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临盆

十二月的山间,下起了雪。一个老汉走到了老虎营叫门,问询过后,竟是杨红之父来探女儿。瘦弱佝偻着背的老者,看不出危险。细细搜查后,未曾发现武器,便放其入内,叫他们父女团聚。见了亲人,杨红激动不已,一叠声的叫儿子来拜见外公,又自己拿钱往厨下里买饭买肉。原来老虎营内,凡做活的人,都有月钱可拿。现因条件不好,钱不算多。战兵营每人三百,编外人员一百。做了几个月,无甚开支的他们个个攒了些钱财。管平波便放开了交易,诸如腊肉之类的都标了价,随他们拿钱买来吃。杨红娘家的毛栗坪与靠打猎的金竹寨不同,他们靠种田为生,鲜少见荤腥。杨红忙弄了巴掌大一块腊肉来,只把杨父吃的心满意足,不住的赞盐井富裕,叮嘱女儿别回去了,就在盐井里过活。

杨红本就不打算回家,管平波说明岁要请人来做工,还怕没有合适的男人不成?到时候找个年纪稍微大些的,知道疼人的,带着儿子嫁过去,一辈子也就有盼头了。回娘家固然能嫁人,却没了一月一百钱的营生。当家过日子的心里都一本明账,故只对父亲道:“今年我们养了兔子,明年不知能发出多少来。我们营长说,做的好的有奖金,或奖钱财,或奖兔子肉,到时你再来,带点家去与阿妈吃。”又打开自己带锁的箱子,数出一百个钱道,“我现只攒了这么多,到明年再给你钱吧。”

杨父忍不住问:“原先你跟着刘寨主,就没点子私房?‘’

杨红脸色微变,作为前压寨夫人,她自是有些家底。然如今男人被打跑了,她独自养着儿子,须得银钱傍身才不心慌。不欲得罪娘家,便推说道:“寨子早换了主人,你见过哪个寨子叫人抢了,原先的旧人还有浮财的?”

杨父低声道:“你们营长是女人,我却听说还有个姓谭的汉子,你何不改嫁了他?省的你一个瓢浇水②那般吃亏③。”

杨红不由笑道:“阿爸快别说这话,我们原羊头寨剩下的女人,除了那阿颜朵,十个里九个想嫁他。你不知道,他是落了难,暂委屈在此。人家在巴州城内有大屋大宅。营长发月钱,我们都高兴的了不得,独他不放在眼里。紫鹃跟他撒个娇,他就丢出来替妹子们问货郎买糖吃。偏他眼光高的很,看不上我们苗子。他们都传,道是他看上了姑娘,若果真如此,我们再没戏的。”

杨父奇道:“姑娘是哪个?”

“营长的小姑子。”杨红道,“正经的官家小姐,人又生的好看的很。就是腿有些跛,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别的不论,光嫁妆就不是我们能想的。余下的全是毛孩子,我且待明年再说吧。”

正说话,外头突然一阵乱嚷,杨红忙推开窗子问:“什么事?”

侯玉凤道:“能有什么事?那起子毛孩子没见过世面,听说奶奶有了动静,呼啦啦的跑过去了。我听了一耳朵,才见了红,她才第一胎,早多着呢!”

杨父眼光一闪,憨笑问道:“你们营长怀相好不好?她是个好人呐,你们知道她名姓的,快去给菩萨烧个香。

侯玉凤正在做针线,咬断线头才道:“营长就不信那个,她有的是臂膀,很不用我们操心。”又笑道,“她猛的很,就今早上,还在坪里教韦队长拳脚。还有一个阿颜朵,也是大着个肚子,见天的爬上爬下,我是当真服了她们!我们也都不算小姐,坐胎的时候哪能似她们一般精神!”

杨红道:“她们会功夫的,就是不同。‘’

杨父还欲说什么,就见一绝色美人撑着伞徐徐走来,不由一呆,连后头跟着的几个汉子都没注意到。侯玉凤与杨红忙起身见礼道:“陆知事好,闻得营长要生了,可是有什么要我们妇道人家帮忙的?‘’

陆观颐绽出个亲切的笑,却道:“是有个不情之请,原是老爹走了那许久的山路而来,须留上几夜方算待客。只方才奶奶发动,还请红姑娘去瞧瞧。搅了你们父女天伦,十分过意不去。特特请了我们营里的韦队长来,带老爹去吃酒,如何?”

