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张和泰叫来。”

“是!”

不一时, 张和泰被请了来, 见窦宏朗面色阴沉如水,不由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窦宏朗不欲诉说自己的狼狈, 只道:“收拾东西,我们回巴州。”

张和泰怔了怔:“不是说住三五个月么?”

窦宏朗冷笑:“便是住三五年, 又有何用?她一个冷心冷肺的王八羔子, 你还想焐热她的心不成?”

张和泰没说话, 料定夫妻又拌了嘴。说实话,管平波若即若离的态度他也很是觉得棘手。风里来雨里去的飘荡多年,张和泰已看出管平波的态度。与窦宏朗生个孩子, 彻底绑在窦家的战船上,她是不肯的;但两下里撇清,各走各的阳关道,她亦不想。顶好保持现在的模样。若窦家好呢,不妨借一股东风,直上青云;若窦家不好呢,即刻抽身翻脸,自谋生路。最尴尬的是,如此两面三刀的货色,他与窦宏朗还不能直直告诉窦向东,因为手下无人的窦宏朗,必须扯着管平波的虎皮做大旗,才不会被窦向东无情抛弃。

张和泰忍不住暗自叹口气,这一家子乱的,他们做下人的都快没活路了!

又过了许久,窦宏朗冷静了些许,问道:“我们提前回巴州,寻个怎样的借口才好?”

张和泰沉吟片刻,道:“依我说,还是呆在石竹的好。”

窦宏朗嗤笑:“你愿意呆,管老虎可愿意留?”

张和泰正色道:“大老爷打下了潭州。”

窦宏朗有些不耐烦的道:“我知道!”

张和泰点点头道:“那二老爷觉着你做出什么事业来,才可与大老爷的功劳抗衡?”

窦宏朗沉默。

张和泰叹道:“二老爷,大老爷是会带兵的,你会么?”

窦宏朗道:“照你的说法,我便只能混吃等死,一事无成了!”

张和泰道:“仗着在窦家几辈子的体面,二老爷休怪我说话直。你在老虎营内进进出出,就不曾学上一星半点?当日你们初来石竹,奶奶才安顿下来,便开始练兵。你此回已经住了两个多月,家里亦带了百来号人手,你想过亲自练他们么?”

窦宏朗登时叫噎的说不出话来。

“奶奶当日仅带着二十五个孩子,就打下了石竹的基业。固然中途家里帮了一把,但若她没联系上家里,她果真就没有今日之气势?”张和泰又道,“她盯飞水盯了许久,保不齐就能打下。飞水原是我们的铁矿,夺回来,乃不逊于大老爷打潭州的功绩。你此刻回了巴州,是能算你头上,但如何比得你身在石竹?夫妻一体,奶奶的自然就是你的。再则,常言道孝顺孝顺,顺便是孝。老太爷心里想什么,你都是知道的。老爷愿为家里尽力,老太爷定然高兴。”

窦宏朗深吸一口气,问出了个犀利的问题:“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可那只母老虎,愿意让我们占便宜么?”

张和泰好笑道:“何须她愿意不愿意?她还能跑到城中的宅子里把我们撵出去不成?我们只要呆在石竹,就可占便宜了。”

窦宏朗心中依旧有些不情愿,问道:“我们带了百来号人,你有把握练好么?”

张和泰顿时被窦宏朗梗的半死,合着他日日起早贪黑,您老人家没瞧见呐?

窦宏朗忙又补充了一句,道:“我是说,练成老虎营那样的。”

张和泰道:“不知道,且试试吧。”

窦家不说汇聚天下英才,亦是竞争激烈。张和泰等人能出头,自有一番本事。他与谭元洲,在带兵上原是各有所长。如今谭元洲有管平波的小灶,他却只能偷师,差距不知不觉的拉开。尽管张和泰极力模仿着老虎营的行事,甚至每日晨起,都坠在老虎营后头跟着跑,但两个队伍拉出来,总差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带兵一事,除却极少数天生将才,多半都靠学习。无非是天赋高的学的快些,天赋低的学的慢些。张和泰既非天才,又没有系统的教学,依样画葫芦的把几十个家丁训到如今的地步,已是不易。管平波的确没有主动教过他什么,然有些问题问到她跟前,她亦少有含糊。不过是太忙,常逮不到人罢了。故,张和泰实不想离开石竹。此时回去,没有管平波怀孕的好消息,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成果,岂不是相当于白跑了一遭?便是护住了窦宏朗的安危,他亦没脸见人。劝说窦宏朗的话,并不都是私心。不管怎样,都得把人教明白些方好。

说了一会子话,窦宏朗的情绪平复了许多。知道自己此时不便离开,但更不愿在石竹仰人鼻息。一咬牙,对张和泰道:“明日你练兵时,叫上我一起。”

张和泰惊讶的看着窦宏朗,不待说话,窦宏朗暴躁的道:“一样是天生父母养!我不信我就不如他们!咱们走着瞧!”

