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最先从窦向东手中得的,是早先没改良的版本,对比起来不如新的鸟铳好使。石竹偏远,武器自是落后。到了潭州,很轻易便寻到了好些做鸟铳的匠人,尽数被拢到了虎贲军内。

此时的枪管,皆靠锻打成型。一根枪管就要一个师傅打一个月,且精度上无法保证。管平波在飞水刚成立研发处时,曾妄想过来个批量生产什么的,了解了此时的工业水平后,也只能闭嘴了。若能达到批量生产的工业水平,她还造什么火绳枪,直接造燧发枪得了。

于是又调转码头,画出大概的图纸,令工匠试验线膛枪。线膛枪十五世纪的欧洲便能生产,想是华夏亦可复制。带了膛线的枪与没有膛线的枪在精准度上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正经的火枪的螺旋形膛线会令填弹速度奇慢,现有的工业水平又造不出新式的来,也只得暂且搁置,只好做直线的那种,只待日后科技慢慢积累,再想法子。

如今谭元洲一面花钱从浔阳郡的朝廷军中悄悄购买鸟铳,一面叫飞水来的匠人与潭州本地的火枪匠人凑在一处研发。谭元洲聚集了二百个工匠,争取年前造上千来把鸟铳,并着买来的,二千人的火器营便算装备齐全了。因管平波极重视火器,谭元洲趁着机会,也玩了几把。果然比弓箭容易上手,他不过半刻钟就能发射。论起来自是不如莫日根那般百发百中,亦无孔彰拉长弓时的射程。然他们二人皆是经年累月的训练,方有此本事。

火枪兵差不多是随便拉个人来都能使。细细回忆着管平波写的火器营训练概要中,最要紧的心理素质一条。非得敌军至五十步时齐射方显威力,此点比打枪的本身难的多。

谭元洲摆弄着鸟铳的零件轻笑,管平波越看重谁,就越把谁往死里操。整个潭州城训兵防务便落他手里了,也不知是该喜管平波对他的信任,还是该忧这么个破城怎生才能稳住局面。

放下零件,走出门去,北边不断传来吆喝之声。那是棉纺厂与服装厂的动静。日日有棉花棉布从水上运来,亦有成衣从水上运走。赵猛的订单未至,目前都是生产窦家的军服。

如今服装厂的缝纫机已达二百五十台,窦家军的秋装日均生产二百五十套。十日便能装一船运走,把仓储压力甩给巴州。做完秋装,接着便是更难制作的冬装,赵猛不来更好,省的当真供应不上。

雪雁在潭州盘桓了半个多月,方把后勤琐事理顺。说来服装厂倒没什么难为的,手摇缝纫机早被山寨的满地都是,原先潭州城内富庶的时候,不说家家户户有,十停里倒有五六停的人家买了。

只有钱的买的贵的好使些,没钱的买的便宜货难操作。有手摇缝纫机的基础,再培训脚踏缝纫机,自然上手极快。窦宏朗的地盘上,亦与巴州类似,几乎没甚幺蛾子。便是有些不长眼的,叫谭元洲放上几枪,也就老实了。

真正要操心的,乃流动供销社的线路开展。流动供销社通常是上百人的队伍,在山间行走。所贩卖的物品几乎涵盖了生活的角角落落。虎贲军的手工品,皆为流水线生产。

比起后世工业产品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然比此时的手工作坊的平均水平,却是高出了不少。固然有个别人手巧,价格又比不上。加之苍梧水路纵横,数次优化流程后,运输成本降了一半不止,相应的物价又下滑了两个档次。

有组织有规模的供销社到一处,就能把当地的货郎行会直接挤崩。然与谭元洲一样,万事开头难,巴州与潭州不是自家地盘,少不得费心梳理,尤其是新补的人员的培训工作,乃重中之重。

不过雪雁毕竟是总揽,具体的事物有相应的人负责,飞水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她处理,写了个大致的章程后,便从工厂走到火器营,与谭元洲请辞。

谭元洲微微有些惊讶:“你就忙完了?”

