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他是窦家管事中,最为了解管平波之人。

老虎营战兵给人的震撼,言语说不分明。

与谭元洲一样,数年来水路厮杀,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与直觉。

因此,他的犹豫,不在窦元福与窦宏朗之间,而在窦向东与管平波之间。

除却张和泰,窦家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在观望。

窦宏朗吃亏就吃在没有自己的班底,他的长随就当真只是奴才。

原先窦宏朗管的不过是家中不要紧的铺子,本就是窦向东给的零花。

不似窦元福身边有诸如岳大文之类可独当一面的人才。

但窦宏朗没本事,他老婆有啊!窦宏朗没班底,他老婆有啊!巴州人原就有娶悍妇掌家的传统,管平波年前的一顿鞭子,几乎把窦元福的威望摧毁殆尽,同时也让所有人认识到,窦宏朗到底有多么逆天的八字。

人家就能躺在老婆肚皮上混吃等死,你不服憋着!

正是因为如此,窦向东才会纠结。

只不过与巴望着明确站队的管事们不同,他看的更长远,对管平波防备更深,才没有急急表态。

肖金桃悠闲的拔下一根簪子拿在手中把玩。

她的心腹被窦向东调的七零八落,连带服侍多年的宝珠瑞珠都被窦向东寻了年纪大的借口,一笔嫁妆打发出门。

可她会认命么?呵呵。

她当日就不该心软,留下窦元福的狗命,还愚蠢的把人好生养大。

那时窦向东再是防她,总是有下手机会的。

何况她养了窦宏朗,只消别做的太明显,窦向东还能杀了她不成?错就错在当时年轻,想的不够长远,才落到今日的地步。

所以她最恨窦宏朗得过且过,好在窦宏朗自己想清楚了,窦向东圈死她又如何?

窦家终究是男人的战场,窦宏朗别出昏招,优势就比窦元福大的多。

窦宏朗可没有过坑害兄弟的狠心。

有窦元福坑害窦宏朗在前,窦崇成便天然站在了窦宏朗这一边,也只能站在这一边。

统共三个儿子,两个打一个,能没有胜算么?再说窦向东能调开她的心腹,还能不让儿媳尽孝不成?张明蕙管家忙碌,她寻了老二老三媳妇日日说话打牌不行么?打牌打的晚了,留下吃个饭,兄弟两个各自来接老婆,陪着老娘说两句闲话彩衣娱亲,更是理所当然。

便是窦崇成不想掺和兄长之争,他跑的掉么?把庶子绑上战车之事,肖金桃可是认认真真的干了十来年。

就似她当日评价管平波一样,有没有真心不重要,外人看着有没有心才是重要的。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必须师出有名。

肖金桃勾起嘴角,则雅在家中横行霸道、同辈中无人敢惹,便够了。

良久,窦向东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你要去便去吧,旁的我不多说,不给我带个孙子回来,我是不依的。”

窦元福登时脸色煞白。

张明蕙担忧的看着丈夫,窦正豪兄弟更是心如擂鼓。

可窦向东发了话,再不能驳。

窦向东只觉身心俱疲,他又不似当今圣上一般抬着小儿子打擂台,窦家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如今苍梧郡还不曾打下,就已不能齐心协力,窦家还有将来么?漫说将来,便是眼下的富贵,又能守住么?

窦宏朗的目的达到,立刻收声,不再刺激老父。

肖金桃满意的点头,没有绝对优势前,最好夹着尾巴做人。

咬人的狗不叫,要做便做那不动声色、一击毙命的角色。

忍字头上一把刀,成大事者,没有一个不善于忍耐。

好儿子,你就这么稳稳当当的走,余下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了。

再一次踏上去往石竹的船,张和泰都要仰天长叹了。

护送窦宏朗去石竹不算什么,事到如今,谁都知道窦宏朗兄弟你死我活。

为防止窦元福狗急跳墙,肖金桃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沅水上土匪横行为借口,逼着张和泰带人护送窦宏朗入石竹,也是应有之义。

说实话,张和泰面上虽为难,心里是愿意的。

不为别的,窦向东今年已经五十八了,便是看着康健,谁知道能活几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搁在寻常百姓家也是一样的。

父亲留下的人,慢慢没了脸面,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张和泰比谭元洲略好些,他是窦家世仆,但爬到今日,亦是艰难。

过去苦苦挣扎的岁月,他甚至不愿回忆。

好容易到了今日的地位,钱财女人不消说,上上下下哪个不高看一眼。

然而一旦窦向东不在,窦元福当家,他还能有今日的地位么?昔日对他点头哈腰的岳大文能立刻骑到他头上,形势逆转,溜须拍马的会变成自己。

若没有选择也就罢了,形势比人强,至少他有荣华富贵,也算不错了。

可眼下就有了选择。

窦宏朗的长随只会溜须拍马,问他们哪处有好酒,哪家有美人,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若问他们经济学问,登时就似剪了舌头的鹦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什么行军打仗,水路规章,还不如窦宏朗本人。

张和泰心中的天平,不问可知。

只不过样子还是要做上一做的。

不情不愿的跟窦向东拜别,然后就接到了令他牙酸的吩咐。

窦向东道:“看好宏朗,别让他去睡旁的女人。”

张和泰登时就肝疼了,不住腹诽:你都管不住亲儿子,我能管得住就见鬼了!更让他郁闷的是,路上走了个把月,终于抵达石竹时,站在码头迎接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是把窦家惹出好一阵血雨腥风的竹溪!