张和泰:“…”行吧,总比成天价的跟竹溪一起混日子的好…

管平波摆平了窦宏朗,立刻寻到了谭元洲与陆观颐,三人一齐往主屋内走。主屋刚熏了蚊子,一股艾草的香味迎面扑来。进得门,打开窗户,放下纱窗,就在蒲团上随意坐了。天色渐暗,管平波懒的拿纸笔,径直开口道:“方才窦宏朗来告诉我,窦元福拿下潭州了。”

谭元洲有些惊讶:“这么快”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苍梧郡十四个州,巴州是老家,接壤的丽州、产盐的雁州、首府潭州皆落入了窦家手中。此外武陵州与巴州相去不远,想拿下并不难。下剩的,石竹以西为蛮荒之地,休说能否打下,便是打下了也无大用。雁州以南只怕还腾不出手来。”管平波在昏暗的光线中,用手指在地板上比划着,“如此,窦家若想向南扩张,飞水所在的梅州,便首当其冲。何况飞水本就是窦家的地盘,因有缘故丢了,重新打回来,比去夺个生地方还容易。”

谭元洲道:“潭州与雁州之间,隔着湘州,窦家有没有可能先打湘州?”

管平波道:“我们赌不起那个万一。”

陆观颐回想了下地形,道:“从雁洲攻打飞水,二叔算孤军深入了。稳妥点的话,先拿下湘州,飞水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逃。”

管平波摇头道:“我们在西边,他如何围的死飞水?不提飞水有铁矿,便是没有,我若是老太爷,非得先打飞水堵死我们不可。现南边没有太大的势力,倘或我们控制了梁州与梅州,再往南边去,就能夺下苍梧的半壁江山。老爷子希望我们占住西边,可不乐意看到我们尾大不掉。”

谭元洲笑笑:“只怕由不得他。”

陆观颐道:“要提前打飞水么?”

管平波果断道:“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现不是窦家的敌人,率先占了飞水,窦家暂时不会对我们有动作。反之,窦家下了先手,我们亦不好立刻撕破脸。”

陆观颐忙问:“那修路呢?”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边打边修。横竖我们占了飞水,还得掉头过来打武攸。”

谭元洲道:“继续往南打么?”

管平波摇头:“不,我们先彻底吃下梁州和梅州。至多再往西去一点。”

谭元洲不大赞成的道:“西南部山川林立,可谓天险,然如此一来,我们不是太保守了些么?”

陆观颐道:“我倒觉着保守没什么不好。朝廷气数未尽。纵观史书,每每朝代末年,皆四处烽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运道好的,譬如唐朝,安史之乱打了十三年,此后又足足撑了一百多年;运道不好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各路豪杰在前抵御,我们打牢基础,瞅准机会一鼓作气,胜算更大。”

谭元洲反对道:“局势可不是照着我们安排的戏本子演。”

管平波道:“你可知,为何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么?”

谭元洲摇头。

管平波道:“以潭州为例,窦元福已然打下。但如何要潭州富庶起来,他心里有底么?自来逐鹿中原者,难有几个考虑百姓死活。彼此疯抢一气,看谁笑到最后。到那时,十室九空,胡乱分分田地,就可保一家子几百年的富贵了。此道不是不能,但这是赢者通吃的游戏,天时地利人和运道缺一不可。我们可未必不是被吃的那个。”说着,管平波一挑眉,“所以,我干嘛要顺着他们的路数玩?”

谭元洲有些不安的道:“我们这样稳打稳扎,不会错失先机么?”

管平波勾起嘴角:“你不信我么?”

听到此话,谭元洲不由轻笑出声:“罢了,看在老太爷如此忌惮你的份上,我信了!”

管平波大笑:“好眼光!”

