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有一个牵着驴的人冲了过来,一叠声的道:“我要!我要!我有驴!一成盐,成交!”

先发现姚麻子的人气个倒仰,骂那牵驴的:“你懂不懂规矩啊?”

牵驴的凭空白捡了个便宜,哪里肯轻易放过。

噌的抽出腰刀,指着那人道:“来,跟你老子说说规矩!”

几个人见牵驴的凶悍,不敢招惹,悻悻然走了。

牵驴的喜笑颜开的把田威扔到驴上,催促道:“走走走!混老虎营的兔子饭去!”

姚麻子几个本来已没了力气,想起传说中能看到肉块的兔子饭,登时又生出了些许精神。

管平波出手大方,一个土匪能换四十斤盐。

分出去四斤,恰好够他们三个人一人十二斤。

十二斤盐,够他们家吃一年了!而牵驴的,想着这一季家中都不缺盐,也十分高兴。

四个人一见如故,有说有笑的往老虎营赶去。

心有喜事,便走的轻松。

到老虎营时,才申时二刻。

牵驴的有些担忧的道:“老虎营是午时吃饭,我们这个点,还有饭么?”

姚麻子摆摆手道:“他们酉时吃晚饭,总能赶上一顿的。

现在天不冷了,我们吃饱了,在他们土墙外头随便找块地睡一觉,明天就背着盐走!问他们讨点糠,装作是背糠的,省的叫人抢。”

牵驴的伸出大拇指道:“麻子哥好计谋!”

几人走到了老虎营外营门口,一个腰身笔挺、衣裳干净整洁的短发汉子问道:“干什么的!”

姚麻子忙陪笑道:“军爷,我们抓了土匪。”

那汉子问:“你们哪个村的?杀良冒功查出来可是要杀头的,你们确定是土匪?”

姚麻子道:“确定!确定!是我们村不争气的,落草做了土匪,叫我们抓着了。

我们是姚家村的,村长上次来开了会,管老…啊,不,你们管营长只怕还见过哩!你们不信,只管问我们村长。”

汉子点点头道:“进去吧!”

姚麻子等人就往里走,守门的汉子又道:“记住了!杀良冒功死罪!你们若抓的不是土匪,现在走还来得及,进了内营,可就没得后悔了。”

姚麻子点头哈腰的道:“知道、知道,当真是土匪。”

说毕,见汉子没了言语,几个人沿着山道往下,过了木桥,就进入了内营。

王洪接了出来,问了名姓,折回屋中翻户籍黄册。

叫姚麻子报村长的名字,又一口气报出二十个同村人的姓名,再签字画押,方算交接清楚。

至于牵驴的纯粹算捡了条臭鱼,倒无需审的太严厉。

王洪核对完姚麻子身份,立刻唤人拖了田威去审讯。

几个人走到了营内,再也支撑不住,都跌坐在地上,问王洪讨水喝。

王洪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个托盘,托盘放了四个大海碗,里头竟装的是稀粥。

牵驴的眼尖的发现,稀粥上飘着油星,口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又有些担心的问:“你们营里管的饭就是这个?”

王洪笑道:“我们酉时才吃饭,到点你再跟着我们吃,现在锅里还是米呢!”

姚麻子默默道:米也行…

牵驴的试探着问:“粥白送我们的?”

王洪点头。

牵驴的又问:“等下还有一顿饭?”

王洪接着点头。

牵驴的一咬牙,问道:“是干的不?”

王洪轻笑:“干的!管饱!”

牵驴的劈手抢过粥碗,就往嘴里倒。

姚麻子三人不甘落后,纷纷拿过粥碗,却是喝了一半后,强行逼迫自己停下,端着剩下的半碗,慢慢品尝着。

王洪叹口气道:“不是我们小气,粥是够的。

只你们身体都肿了,想是饿了些时日,不宜吃太饱。

你们歇歇,我等下使人端些鱼汤来,吃下去明日能消些肿。”

几个人听的呆了!王洪催促的他们把粥喝完,收了碗。

过了一会,真有人端了四小碗鱼汤。

只有一点点鱼味,但里头搁了不少的盐,四个人想着晚上的那顿饭,心里别提多美。

至酉时,一人在瞭望台上敲铁片。

跟着一个女孩把手放在嘴边,大喊道:“吃饭啦——”

就有人来请姚麻子:“去吃饭吧。”

姚麻子歇了一阵,隐隐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然而听到吃饭,登时精神百倍。

横竖他的肚子没事就饿的痛,吃饱了饭便好了。

如此想了一回,麻溜的跟着人往吃饭的地方去。

打饭的人是个大奶。子的妇人,四个人却无心观赏,每人都盯着碗里出现的一大勺饭,正要拿筷子吃,妇人叫住:“慢着!”