雪雁笑道:“忙是怎生都忙不完的,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我得回飞水一趟。过阵子还得来潭州。倒是二老爷在巴州,卖几件衣裳的小事,不消我们操心,不必去的太频繁了。”

谭元洲笑道:“从此你就得飞水潭州两地跑了。”

雪雁道:“没办法不是。造衣服的不是甚大事,赚的亦不多,质量么想来窦家的人也不大理论。要紧是流动供销社,我回了飞水后,还请你多费心。”

谭元洲道:“依我说没什么费心的。宣传队大可以撤走。老爷子眼皮子底下,敲锣打鼓的说虎贲军治下如何如何好也就罢了,但凡说出分田二字,就是给将军找麻烦。老爷子不是蠢人,我们做做生意,探听探听消息便罢了。日后多少话说不得?”

雪雁叹道:“将军也是绷的住,如今我们实力不弱了,却不肯自立门户,缩在窦家受气。”

谭元洲正色道:“自立门户倒是扬眉吐气,可办事就得比如今艰难十倍。譬如前日你在巴州卖衣裳,窦家不点头,你的货才入库,就得叫烧个干净。再造造谣,说甚衣服穿了要发瘟的话。百姓懂什么?大热天的,衣裳一时没有也不要紧。那造谣的添上一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拿什么去驳?你觉着在巴州随便摆个会场,就能赚的盆满钵满,怎不去想将军在后头行了多少手段?天下间做生意哪有这般容易!飞水那般重商,外来的商户且要低头做人,你在巴州算什么台面上的人?”

谭元洲淡淡的道:“不是想左了,是得志便猖狂。日子顺遂,就忘了当初的艰难。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你心里得想清楚,不过两个州的地盘,搁舆图上都难看见。天下之广,远不到我们能嚣张的时候。俗话说,忍得一时气,保的一生安。待日后将军势力果真壮大,我们再抖威风不迟。”

雪雁没料到自家心思被洞悉个彻底,脸越发红了,唯唯的道:“谭大哥教训的是。”

谭元洲放软语气道:“行百里路半九十,我们苦日子还长着呢。”

雪雁道:“比起最初,已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

谭元洲笑道:“弓箭放出去还能收回来接着使,火药却是点燃了就没了。光这一桩就是无数的银钱。更遑论前日将军写信来,与我商议战兵甲胄之事。果真扩军,武器与甲胄的用铁能耗干整个飞水铁矿。将来少不得去买。入目皆是钱钱钱。雪雁姑娘,我们是死是活全指着你呐。”

雪雁嗔道:“你就吓唬我吧,仔细我回家告状。”

雪雁也是独当一面的管事了,谭元洲点到为止。说了几句家常,亲自把人送上码头,谭元洲才折回营地。接着思考着如何练兵。

雪雁回到飞水,于流动供销社一事,管平波与谭元洲果然是相同看法。她只得回到部里唤了人来开会——既然无法宣传,在商业上就得更加赚钱,方能显出后勤的本事。卯足了劲优化生产与运输,又有管平波的指导,流动供销社不出意外的在潭州等地站稳了脚,触角更是渗透进了丽州。

货郎们被逼的苦不堪言,有门路的纷纷改行。不料丽州也有个成规模的商队,走的亦是基层。人家做的好好的,虎贲军一来,二话不说就抢人活路,岂能忍?

地盘都是打出来的,那名唤莲花教的半商半邪教组织,恼怒之下直接对接壤的梅州营发起袭击。

梅州营警报登时响起,石茂勋登上城墙,看着远处奔来的四百来号拿着长。枪的汉子,果断下令:“预备,出城迎敌!”

第154章 丢营

第106章 丢营

是夜,山风呼啸, 梅州营的火把随风晃动。大门轰的打开, 十二个旗队跟着各自的把总, 在营门前依次排开, 好不壮观!虎贲军以打土匪起家, 如今已是极为顺手。纵然对方选择夜袭,亦无可惧。

石茂勋站在高处,看见莲花教的火把快速的向他们移动, 却毫无阵法,零零碎碎的, 只会乌央乌央的疯走。他们的武器反射着火把的光, 远远瞧见便知皆只有枪。每个人都打着个火把的夜袭战,石茂勋不是很能看懂。莫不是莲花教与他们最初一样, 多数夜盲, 才好借助火把?可他们为何又不选择白日呢?

不大不小的一股流寇,最是烦人。不剿灭了他们, 日常骚扰百姓种田, 用不了七八回,就得减产。村庄外围的土墙毕竟主要防野猪, 可防不住土匪秋季里猛的放把火, 叫百姓颗粒无收的阴招。

莲花教进入了射程,石茂勋一声令下, 镗把上架设的火箭咻咻的飞出,对面立时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惨叫。石茂勋微微皱眉, 隐隐觉着有什么不对。鸳鸯阵法层层递进,火箭不过是第一轮。主要是打击对方士气,实则因无法瞄准,精度并不高。怎地就能惨叫一片?莫不是刚好打进了对方的阵型中?