谭元洲收了笑,严肃的道:“先派夜不收出去探路,我们分头准备吧。”

管平波道:“原是打算让你留守石竹,然提前出发,我心里没底,你和我一起去吧。”

陆观颐正色道:“择几个得用的人与我一起留守便是。营长无需太过担心石竹,三成的地租,人人有田佃的好日子,谁敢来打主意,石竹百姓管叫他家破人亡!你们放心出去打,我等你们的捷报。”

管平波郑重点头:“好。”

第10章 准备

张金培骑在马背上,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辰,而后笨拙的记录在了本子上。此时测算距离的仪器过于庞大,无法在山区里使用。计算距离的方式,只能是用骑马的时间来估算。因此珍贵的西洋怀表,便交到了张金培的手中。怀表乃窦向东赏给甘临的周岁礼,老虎营内仅此一块。张金培小心翼翼的把怀表放在专门缝制出来的内袋中,扣好扣子,继续前行。

又跑了一阵,张金培热的满头大汗,再次记录后,打起了手势,同来的几个人纷纷停下,原地休息。张金培从行囊中掏出一把折扇,唰的打开,用力的扇着风。要说做了夜不收,最不好便是因常年在外打探消息,必须留着长发。原先人人都是长发不觉得有什么。待营内剪了短发后,方觉短发是多么的便利。热的时候兜头一盆水往下浇,胡乱拿毛巾一抹就完事。他还得又拆又洗又擦又晾又梳,当真是烦的想炸毛。最可恨的是,夜不收原是哨探,主要用于探听敌军动向以及周遭环境,愣是因缺人手,把他们使成了间谍。张金培抹了一把辛酸泪,却又在剥肉馅糍粑的时候转换了心情。夜不收的伙食没话说,顿顿有肉,爽!

几人吃完了糍粑,就开始沿着河考察。哪处河道窄,哪处河床低,哪段须得换船,一一记录在案。武攸的景况触目惊心。比起石竹,武攸的地形更不好。然难得的平地上,长满了荒草;河边时不时看到破败的小船,好不荒凉。张金培心里明白,当苛捐杂税、土匪骚扰、地主压榨同时袭来时,种田已无意义,大量的良田只能抛荒。缺粮又会加重别的地方的赋税,产生新一轮的抛荒。有许多武攸人逃到了石竹,住进了坚实的屯堡中,安安心心的种田。犹记得去岁冬天,有一户山民去投,怕老虎营不要,特特挑着家里仅剩的萝卜送礼。当时张金培正好在管平波跟前,顺便捞着了两块。吃的他惊叹不已,原来萝卜可以如此甘甜!一丝辛辣也无。满目萧条里,张金培暗叹一声:武攸其实是个好地方呐。

终于走到个平整的河滩处,张金培停下了脚步,打量一回,对身边的王海龙道:“这里倒是宽敞,可做补给点了。”

王海龙道:“行船两日可达,有没有补给点,倒是不甚要紧。”

另一个夜不收李雄飞不同意:“河道半截水量着实不丰,至多能用小船。不若就在此处做个接驳处。刚好换成大船。大船可用粮食压舱,万一飞水无粮,我们的人靠着自己带的粮食,便不怕挨饿了。不然难免出现劫掠百姓粮食之祸事,被罚的兵士们委屈,对百姓也不好。”

张金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石竹那截河道也窄的很呐。”

李雄飞道:“窄不怕,主要是水太浅了。”

王海龙笑道:“若用小船,一路上瞧见的破船修修补补,就能用上了。”

李雄飞又道:“不拘船大小,总归比陆运方便。你们说那三十余里的山路,如何运粮?用挑的么?”

张金培道:“三十里倒也还好,咬牙一日能走完,民夫耗不了多少粮。要紧是马上要双抢,耽误不起农时。你们瞧着吧,营长定是已经在筹粮调人了。”

作为探子,夜不收知道的秘密比旁人都多。管平波原是打算秋收过后行动,顺道抢一抢飞水县豪强的粮仓,而后如石竹一般分田修堡垒,不到过年就可安顿。哪知形式有变,不得不提前。老虎营税赋太低,去岁收拢的粮食便少。打仗是尽够的,可谁知道飞水的情形呢?再看武攸,八成得后年才有功夫照顾他们了。