四人齐齐顿住。

妇人笑道:“你们抓了土匪,是英雄。

英雄有肉吃。”

说着,掀开锅盖,捞出几个兔头,一人给了一个。

又给了黄狗一个。

四人一狗见来了许多人,忙退到一边,先抓起兔头一顿啃。

吃饱了饭,四人凑在一处感叹:“我们要是老虎营的人,该有多好啊!”

哪知姚麻子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捂着肚子就倒在了地上,脸色煞白。

姚江沙急了,一叠声的问:“你怎么了?今天在山上吃坏肚子了?”

姚麻子蜷缩成一团,强忍着吐意,不舍得把方才的好东西吐出来。

然而呕吐感越发剧烈,终于忍不住大吐起来。

他没看见方才吃的饭食里,混着鲜红的血液。

还在痛恨自己不争气,怎地把好东西都吐了。

姚江沙几个人急的团团转,不住的向老虎营的人求救。

管平波才放下碗,就听人来报:“营长!不好了!送土匪来的人吐血了!”

第119章 失眠

梅雨季节里的一切都是潮湿的。

抓土匪的几个人也不例外。

浑身上下都是泥泞,不知如何处理的后勤人员只得用块木板把人抬到了盐井,先烤干了再说。

管平波赶到的时候,几个泥人浑身冒着白烟,跟一群猫抢占着火边的地盘。

管平波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跟前,问道:“什么情况?”

木板上的姚麻子痛苦的蜷缩成一团,不住的淌着泪,恐惧席卷着每一个细胞,我吐血了,我…要死了么?

管平波见人死命捂着肚子,嘴角还有血迹,登时颓然。

胃出血,在此时,无药可治。

姚江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军爷,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

旁边一个进营卖鸡蛋的老汉道:“唉!跑断了肠子,没救的!”

都吐血了,哪个不知道没救?不过死马当成活马医。

姚麻子脑子一片空白,良久,他想起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盐。

伸出手,抓住了管平波的袖子:“帮我把盐…送回家…”珍贵的盐,不能交给别人。

姚江沙会偷盐,但有姚江沙在,老虎营不能赖账。

两边牵制,他的盐才会安全到家。

管平波蹲下身子,平视着姚麻子道:“好,我使人送回去。

有什么想吃的么?”

姚麻子张了张嘴,他想吃的太多了,白米饭、鸡蛋、肉…小时候,年景还好,过年的时候,阿妈会在肉里放糖红烧。

甜滋滋的,咬一口,满满都是油。

香喷喷的汁液浇在饭上,拌匀,吃到撑。

那种幸福感,三十年了,都忘不掉。

什么时候没有肉吃了呢?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一年收成不好,他们家交不上租子,只得借贷。

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然后家里就永远在还债。

想起债务,姚麻子一个激灵,肾上腺素急剧的分泌。

他松开管平波的袖子,猛的拽住她的胳膊,鼓着眼睛道:“我要见管老虎!!!”

口水溅到了脸上,管平波没躲,沉稳的道:“我就是。”

姚麻子呆了下:“这么小?”

管平波没有废话,直接问:“什么事?”回光返照的时间可长可短,不能让无关紧要的话耽误遗言。

姚麻子激动的道:“我有一个老婆,两个女儿,卖给你,都卖给你!不要钱!不要干饭,稀粥就行!我签字画押!”说着翻身而起,揪住姚江沙道,“你给我做中人!我要卖老婆!”又看牵驴的,“兄弟,你也帮我作证!我老婆卖了!卖了!卖了就是别人家的了!姚青山不能要账!”说毕,无力的倒回木板上,嘴里喃喃的道,“老婆卖了…已经卖了…姚青山就不能卖了…”

哀求的眼,再次看向管平波:“她们能做活,吃的少,干的多。

我两个女儿,你可以倒手卖给人做童养媳,有赚头的。

管老虎,买我老婆划算!”

