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两难&选择&结盟

第1章 两难

建平三十五年,二月初五。

襄州城墙上,带着初春寒意的风,吹起了金黄色的旌旗。

旌旗正中,浑厚的“宋”字,傲然屹立。

城内身着甲胄的士兵举起右臂,齐声大喊:“驱逐独夫民贼,还我大宋河山!”

一遍又一遍的激昂呐喊,随着山川河流,一直荡漾到远方。

伫立在墙头的赵猛哈哈大笑。

襄州有汉水直通长江,有陆路可威胁三秦与中原。

几郡通衢之所,兵家必争之地。

拿下了襄州,等于拿下了整个中南腹地,让他如何不喜?待拿下江城,他便是名副其实的鄂州王!

魁梧的赵猛须发花白,在朝廷横征暴敛时,伙同了几个兄弟,揭竿而起。

因其姓赵,便冒称了宋皇室后裔,裹挟了一大批活不下去的农民,欲建立新的王朝,自家也过一把皇帝老儿的瘾。

他比同样野心勃勃的窦向东幸运的多,唯一的老来子赵俊峰悍勇非常,襄州便是他所破。

不过他起家甚晚,亦无窦家几代经营,于财力上稍逊一筹。

如今北方打的寸寸焦土,缺钱的赵猛并不是很想要,目光自然看向了南方。

丰饶的长江流域,富庶的洞庭之滨,怎能不令人垂涎三尺?赵猛眼神巡过精神抖擞的士兵,心中生出万般豪情。

打天下不过如此,大丈夫当如是耳!

襄州失守,赵猛称王,朝野哗然!去岁好容易把河东打服,又冒出个鄂州王,圣上在宫中震怒,斥责鄂州郡文武官员尸位素餐、不忠王事。

火气还未咽下,又接消息。

年前窦向东夺回雁州盐井控制权后,于正月底再夺雁州城。

与此同时,河东叛军死灰复燃、姜戎异动,开年以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圣上面上不说,心中越发不安。

陈朝近三百年,终于走到末路了么?他会是亡国之君么?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圣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忙把荒谬的想法压入箱底。

安慰自己道:不会,他并非昏庸无能之君,断不会有此下场。

翻过一本奏折,入目所见的便是边将邵永元所奏请朝廷下拨春粮的请求。

圣上颓然的合上奏章,望着墙上挂着的舆图发呆。

剿匪要粮,否则将兵立刻就成了匪。

可处处战场,又从何处调粮?良久,他终是吩咐太监道:“请太子来。”

太子协助圣上治理国事已二十载。

年长成熟的太子,遇上年老昏聩的皇帝,自来没几个有好下场。

太子有时难免愤懑,宗法重嫡长,却成了他的原罪。

太子须得稳重、太子不可跳脱,自然不如活泼的晋王讨喜。

可太子果真似晋王,圣上又会满意么?建平朝的太子隐隐触及到了历来帝王不愿正视的真相——活的久的皇帝,都是昏君。

晋王可以任性的与他叫板,二十年太子的他,却真的做不到把天下事视作儿戏。

这是他的江山,岂容奸佞横行?整了整思绪,太子毅然的走向圣上的书房,谈论起了他最不愿碰触的武将粮草安排之事。

只可惜以上皆是皇家人的自我美化,看在孔彰眼里,全是人渣。

他又被圈在了公主府,比以往更严苛的是再难出城。

迦南之父伊德尔以雷霆之势荡平姜戎诸部,从西姜单于,成为了姜戎的大单于。

便是再不通史书的人也该知道,离他们东进的日子不远了。

孔彰陷入了十足的尴尬。

他是中原人,但他长着异族的脸。

他被切断了与李恩会的联系,软禁在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中。

向陆氏的请教并无结果。

陆氏爱书,可文人书写的历史,怎可能有武将掌兵的细节?甚至岳飞控制五郡钱粮,都鲜少有提及。

去查,自然是有的,却是太难为一个内宅妇人。

何况公主府藏书不丰,孔家外书房又不是谁都可入,她一个武将之母去查这个,定引人忌惮。

与孔彰想的一样,陆氏也深深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她们母子的困局,到底该如何化解?