杨父面色一僵,可人家说的那般客气,也只得应了。

打发走了杨父,陆观颐才道:“今夜开始戒备,外头都是巡逻的人,你们几个妇孺,皆在屋中,不得擅离。倘或谁要乱跑,黑灯瞎火的叫他们当做了贼人,手上的兵器可是不长眼的。”

侯玉凤心中一跳,莫不是管平波难产了?陆观颐没有解释,对潘志文使了个眼色,原羊头寨留下的妇孺皆被赶进了屋内。土墙圈起的范围不大,杨槐之表弟李乐安站在瞭望台上,可将杨红等人居住的屋子看的一清二楚。陆观颐冲李乐安点点头,年仅十岁的李乐安亦点头回复,陆观颐方朝主屋方向折回。

苍梧郡的冬天自来可恶。在大山里头,下的雪不是雪、雨不是雨。阴寒之气挥之不去,陆观颐在外头跑了一圈,进屋时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忍着腿疼,走到床铺跟前问管平波:“你怎么样了?‘’

管平波吃着烤糍粑,笑道:“能怎样,稍微有些疼,不算什么。此前我分别问了原羊头寨生育过的妇人,只怕要到明早才生。”

陆观颐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看着管平波吃了糍粑,又夹了几块鱼,在火边细细挑了刺,打发管平波吃下。停了手,依旧慌张,拿出缝纫机做起尿布来。

管平波躺在床上笑道:“你怎地比我还慌?”

紫鹃笑道:“回老爷话,家里有人要生产,太太总是慌的!”

陆观颐没笑,她的手有些发颤,低声道:“杨红的阿爸早不来晚不来,此刻上门,恐有缘故。”

管平波淡淡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土匪有谋算,我们也只得应对。”手抚上肚子,感受着腹中因子宫收缩产生的阵痛,深吸一口气,道:“紫鹃,出去告诉谭元洲,今夜一级戒备。”

不一时,谭元洲走到厅中,隔着帘子道:“你不肯请稳婆,有把握么?”

“没有。”管平波平静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老虎营就托付给你了。”

谭元洲忍不住掀开帘子,对上管平波的眼:“我指挥不了老虎营。”

管平波道:“能与诸位兄弟姐妹同生同死,也算不枉此生。‘’

谭元洲明知管平波是激将,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看着那双清澈的眼,对窦宏朗的恨意疯狂的生长。那种货色,怎么配得上杀伐决断的管营长!又想此刻,老虎营分明占尽优势,却因管平波要生窦宏朗的种,被人死死盯住。若无此劫,土匪岂敢如此嚣张?

而窦家更是无情。从炎炎夏日等到风雪寒冬,他们竟真的再没派人来看过一眼。他谭元洲不过是窦家走狗,死不足惜。可管平波分明是正经的窦家人,丢的如此干脆,不愧是一代豪杰。

阵痛开始加重,管平波的表情出现了轻微的变化。谭元洲看着管平波高高隆起的肚子,有些话梗在喉咙里,想说,不敢说。妇人生育,他该退出屋内,可他的脚似在门口生根发芽,不能挪动。

儿奔生,娘奔死。妇人生育的一道关卡,就似天劫。能否活命,全看阎王的心情。谭元洲的心里充满着恐惧,即便强悍如管平波,他依旧恐惧。今夜之后…还能否见到活着的她?而不是一具躺在血泊里的尸体?

终究,理智占据了上风。谭元洲退出屋内,立于厅中,沉默的隔着帘子作陪。他知道管平波无需他的陪伴,亦知自己没有资格陪伴。有些颓然的望着屋顶,平波,数次历经生死,你有没有过一丝…离开窦家的念头?

夜幕渐渐低垂,谷中的山风如厉鬼般的吼叫。管平波的痛感开始明显。老虎营进入了最高戒备,厨房整夜熬着姜汤,供巡逻之人饮用。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老虎营的火把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在浓雾里。冻雨拍打在油衣上,寒冷从皮肤直渗入了骨髓深处。不安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一关,他们能熬过去么?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在霞光中消退。管平波开到八指,剧痛从小腹蔓延到每一个细胞。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稳婆。守在她身边的,是两个不曾生育过、经验严重不足的年轻女人。她必须靠着亘古以来的本能,独自生下胎儿。她甚至不知什么时候用力。痛疼干扰着思绪,管平波抓着栏杆的手指泛白。第一次哀求老天,土匪千万然而老天并没有善待管平波。一声尖锐的木叶声自谷中传出,随即一间屋子燃起了大火。潮湿的木料在火势下窜起了浓浓白烟!