念头不过一瞬,不曾倒下的莲花教又冲杀过来。他们高声大吼,此起彼伏,混在一起,四百人的喊杀声亦很有些气势。夜间虎贲军皆用哱鼓指挥。哱罗二声,步兵执器械立齐。战鼓起,战兵的每一下皆踩在鼓点上。敌人越来越近,战兵执着武器的手,皆紧了紧,调整呼吸,以应来敌!

莲花教众却是一顿,唰的从方阵变成了歪歪扭扭的一条线,且火把挥了一下,不知何意。虎贲军稍怔了怔,幸而战鼓不停,他们很快回过神来,盾牌手高高举起盾牌,狼筅手的狼筅已向前扫去!

突然!莲花教众的枪头上齐齐迸裂出耀眼的火花!石茂勋暗道一声不好!果然就听到了自己阵营的惨叫。那枪头好似火龙,发出骇人的毕啵之声,把阵前照的宛如白昼,又烟雾袅绕,不能视物。莲花教火速突进阵型,一枪一个,立刻把虎贲军打的阵型大乱!

石茂勋反应亦是极快,忙命打金三声,退兵修整。不管什么妖法,守军总是占些优势,可与他们慢慢耗,总能研究出反击之策。

莲花教却是不给他们机会,方才硝烟未尽,又换了一队人来,此回燃起的便不是火花,而是黄色的刺鼻的毒烟铺天盖地的袭来,比方才火花带出的烟浓郁数倍,整个战场再不能视物,只能恍恍惚惚看到莲花教的不远不近的火把。

打了许久顺风仗的梅州营,立时陷入了恐慌。毒烟呛的人泣涕横流,偏生风向又朝着他们,竟是无处可躲。睁不开眼睛的他们,成为待宰的羔羊。莲花教的人脸上蒙着布,长枪泛着历历寒光,狠狠刺进外围的虎贲军的身体。

鲜血飞溅,惨叫不止。虎贲军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单方面的屠杀!浓烟中,后头的战兵,一触即溃!

毒烟不断袭来,金拨急促的敲击,引战兵回营。然而浓烟阻碍着视线,方向感好些的人,或还知营门在何处,略差些的就似受惊的麻雀,四处乱窜。这些是能动弹的,身体差些的直接就叫毒烟呛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石茂勋的冷汗浸湿了衣背,此情此景,他竟不知如何应对。隶属于镇抚部的知事罗良功当机立断,放出孔明灯,并吹响了营中警报!

刺耳的竹哨在夜里穿透力极强,三枚红色的孔明灯借着风力飞上天空。竹哨不停的齐响,周遭邬堡的民兵见到梅州营的信号,纷纷操起了火枪狼筅,山寨的鸳鸯阵,从莲花教后方杀声震天的冲来!

莲花教中一人手心腾的窜起火焰,如同点燃了教众的神经。只听她喝道:“往前冲!夺他们军营!”

教众顷刻间好似着魔一般,发足狂奔!有人被虎贲军的苗刀砍中,哀嚎倒地。然更多不曾受伤的人,跟没看见刀枪似的,悍不畏死的朝营门冲。虎贲军已是悍勇非常,出了名的不怕死。不曾想竟是遇到了劲敌,在莲花教的疯狂下,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营前哀鸿遍野,守营的人站在里头,腿都发颤。溃军不成气候,机灵点的欲要逃,被杀的魂飞魄散。傻点的站在原地,全不知如何反击。战场上的兵器,一寸长则一寸强,没有阵型u的保护,苗刀本就难抵御火枪,何况在此士气衰微之时!

忽如其来的战败,令石茂勋呆若木鸡。他的亲卫拽起他的胳膊,大吼道:“跑!”

就在此时,分明听到一个女声断喝道:“冲!”

莲花教剩余的三百多人如同洪流,汇入了梅州营!营中战兵四散,知事罗良功也在护卫下,急急撤出军营,连同剩下的战兵,往左近的邬堡逃去。

邬堡的民兵毕竟只是民兵,没追上莲花教,待见他们占了军营,不敢再追。接应了石茂勋等人,飞快的撤走。

撤入了邬堡的石茂勋,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从眼眶中掉落,他却无知无觉。一场夜袭,梅州营易主,虎贲军死伤无数,是他指挥失力之责么?离了管平波跟前,他就一无是处么?