张和泰整个人都不好了!管奶奶!你到底想什么呐!?放我们一条生路好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3章 结盟

竹溪远远望见了站在船头的窦宏朗,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

她原是巴州城内包子铺的女儿,日子艰难,她因比别个生的好些,一眼就被人牙子挑中了,卖去了窦家。

赶巧去岁窦宏朗要来石竹看管平波,她被窦元福的人哄的两句,就在船上百般勾引窦宏朗。

哪知道才到石竹,就落入了管平波手中。

令她恐惧的是,除了初见时的那一脚,管平波再没正眼瞧过她一回,仿佛她是个物件般,从石竹带回巴州,把祠堂闹的个天翻地覆,又从巴州带回石竹,扔去了后勤,再懒的多问。

几番折腾,要说把她怎么样了也没有,然她是这般经历进来的,老虎营的人哪个看的起她?纵然军营里不许胡乱斗殴,可那些女人牙尖嘴利,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层出不穷,熬的她好不心焦。

直到昨日河上来了搜快船,乃窦宏朗打发来报信的,管平波二话不说,把她扔出来接人,并当着人开了口,叫她日后专管伺候窦宏朗。

想着再不用同拿起子粗鄙的妇人做一堆,当真是喜笑颜开。

迎头看见竹溪,窦宏朗却是一愣,随即就想明白了。

管平波初嫁的时候,便爱把他往雪雁屋里推,如今只怕是雪雁不得闲,恰好有个竹溪,顺手就送给他了。

路上一个月,闲着也是闲着,把那形势与肖金桃的话,反反复复的咀嚼。

经历让人成长,休说同来的还有张和泰,他做了什么,必定会一五一十的报与窦向东知道,便只是寻常人情,管平波客气的做了初一,他自然要做十五。

因此,下了船的窦宏朗只对竹溪点点头,便径自带着人,往百户所而去。

竹溪甚是娇小,窦宏朗迈着大步往前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张和泰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道:去岁这般明白,得省多少故事。

行到百户所门前,卫兵站的笔直,朝窦宏朗行了个军礼,请他们一行人签字画押,方可入内。

窦宏朗已来过一回,此次又是来示好,乖乖的按指令行事。

张和泰比窦宏朗还了解管平波,不敢在石竹的地界上作妖,亦麻溜的办完手续,才领着随从们入内。

管平波未曾出来迎接,窦宏朗深吸一口气,问明她在武场内习武,抬脚主动去寻。

武场内密布着练习的战兵,窦宏朗却是一眼就看到了与战兵土黄服色截然不同的管平波。

她穿着玄色短打,正聚精会神的练习着苗刀。

苗刀又称长刀,亦称陌刀。

总长五尺、刀长三尺八寸、刀柄一尺二寸,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既可单手握把,又可双手执柄。

因为单、双手交换使用时便于发挥腰背整体力量,且结构优良。

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

①实乃长。枪之外,步兵最强之武器。

且苗刀带有弧度,骑兵借着马匹的冲力,迎面挥出,杀伤力极大。

管平波前世不曾习过刀法,若说近身肉搏,谭元洲新近才打赢的她;若说长刀,她便须得老老实实称谭元洲一声先生。

陈朝没有戚继光,管平波只好与军中几个擅长刀法的不断研究。

谭元洲师承窦家豢养的打行,张金培等土匪,则是常年的混战积累的经验。

世间武术,不管什么流派,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杀人,是军中习武的唯一目的。

为此,擅长短刀刺杀的管平波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几方凑做一处,彼此反复整合、改良,至今时,终于形成了老虎营内独特的技法。

张和泰站在不远处,见管平波右手执刀,左手拖住刀背,侧身放开左边门户,稍停,迅速转身进右步,单手猛的用力,自下斜撩而上!啪的一声,直击稻草人的胸膛。

才想喝彩,却见管平波面容整肃,退至方才站立之处,重来。

窦宏朗一行人,就这么看着管平波心无旁骛的一遍又一遍的攻击着稻草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张和泰分明看到管平波腰背的力量运用越发流畅,从松弛到爆发的一瞬间,木刀似被注入了活力,与管平波的手臂融为一体,一道弧线猛烈的劈出,紧扎的稻草表面登时从中截断,碎屑四射飞溅,凌厉非常!