踩好了点,张金培命李雄飞先回石竹报信,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探路。

信息源源不断的从前方传来,管平波的舆图也越画越细。只没有专业的测绘,想达到后世的精度是不可能的。把王洪留在盐井镇守,参谋司所有人员尽数到齐,第一次参谋会议正式召开。攻打飞水,是老虎营成立以来最大的战事。一则跨越几百里,二则对手很可能是矿工,都不是石竹小规模冲突可比。对管平波而言,压力更大。指挥百来号人,与指挥几百号人,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可这一步早晚得跨出,众人只能迎难而上。

会议开完的当日,陆观颐就带着护卫并后勤技术人员,直奔巫水源头而去。越往上游,行船越是难走。终于到了一个瀑布前,再前行不得。望向四周,瀑布左近插着旗杆,顶部绑着个红色的布条,陆观颐便知是夜不收做的记号。看来从此段起,便是陆路了。组织人下了船,尚未学会骑马的陆观颐只得上了驴,踩上了崎岖的山路。

山路非常不好走,因武攸凋敝,几乎看不出道路的模样。探路的夜不收无力砍掉草丛,便只得由陆观颐的人开道。后勤人员倒是做活的好手,手执镰刀,沿着地面快速的割断茅草,扔到了两边。然而地表留下的草根十足的坚硬,草鞋踩在上头,说不出的难受。便是用毛驴拉着小石磨滚过,效果也很是不好。直至太阳偏西,才堪堪整理出了十来里路。一行人寻到个相对平缓的坡地,又是一阵割草,才腾出了个安营的地方。

陆观颐环望四周,见不远处有一丛竹林,遂下令道:“组织一队人,砍些竹子回来,似吊脚楼一般,架在斜坡上,好放置营帐的。务必要做的结实些,后来的人便可接着使了。”

老虎营内一应竹制品都归编织队管理,队长王仲元利落的应了声是,就带着队员往山林里去。后勤不似战兵,没有火兵,倒是有专职的炊事班。他们麻利的挖了十来个坑,各堆了一层红薯,再盖好土,于周围磊上石头,点起火来。十个铸铁锅装满了清水,一刻钟后,铁锅中的水烧滚,就把锅挪至一旁,在残余的火上架铁丝网,烤起了糍粑。

老虎营的糍粑分两种,一种是净糍粑,至多混了青蒿添些香味,一点馅料都没有,但好处是易于保存,放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坏。若是冬季泡在冷水里,能保两个月。另一种是带着馅的糍粑,有红豆盐菜等素馅的,也有肉馅的。用粽叶包着,香软可口,但很容易坏。若要做军粮,须得后勤带上原料,现场制作。如今时间紧迫,哪里有功夫干这种细致的活?故此回他们带来的,皆是一个个的圆形无馅的净糍粑。

实际上便是净糍粑也不易得。它由糯米制成,而糯米的产量远低于籼米,制作过程费工费力,不图便捷,当真是宁可带着大米,埋锅造饭了。正因为如此,当糍粑的香味弥漫开来时,众人的脸上难免露出了笑意。在物资匮乏的时代,便是糍粑也算大餐了。

炊事班烤完糍粑,搁在灶台边,又烤起了兔肉条。腊兔肉的香味,刺激的众人肚子咕咕直叫。就有心急的冲远处大喊:“王队长!你们什么时候才好?”

王仲元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了!你们饿了就先吃!”

稽查队的杨欣对催促的人喝骂道:“饿不死你们!还没到吃饭的点,喊什么喊?便是他们下来了,红薯也没熟。你吃个糍粑能管饱?”

那人见杨欣开口,讪讪的走到一旁,不敢说话了。老虎营没开好头,妹子从来比汉子凶,不想死的话顶好少招惹。

陆观颐也严肃的道:“我们都是一体,休只想着自己。倘或你们觉得饿了,有空的人不妨帮他们去搬搬竹子。我们后勤喊的口号乃分工协作,从来不说只有分工没有协作的。天色不早,重新分一下组,提高效率,今早扎营吧。”

杨欣就开始清点人数,再次分流。又过了半个时辰,竹竿才全部拖至营地。排队洗手毕,兵士们按组围着灶台坐了,每个人分得了一个糍粑一块肉并两个红薯。王仲元捏着差不多大小的红薯,笑道:“我们陆镇抚当真是绝了。谁会把红薯按大小分了等级,到了吃的时候用个来计算?”