一个战兵胆战心惊的问道:“那是什么妖法?”

众人都茫然摇头。

知事罗良功还算冷静,对众人道:“送信回飞水!”

石茂勋听到这一句,好似有针直扎进心里,痛的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屋中剩下的人,想起死去的袍泽,都一个跟着一个的开始流泪。从不曾打的这么憋屈过!石茂勋单手捂着眼,哽咽出声。

梅州营战败的消息飞快的传入了飞水。管平波看完战报,眉头紧皱。将战报递给孔彰,叫他看完后,问道:“你怎么看?”

孔彰道:“果真有毒烟么?”

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照罗良功的描述,他们使的应该是毒烟梨花枪。”

孔彰不曾听过,忙问:“什么是毒烟梨花枪?”

管平波道:“先前朝廷在沿海平寇时用过的招式。梨花取自铁梨花,自宋便有。乃火药里混着铁屑,点燃时铁花炸裂,十分热闹,是节庆烟火的一种。后装在火枪上,用以干扰敌军作战。看着怕人,实则杀伤力不大。石茂勋不曾见过,估计是吓着了。”

战场打法千千万,彼时交通不便、消息难通。孔彰先在姜戎,后居于京城也被圈的死死的,无朋友同僚,头一回听见梨花枪的战术,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半夜里火光一闪,寻常战马只怕都要受惊!好无赖的打法!又问:“毒烟呢?”

管平波沉声道:“左不过这几样,混点硫磺进去,烧起来能产生火药。即刻中毒倒未必,呛昏了头阵型散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虎贲军从来集体作战,单打独斗干不过悍匪,也不是今日才有。”说着,管平波招来通讯员道,“发信与谭元洲,令他从潭州驰援,预备夺回梅州营。”

张金培插了句嘴道:“石游击怎么办?”要处罚么?

管平波道:“罚定是要罚的,如何罚叫镇抚部去拟定。”

张金培与石茂勋关系不错,忍不住求情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可否饶过他一回?”

管平波道:“军营赏罚分明方是道理。”顿了顿,又安抚的道,“遇着新式打法,输了不会罚很重的。”

孔彰补充道:“死了那多袍泽,只怕石游击心中不安。恕我直言,他尚且年轻,不如索性罚的重些,省的叫他一蹶不振。”

管平波道:“军中自有制度,赏罚与你我二人无干。过二日定有详细的战亡名单,且把战况捋个清楚明白,再谈处罚。”

I

三日后,罗良功的第二封战报又至。此回写的甚为详细,逃跑的战兵渐渐聚拢在邬堡中。彼此回忆细节,一齐推敲,把战况复原。后附伤亡名单,战亡一百二十四人,重伤一百八十九人。此外还有叫火星迸入眼中,烧盲三人,被毒烟熏病七十八人。再附石茂勋与罗良功的检讨。检讨上字迹凌乱,显然是还没能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

虎贲军成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损失。管平波先发通告出去,预备补充战兵。而后静静的坐在办公室想,若是她忽然遇到此般情况,又当怎生稳住阵脚?毒烟是不可抵御的,人被呛了,就会有应激反应。此烟对身体伤害甚大,也做不到进行抗烟训练。良久,苦笑一声,只能是竭力避免陷入烟雾阵吧。此番不入流的战术,仅限于小股冲突,真打起来并没什么卵用。可又不得不说,步兵对抗,风向合适的话,亦无甚太好的破解之法。土匪中也有这般人才,出乎意料啊!

更令人意外的是,占领了梅州营的莲花教,大大咧咧的写了信来。要求虎贲军撤出丽州流动供销社,他们便也撤出虎贲军的地盘,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管平波放下信件,冷笑一声。不过使了阴谋伎俩,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敢跟正规军较量!你也配跟我叫板!没学过夜郎自大怎么写么?呵呵!