天下烽烟四起,朝廷派系林立。

混进了公主府帮佣的杨来来,借着每月放假的机会,把消息一股脑的倒给了上门卖丝线的货郎。

又经由货郎传到了个不起眼的绸缎铺,再顺着南来北往的商船,抵达巴州。

窦向东快速的扫过信件。

因他的人主要埋伏在端悫公主府,消息自然以公主府为主。

看完不知经过多少道谣传的太子与晋王之争,窦向东不由苦笑。

肖金桃是个典型的巴州堂客,泼辣、利索、能干。

多年来他只把握个大方向,不曾细管过内宅。

如今想在内宅的一亩三分地上制住肖金桃,谈何容易?张明蕙素质不算差了,勉力接手,却是屡遭掣肘。

窦元福几次试图与窦宏朗修复关系,却是难如登天。

窦宏朗是懒到死,而不是蠢到死。

在生命不受威胁时,他能找出无数理由混吃等死。

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富贵丛中的窦宏朗。

肖金桃被步步紧逼,窦元福的一切示好,被视作非奸即盗,更引人怀疑。

管平波的暗信犹如及时雨,瞬间把窦宏朗眼前的迷雾燃成灰烬!石竹固然偏远,固然贫穷,但远离窦家势力。

窦向东想插手,也只能艰难的通过细作暗自动作,而不能左右石竹大局。

此时此刻,窦宏朗终于明白,退让没有生机,让人忌惮才是!管平波嚣张的让每个窦家人都想掐死她,但她在君山时,谁又敢慢待她一星半点?时势比人强,连他自己不也讨好了么?

肖金桃是他生母,多年来为窦家鞠躬尽瘁,落得大权旁落的下场,窦宏朗岂能甘心?继母亦是母,窦元福幼年丧母,肖金桃便不是她亲娘,也把他照看到这么大,替他精挑细选的讨了老婆。

他们母子未曾想过取而代之,窦元福却忘恩负义。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一贯懒散的窦宏朗,硬生生的被父亲与兄长逼到了绝路,逼出了反抗的心肠。

越是暗潮涌动,表面就越风平浪静。

张明蕙渐渐接过家中大权,操持着三月里窦向东的寿辰。

窦向东今年五十八,不是整生日。

为着家中两个儿子的争执,他没心情大办。

但窦家族人众多,少不得摆几日酒席。

三月初九的正日子上,众人面上一团和气,欢欢喜喜的吃着丰厚的菜肴。

五十八,在古时算有岁数了。

一群群的子侄排着队给族长窦向东磕头贺寿。

窦向东摸着胡子,笑的分外慈祥。

热热闹闹的拜寿吃酒毕,天色尚早,仆妇们收拾杯碟,窦向东携妻妾儿女坐于威风堂闲话。

肖金桃忽然落下泪来。

窦元福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肖金桃道:“要是甘临在家,此刻只怕能给祖父磕头了呢!”

窦向东笑道:“这有何难?待明岁我办宴,叫平波带她回来便是。

现年岁太小,路上太不方便了。”

肖金桃抹了抹眼睛道:“我素来最喜女孩儿,偏没见过她,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

上回她妈妈带过去的藕粉,也不知吃着顺口不顺口。”

此话倒是不假,众多孙辈中,肖金桃最宠窦则雅,亲孙子怀望还靠后些。

张明蕙忙凑趣道:“秋容五月里就生了,没准给妈妈生个重孙女呢。”

窦正豪之妻沈秋荣心下不悦,谁不想头胎生个儿子啊!肖金桃都是秋后的蚂蚱,她喜欢有甚用?

窦向东拍拍老妻的手,温言道:“观颐亦在石竹,我现就写信,叫她画张甘临的小相送回来,如何?”窦向东心里明白,操劳一辈子的人,猛的让人放下权柄,自是难以适应。

肖金桃把心思转到儿孙身上可谓皆大欢喜,他该想法子满足才是。

再则肖金桃最初不过是要钱,窦家如今最不差的就是钱了。

窦宏朗是个不省事的,不若捡出两块好地,给怀望与甘临。

正好交由肖金桃经营,岂不是两全其美?

肖金桃不高兴的道:“相又不会说话。”

窦向东哭笑不得:“她那么小,本也不会说话啊。”

练竹忙笑道:“我才要告诉妈妈,还没告诉。

昨天下半晌外头收到管妹妹送过来的寿礼,里头夹着信。

哪知外头忙乱,今早才送到我手中。”

话音未落,张明蕙已是撇嘴。

这是明着抱怨她不会理事。

二房自家几个妾都管不好,有脸提?

练竹却是捂嘴笑道:“甘临学说话了,偏生叫不出姑娘,对着观颐直叫娘。

不知什么时候才扭的过来哩!”

肖金桃听到这话,立刻笑了,忙问:“还有没有说旁的?”

练竹道:“无非是写甘临的琐事,回头我拿信给妈妈读一回。”

又笑道,“不知妈妈高兴了,要赏她些什么?”