砖窑队长孙定兴笑道:“不好么?省的你的大了,我的小了,吵吵嚷嚷的,非得把稽查队累死不可。”

王仲元道:“大小还是有点差别,不过这点子,不好意思计较罢了。”

几十号人有说有笑的吃完饭,正好开水放凉了,又排队往水壶里灌水。而后齐心协力的架竹台,挂帐子。夏风清凉,帐子屏蔽了蚊子的袭击,后勤人员舒服的躺在竹台上,陷入了梦乡。

五日后,管平波接到了陆观颐传回来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陆路已打通,中转粮仓业已修好,老虎营可出发了!”

管平波放下信件,吩咐左右:“传令下去,集合!我们向飞水进发!”

第103章 行船&巷战&反抗

第11章 行船

云寨城外, 马蹄溪边,老虎营的旌旗招展。战兵们背着行军包,整整齐齐的站在各个空地处, 互相看彼此装备是否齐全。接手了陆观颐工作的雪雁仔细着做着最后一次检查, 务必保证没有遗漏。李玉娇则穿梭在阵型中, 宣讲着军纪与注意事项。

此回由王洪与潘志文分别带领一个旗队留守盐井与百户所, 不能跟随管平波外出杀敌,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快。却也知道石竹不能丢,只得服从命令。王洪在盐井不便出来,潘志文倒是方便, 前来送行。

韦高义所率领的四个旗队为中军, 昂首挺胸的立在管平波身边, 把潘志文看的牙根直痒痒。上前朝他胸口捶了一记,话到嘴边, 又变成了叮嘱:“路上小心。”

韦高义笑道:“放心吧。家里就交给你了!”

潘志文拍拍韦高义的肩, 兄弟两个彼此拥抱。忽然喇叭声响,谓之天鹅音, 四百八十人条件反射的在岸边齐声大喊:“虎!”

紧接着,大鼓咚咚咚的敲起, 红旗指向前方, 由石茂勋带领的第二局为前军, 率先排队上船。因要往巫水上游去,固皆是小船,每船载一小队。乘满一船, 船夫一点竹竿,顺水而下。紧接着第二艘船出发。待前军走完。便轮到中军。中军为主将所在之地,乃全军之灵魂,故管平波乘坐的船比旁人的略大。依旧依次上船。次后跟着的为三四局混编部队与辎重部队。全营口中皆含衔枚,整个河滩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云寨的老百姓都探头探脑的围观着老虎营,窦宏朗亦站在二楼的檐廊下,目送着老虎营消失在视野。方才的寂静,比最初的呼喊更令人震撼。如此治军之手段,骇人听闻!

老虎营日日拉练,战前防备又紧,不到今日,窦宏朗竟是不知他们欲出门打仗。有些僵硬的扭头问张和泰:“他们能打下飞水么?”

张和泰道:“不知道,且等消息吧。”

窦宏朗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不确定的问:“要送信回巴州么?”

张和泰嗯了一声,又道:“她若吞下了飞水,便不可能再吐出来。须得巴州一同出兵,分她一半的果子才好。至少,飞水城得是我们的地盘。”

窦宏朗忙使人收拾行李,打发往巴州送信。哪知派出去的十几个精壮汉子,到水边绕了一圈,又回来了,面色古怪的回报道:“老爷,我们的船,不知被谁拆了底板,恐要修理方可使用。”

窦宏朗心里咯噔一下,不安欲浓。管平波,到底想做什么?

张和泰亦是面色难看的问道:“几日能修好?”

汉子有些为难的道:“怕得三四日功夫。”

张和泰默默算了一回日子,三四日管平波已然抵达飞水,而他们的船从石竹到巴州一千二百里水路,便是顺水而下昼夜不停,最快也要四五日。再从洞庭逆水至飞水七百里,便是急行,差不多要走七日。半个月时间,管平波会打不下飞水么?张和泰抿着嘴,看来老虎营是打定了独吞飞水的主意了。他们竟是守在跟前都遭了算计,老太爷,你儿媳妇真的太难缠了!

