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的文化课,不许丢下。

到了乡里头,不独唱戏与他们听,还得问他们,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问的清楚明白,一一记录在案,我们才好替人逐条解决问题。

不然你当时心里记住了,不落于纸上,终究是靠不住的。”

阿颜朵嘟着嘴道:“你怎么事事都把农民想在头里,他们心眼坏着呢!”

管平波笑道:“又想去陆镇抚那处听课了?百姓当然有坏的,也有好的。

我们哪个原先不是老百姓?才吃了几日饱饭,就忘了根本?我们从百姓中来,自然要为百姓谋个好日子,他们才会帮着我们。”

“忘恩负义的多了!”阿颜朵十分不满的道,“就说云寨城内,才拿了我们的盐,就传我们的谣言。

那多盐,丢在水里且能咸死鱼呢,他们不说辩白,报信都不肯。

这样的忘眼狼①偏你稀罕!”

管平波白了阿颜朵一眼,知道一时半会说不通,只得先把人打发了,处理侯堂明之事。

侯堂明不大听得懂官话,不知方才二人说了什么,愈发紧张。

请他坐也不敢坐。

管平波没有多劝,只问:“你才说有内幕,说来听听。”

侯堂明不知侄子情状,不敢隐瞒,忙道:“回营长话。

不瞒营长说,我们族不似旁的,多半走南闯北,不敢说见识广,多少比困在地里的强些。

山脚下的侯家冲,与我们是亲戚。

前日不知怎地,死了一对娃娃,都是五岁的年纪。

怎么死的不知道,却是叫人挖了心肝。

立刻左近的村落,就传出谣言来。

他们不懂里头的道道,小人却能看出来,分明的栽赃陷害!侯家冲必有内鬼!才骗的小人的蠢侄子上当。”

管平波面容一肃:“两个孩子被挖心肝而死,不是传说,而是真的?”

侯堂明道:“是真的,小人亲眼见了尸首。

他们的父母都哭死了过去。

算来是小人的侄孙,左近的人家,哪个不气个好歹。

所以小侄一冲动就…”

老虎营新近提拔的夜不收都是本地人,故管平波已经知道谣言之事。

下黑手的不消多猜,她倒下了谁得利便是谁。

然两个孩子的事,她之前权当只是谣言的一部分,万没料到真有孩子因此丧命!别说同宗同族,便是她一个外人听了,都气的够呛!年仅五岁的稚童,用这般手段残害,杨再林,你太下作了!

侯堂明见管平波脸上阴晴不定,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的道:“小侄是气昏了头,才被人蒙蔽。

日子艰辛,小人兄弟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只留下这根独苗,娇惯过了些,还请营长开恩。

倘或果真要杀一儆百,小人愿以命换命,求营长给他一条生路!”

管平波回过神来,对侯堂明道:“老人家请起,我不是恼你。”

侯堂明怔了怔。

管平波又道:“你可知孩子是谁杀的?”

侯堂明不敢起,摇头道:“小人不知。

营长近来可有得罪哪个?”又忙补充道,“小人有几个熟人,愿去打听。”

管平波道:“你会下蛊吧?”

侯堂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管平波道:“我猜到是哪个杀的孩子。

我欲收回百户所的土地,云寨的杨再林不干了,使出阴毒手段,想让我们彼此结仇,他好坐山观虎斗。

此事罪魁不在你们,要我放了侯世雄容易,你去给杨再林下个蛊,弄死他为你族人报仇,亦是为我出气,如何?”

侯堂明有些尴尬的道:“未必能成…”

管平波道:“杨再林既然挑你们下手,便是信你们的本事。

你能弄死他最好,弄不死,待我腾出手来,再去收拾。”

侯堂明奓着胆子问:“小侄还活着吧?”

管平波道:“活着呢,我又没用刑。”

侯堂明心下一松,方找回呼吸。

管平波笑道:“起来吧,我不喜欢人跪着。

就似你说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寻他的不是作甚?谁要动了我老虎营的崽儿,我也得恼的杀人。”

侯堂明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道:“你跟外头传的,一点都不像。”

“像的。”

管平波又笑,“你说话有条不紊,想来是跑江湖的老手。

冠冕堂皇的话我不爱讲,你更不爱信。

你侄子不是蛊苗,早给我剁了。

不独要剁了,还得公开行刑,以镇宵小,省的我的人日日去守水源,担惊受怕。”