陌生的长号在山峰处响起!才因天亮松懈下来的老虎营皆心中一跳,土匪来了!

第80章 反击&同在&甘临

第108章 反击

李德元有备而来!

原本守在谷中以逸待劳的老虎营, 因昨夜的焦虑, 双方的心态登时反转!李德元精选了一百六十个土匪,皆是各寨的精锐,亲带着从山顶往山谷中冲。

李乐安一刀结果了杨红之父, 却已无法阻止信息的流出。土匪们迎着雪花,滚滚而来。瞭望台上的铜锣急促的响!一宿没睡的韦高义没来由的生出一丝尿意。不知是因为抵御寒冷的姜汤, 还是因为没有主将而产生的紧张!习惯性扭头,却找不见犹如定海神针一般的管平波。恐惧霎时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无法忘记在云寨城内遇袭时的狼狈,更无法忘记短兵相接时那几乎无法反抗的绝对力量。难以逃避的念头撞进了他的脑海,他这一次, 会死么?

压抑着颤抖的声线,与潘志文勉力组织着队员。很显然平日便稍显不足的队员们, 比两位队长更为慌乱。主将垂死挣扎之时,对士气的摧残可见一斑。

管平波忍着巨大的痛苦, 开口道:“谭元洲在么?”

谭元洲看了看警报的方向, 沉声道:“你安心生育,我去外指挥。”

管平波闭上眼, 极力的迫使自己镇定。还没到最后的关头,担负着几十条人命的她不能怂!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只要她能上战场, 就会增加胜利的希望!

沿着蜿蜒而下的平缓坡道,土匪只用了半刻钟,就集结在了河对岸。李德元不似上回那般轻敌,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一个手势, 山坡上簌簌的滑下了根根竹竿。百户所的弓弩不止管平波有,李德元所获更多。仔细研究过便发现,这些历经岁月的、腐朽的玩意,不足为惧。事实果然如此。老虎营弓弩队的射程无法涵盖河对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德元指挥着众人,飞快的用麻绳扎着竹竿,不一时就形成了整整十座竹桥。

竹桥的一端削至尖锐,从河对面狠狠插入土墙,立刻化解了河水生成的天险。土匪兴奋的吼叫着,穿着藤甲的他们踏着竹筏,往老虎营冲锋!

正对着营寨门的土匪则拿出弓弩,纷纷向门板上射着火箭。上一回对百户所的攻击,火箭功不可没,好的战术自然要继承。裹满了油脂的火箭燃烧着木门。老虎营内三十几个人,顾得了城门,便顾不得城墙。即便是谭元洲厉声呼喝,也安抚不了众人的心。

一个土匪成功的爬上了土墙,阿颜朵猛的舀起一勺滚开的盐水连瓢直砸土匪的头颅!土匪惨叫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阿颜朵找到了新的攻击方式,抄起另一把瓢,见谁探头,就是一勺开水泼去!开水回溅在她身上,手背上起了一个个的小水泡,但她不在乎。她不想再落到土匪手中,不想匍匐在土匪脚下,抵死羞辱着自己,求他给她的族人一条生路。族人剩不到十个,便是今日全军覆没在此,也绝不让丧尽天良的土匪好过!

谭元洲带着一把苗刀,身先士卒在土墙上穿梭防御。身后,是他想守护的人。摈弃一切杂念,眼前只有刀光剑影间那角度刁钻且转瞬即逝的破绽。刀与刀的对决,不似赤手空拳,一回吃瘪,还有反击的可能。两把刀碰撞的一瞬间,胜负已决!

管平波承受着一波一波的剧痛,讨不着便宜的李德元果断鸣金,暂做修整。土匪退回了河对岸,短短一次进攻,己方就损失了五六个人。李德元阴郁的看着寨门上的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道:“等一下,我们堂堂正正的杀!”

火箭不停的射出,寨门的大火越发猛烈。韦高义组织人打水灭火,但他不知道,因油而燃烧的火,不能用水攻。辰时,被烧透的寨门轰然倒塌。

土匪举着刀,杀声震天的涌来!谭元洲大喊:“列阵!”