第155章 白莲

第107章 白莲

古时因取水与防御之故,城池多倚江河而建。军营则多在城下, 便于防卫指挥与调度。奈何梅州城内原有朝廷驻军, 虽缩着脖子万事装死, 然军营毕竟是他们的安生立命之本。

虎贲军初来之时不欲与本地人冲突, 故而在城墙外修建的军营。一面环水, 一面挨墙,再有一面便是那夜被袭击的空地了。

莲花教的教主乃一女子,名唤白莲, 众人皆叫她仙子。三十几许的模样,却是容颜秀美, 比青涩年华更有一股成熟风韵。日常穿着道袍, 自称太上老君坐下弟子,因炼丹的时候打盹, 不曾看好丹火, 致使烧坏了一炉仙丹,便叫罚下凡间, 须得积满多少功德, 方可归天。

在丽州信众颇多,跟他来的四百人, 皆为坚实拥趸。与虎贲军打了一场, 死伤了几十人。她先做了场法事,把故去的人超度了, 又特特请了神仙附体,算了时辰, 听神仙曰:今日卯时出东方采药,要带露珠的方可活命。便在天不亮时,领着几人去周边采了好些草药,回来医治伤员。

伤患在屋中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哀嚎惨叫声不绝。彼时天热,不过一晚上,屋内就酸臭扑鼻。白莲才走到门口,便有虔诚的信众拦住她道:“仙子,里头腤臜的很,药交给我们,仙子且回吧,省的过了病气与你,我们如何过的?”

白莲摆手道:“佛曰众生平等,你去与我去又有甚区别?我虽叫贬做了凡人,到底还有些仙气护体,比不得你们容易得病。再则,你们也难救人。”说着一甩拂尘,飘然进门。

伤患中意识清醒的,见了她靠近,眼中皆生出了希冀。白莲仙子仙法超群,活命无数,或自家就是那不该死的呢?倏地有人唤了声仙子,待白莲扭头去看时,他脖子一歪,死了。

边上的人物伤其类,登时哭将起来,白莲的拂尘扫过那人,众人分明见到拂尘带起一抹细碎的金光,一闪即逝。白莲落泪道:“虽日后我们君上坐前总能再相逢,此刻分别,却是难舍。”

众人从方才的金光中回过神来,都纷纷劝道:“仙子重情,方有此感。肉体凡胎多苦楚,他命数既到了,反比我们少遭罪,亦算福祉了。我们巴不得早早超生呢。”

白莲忙道:“不可。人生几度春秋,上天皆有定数。譬如皆是伤着胸腹,有些人能留下,有些人便先归了天庭。万万坚韧行事,切莫逆了天道。”

众人皆道:“仙子仁心,我们都知道。”

白莲一面说着话,一面替人包扎上药。太阳渐渐升高,屋内的光柱移到了门边。白莲退出屋子时,忽然转身,高高甩起拂尘。那星星点点的金光再次落了满屋,方才没看见的人皆看了个清清楚楚。忽然,悠远而清晰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落在众人耳中。

“修德净业,往生净土。生死天命从之…”众人似懂非懂,待要再问,方才立于门前的白莲已消失不见。良久,有人叹道:“仙子虽暂失仙法,到底比我们身形灵便的多。”

另一人道:“又说胡话,既是仙子,自然样样强过你我,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是神仙了?”

那人讪笑道:“是我想左了,教友莫恼。”

旁边一位断了腿的忍痛道:“教友不会恼你,我们都是莲花门下,自当齐心协力同气连枝,才不叫外人欺辱。你是新来的,我们也当你是旧识一般,你无需太拘谨,反而外道了。”

那人忙谢过,又说起旁的闲话来。众人本是伤痛难忍,叫白莲的仙光照了一道,彼此说起来,竟都不似方才那般疼痛了。有些福泽深厚的,才还奄奄一息,眼看着就缓了过来,要粥要饭。

众人都赞叹方才的仙光灵验,纵有咽气的,都当他脱离苦海归天享福去了,皆对着他的尸首道恭喜。还有人道:“他伤口不大,本不该死的。想是他素日最肯帮扶兄弟,杀敌又最猛,怕是上头瞧见了,先接他走的。我们也要学起来才是。”

众人连连称是,都道有理。

也有不同意见的,辩驳道:“你们都只想着自己建功立业好上天,都不曾想想仙子?你们愿走便都走,独我愿受这世间万般苦楚,只为陪着仙子。她要挨罚多少年,我便陪她多少年。便是她身边人多不稀罕我,我也只为我自己的心。”

此言说的甚有人情味,引了不少赞誉。有个前辈抚须笑道:“你们呀,仙子的话都不仔细听。方才她不是说了么?命数皆由天定,我们只竭力服侍仙子,护她周全便诚心了。想的太多,反生了杂念。仙子固然宽厚,老天却是最讲究的。你不够虔诚,日后可怨不得仙子不护你周全。”