肖金桃就开始盘算,与练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小女孩儿能动用的东西。

贺兰槐养过女儿,比她们二人更熟悉些,三个女人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张明蕙欲说话,被窦元福瞪了回去。

窦向东时不时说上几句诸如“和田籽玉好,小孩儿带着不冰。”

“去岁铺子里有几匹好料子,拿出来给孩子们裁衣裳”之类的闲话。

正说的热闹,窦宏朗插嘴道:“她会喊人了?那不是也能喊爹了?”

练竹奇道:“你不是看了信么?怎么这会子才想起这个?”

窦宏朗道:“你们说给她打手镯,我就想起来。

她叫观颐养的白白胖胖的,两只小手十个肉窝窝,你们别打小了,叫那胖丫头戴不上。”

肖金桃白了儿子一眼道:“明知我见不着,偏招我!”

窦宏朗笑了笑:“怪想她的。”

窦向东笑骂一句:“你妈妈才收了泪,你裹乱呢!”

哪知窦宏朗忽然起身,对窦向东行了个礼道:“阿爷,儿子膝下荒凉,至今只有一子一女。

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便坐立不安。

横竖儿子素来不理庶务,在家中也是闲着。

恳请阿爷许儿子去石竹瞧瞧女儿。

三个月内必定回来,再在阿爷跟前尽孝。”

窦向东笑眯眯的表情一僵,霎时陷入了两难。

第2章 选择

窦向东着实被窦宏朗的神来之笔哽了一下。

不论是窦宏朗想去看女儿,还是想去看管平波,他都只能听之任之。

不然他有什么借口阻止?是不许人家夫妻团聚,还是不许人家父女天伦?作为父亲,他可以不讲道理,但不能太匪夷所思。

可他此刻放窦宏朗去了石竹,不管他是不是能哄回管平波,优势也会回到他身上。

从头到尾,关键的是兄弟两个能力的博弈,而不是管平波的去留。

且从管平波的角度上来看,窦向东能给的,远远不如窦宏朗的天然身份给的多。

当日管平波想效仿平阳公主,那是窦宏朗扔她铺盖,做出誓与之决裂的态度下的应对。

那夜的承诺,亦是两个势力首领对等的谈判。

既是两股势力,便无主从之分。

管平波在巴州的地界上难免示弱,待她回了石竹,谁都知道,窦家再奈何不得她。

因此要收买,必须有利益。

窦向东能给的,无非是权力与金钱。

可是,公主与皇后能比么?不从实权,便只从礼仪讲。

公主是臣,皇后是君。

管平波得脑子进了几缸水,才会放着皇后不要,去当个破公主,还不是姓窦的。

便是果真册封,只怕不如个郡主县主值钱。

而她只要坚定的站在窦宏朗身边,就可名正言顺的正位中宫,脸上明晃晃的写着野心二字的管平波会不干?至于她只是个妾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无能无子的练竹,不过暂时呆在那里。

果真到了那一步,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请下堂,要么去死。

权力的斗争从来是血腥的,练竹没蠢到家的话,知道该怎么选。

窦向东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不似赵猛一般早早称王。

因为一旦称王,就是摆明车马造反,朝廷不足为惧,可各路豪杰少不得上门较量。

他低调的做着生意,积累着钱财与军需。

虽然不称王,少不得受些委屈。

譬如去岁就夺回了盐井,却是今春才谋取雁州。

但他不着急,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枪打出头鸟,他等得起。

正欲借着水路,慢慢的瞅准机会拿下苍梧郡的首府潭州,窦家就面临了四分五裂的状态,如何能不让他头痛?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窦向东没听过,却也知道内忧不止,外患无穷。

窦向东一时没有说话,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窦元福期盼的望着父亲,此时此刻,他最后悔的事就是无故招惹管平波。

窦宏朗看似寻常的请求,包含的是窦向东的全部倾向。

窦向东若想护着他,便绝不会同意窦宏朗去石竹。

反之,一旦窦向东同意,窦宏朗的天平上立刻加上了名为管平波的砝码。

如果,管平波按照原计划拿下飞水…窦元福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独儿子们在看窦向东的态度。

随侍在窦向东身旁的张和泰亦思考着他的将来。

八大金刚是下人们胡乱起的外号,实际上他们八人的差事并不一致。

他们的确常常在窦向东身边担任保镖,但是更重要的是于窦家各处办事。

窦向东一批一批的培养着心腹,他身边有了更加年轻的护卫,老一批的则分散在了各处,成了大大小小的管事。

就如张和泰之弟张和顺,如今便在洞庭水路上管着一个小小的补给岛屿。

而张和泰自己,则相当于陆观颐之于管平波,作为窦向东的机要随从存在。

按道理来说,张和泰这等绝对心腹,不该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