元宵的鼓咚咚敲响,却被土匪的震天嘶吼掩盖。谭元洲扯着嗓子大喊:“弓弩队撤回主屋守卫!”

队长阿颜朵怔了怔,知道如今弓弩队要么是女孩,要么是鸳鸯阵挑剩下的男孩,对上凶悍的土匪,毫无胜算!只得下令后撤,把战场留给韦高义与潘志文。

鸳鸯阵遭遇了从成立至今的最艰难战争。土匪兵分两路,一路缠斗鸳鸯阵,一路往主屋杀去。主屋前,只有换上了大刀的脆弱的弓弩队,谭元洲不得不撤往主屋守护。然而谭元洲离开战场,鼓手元宵便失去了保护。频频受到干扰的元宵鼓声大乱!

原本就紧张的鸳鸯阵,一点点被焦虑吞噬。凶悍的土匪每一刀都似泰山压顶。狼筅再次受损,枪手极力的厮杀着。孟阳秋强忍着刻骨的恨,退到了元宵身旁护卫,才堪堪稳住了步伐。

主屋前的厮杀更为惨烈。大着肚子的阿颜朵被扔回了屋内,张四妹与祝芝蓉两位昔日的伙夫拼尽全力抵抗着。彼此的嘶吼,穿过窗纸,刺激着陆观颐的耳膜。完全不知何为产程的她,只得无助的看着与死神交锋的管平波。

土匪的厮杀越来越近,鸳鸯阵再一次陷入了混乱。规整不再,只余下各个兵种胡乱的配合。被杀的节节后退的他们,牢牢记着管平波的教导——战场上用后背对着敌人,就是死!可他们的退路已经不多,包围圈逐渐紧缩,他们在主屋前,与谭元洲汇合。

喊杀声隔着窗,震耳欲聋。紫鹃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奶奶!姑娘!”

管平波捂着肚子,心中默念:快生啊!快生啊!外头熟悉的惨叫,声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不敢想经此一役,她所熟悉的战士,还能剩下几人。

不能坐以待毙!管平波伸手抓住放置在床边的火绳枪,深吸一口气,拿起刷子,一丝不苟的清理着引火孔和引药锅。调整着呼吸,倒入引药、倒入火药、填入弹丸、抽出通条、压实火药。闭上眼,感受着胎儿对产道的压迫。紧紧抓着火神枪,寄希望于此时最先进的科技,能扭转她的绝境。

窗外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血肉之躯替她抵挡着敌人。她管平波何德何能,值得人用生命来守护?一个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下,而他们,原本还有很长的路。

谭元洲呼吸急促,他浑身浴血,持刀的手臂重如千钧。但他不能放弃,他想保护的人,近在咫尺。只要他退后一步,哪怕一步,管平波就会死。背水一战时所迸发出来的力量,令人胆寒。这不是两军交战,他们没有成为俘虏的可能。不需要交谈,每一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隔着几十条人命的仇怨到底有多深!

李德元的人也在飞速的消耗着。比起绝望的老虎营,联军的退路显得那么的宽广平坦。鸳鸯阵虽乱,但他们始终在配合,不肯单打独斗。连谭元洲与孟阳秋都互为犄角,相当难缠。

刀锋所至,带起串串血花。天空下起了冻雨,却洗刷不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遍地残肢,不知不觉的恐吓着在场的所有人。一起训练、唱歌的队友死亡,诱发出老虎营的疯狂。韦高义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唯余一个念头:“我要报仇!我要给枉死的兄弟姐妹报仇!”

一声婴儿的啼哭,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空气!老虎营没来由的觉着找回了呼吸。然而与啼哭同时响起的,是张四妹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哀鸣。

来不及看一眼孩子,管平波点燃火绳,快速的把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不顾满身狼狈,直冲出门外。

李德元的脸,映入了眼帘。擒贼先擒王!管平波冷静的瞄准,而后扣动了扳机。充满硝烟的巨响在耳边炸开!原始的铅弹插进了李德元的鼻梁,那张脸瞬间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李德元难以置信的看着裙摆处满是血迹的管平波,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直直向后倒下,不带一丝挣扎的气绝身亡。

婴儿不停的啼哭,与战场上的突如其来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始的土匪们,还未曾见识过火绳枪,首领的当场死亡,顿时让他们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坍塌。

绝大多数时候,将领是一支军队的灵魂。管平波放下枪,平静且坚毅的道:“擂鼓!”

