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能组织一群人跟叛军厮杀,元宵也是尽力了。这就尤其显得他不近人情。随着杨欣的自杀,除却李玉娇那纯爷们不算,管平波的女弟子可就唯有元宵了!许思文郁闷的半死,这趟差事真特娘的操蛋!他们被潘志文坑的,竟是怎么做都错!

休息了一夜,元宵还有气,也不见抽筋的症状,许思文放下心来。他一宿没睡,眼中全是血丝。李恩会进来道:“我们就要走了,许司长你这模样,怎么骑马?”

许思文摆摆手道:“放心,我睡不着!”

李恩会昨日焚烧掩埋尸体忙到半夜,连叛军都来不及审。点着伤亡人数,心疼的直抽抽。好好一个营,竟就自己杀到了全军覆没,糟心的他话都不想说了。汇集好审讯信息,把重伤的叛军当即砍了,轻伤与未受伤的用绳子绑好,再打了几幅担架抬后勤的伤员,调整好队伍,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回折。

因有伤员,又不甚着急,两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四天才到。纵然有通讯员以及夜不收来回传信,留守的张英也快等疯了。许思文更为憔悴,见了张英就问:“将军有回信了么?”

张英摇头:“去飞水最快也要两天多,回来逆水,更慢。将军只怕才刚接到信呢。对了,元处长呢?”

许思文扯出个笑脸道:“熬过来了,听说她平素里日日勤练不辍,打熬的好身子骨。就是被人勒过脖子,嗓子伤的狠了,发不出声音。不提这个,立刻写信去飞水,告知将军实情,春耕后预备征兵!”

张英心里惦记着元宵,只问:“元处长醒了?我使个妇人去瞧瞧她。”

许思文到底挂心,跟着张英在后勤喊了几个女工,一齐往元宵屋里去。元宵却是靠在床头,用左手拿炭条一笔一划认真的在木板上写着什么。

张英急道:“元处长,你做什么呢?你可得好好休息。”

元宵摇了摇头,歪歪斜斜写满了一张纸,又换了张纸继续写。许思文凑上前看了看,上头满满都是人名,好些与叛军们辨认出来的人名字重叠。许思文一惊,忙问:“这是平叛的烈士?”

元宵点点头,人太多,她其实有些人没记住,但她想把记得的人赶快写下来。叛军与烈士的家眷待遇天差地别,她不想委屈了愿用生命为代价去平叛的人。可写着写着,她不由想起了战场上满地的断肢残臂。

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影随形,刺激的她几欲作呕。贺阳云身上的那把刀上,刺目的红色,印进了她的心底。后背还残留着他安抚自己时的温暖。元宵的眼泪簌簌的落,在纸上晕出了一个个的水斑。

许思文与张英静静的陪着她边哭边写。直到她实在想不起来,才看着她沉沉睡去。二人对望一眼,唯余一声叹息。

潘志文叛逃,兹事体大。李恩会粗粗审过一回,不敢耽搁,先命几个把总将一半骑兵带回驻地,剩下一半留守石竹,便要押着俘虏来的叛军去北矿营受审。石竹此回从战兵到后勤,可谓损失殆尽,是文官武将几乎一个不剩。稽查司几位留下镇场,等管平波派了新的文职和游击来再做打算。元宵无论如何不想再呆石竹,在李恩会预备回飞水之际,张英就把她送上了李恩会的船。

张英以为李恩会早知道元宵的身份,便没多说。李恩会一直忙着处理叛军,后勤又有好几个伤员,其中夹杂着二三个女眷,李恩会压根就没多想。依着虎贲军异地当兵的政策,只当元宵是飞水人,出这么大乱子,自然要回家。一路上李恩会不停的梳理卷宗,把元宵撂在自己船上全然没空搭理。

中途换船走陆路的时候,怕手底下的莽汉悄悄占人便宜,自己背着走了三十里路,满脑子依旧是审讯资料,半句话都不说。直到船驶入飞水,远远看到管平波立在码头,李恩会精神一震,不待船停稳,就跳上码头,先行军礼,而后道:“将军竟然亲自来接我,不胜荣幸!”