老虎营前半截行船顺风顺水,六十余里,一个多时辰便走完。然进入巫水,便掉了方向,得往上游走。一百多里的逆水行舟,就不那么轻巧了。饶是老虎营出发的早,中途又不停不歇,抵达武攸时,也到了半夜。早有前哨报与陆观颐知道,岸边打起了火把,引着战兵们下船。然而能休息的地方,在陆路的中段,换言之老虎营的人还得走上一个半时辰,方能到营地。

幸而战兵都是穷苦出身,只消吃饱了饭,倒无人有怨言。何况嘴里还有衔枚,便是有,也不能说。队伍如长蛇般沿着山路游走,管平波与谭元洲行在队伍中间,亦是毫无交谈。

至寅时,战兵们才终于抵达目的地。陆观颐迎上前来,立定,行了个军礼。管平波与谭元洲纷纷回礼。就听陆观颐道:“报告营长,饭食营帐已准备妥当,请指示。”

管平波道:“按队喝水吃饭,漱口毕直接入账睡觉。全程除队长发号施令、身体不适之外,任何人不许闲聊。”

陆观颐领命而去。

划了一日的船,又行了十几里山路,众人都累的够呛。狼吞虎咽的吃完后勤特特做的肉糍粑,皆蒙头大睡。营内灯火通明,驻守在营地的后勤人员与辎重队交接着清单,连夜带着请来的当地农民,把物资往资水源头挑。张金培在那处接应,辎重又上了小船。辰时末,辎重运至河滩营地,又一件件的往大船上转运。

卸完货的小船火速掉头回转,同时战兵们迎着阳光醒来。因昨日行军太长,今日便推迟了起床时间。大家伙黑甜一觉,睡的好不香甜。

后勤人员连夜煮的兔肉饭极香,管平波端着碗,风卷残云的扒完,一抹嘴,才问陆观颐:“小船尽数回码头了吗?”

陆观颐算算时辰,道:“若无意外,应该回来了。”

管平波点点头:“那我们便继续赶路。中午前抵达码头,晚间宿在河滩营地。待上了大船,昼夜不停,后日清晨便可到飞水了。”

陆观颐问:“直接从水上进攻么?”

管平波一面扣着身上的装备,一面答道:“飞水同石竹差不离,入目皆是山坡。唯有沿河处有几块平地,豪强皆聚居于此。水上是可攻打,但想占领,终究是要登陆的。”

说毕,扣好最后一根袋子,又检查了一遍行装。火镰、引火的干松树条、银块、烈酒、半斤兔肉干、水壶、绷带、简易针线盒、匕首一应俱全。这是战兵营的行装标配,加上被褥与兵器,冬季大约十斤,夏季不足八斤,在长期的负重奔跑的训练下,这点重量算是十分轻松的了。

与陆观颐道别,管平波再次踏上征途。常言道,不打无准备的仗。尽管此回乃临时起意,各处准备也十分充足。顺利的换了船,顺水而下的好处便是再无需战兵轮番撑船。大船又比小船平稳,载人也更多。只条件所限,所有人只得坐在船中,除管平波的主船外,没有能躺平的地方。但管平波还是下令,全员尽可能的闭目养神,以预备接下来的战斗。

七月初三,辰时。老虎营按时抵达飞水。飞水被资水一分为二,南岸片片农田,北岸则是高墙圈住的豪强宅邸。沿江更是修建了足足丈余高的夯土墙。谭元洲叹道:“这道墙,曾是窦家为防御而修建,今日倒成了我们的绊脚石。”

管平波却道:“无妨,夺下飞水,我们亦需城墙。传令下去,登陆!”

随着管平波一声令下,大船有序靠岸。在鼓声中,战兵营摆出了训练过无数次的阵型。看守的人惊慌失措的往内传信,不多时城内的示警声亦接二连三的响起。管平波深深吸了口气,灭豪强打的是巷战,希望鸳鸯阵型不散。定了定神,再次下令,各盾牌手摆出了防御姿势,踏着鼓点,往城门进发!

城墙上的弓箭咻咻飞来,高处占尽了便宜,不时就有老虎营的战兵中箭。惨叫声此起彼伏,韦高义等经验丰富的还好,新补入的战兵,好悬没惊出一声冷汗,拿着兵器的手都在抖。

战鼓不停,行军的步伐就不能停。辎重队推着两辆箱车,不住往前推进。至城门口,箱车上各跳下十二名工程兵,拿专用的器械,插入城门的缝隙中,而后几人配合,操作着手柄。木制包铁的城门承受不住机械的力道,咔哒一声裂开了缝隙。工程兵再接再厉,十分暴力的把城门拆成了碎块。

战兵营紧随其后,没有箱车的保护,不住的有人倒下。后面的人补上空位,继续前行。飞水无百户所,民间弓箭手奇缺,弓弩的杀伤力又不能穿过老虎营的藤甲,虽然看起来可怖,损失还在承受范围内。

行到门洞前,鼓号一变!前军迅速变阵,两小队为一组,往城中杀去!