熟悉的声音把元宵从密不透风的绝望中解救出来,余光看见了笔挺立在她侧后方的管平波,一如既往的威严。没有表情的面孔,是那么的令人心安。仿佛只要她在,一切魑魅魍魉终将烟消云散!

鼓槌准确无误的落在了鼓面!

“砰!砰!砰!”

鼓声停下,就像无数次训练时那样,熟悉的声音灌入所有人的耳中。

“列队!”沉稳而充满了力量!

韦高义一个激灵,条件反射的站在了队长的位置!鸳鸯阵的残部,在数次的训练与游戏练出的默契中,重新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鸳鸯阵。

管平波的眼,扫过战场,锁定了目标。抡起未降温的火绳枪,直向前方掷去!在刘癞子的惨叫溢出咽喉的瞬间,管平波断喝一声:“杀!”

第109章 同在

一声断喝,是老虎营的一记强心针,亦是土匪死亡乐章的开端。接连两个赫赫威名的寨主瞬间被诛杀!土匪的腿抑制不住的发颤,他们记起了七月初十那一日的交锋,记起了管平波战场上的狠戾。他们敢于围攻,正是欺管平波不得动弹。此刻再遇罗刹,失去了指挥的他们顿时丧失了全部勇气。

气氛陡然一变!士气再次逆转。只能打顺风仗的土匪开始退缩、转身、狂奔!鼓声变换,鸳鸯阵变成追击。李乐天跟土匪抢着宝贵的时间,就在土匪大部队赶到门口之前,一脚把竹桥踹入了水中。逃命的土匪彻底崩溃。

接下来的,便是单方面的屠杀!

漫天雨雾中,土匪一个个的在眼前消失。直到最后一个包着头巾的人扑在了泥泞的地上,孟阳秋的梨花枪狠狠的插入他的背心,再无反击的可能。

绷在心中的弦啪的松开,管平波脚底一软,在以为自己将要落地时,跌入了谭元洲的怀中。孩子哭声未歇,耳边又响起凄厉的尖叫。管平波扭头,看见阿颜朵伏在杨槐的尸体前,撕心裂肺的大喊:“哥!哥!啊啊啊啊!”

谭元洲抱起满面泪痕的管平波,送回了屋内。二十五人的鸳鸯阵,八人的弓弩队,加上他与孟阳秋,总计三十五人,面对的是一百六十个精壮的土匪。浓郁的血腥透过窗户的缝隙,混在了室内的空气中,令人窒息。

鲜血顺着管平波的腿,滴在木板上,形成涓流。谭元洲除了用无力的手抱着她,什么都做不了。陆观颐跑到门外,撞上了回来的韦高义。满地残骸中,彼此无言对望。良久,陆观颐的声音才冲破了肿痛的咽喉,哽咽道:“列队!报数!”

韦高义用嘶哑的几乎不能出声的嗓音喊道:“向右看齐!”

“一”

“二”

“三”

“四”

“…”

“十三”

地上一个声音弱弱的响起,李玉娇从血泊中探出头来:“十四”同时拽出了满脸血污的杨欣:“十五…”

次后,许久许久,再无声息。

韦高义再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冻雨变成了雪粒子,夹着寒风,疯狂的砸在屋瓦上,啪啪作响。管平波低声呜咽着,在一片哭声中,显的尤其的虚弱。回想起初遇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中,懵懂的少年,变成了威武的雄师。固然退无可退,但在折损率超过一半时,还能迸发出那样的战斗力,太超乎她的意料。如此顽强,如此惨烈。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次生死别离,才能把挣扎中活下来的人带入新时代。此时此刻,她再一次深刻理解了何为战后应激,因为那种痛,无法描述、刻骨铭心。

阿颜朵突然冲入雪中,捡起一把刀,对着刘癞子的尸体疯狂的砍。方才的报数她听见了!她熟悉的,那夹着苗音的生涩的官话,只听见了两人。昔年声势浩大的金竹寨,血脉几乎断绝。她的兄弟姐妹都死了!都被土匪害死了!!仇恨刻进心里,恨不能把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遭受重创的管平波无力善后,陆观颐拉起哭泣的杨松道:“你去制住阿颜朵,她这样会流产,会死的。”

