,他还是生平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