一语说的众人都听住了,纷纷求教他修心之法。前辈伤的不重,遂耐心的解释起教法教义来。无非是些前生作孽今生报,今生修业好归天的话。

然能跟着白莲奔波的,皆是此前过不下去的农民。他不寻个由头,难道似地主一般,张嘴骂他们因生了懒筋才穷的?分明好些地主的儿子也懒,他怎地不受穷?教法正合了他们心意,方才聚拢在一起,彼此依靠帮扶,跟着仙子贩卖些杂货、杀几个土豪劣绅糊口。

接连修养了几日,白莲送给虎贲军的信还没有回复。她一手创立教派,可不似信众那般没脑子。虎贲军不来,她守在营中,不敢轻举妄动。连带城中邬堡里来人把虎贲军的尸体拖走,她亦当没看见。每日只装作承接天启,在城墙上来回走动,以察敌情。

秋季天气多变,才热的恨不能蜕层皮,至八月初一日忽的冷了。白莲添了件衣裳,站在墙头,心中焦急不已。整整十天,虎贲军怎地还不回信?

在苍梧的地界上,谁不知虎贲军势大?要不是没了活路,她也不愿与虎贲军冲突。一日两日的还撑着那股气,十来日不曾有半点消息,令她有些不安了。

忽然,江上影影绰绰的出现了几艘大船。白莲定睛一看,上头并无旌旗,不由松了口气。船从下游来,逆水而上,走的并不快。至梅州城的码头前,缓缓停下。

码头上的闲汉一拥而上,来来回回的搬东西卸货。直忙到天黑,那几艘大船方才搬空。白莲花不由想,什么时候,她才有这般家底呢?

入夜,山间来的风没个方向的乱吹,把营中的火把吹的忽明忽暗,灯笼也摇曳不止。莲花教巡逻的人困的两眼只冒泪花,不曾瞧见白日里停在城外的大船,趁着夜色,悄悄的靠近了二三十丈远。

月黑风高夜,谭元洲立在船头,对比着城墙与梅州营的火把,估算着距离。待离梅州营约十五丈的时候,下令准备。

黑暗中,船上的三弓床弩悄悄的布置完毕。谭元洲点燃火药引线,碰的朝天放了一枪。巨大的响声在夜里尤为分明。白莲猛的睁开眼,翻身下床,就听见箭羽的呼啸之声袭来!预料中的惨叫与炸响并未响起,白莲怔了怔,随即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暗道了一声不好!

四艘大船越来越近,谭元洲第二声枪响,又一轮火炮破空而去。梅州营内的莲花教众登时被熏炸了锅。他们本是无知百姓,前日的毒烟正是白莲所授的仙家之法,看着满天漂浮的烟雾,好些人都暗道难道还有别的仙子下凡么?

有脑子一片空白的,有大骂定是出了叛徒的,有嚷着要寻仙子问个破解之法的,还有没头苍蝇一般到处跑的。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三声枪响,四艘大船点起了灯,把甲板照的雪亮。同时,第三批带着毒烟的火炮又投进了烟雾之中。白莲被呛的剧咳不止,忙用沾了水的布捂住口鼻,却是难护住双眼。无法说话,便无法指挥,她能听见外头人来人往,却是怎生都喊不出完整的句子,急的上吊的心都有。

烟雾源源不断的袭来,莲花教几个忠心的强忍着不适,冲进屋内架着他们的神仙往外逃。莲花教早乱做了一团,几个机灵些好容易摸着了大门,赶忙打开,往外头冲去。

哪知才出门,就见一排火光闪耀,砰砰砰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惨叫。营内的人只看见外头瞬间倒了一片,皆吓的不敢动弹。

众人掉头就往侧门跑,哪知一开门,亦是火炮兵笔直的站了三排,卜一冲出,三排轮射,毫不留情的收割着人命。莲花教众撕心裂肺的喊:“火炮!火炮!是朝廷来了!朝廷剿匪来了!跑啊!跑啊!!!”