顿了顿又道,“我看你们过的艰难,与其四处游荡,不如跟着我。

我们老虎营的好饭菜,可是石竹有名的。”

侯堂明听的冷汗都出来了。

所谓蛊苗,就是原先苗家的巫师。

巫蛊不分家,与汉人的跳大神异曲同工。

可百姓过日子,哪有那么多倒霉事要请巫师?偏偏巫师数代繁衍,又要过日子。

便开始想法子设圈套,研究花花草草毒蛇蜘蛛,这一个蛊苗下点“蛊”,那一个蛊苗见状摇头说奈不何,非要找到下蛊的那人。

他们虽未必熟悉,却是遵循着同一个行规,谁下的谁去解,或偶尔捧一个高人,别太过分,大家都装作服气。

多半时候,就跟算命的一样,诈点钱财算完。

也有少量时候,因各种缘由毒杀某人。

真真假假,令人眼花缭乱。

为了制造恐怖,宣扬蛊苗的厉害,没营生的时候,就对动物下手。

通常是鸡,因为鸡蠢,偷偷把毒放在饲料里,一夜之间,一窝鸡全死了。

寨子里的人认得甚毒物?看见不是耗子药,他们再煽风点火,都信了是蛊苗的又下了蛊。

再有,他们还编造谎言,说蛊苗的传承,便是一年非要毒死多少人,毒不死的,就得朝自己儿子下手云云。

一年里总要死那么多人,那么多鸡。

有些人是病死的、有些是被蛊苗吓死的,真被药死的百中无一。

鸡则是多半发的鸡瘟,蛊苗麻溜的上前认了,哄的人家出钱养活他们。

这么几千几百年下来,凡是苗民或与苗族杂居的汉人侗人,皆信了个十成十。

越是信,就越好骗。

有了具体的传说,只消一点点致幻剂,周围人就被吓的魂飞魄散,更加重了神秘。

然而这都是戏弄愚夫愚妇的把戏,走南闯北的蛊苗,最会看人。

管平波看着就不好糊弄,侯堂明不会对她说出蛊苗的秘密,却也不敢拿她当傻子哄。

现侄子扣在人手里,若要他拿杨再林的命来换,他如何能做得到?杨再林可不是易落单的穷人,前呼后拥的,很难钻空子。

心里把蠢侄子骂了个千百回,到底舍不下那根独苗,犹豫着要不要给管平波一点暗示,省的她真信蛊苗能千里杀人,到时候穿帮,她恼羞成怒,非得把叔侄两个都剁了不可。

良久,侯堂明有些艰难的道:“小人学艺不精…杨再林那处…姑且一试,不敢打包票。”

管平波噗嗤笑出声:“行了,我知道你们就是跳大神的。

真那般有本事,侯世雄还能叫饿的浑身浮肿,浪费我的肉汤去喂他!”

侯堂明听的一个激灵,肉汤?侯世雄那混小子一碗肉汤就把他们的立生之本给抖落了?登时气的咬牙切齿,心中狂骂败家子!恨不能立等把人拖出来,暴打一顿!

管平波没有读心术,不知侯堂明的误会,只道:“一时拿不下主意没关系,且家去想想。

不愿意就直说,我们老虎营,从不拉壮丁的。”

侯堂明干涩的问:“营长要我们跳大神的作甚呢?小人观营长之气魄,必是有大作为的。

自古能成事者,没有靠坑蒙拐骗的。

非小人不识抬举,实在是…爱莫能助。”

管平波好笑的道:“谁让你们跳大神了?两点。”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们惯能忽悠人。

既然能把人往沟里带,也容易把人从沟里带出来。

打仗总有死伤,战兵们打一回,便是身上没伤,心里也难过。

你们能言善辩,替我安抚他们,能做到吧?”

耍口才?侯堂明忙不迭的点头:“这个能!”

管平波又道:“懂蛊者,八成懂医。

侯世雄落我手里的那一日起,我便问了营中的苗人。

你们不独会下蛊,还会治病、会制药、甚至有些还能处理外伤,是也不是?”

侯堂明有些郁闷的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病没什么用。

这上头,当真是蛊术更好使。

小病小痛的,他们多半讳疾忌医。

蛊术见效快,当即就觉得要死了。

救命的时候,掏的钱也不是钱了。

要靠着行医,我们蛊苗只怕早已饿到绝种,再无人干此营生。”

管平波露出迷之微笑:“若我提供饭食,日日有肉,月月有钱,季季有新衣,你留在老虎营行医,干不干?”

