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着这帮仅仅因为想活下去而走了歪路的人,杀起来总是难免沉重。

管平波有时想,若当时练竹没有路过,她会不会杀了大伯全家?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

被逼到绝境的人,暴虐也不过一瞬间。

抽回思绪,管平波道:“你要是没杀过无辜,只报个仇抢个商户的什么的,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谭元洲脸色微变,忙在桌子底下踢了管平波一脚。

管平波笑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刺客惊愕道:“为什么?”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管平波道,“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

但我要核实你的身份,确认你没干过坏事。

所以,即便你达到我放人的要求,也得关上一阵子。”

“你不计较我杀你?”

管平波用胳膊撑着下巴道:“你杀的了么?”

刺客:“…”

“我耐心有限,给你半刻钟,所有事交代清楚。

不愿交代我当你认罪,立刻拖出去砍了。”

刺客稍作犹豫,才道:“我叫江今北,姚家村人。”

谭元洲冷笑一声:“贵村人才济济,土匪层出不穷呐。”

管平波皱眉:“你兄弟叫田威?”

刺客愣了愣,管平波通过悬赏,抓了好几十个土匪,难道她每一个都记得。

管平波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刺客道:“那你不是应该叫张金培么?”

“对!江今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刺客有些奇怪的道,“我在道上没什么名声,田威也不会出卖我。

你竟听说过我?”

谭元洲:“…”

管平波:“…”江今北…张金培…这特么算不算普通话不标准引发的惨案?她们之前去姚家村没找到人,结果人家大大咧咧的送上门来,竟因口音问题没有发现,这都叫什么事!抽抽嘴角,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不一时,外头送了田威留下的鬼画符进来。

管平波接过,放在了张金培面前。

张金培看着那张画,脸色剧变。

管平波撇嘴道:“田威个骗子。

说姚麻子两个女儿漂亮,买了进来不亏。

结果人来了,两个黑丑丫头;又说他兄弟没干过土匪,功夫却好,补入战兵营不亏。

结果你土匪干的倍儿利索。”

张金培呼吸急促,瞪着管平波:“田威到底怎么死的?”你为何会用如此熟络的语气提起他?

管平波淡淡的道:“我杀的。”

“为什么!?”张金培难掩激动,他不理解管平波与田威的关系;也不理解田威留下这幅画的含义!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个知道的秘密。

田威真的出卖了他?甚至为了抓他帮老虎营设下了圈套?老虎营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管平波道:“他托我照应你。”

张金培不信。

管平波摊手道:“老虎营的饭好吃,他大概觉得你应该喜欢。”

张金培的双手,紧紧抓住束缚他的铁链,直抓到关节泛白。

良久,才略略平复情绪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托我照顾你。”

“他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个好人。”

旁边阴沉着脸的谭元洲险些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管平波瞥了谭元洲一眼,又扭头问张金培:“这图什么意思?他说要你告诉我。”

张金培显然刺激太大,还没缓过神,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村外一座山,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钻进去,可以找到一条溪的支流。

很细,但有水,便有许多蕨菜。

走到尽头,是几块大石头。

溪流就从石头缝里流出来。

石头上面,有一颗野生的桃树,桃子很酸。

还有猕猴桃,猕猴桃很甜…”说着,想起了小时候。

他们两个人找到的地方,所以每一次收获都比同村的小孩多。

猕猴桃可以挑到云寨去卖钱,换回好吃的麦芽糖。

可惜小孩子总是天真,以为那里真的没有别人知道。

实际上大人一直知道,于是在日子越来越艰难的时候,大人的镰刀砍向了猕猴桃的藤蔓。

因为藤蔓很高,不砍下来不方便摘取。

再然后,猕猴桃消失了。

低下头,看着昏黄的纸面上,仿佛看见了两个不识字的孩子,用拙劣的笔法,无数次在沙地上描绘着曾经最幸福的所在。

猕猴桃死了、蕨菜死了、野葡萄树死了,田威也死了…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死?

管平波起身,往门外走去。

谭元洲跟上,待出了关押犯人的地方,忍不住问:“真要放了他?”