众人哪里还想的清楚朝廷军虎贲军的区别,只听见一个跑字,就各自寻了方向狂奔。两个营门皆叫堵死,营内又毒烟弥漫,且三弓床弩不停的发射,在没有大风的夜里,无处可逃。恐惧战胜了信仰,成了大脑的绝对支配。受惊过度的教众甚至爬上了墙头,一跃而下,登时粉身碎骨、一命呜呼。

白莲与几个忠心的教徒狼狈的站在烟雾中,看不清方向、寻不到生路。毒烟剧烈的刺激着眼睛,迫使她的眼泪,携带着恐惧、哀伤与不甘倾泻而下。

我…就要死了么?

第156章 责罚

第108章 责罚

烟雾越发浓郁,白莲身体的应激反应便越重。她软软的趴在地上, 咳到呕吐。而她身边的几人, 早已没了意识。丧父之后, 她倔强而坚韧的走到今日, 怎愿去死?怎甘连敌人都未见一面, 便命丧黄泉?

手指死死的扣进泥土,不想死三个字,冲入四肢百骸, 支撑着她的清明。身体不适引的冷汗层层,呕吐让她丧失了过多的水分。难以形容的难受与无止尽的黑暗, 让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那个绝望的夜。

梅州营统共只有一千多人, 营地并没有多大。谭元洲命人守住两个营门,来了个翁中捉鳖。早听到动静的罗良功来到了船上, 崇敬的看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谭元洲。

那日梨花枪上的毒烟, 就让虎贲军阵型大乱,今日三弓床弩连发射入的毒烟, 够他们全军覆没了。罗良功心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恨不能当即冲入营中, 再狠补上几刀,方泄心中之恨。

谭元洲巍然不动, 他把火绳枪手皆撤下, 换上了弓弩手,一样站了三排, 但有人冲出来,即刻射杀。直到天明, 也无一人进入视野。

烟雾被晨风吹散,谭元洲方领人下船,往营内走去。营中白莲教众皆倒在地上,被呛到吐的人满地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味道。新鲜的空气灌入肺中,身体好些的人慢慢开始动弹,还未挣扎起,就被一根绳索绑了个严严实实。

谭元洲带来的人捋着营地一个个的查验,死了的不管,活着的尽数绑了,待审问后再做打算。路过某处时,突然寒光一闪,谭元洲侧身飞起一脚,把偷袭之人踹出了足有一丈之远。两个战兵跟着扑上前,麻绳飞快绕过脖颈,再缠上双臂,打了个死结。做完后,方才发现竟是个女子。

谭元洲轻笑一声,不住点头:“我们苍梧女子,总能出人意料呐!”

白莲被谭元洲一脚踢的险些没提上气来,幸而她身形灵巧,一挡一躲之间,卸了大多的力道,否则她此刻只怕就要彻底做神仙去了。疼痛让她蜷缩成一团,已被俘虏,生死不由自身,索性全身卸力,任凭来人处置。

哪家军中都少不了牢房。贼人关押、犯错的战兵处罚,皆在于此。活着的莲花教众被推入牢房,叫冷水浇过,醒了的人拎去审讯室审讯。白莲被单独扔在了间空屋里,脖颈上的绳索被解开,却又叫绳子吊在了房梁上,双脚堪堪能挨着地,难受的险些哭出来。

李乐安右手拿了根鞭子,一下一下的敲在左手掌心,吊儿郎当的问:“说吧,你们什么来历?”

本就忍不住的白莲,当即就落了泪,哽咽的道:“我才叫你们的人踢伤了,你放我下来可好?”

白莲惯装仙子,哪怕浑身狼狈不堪,亦是哭的极惹人怜。换成别的男人,只怕当即就要心软,偏生遇见李乐安个混不吝的,嗤笑一声道:“少在小爷面前耍花招,今日踢你之人,是我们谭将军。我这手鞭子乃他亲传,你想试试么?”

白莲试探着道:“我说了,你可放我一条生路么?”

李乐安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梅州营因莲花教死伤惨重,若非军令不许杀俘,他早就弄死这女人了。忍着挥鞭的冲动,李乐安冷冷道:“爱说便说,不说拉倒。我们抓了好几百人,还审不出个子丑寅卯不成?”

白莲道:“我可以说,然我想见你们将军一面。”

“凭什么?”