侯堂明瞪大眼。

管平波敛了笑,正色道:“我欲立军医,你们蛊苗,愿加入么?”

第141章 用人

侯堂明十分不愿从军。

陈朝军户地位犹如贱民,粮晌经常不能按时发放不说,日常与各军官的家奴无异。

旁人看不清楚,他侯堂明惯常行骗的人如何不知其间道道?若不是当兵的不愿出力,杨再林一个庶民,如何能侵占了官家的土地?便是有地方官帮手,那地方官也不过三年一任,算来百户所更似地头蛇。

要粮有粮,要刀有刀,要人有人,比令地主们闻风丧胆的土匪还可怖,却是生生叫层层盘剥成了丧家之犬。

这般日子,自然远不如跳大神来的划算。

然而侯世雄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下毒,原是死罪。

如今人家只说让行医,倒似犯罪充军,推拒不得,不然便是不识抬举,更该死了。

侯堂明是个讲义气的人,心道叔侄两个陷进来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出卖同族。

便道:“承蒙营长看得起,小人感激不尽。

只小人于族里无甚脸面,能替自己并侄子应了,却不能替族人应。

还望营长海涵。”

老虎营二百多号人,两个医生,差不多够使了。

再说医生也不能全靠对外招聘。

性命攸关之事,便是蛊苗都愿意来,她且得斟酌着使。

遂道:“旁的人你替我问一声吧,愿来便来,不愿来便罢。

只有一条,侯世雄下毒,我们营里损失了几百斤鱼事小,险些出了人命事大。

我倘或不痛不痒的饶过他,众人定然不服。

我虽为营长,却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侯堂明忙道:“营长宽宏大量,但有驱使,莫敢不从。”

管平波勾起嘴角,不愧是搞诈骗的,果真上道。

便直接道:“我们营中有些小娃娃,尤其是女娃娃。

叫他们上战场没力气,做后勤又不麻利。

依我说,索性拜了你们做师父,还望你不要藏私,倾囊相授的好。”

蛊苗的立生之本是蛊术,医术倒在其次。

侯堂明觉得管平波的条件不算苛刻,爽快答应了。

管平波点了点头,又道:“入我老虎营,一应规矩都须得遵守。

后勤的规矩松些,战兵的规矩严些。

军医将来少不得跟随战兵上战场,许多时候,比战兵更危险、却得比他们更冷静。

日常训练不可松懈,医术亦得研究。

丑话说在前头,辛劳是必然的,你仔细考虑,不必勉强。”

管平波十分谨慎,医生不同于旁的工种,重要性高专业性强。

战兵心存不满,上了战场,违令者杀,他也不敢反抗。

医生心里不乐意,少配几味药或清洁不做干净,那是要命的事,且查不出来。

便是查出来,他一口咬死技术不好,你能奈他何?抓不到证据,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别的医生寒了心,损失更大。

不如一开始就仔细些,方能省却后头的麻烦。

侯堂明想了想,问:“我入了老虎营,算军籍么?”

“从我这里,是算的。

但从朝廷来说…”管平波一声冷笑,“朝廷的户籍你还想要么?”

侯堂明:“…”他们蛊苗山民,好像也没有户籍…

管平波道:“我这里匠户、军户、民户哪样都有。

皆是活不下去了投了来的。

你大抵也知道,想进我老虎营,是何等的艰难。

我不抓壮丁,非我宅心仁厚讲道理,而是我日日管饱饭还有钱发,有的是人想来。

你乐意,按我的规矩过日子;你不乐意,你侄子药死了我那多鱼,少不得描补赔偿,你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

侯堂明哪有钱赔?这便是豪强的公道了。

话说出来一个字的理都挑不得,却是动辄把人往死路上逼。

幸而管平波只要医术,话虽说的不和软,倒算给了条生路,不算难缠了。

赶忙的表了一马车的忠心,谢其不杀之恩。

管平波便唤了人来,带侯堂明去见侯世雄,顺便安排二人入伍事宜。

才吩咐妥当,亲卫吕大来报:“营长,谭百总来了!营外求见!”

管平波绽出一个笑容,起身问:“哪个门?”

吕大道:“自然是正门。”

管平波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走去,谭元洲在正门处登记完毕,就见管平波迎了出来,亦是笑弯了眼。

立定,先行军礼。

管平波回礼毕,才笑问:“你怎么来了?”

谭元洲拿出一叠纸道:“新招收了两个小队,人员档案都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