管平波道:“身手很好呐,我舍不得杀。”

谭元洲严肃的道:“营长!”

沉默了好一会儿,管平波又道:“再说我答应过田威。

人不能言而无信。”

谭元洲道:“你放了他也就罢了,若要留下他,你想没想过怎么跟营里的兄弟们交代?刺杀你的人都能放过,那别的事呢?”

管平波道:“田威的故事、姚麻子的故事,不都编成了戏,给大家演过么?除去你们依附窦家而活的,整个营里,没几个不被地主坑的。

他们若赶的上心善的地主,也不到老虎营里来了。

因此他们自能感同身受。

何况,日后打仗少不得收些俘虏,到时那些人不独试图杀我们,且定然杀过我们的人。

自古降将多如牛毛,从一开始就小气巴拉的,我们将来要不要做大?”

谭元洲还是不爽:“他差点就杀了你!”

管平波无奈的道:“都说了不要这么小气!”

“你腰伤好了没?”

“没事了!”管平波翻个白眼道,“你怎么比观颐还啰嗦。

越来越不像个爷们了!真奇了怪哉,我们营里便是女人,也是女汉子,你叫谁传染的啊?”

谭元洲:“…”

管平波思路转回,又道:“先别忙着放人,叫麻子嫂去认一认。

倘或他要走,确认了身份放了便是。

倘或他想留,不把他们那窝土匪交代清楚,是再不能的。

我家白米饭,是这么好吃的么?”

见谭元洲还没开脸,管平波拍拍他的肩,安抚道:“好了,白长了这么大个,心眼没跟着大点。

准你去揍他一顿,别下手太狠就行。”

谭元洲咬牙切齿的道:“我比较想揍你。”

管平波大笑:“来呀来呀,趁着你的擒拿术还没练到家,且先叫我占几日便宜再说。”

谭元洲站在原地,看着管平波一脸挑衅的表情,顺了好半日气。

这死丫头都当妈了,难道就一点也长不大吗?我真他妈的眼瞎!靠!

第127章 笨蛋

管平波莫名其妙的看着谭元洲扭头走人,想他大概还是担心自己,便估量着思想工作不大好做。

她不是非要留下张金培,老虎营不至于连个身手好的人都寻不着。

但她也的确不想道貌岸然的抓到个土匪就杀,田威是无辜百姓害的太多,不得不杀,否则法制一开始就没法确立。

但法律,无非是公序良俗的升级版,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为了保持群体的最大利益化,而相互制约博弈的结果。

因此公序良俗的标准一直在变,古代三从四德是公序良俗,现代男女平等是公序良俗。

人类文明程度的不同,会导致社会意识形态的不同,继而影响到公序良俗,最后形成风格迥异的法律。

所以,要建立一个政权,不能够脱离百姓的真实诉求。

在审理土匪中,是否要杀的判定标准便是“伤及无辜”。

这个无辜,非文明社会的无辜,而是此时的。

比如说即便姚青山的儿子年仅十岁来不及作恶,但他不“无辜”,因为在此时,父债子偿是公序良俗。

在现代人看来当然是不对的,然而任何一条规则能如此长远的实行,必然有其道理。

父债子还的道理,便是父为子纲。

父为子纲的源泉,则是父亲有义务养育孩子、替孩子娶妻、给孩子留下遗产。

这便是父慈子孝的真正含义。

劳动人民是朴实的,一条看似无理的习俗,总能在背后揪出其利益链条。

在农业社会,男人制定规则依靠的就是生产力。

儿子可以不遵守规则么?不能。

因为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逃过被掐死的命运,能活下来,的确是要感谢父母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郭巨埋儿,恐怖的不是为了孝心而杀害儿子,即便是古人也纷纷表示过此事不合常理。

真实其实比“孝”更可怕。

一直到近代,朱德谈起被溺杀的五个弟妹,都是平静的。

不是他心如铁石,而是实在太常见,常见到了麻木。

想要改变这一切,靠的只有发展生产力。

在发展生产力的过程中,管平波能做的仅仅是在现有的法律基础上,往前稍稍推一小步,而不是照搬后世的法律,理所当然的觉得所有人都应该遵守她的规则,那不是法制,是智障,或者说愚蠢之极的傲慢。