管平波收势,闭眼回忆着方才的感觉。

睁开眼,再次起势。

她的余光瞥见了窦宏朗,但她没兴趣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自己的练习。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泪,是老虎营的一贯方针。

她的四肢缚着沉重的沙袋,累的她大汗淋漓,也影响着武场内所有的战兵。

老虎营内的训练,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一句辛苦,便是来自管平波风雨无阻的坚持。

休息的竹哨声响起,亲兵孙继祥忙小跑至跟前,接过管平波的木刀,同时递上擦汗的毛巾。

管平波道了声谢,随性的一面用毛巾擦着头发,一面对窦宏朗笑道:“对不住,久等了。”

窦宏朗直接问:“我住哪?”

管平波道:“军营不便,我昨日接到信,忙把城内的住宅收拾了出来。

如今石竹再无土匪,你住那里是不怕的。

有甚需要,打发人来同我说便是。”

窦宏朗有些不乐,却没表现出来,只淡淡的道:“我不能住在此处么?”

管平波笑道:“军营里甚时都是吵吵嚷嚷的,没一刻安生。

前一阵观颐身上不好,我都是把她挪去城内住所将养的。

此其一。

其二,老虎营扩充太快,你也见着了,武场内满满都是人,我实腾不出那多空屋子。

总不能让你们住通铺。

恰好城内住所空着,何必挤在一处?”

窦宏朗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我住你屋里不就行了?”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我屋里住了观颐、甘临、紫鹃并刘奶妈以及粗使的张嫂陈嫂,倒还空着一张小榻,你不嫌弃的话也使得。”

管平波摆明了不愿窦家人住进她的地盘,张和泰怕窦宏朗脾气上来,头一日闹僵了,日后不好说话。

忙打圆场道:“依我说,暂且安顿,慢慢调整吧。

这百户所看着就屋子破败,奶奶也是心疼老爷,老爷万别辜负了奶奶的心。”

管平波十分随和的笑道:“还是张大哥知道我的心,他就知道给我摆夫主的款。”

张和泰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管老虎,你太假了好吗?

管平波给足了面子,窦宏朗不好纠缠。

他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砸场子的。

点点头道:“客随主便,我现就带人过去。

只我有话同你说,你甚时得闲?”

管平波道:“晚间总得闲的。

云寨无事不关城门,你带了厨子吧?我去城中吃晚饭,可好?”

窦宏朗满意了,笑道:“如何不好?记得带上甘临。”

管平波道:“好。”

说话间,有人来寻管平波回事,窦宏朗趁势带着人走了。

一行人又挑着行李,从百户所到城内安顿。

窦宏朗坐在修缮一新的外书房,莫名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此前从未想过,他会有一日主动来石竹。

更没想到,与管平波的再会,会如此的平和。

管平波没有傲慢,他亦没有屈辱。

他们二人,好似没有过任何恩怨纠葛,就像两家铺子的东家,彼此客客气气的寒暄,以期接下来的日子,一起和气生财。

掌灯为酉,管平波如期而至。

她单手把白胖的甘临放到窦宏朗怀中,笑道:“叫阿爷!”

窦宏朗上回才匆匆见了甘临一面,此时接过,听着甘临含糊而又清脆的一声阿爷,心都化了。

人总是缺什么想什么,有了儿子便盼女儿。

何况他三十五的人了,结婚早的人孙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才得两个孩子,如何能不爱?抱着坐到椅子上,笑呵呵的跟甘临玩着抓手指的小游戏。

一时摆了饭来,刘奶妈上前抱走甘临,闲杂人等有眼色的退下,把一桌美味佳肴与一壶陈年佳酿留与了夫妻二人。

窦宏朗坐下,举起酒杯,对管平波拱手:“以往我多有不妥,借此好酒敬你一杯赔罪,还望管老虎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管平波噗嗤笑道:“你又打哪看了戏来?学那穷书生不文不白的酸话。”

窦宏朗但笑不语,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管平波倒也不排斥喝酒。

前世在军中,难得休闲时,战友们拼起酒来,那才叫“将进酒,杯莫停”。

到了古代,不幸开启了地狱模式,她便谨慎的多,再不似以往贪杯。

只端起酒盅,浅尝辄止。

窦宏朗知道管平波素来如此,并不在意,替她挟了一筷子菜道:“东坡肉,你爱吃的。”

管平波放下酒杯,笑道:“事到如今,我们不必装模作样。

我一贯不爱那闺房之事,你休勉强我。

我不让你吃亏,把竹溪赔给你,旁的我们与往日一样,你看如何?”

窦宏朗道:“你不同我行房,子嗣上怎么办呢?”

管平波笑道:“竹溪再不能生,我可真就要去找个一年一胎的妇人给你生了。”

窦宏朗笑叹道:“你果真就那般讨厌我?”

管平波笑举着酒杯道:“你可饶过我吧。

权当我是男人投错了胎。

明日恰是石竹的四月初八的姑娘节,我们一齐看美人去!”

窦宏朗听的大笑,玩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索性结拜做了兄弟吧!”

管平波听得此话,立刻倒满了酒,豪气干云的道:“好兄弟,干了!”

窦宏朗拿起杯子跟管平波一碰,二人双双亮了杯底,一齐大笑。

利益是比夫妻更稳固的联盟,窦宏朗看着灯光下,管平波绯红的脸,心道:只消别与她强做夫妻,倒很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