中军则往城墙挺进,快速夺取高地,以便指挥。城墙上守卫的打手,岂能抵御正规军!不到一刻钟,就被打的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管平波登上简易的城楼,飞水景况尽收眼底。辎重队留守于船上,后军则是跟随着前军的步伐,进入了内城。百姓如惊弓之鸟,紧闭着大门,与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老虎营却只路过巷道,直扑豪强聚居之地。

飞水豪强曾与洪让勾结,硬生生的把属于窦家的铁矿夺走。介于窦家的战斗力,他们很是费了不少功夫。长期的混战,致使他们的打手彪悍非常。与守城门的小喽啰相比,各户留守于家中的皆是好手。

狭窄的巷道里,弓弩的杀伤力放大了几倍不止。老虎营整齐的脚步由远及近,豪强的弓弩手也爬上了墙头,预备收割人命。

巷战,一触即发!

第12章 巷战

围墙不是城墙,上头无法站人,因此豪强的弓弩手集中在箭楼上。第三局第一旗队为先锋,在巷中与飞水最大富豪刘大户家的家丁迎面对上。用脚上弦的弩,力大无穷,携风呼啸而来,那铁包木的盾牌霎时被射穿,盾牌手闷哼一声,左手的手骨已是断裂!

镋把手迅速点燃火箭回击。不停射出的火箭,带着浓烈的烟雾,极大的干扰着弓弩手。第一旗队在连珠弩密布的攻击下,快速的往大门处移动。

管平波站在城墙上,目力绝佳的她盯着战场。主要的巷道里都能看到土黄色的军装艰难的向前。打仗的时候,高地确实难对付。打了两刻钟,除却第三局第一旗队,其余的都被堵在了巷道处,尽量避开强弩的袭击。此时此刻,鸳鸯阵的弊端暴露无疑,世间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站在高处密集的箭羽,恰恰是鸳鸯阵的死敌。尤其是鸳鸯阵若想发挥效果,必定是协作。但一个队里死上几个人,顷刻间就沦为了寻常。

管平波沉声道:“暂停进攻,令辎重队预备火箭。远程攻击他们的箭楼!”

命令层层传达,辎重队立刻准备好了大量裹满油脂的火箭,交到了后军手中。后军共六个旗队,分了两组,每至一个巷道,火箭就如雨点般射出,登时对方的箭楼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豪强都住在一处,要打击的无非是要紧的几个点。叫六个旗队的人火攻一番,他们的箭楼再呆不住人,纷纷逃离。没有了弓弩的威胁,方才被压着打的鸳鸯阵起死回生,从豪强家的几个门蜂拥而入!

家丁的长刀在阳光下耀出雪亮的光芒,飞水产铁,在武器上自然有极大的优势。方才受过弓弩攻击的鸳鸯阵,却因战友倒下而产生了豁口。旗队长们火速重新编制,将鸳鸯阵拆成了小三才阵,剩下的人再重新组队。都是同一个步调训练出来的,便是不如原来的战友默契,亦不会差到哪里去。

盾、枪、刀的配合,与家丁的长刀进入了肉搏。飞水隶属于梅州,乃梅山蛮之后裔。这一个原始的部族,直到宋朝才被真正纳入版图。其骨子里的血性一点不比石竹的山民差。同样坚韧的两方人马,谁也不肯轻易言退。然,到底是老虎营的战术占优,家丁们被逼的节节后退。战场的主动权,渐渐握在了老虎营手中。

刘大户在家中望楼上,看着园子里的情形,差点哭出声来!便是上回与窦家打斗,也不至于两个时辰就成这副模样。连滚带爬的跑下楼梯,喊上亲随,带着家眷,预备跑路。刘大户在城外有着一望无际的田野,有的是本钱卷土重来,没必要面对强敌时拼死抵抗。

老虎营一径杀进内院,丫鬟婆子惊的尖叫不止。再搜寻时,这帮地主早望风而逃。

各旗队长一声断喝:“追!”