不住的游说,不过想给老婆孩子寻一条几乎看不见未来的生路。

管平波不知为何,想起了管老爹。

殚精竭虑的周旋,护她长大,却在她没有足够大的时候,撒手人寰。

那一天夜里,在床板上挣扎的管老爹,是否也是这般哀求着老天,来个人,把他女儿买走,给一口饭,给一条活路?做丫头、做奴婢、做童养媳、做小老婆都好,给口粥能活着就行!卑微到尘埃的期盼,是他们全部的期盼。

“我买了,多少钱?”

姚麻子道:“不要钱,盐也不要了。

她们吃粥就行,不用饭的,很好养的…”

管平波道:“只要是我的人,我有饭吃,他们就有。

我没了,便听天由命了。”

姚江沙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差点就想问:能买我吗?

“干饭么?”姚麻子的声音开始虚弱,穷人的命就是如此的卑贱,肾上腺素支撑的时间都比别人少。

管平波点点头:“干饭,以后有肉吃。”

姚麻子得寸进尺的道:“别让我女儿做童养媳好不好?”

“好。”

管平波承诺道,“我尽量把她们养大,挑个老虎营的兵嫁了。

给两石谷子一套棉被的嫁妆,不让她在夫家抬不起头。”

姚麻子抓着管平波胳膊的手,越收越紧,他说不出话了,可还能听见他的呜咽。

没多久,胳膊上的手一松,垂落回了木板上。

姚麻子死了。

卖鸡蛋的老汉叹口气,背着手走了。

见惯了生死的众人,三三两两的散了。

谁都活的艰难,同情心泛滥这种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有。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扭头见姚江沙也捂着肚子,问:“你肚子痛?”

姚江沙掀起衣服,肚子上面有一道血痕,伤口不是很。深,亦止了血。

管平波放下心来,吩咐人带他处理伤口,又问牵驴的:“你呢?”

牵驴的摇摇头,垂头丧气的道:“我家里近,我走了。”

天色不早,姚麻子的尸首不可能今天送回。

先称了盐,把牵驴的打发走。

黄昏中,牵驴的低垂着头,缓缓的爬着山坡,走出了老虎营的外墙。

这个山谷,曾经没有外墙,站在山顶,随意就能看到盐井的情况。

而现在不独有外墙壕沟,还有人不断的巡逻。

走到了山顶,回望,只能看到红砖砌成的围墙。

墙内欢快的歌声,与墙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想进老虎营。

与姚麻子不过萍水相逢,死了便死了,生不出多少悲痛。

但他与姚麻子又何其相似?看看驴背上的一袋盐,吐出一口浊气,不用买盐,今年底大概能交清租子了吧。

远远的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望,兔子头真香!

姚江沙被带到了养兔场附近的草棚中。

因左近的百姓与送土匪来的农民经常下午才到,放他们走夜路太危险;留宿他们不方便又不安全。

于是就在养兔场边上搭了几个草棚,铺上干净的稻草,做他们暂居之所。

姚江沙有些心疼姚麻子说不要就不要的盐。

但又想起下午的那碗鱼汤,那股咸香好似一直留在嘴里,砸吧着嘴,心想,也是,姚麻子家卖进了老虎营,还缺什么盐呢?

姚麻子的大黄狗也被留下了,真好。

夜里的老虎营十分安静,只能听见换防的脚步与婴儿偶尔的啼哭。

管平波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小兔子繁育出来了,五千多只兔子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雄兔一只只的杀掉,她攒了几百块皮子。

单卖皮子不值钱,得请个工匠来硝制,然后通过窦家的渠道卖出去。

盐、兔子、草料、粮食,形成了交易链,带起了方圆十里的经济。

可是依旧不够。

养殖队的人手很快招满,她没能力养更多的人。

屯堡的扩张就似后世的企业,不能盲目,否则资金链一断,会全军覆没。

她是能逃的,谭元洲韦高义等心腹也能逃。

可是盐井的工人呢?石竹的百姓呢?所以她宁愿求稳,一点点的积聚实力。

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她发展的速度不算慢。

可在这般速度,在巨大的饥荒面前,好似蜗牛。

在老虎营的人看着兔子流口水的时候,老虎营外满地都是因饥饿而浮肿的人。

管平波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比起石竹,刘家坳竟算富庶了!她管平波没有荤腥、混个半饱,已算条件好了。

姐姐,你敢想么?你妹妹饥寒交迫中活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