白莲吸吸鼻子道:“都是女子,我想见见她的模样,想问问她如何建的虎贲军。若得此心愿,我立时死了也甘愿。”

李乐安听其话中,满满都是对管平波的崇敬赞赏之意,心情略好了些许,却不曾动摇,依旧硬邦邦的道:“你如今没有谈条件的本钱,先把你知道的说来,我耐心有限,别惹我动粗。”

剑悬头顶,白莲哪里有得选?老老实实的把莲花教那夜如何夜袭说了个清楚明白。把李乐安听的个目瞪口呆。他原以为白莲是那什么教主的女人,不曾想她自己竟就是教主。怪道想见管平波,这是母老虎遇母老虎啊!

看在她一个女子如此厉害的份上,李乐安一挥匕首,吊在房梁上的绳索啪的断开,白莲应声落地。得了消息的李乐安退出屋内,吩咐守在门口的两位战兵看好人犯,往谭元洲处去。

信息汇总到一处,谭元洲便知那夜的情形与他猜测的差不多。说来虽是新奇战术,虎贲军却也太轻敌。谭元洲看了胡子拉碴神情憔悴的石茂勋一眼,心中的火苗蹭就上来了。压下怒火,不欲当众教训,淡淡的道:“你跟我来。”

石茂勋浑浑噩噩的跟着谭元洲行到内室。谭元洲捡了个凳子坐了,断喝一声:“跪下!”

石茂勋双膝一软,鞭子就啪的拍在他肩上,忍着不敢出声,心甘情愿的承受着惩罚。谭元洲自打那年被管平波阴到了石竹,就一直不停的带兵。原先不甚熟悉的鞭子,硬生生被逼的练成了高手。力道恰好的落在石茂勋身上,足够疼,却不会伤筋骨。面无表情的打完二十鞭,谭元洲沉声问:“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石茂勋低声道:“指挥不力。”

谭元洲腾的站起,绕道石茂勋身后,便是狠狠的一鞭!此下不同方才,谭元洲用足了力道,带起一片血肉,打的石茂勋忍不住痛呼出声。

谭元洲继续问:“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石茂勋不知如何作答,略一迟疑,鞭子又至。

“啊!”石茂勋惨叫一声,险些被打趴在地上。咬牙支撑着身体,还未调整好姿势,鞭子再次携风而至!又是啪的一声,石茂勋被打的手肘撑地,整个后背好似火烧一般的疼。

谭元洲丢下鞭子,弯腰揪起石茂勋的头发,一字一句的道:“你指挥不力,自有镇抚处置,何必我动私刑?你虽称将军为师,可日常谁带你们多?”

谭元洲打在后背上的三鞭下手极狠,石茂勋痛的全身轻颤,勉力道:“谭大哥。”

“我谭元洲就带出你这么个遇事便没个主见的玩意?”谭元洲一掌甩在石茂勋脸上,怒道,“你方才蔫头巴脑的什么模样?就你这怂样,也配做虎贲军的游击!?罗良功一个文职都比你绷的住,你有脸提你是管老虎的弟子?辱没门风的东西,若非要押你回营,我今日就打残了你!省的给你师父丢人!”

说毕,谭元洲把石茂勋扔在地上,喝道:“贺俊!”

门外的通讯员大声的喊:“到!”

“全营通报,与以石茂勋撤职处分!”谭元洲回头看向石茂勋,“你给我跪在此地,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再起来!”

石茂勋早料到自己很可能被撤职,倒不曾惊讶,低低应了声:“是。”

谭元洲道:“我没听见,再说一遍。”

石茂勋一个激灵,竭力大喊:“是!”

谭元洲方才推开门,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亲卫急急跟上,有一人名唤江才捷的低声道:“将军,撤了石游击,不用报管将军知道么?”

谭元洲顿住脚步,看着江才捷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止为副将,还是参谋长?”

江才捷一怔。

谭元洲险些叫一群熊孩子气个好歹,没好气的说:“规章制度明明白白的写着各级权限,你回去给我对着抄三十遍!”

管平波为最高统帅,然作战计划与人员调动一直在他手中。最初连后勤都归他,次后陆观颐慢慢能独当一面,才过到那时的镇抚司。虎贲军的人员调动,可谓管平波一言堂,可哪一次正式的文件,不是得叫他盖章?

亲卫日日跟在他身边,眼瞎么?亲卫将来都是要放出去做将领的,一个两个的不省心,才夺回梅州营立了军功的谭元洲脸黑如锅底,把一众人吓的噤若寒蝉。

紧接着,战亡战兵的统计递交上来,后附抚恤金的申请。谭元洲直接扔了回罗良功的脸上,道:“军规明赏罚那一章,给我背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