反应慢的豪强听见了老虎营的脚步,撒丫子狂奔。逃命的时刻,女眷孩童必为拖累,一个个被舍下。忽然,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腾的窜起了火苗。正在打仗,谁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追击的追击,逃命的逃命。妇孺的哭喊回荡在巷道的角角落落,家丁护着能跑的主人家,玩命的往北面山林里飞奔。却是哪里料到鸳鸯阵就是个流氓阵,眼瞅着跑不过了,竟把那长。枪当成了标枪,一个个隔着老远,就往豪强处飞来,还大声用官话嚷道:“投降不杀!”

谁特么信你不杀!被树枝绊倒的刘大户用尽全力的爬起,继续逃命。见他逃,原本微微有些动摇的家丁,也只得跟着逃。就在此时,才升任旗队长的杨松一声长啸,十条黑背大狼狗不知从何处窜出,直扑逃兵。

刘大户吓的魂飞魄散,终于在“投降不杀”的喊声中,赌了那微乎其微的万一。他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我投降!我投降!爷爷们别杀我!”

梅山蛮的方言极其难懂,战兵们勉强分辨出个大概,果然放下了屠刀。不愿听从的便没那么好命了,管平波曾赞金竹寨训出的狼狗,对战友如春风般温暖,对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这帮日日愿陪甘临做耍的耐心的狗保姆们,到了战场,就似唤醒了血脉中混杂着的属于狼的凶狠。它们用力跳起,快狠准的咬住敌人的咽喉,然后放开,扑向下一个。被吓的三魂没了七魄的大户们只得跪地求饶,而后惊奇的发现,只要跪下了,这帮奇怪的人就真的不杀。他们只会掏出麻绳把人绑好,扔在原地,继续追击。

渐渐的,活着的人开始投降。尤其是家丁们,他们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至于为主家付出生命。出来打仗的人不可能带很多麻绳,幸亏老虎营的军装有两根腰带,一根是栓裤子的,一根则是上衣的装饰。灵泛的战兵解开装饰,就地把俘虏绑了。其余的战兵有样学样,不一时,几大家子带家丁,近二百人的庞大队伍,尽数落网。双方语言不通,惊魂未定的刘大户哇啦哇啦讲了半日,石茂勋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装作没听见。令人回营拿长绳,把人串起来押回城中后,又命同样气喘吁吁的战兵原地修整。他们身上都带着烈酒和绷带,不大重的伤可先行处理,减少感染的概率。

城中老弱病残的哭声未止,更凄厉的惨叫从巷道中传来。第三局第一旗队长侯勇听了半日,心中惴惴,对二旗队长施同济道:“叫这么惨,不会有人犯纪律吧?”

二人曾被张金培坑过,难兄难弟关系比旁人更亲近些,对纪律尤其敏感。施同济不确定的道:“没人这么蠢吧?奸淫妇女可是死罪!”

侯勇道:“到底不曾有人被砍过头,有没有抱着侥幸心理的?”

施同济严肃的道:“不行,我得去瞧瞧。万一又是我们的什么同乡同族的,这辈子都不用混了!”

石竹入伍的多了,一营里碰上几个熟人实属寻常,侯勇被施同济吓住,忙不迭的对几个小队长交代了几句,循着惨叫跑去。

左近的人家,大门都被砸的七零八落,侯勇越是找不着,越是心焦。起火的宅子又闹的烟雾缭绕,把二人呛的半死。绕了一圈,只听哭喊,偏没见着人。侯勇忽然想到了什么,后背发凉的道:“莫不是撞客着了吧?”

施同济呸了一声道:“鬼最怕阳气,我们大几百的汉子再此,哪个鬼不要命了?”

侯勇忍不住吐槽:“鬼有命吗?”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惨叫。此回二人皆听的分外分明,不自觉的扭头,视线齐齐落在了起火的院落前。

侯勇大喊一声:“不好!里头有人!”

施同济冲上去一脚踹门,却是纹丝不动。再仔细看时,一把铁锁,把门锁的严严实实。来不及多想,施同济一边踹门,一边对侯勇吼:“去找辎重队要斧头!”

侯勇一个激灵,撒腿就跑。路过方才旗队所在地,往后一指,情急之下官话也忘说了,飙出一大串苗语。幸而旗队里多是苗人,呼啦啦的就往施同济处冲。

施同济踹门踹的火冒三丈!个破乡绅的门怎地这般结实!同队的一个狼筅兵猛的喝道:“让开!”就见他举起块大石头,对着门砰的砸去。门哐当一声开了。施同济拿衣服沾了水,捂着口鼻冲进了门。好悬没骂娘!怎么还有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