杨松一个激灵,与杨文石连滚带爬的扑到阿颜朵身边,将人强行拖回了屋内。因父母双亡而依附金竹寨生活的李乐安用苗语低声道:“阿姐!阿姐!你冷静点,我们就剩你了,你别丢下我们。”

阿颜朵扑到杨松的怀里,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不住的哀求:“别离开我。求你!求你!”四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哭做了一团。

唯一不曾被战争正面袭击的,只有陆观颐与紫鹃。陆观颐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的让轻伤的人把李玉娇与杨欣抬到了屋内。元宵守在两个姐妹身旁,她们一起的七个女孩,活着的仅剩三人,且李玉娇与杨欣上次重伤,还未完全康复,不知能否闯过鬼门关。手脚并用的爬到架子上,抓住了银壶,从中倒出清水,为战友清洗着伤口。

嘱咐紫鹃照看众人,陆观颐去了软禁女眷之处。战士们需要热水、需要吃饭、需要休息。战斗结束,该是后勤人员上场的时候了。

厮杀是那么的惊心动魄,以至于跟着陆观颐出来的女眷们看到断肢残臂直接软倒在地。极端的环境下,没有任何温情可讲。陆观颐冷酷的逼迫着吓坏了的女眷去烧水做饭。

不多时,热汤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终于镇定下来的阿颜朵扶着肚子,半躺在杨松的怀里,虚弱的呼吸着。李乐安端着碗,一点点的把汤灌进她的嘴里。汤却化作了泪,沿着阿颜朵的眼角无声的滑落。

韦高义等人有自己的居所,但他们已经无力离开。陆观颐在屋中升起炭盆。温暖的火传递到他们的皮肤上,烘的衣服阵阵白烟。疲倦之极的队员们沉沉睡去,来不及擦拭留在脸上的泪痕。

走回屋内,紫鹃用来擦拭地板的旧衣浸透了血。陆观颐看向管平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比陆观颐感受更真切的是谭元洲,因为他抓着的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始终带着刺骨的冰凉。

饥饿的孩子不停的哭。半梦半醒的管平波挣扎着醒来,要陆观颐抱过孩子。谭元洲此时才将人放在床铺上,退出了门外,靠着壁板无力的滑下,他都不知方才眼睁睁看着管平波血流不止的情景,是怎么撑过来的。他第一次知道,习惯杀戮的自己竟会那么畏惧鲜血,畏惧至脚软。

吃上了奶的孩子,哭声渐止。谭元洲闭上眼,默默问:你能活下来么?

陆观颐替吃饱的孩子拍出了奶嗝,交到紫鹃手中。自己则坐到床沿,柔声道:“睡吧,有我呢。”

强弩之末的管平波听到这句,安心的闭上了眼,陷入了睡眠。

营寨内积累的木材,在侯玉凤等人的努力下,变成了寨门。女人们齐心协力的将寨门重新竖立。天黑尽,老虎营再次归于平静。

黑暗中,杨红凝视着儿子的睡颜。漆黑的夜,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杨红觉得儿子的五官异常清晰。呆坐至两脚发麻,浑身发冷。轻轻把儿子抱起,放在了侯玉凤的身旁。一根麻绳扔过了柴屋的房梁,打上个死结。艰难的爬上了凳子,杨红抓着绳索,良久,放在自己的脖子下,踹开凳子,再无后悔的余地。

本能的想要张大嘴呼吸,空气却被绳索狠狠的隔绝在外。杨红的眼泪喷薄而出,我为我阿爸做的孽偿命,管营长,求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

肺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杨红的腿不自觉的乱蹬。坚韧的麻绳没有断,她终于垂下了四肢,告别了人世。

晨起的侯玉凤看着身边突然多出来的孩子,怔了许久。狭小的盐井里没有秘密,杨老爹在点燃屋子报信的时候,就已经被从瞭望台上冲下来的李乐安杀了。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昨日老虎营与金竹寨的死伤,注定杨红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她只有两条路,自己死,或被人折磨致死。侯玉凤心里沉甸甸的,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在老虎营的人看来,你的阿爸阿妈都充满了罪孽,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陆观颐一夜未眠,她没有照顾产妇的经验,也只粗略跟谷中女眷学了几手带孩子的技能。管平波的呼吸很轻,轻到陆观颐不停的去试探,才能确保她活着。孩子又哭了,解开管平波的衣襟,别扭的扶着孩子,让她能吮吸到乳汁。

远处的鸡鸣隐隐约约的传入山谷,训练有素的队员们差不多都睁开了眼。元宵从梦中惊醒,伸手去抓左右的两只手,滚烫。心中大石落地,方记得呼吸。陆观颐举着油灯出来,点亮了厅中的几盏灯。充足的动物肝脏治好了夜盲,然而夜里能视物的人,又丧失了生命。

韦高义顶着一头乱毛爬起,嘶哑着嗓子问:“师父呢?”