因此,田威该死。

因为他不奸淫那些女人不会饿死,但张金培未必。

劫掠富商是为了活,刺杀她是为了义,都符合此时的生存规则与道德。

管平波放出去的悬赏名单里,没有张金培。

就代表着他至少没有祸害太多的人,所以没有多少人举报过。

当然有狡诈的百姓为了私仇提供假消息,管平波从不采纳孤证。

在田威推荐张金培之后,她去查过记录。

唯一举报过张金培的,恰好就是姚青山。

田威绑票过姚青山的儿子,并且在得到钱财后把孩子杀掉。

此事主谋是田威,胁从自然有张金培的一份。

还有没有其他人,就看张金培愿不愿意说了。

管平波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麻子嫂唤了来,开门见山的问:“你认识张金培吧?”

麻子嫂一脸茫然。

语言不通会造成很多问题,麻子嫂的汉话说的本就不好,官话才刚开始学,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尚处在几乎听不懂的状态。

管平波说的是云寨的方言,但提到名字时,分辨尤其困难。

管平波只得加以注解的道:“就是田威的兄弟。”

麻子嫂才恍然大悟:“江今北啊!是我们村的。”

管平波:“…”果然他们村的方言发“江今北”么…

麻子嫂忙问:“他犯了什么事?”

管平波笑道:“他来几天了,你没见过他?”

麻子嫂摇头:“我都在制衣厂,没空哩。”

管平波想想也是,两个孩子关在学校里,麻子嫂则在制衣厂。

老虎营的每一个人都很忙碌,能吃饱饭的代价便是劳动法都剁了喂狗。

日未出而作,日落且暂不能息。

麻子嫂初来乍到,无家可归,带着两个吃闲饭的拖油瓶,她必须比旁人更努力,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用,才足够安全。

管平波笑笑,换成拉家常的语气道:“我看他身手不错,听说也是姚家村的,就问问你,看他人品好不好。”

麻子嫂低声道:“他也做过土匪…”

管平波点头:“我知道。

前日演的戏你看了吗?”

麻子嫂道:“看了。”

管平波笑道:“田威也挺可怜的,对吧。”

麻子嫂眼圈一红,嗯了一声。

管平波叹道:“戏里说明白了,杀他是因为他做了恶,不是见土匪就杀。

即便杀他,也不是砍头。

张金培是不是土匪不要紧,你告诉我,他有没有跟田威一样强抢民女、祸害百姓。

我可是知道有些土匪,没事进到百姓家中,见什么抢什么的,连棉衣都不放过的。”

麻子嫂道:“他老婆才病死,他哪里敢抢别的女人。

他老婆活着的时候泼的很,我们村的女人,就属她最能打。”

管平波:“…”论娶个悍妇的好处…

麻子嫂又弱弱的道:“他和田威都很好的…放给我们交租子的钱都不要利钱的…”麻子嫂其实不大懂什么土匪不土匪,她的世界很小,她只知道去年底没有田威的帮手,无法续租的他们恐怕早已饿死。

姚麻子答应姚青山去抓田威,村里人都朝他家吐口水,骂他们忘恩负义。

可是家里已经断了炊,邻居家也借不到粮,不接受姚青山的粮食,她们依旧要饿死。

麻子嫂眼泪扑扑的落,到了老虎营,能吃饱饭的时候,就会时不时的想,麻子的死,是不是报应?老天的惩罚,还会降临在她们母女身上么?可他们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

管平波递了块帕子给麻子嫂,平静的道:“张金培想替田威报仇,所以混进来刺杀我。”

麻子嫂脸色发白,想起方才说的话,忍不住轻轻颤抖。

管平波安抚道:“没事,他又打不过我,倒是叫营里的兄弟们一顿好打。

我之前不知道他的身份,把他关在牢里。

既然你们认识,就去看看他吧。”

麻子嫂方才记得呼吸,不知所措的道:“我…去看他什么…你要杀他么?”

管平波摇头:“不杀他。

这事你不用管,有李玉娇处理。

你们是同乡,可以去看看他。

你不愿意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