管平波随口应付了两句,只盯着船上下来的人。元宵伤的虽重,还不至于完全不能动。她右肩受伤,带累的整个右手都不能动,便拿左手扶着船边,慢慢的往外挪。管平波的视线搜寻到了元宵的身影,三两步走到跟前,伸出手,把元宵抱下船来。

李恩会怔了怔,忙赶过来,就听元宵呜咽着喊:“师父…”

李恩会整个人都不好了!张英你坑我呐!把大小姐送上我的船你倒是打声招呼啊!心里狠狠记了张英一笔,陪笑对管平波道:“路上都是我背着元处长的,上山一并交给我吧。”

管平波点点头,把元宵送上了李恩会的肩头,一行人急急往北矿营走去。俘虏自有人接手,管平波几人都是脚程极快的,不一时便到了北矿营大门。

管平波挤出个笑脸对元宵道:“我们到了。”

元宵伏在李恩会背上,轻声道:“多谢你。”

李恩会想着路上平白丢了的拍马屁的机会,郁闷非常,勉强笑脸道:“元处长客气了,都是袍泽,应当的。”

元宵还欲说什么,却是嗓子未恢复,声音极小。李恩会没听清,忙道:“军医说你的嗓子要静养,若是难受,先别说了吧。”

一路把元宵送到管平波的房间,落入了陆观颐温暖的怀抱,她的手却抓上了管平波的袖子。管平波抚摸着元宵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都过去了。”

陆观颐轻拍着元宵,对管平波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先去忙吧。我已叫玉娇过来了,元宵有我呢。

管平波在元宵的肩上拍了拍:“你先洗澡吃东西,再叫军医来瞧瞧。晚间师父就来陪你。”

元宵的手颓然放下,管平波又安抚了两句,才领着李恩会走到办公室。

李恩会把随身带着的卷宗递到管平波跟前,道:“潘志文叛变的全过程都写在上头了。”

管平波快速的翻过,合上卷宗扔到桌子上,面无表情的道:“我对过程没兴趣。我想知道的是窦向东掺和了多少,这条线没人有去查么?”

李恩会怔了怔。

管平波偏头唤了声“彭景天”,吩咐道:“发信去潭州,让谭将军从窦家内部给我查!”

“是!”

第201章 心痛

第153章 心痛

康盛从树上跳下,不舒服的动了动四肢。独自在山林穿梭, 为了避免夜里丧生于虎豹之口, 只得攀爬至高处休息。然新年才过, 山里寒风刺骨, 树梢尤甚。挂得一晚, 冻得他险些失去知觉。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康盛勉强找到点干柴,点燃了火堆烘烤衣裳。那日骑兵营来援, 他趁乱逃脱,就躲在那左近, 想着待骑兵走后, 他总能找到些被抛下的物资,好助他回巴州。不想骑兵营谨慎无比, 把能使的都卷包抗走, 连件油衣都不曾剩下。

被雨打湿的衣服被火烤的阵阵白烟,康盛方觉着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从藤甲里摸出一块兔肉干大口嚼着, 三两下吞下肚里, 扑灭火堆,继续赶路。足足走了两天一夜, 康盛才看到了草丛中破败的界碑。

他认不得太多字, 谭城两个字还是认得的。站在界碑往回看,这几日的经历激烈的如同做梦。几年的奸细生涯, 到此结束。心中生出了点点不安,不知将来再遇管平波, 他会落得什么下场。中途不是没想过倒戈,但他到底想捞一笔置个庄园,再不受驱使之苦。注定只能风流云散、各奔东西。

路过一个村子,装作掉了队的商户,拿身上的碎银子换了一身油衣一点吃的,辨明方向,朝沅水走去。

正值新年,沅水上冷冷清清。好在本地的土匪已经扑杀殆尽,否则康盛根本走不到沅水跟前。如今没有顺风船,只得靠着两条腿赶路。运气不错,至下午,他拦住了条小船,把身上的钱全押做定金,顺水而下,直奔洞庭!

刘耗子等人早回了巴州,在家闻得康盛归来,忙不迭的要见人!康盛一条光棍,家里无人支应,房子早不能住人。刘耗子寻了一圈,在客栈截住了正要去澡堂子的人,笑骂道:“你倒悠闲,不想想兄弟等的你多心焦!”

康盛笑道:“我一路风尘仆仆,总得换过衣裳才好见哥哥。问哥哥一声,老太爷可好?”

刘耗子道:“好着呢。你倒是与我说说,不是说好的去黔安么?怎地回来了?”

康盛脸上僵了僵,隐去了自己刑讯元宵时一时不查,叫她逃脱之事。含糊的把元宵如何带人追赶、如何组织反击说了一回。如此惊天转折,把刘耗子听的愕然!先命随从替康盛好生买身衣裳鞋袜,飞快的跑到了威风堂与窦向东禀报此事。

窦向东乍听石竹营全军覆没,心底猛的一跳,直接僵在了椅子上!脸上神色变化,心中五味陈杂。好半晌,心痛渐渐占据了上风。虎贲军的步兵乃各路起义军中精锐的精锐!骤然毁个干净,好似挖他的肉一般!他是想让潘志文去打黔安,待遇到难处时,自己帮上一把。一个养不熟,难道个个都养不熟?何况潘志文远不如管平波的谋略,早晚是要乖乖臣服的。谁曾想居然到了这步田地!?