里间的管平波虚弱的答:“我在。”

韦高义放下心来,把能动弹的队员一一摇醒:“起来,我们去安葬他们。”

听得此话,阿颜朵又嘤嘤的哭。陆观颐温柔的把人抱入怀中,轻声抚慰。杨松与杨文石出去收葬杨槐等人,李乐安则是寸步不离的看着阿颜朵,生怕她想不开,连上厕所都不放过。

杨红的死讯报到了陆观颐跟前,侯玉凤得到了不迁怒幼童的承诺。雨停了,坪里点起了柴禾,韦高义麻利的割着土匪的头颅,割下一个,丢在一边。潘志文与石茂勋则拖着无头尸体,毫不留情的扔进了河中。土墙上搭了个茅草檐廊,谭元洲把裹了石灰的头颅一个个挂在檐廊下,免得雨水侵蚀,腐烂的太快。一百多个人头,坠在土墙上,蔚为壮观。这是他们老虎营用生命成就的战果,是荣耀的勋章,亦是无需解释的、直插入人骨髓深处的震慑!

烈焰熊熊,处理完土匪尸体的老虎营,默默的焚烧战友的尸骸。管平波走到了火边,突然想起了张四妹存在屋中预备卖一百个钱的长发。削下自己一截头发,扬手挥入火中。

黄昏中,寒风吹乱了管平波剩余的头发,也卷起火堆中的烟尘。刺鼻的气味与青烟一起,直上云霄。

管平波望着青烟消逝在云端,想起仅剩十几人的老虎营,一言不发。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这副担子,比想象的沉重太多了。

第110章 甘临

接连的打击下,阿颜朵的孩子终是掉了。一个成形的男胎,搁后世放保温箱里,差不多能活下来。然而这般来历的孩子,便是能救,也不知该不该救。李乐安冲进屋内,徒手抓起死胎,扔出了寨外,不拿去喂狗,已是他们最后的仁慈。

怀孕整六个月,此时流产,加之亲人惨死,两重夹击下,阿颜朵年幼的身体临近崩溃。养了足足半个月,依旧起不来床。几个重伤之人,亦不能说完全脱离险境,而失血过多的管平波也生不出太多精神。

为此,原该欢度的除夕夜,主楼的年夜饭吃的异常沉重。陆观颐做的皮薄馅多的大肉饺子,吃进嘴里,味同嚼蜡。管平波更是无甚胃口,她在深刻反省着自己的错误。她不该把弓弩队单劈出来后做半后勤人员的。以他们现在的条件,哪怕是后勤人员,也该有阵法。一盘散沙的弓弩队除却阿颜朵这个队长因怀孕被人保护,只剩下两个重伤的李玉娇与杨欣。这两位,亦是曾经做战兵打下的底子加上运气,才没被砍死。弓弩队的严重死伤,是她之过。谭元洲在紧急时刻不能替代她,成为战兵的主心骨,亦是她之过。

然而恶劣的环境下,作为主将,管平波没有伤春悲秋的资格。用汤泡了饭,连吃了两大碗。看着蔫头巴脑的孩子们,挤出一个笑:“除夕夜,大家唱唱歌吧。”

谭元洲经历的多些,比孩子们都撑的住,率先应和道:“交子时便是新年,新年新气象,高兴点,土匪已经被杀干净,过了年,我们就请人送信回巴州。”

杨松的筷子一窒,低声问:“我们也去巴州么?”

管平波道:“不去,我们暂在石竹。流血流汗打下的地盘,没理由丢。正要跟你们说,没谭副官那般快嘴。我预备写信去巴州,看阿爷能否调集人手粮草过来。旧的土匪死去,新的土匪就会崛起。我们得趁着如今的机会,赶紧发展势力,控制石竹全境。年前我问过货郎,石竹境内的山寨许多都被去岁的流民吞噬,这些田土可以测量规划,用以安顿明年的流民。还有些地主老财们圈了大片的地,他们几辈子剥削,也够肥的了。七八成的租子,收的丧尽天良。我们可替天行道,将土地归拢起来,分与众人种。”

韦高义问:“分了然后呢?”

管平波道:“粮都是要收的,但只要三成。没钱粮养不起兵,修不起水利,分到老百姓手中,不出三五年,又被兼并。有组织有规划,方是长远之计。谁也不是只活三五个春秋就死的,长治久安,得一百年起步价。一百年后,我们蹬了腿,看不见,也就管不着了。但能定的规矩,尽量先定好。我们死了,子孙还活着。家底积累的越厚,他们挨饿的几率就越小。现我有了孩子,你们将来也会有孩子,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们尝过就够了。”

很踏实的话,大家都听得明白。杨天功道:“要是个个当官的都像营长一样,我们也不至于被流民害了。陆知事说,流民原先也是好人,饿极了才作恶,与土匪不同。将来我们种好地,没了流民,就不会再有我们金竹寨那般悲剧了。”

管平波笑道:“土匪多数是坏的,但也有过不下去才落草为寇的。未必人人该杀。”

潘志文问:“那日还有几个逃了的土匪,山里且有土匪没下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不能似如今一般被动挨打。那起子剩下的怎么收拾?”

管平波道:“原不想大过年的说此事,既说到了,也不瞒你们。陆知事已点过库存,我们的粮食撑半年没有问题。从明年起,至少头四个月,不对外售出食盐。而此刻石竹境内,土匪虽受重创,想来暂无人敢跑船。也就是说,整个石竹境内,市面上将无盐可售。”

韦高义皱眉问:“营长为何如此做?”

管平波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土匪敢袭击我老虎营,我就要他们断子绝孙!从明年起,想要盐的,拿土匪来换。待雪停了,谭元洲你带人去一趟云寨,将石竹的户籍黄册弄回来。凡被抓住送来此地审判的,户籍对不上,又无村民担保的,杀无赦!”

土匪骨干尽诛,是时候让大家伙瞧瞧,什么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了!呵呵。

阿颜朵默默听着,想说话,却又觉得疲倦。她瘦了一大圈,暂坐不稳凳子。杨松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的很,便把她背了出来,安置在桌边的竹榻上。垫了褥子,烤着火,倒也舒服。紫鹃往她碗里拨了五六个大水饺,她习惯性的端起碗,赶了两个到李乐安碗里。李乐安又倒了回去,道:“阿姐,现在不挨饿了。”

阿颜朵怔了怔,才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烧的头晕,一时忘记了。”

李乐安眼睛发酸。父母早就故去,有记忆起,就跟着舅舅过活。金竹寨被袭击的时候,大家伙没抛下他。丛林生活艰苦,年幼的孩子一个个没了命。熬到煮盐时,他变成了最小的。十岁的孩子,没有足够的力气,对盐井而言就是废物。刘癞子由他自身自灭,能活下来,全靠着阿颜朵偷偷从嘴里省下口粮。伸手拨弄阿颜朵的头发,道:“阿姐多吃些,等着你带我们去打猎。”

阿颜朵虚弱的道:“好。”

李乐安绽出一个笑:“阿姐说话算话。”

“嗯。”

众人慢慢说着话,气氛终于活络起来。酒至微醺,石茂勋摇着半醉的脑袋道:“姑娘念诗好听,我们请姑娘念那个什么《将进酒》好不好?”

陆观颐笑道:“那首诗汉子念了才好听,我念着软绵绵的,不是李太白的风韵。”

一群没脱盲的人,哪里知道什么风韵不风韵,只知道陆观颐声音好听,念什么都软软的,挠的人心发痒,都磨着她念诗或者唱歌。陆观颐无法,只得念来。充满了荷尔蒙的青春期,总让人容易兴奋。管平波见孩子们都开始闹腾,轻轻松了口气。最近没好事,气氛着实压抑。军队需要朝气,哪怕再艰难,也不能气馁。

热闹间,元宵想起一事,笑问管平波:“营长,孩子起名字了没有?”

李玉娇受伤未痊愈,声音有些弱的道:“小孩子要周岁才起名,现在随便叫个小名就好了。”

原百户所的王小狼被教训了好多次,就是没能改了嘴碎的毛病,插嘴道:“女孩子,起个小名也就罢了,谁还正经起大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