窦朝峰面沉如水,犀利的道:“人死灯灭,死了的且不消管,要紧的是怎生跟管老虎交代!”

窦向东险些怄出一缸血,挥手对刘耗子道:“康盛唤来,我亲自问他。”

不一时,康盛赶到威风堂拜见东家。窦向东看康盛满脸憔悴,先放缓神色道:“你辛苦了。”

康盛连道不敢。

窦向东没心情寒暄,开门见山的道:“我方才听刘耗子把此事略略说过一遍,心里有几个疑问,叫你来问问。头一条,为何潘志文要留下元宵?其次,元宵一个小姑娘家家,在营中素无威信,又如何说的动人替她去死?”

康盛也是满肚子委屈,要不是刘耗子的人炸药点的太早,后头也没那么容易追来,更不会让潘志文疑了窦家,叫他无法多劝。可当着刘耗子,却是万万说不得。

只好一推二五六,赖到潘志文头上,只听他道:“潘志文想拿元宵做人质,万一叫人追来,好迂回行事。哪知看守不严,叫元宵跑了。她日常无用,但到了要紧关头,竟是不惧生死,引得那些人心躁动的战兵甘愿为她驱使。说到底,还是他筹划不够之故。自打知道杨欣怀了孩子,他心急火燎,远不如往日沉稳了。”

一语说的旁边的刘耗子好不尴尬,杨欣何曾有怀孕?都是他的人下了点不干净的东西,闹的杨欣上吐下泻,又买通了大夫,故意诊出滑脉来。不然哪里就那么巧了?不由问道:“对了,你说潘志文被骑兵营的人射中了,那杨欣呢?”

康盛答道:“不知。骑兵气势汹汹,我顾不上了。我在左近等了许久,我们的人就只我逃了出来。也亏的运气好,几百人在营地里乱跑乱窜,他们不曾注意到我。不然我们连信都送不出来了。”

窦向东点了点头,若康盛也叫杀了,他不定什么时候能接到消息。管平波于石竹发家,叫人端了老巢,其恼怒可想而知。他要一点防备都没有,不定叫她算计了什么去。想到管平波,窦向东立刻就觉得脑壳一抽一抽的疼。他此前想的是,管平波回回踩线恶心人,他恶心回去天经地义,消耗了虎贲军的实力不说,还能在黔安打上几颗钉子。好不好,有一郡之广,付出点代价理所当然。

却没料到潘志文无用至此,杨欣更是精明只在表面,最后叫元宵来了个绝地反杀。虎贲军损失惨重,不过是明面上的。盘子大了,哪会没有人生出野心?他不也养出了个管平波么?眼下虽是惨烈,但从长远来看,只要管平波能扛过关卡,倒难讲好歹。

把叛军的家眷一股脑撵出虎贲军的势力范围,就够恐吓余下的人好生卖命的了。最恨的是小小石竹营,既动不了管平波的根基,又叫她拿了自己的把柄。布了两年的局,最后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窦向东气的半死,忍不住心中暗骂:那娘们还真是窦家的扫把星!

飞水,北矿营。

是夜。漫天血雾交织成网,罩住了四肢,又化作绳索,勒住了脖颈!元宵呼吸困难,想大声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撒腿狂奔,却迈不开步伐。鲜血淋漓的战友在眼前晃动,他们的表情扭曲,脸部泛着死人特有的青色,一步步向他走来。绳索越收越紧,战友的脸越来越变形。元宵惊恐的往后退,救我!谁来救救我!

管平波睁开眼,翻身点亮了床头的蜡烛,然后捏住元宵的鼻子。真实的窒息惊醒了噩梦中的元宵,怔怔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不知是真是幻。

管平波见人醒了,忙放开她的鼻子,柔声道:“没事了。”

元宵浑身轻颤,似还没回过神来。管平波伸手把人压在自己的腿上,跟平日里摸狼狗似的摸着元宵的头发:“师父在这里,别怕。”

元宵再次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哽咽的道:“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

管平波嗯了一声,客观的道:“你的处长干的太不称职了。本不是什么大事,早早发现端倪,断不会酿成大祸。撤职文件我已经发了下去,你且好生养养身子,待好利索了,我再安排些适合你的工作。”

“对不起…”

管平波笑笑:“不要紧,年轻人哪个不犯错?石茂勋不也还在闲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元宵抬起头,痛苦的道:“可是他们都死了。”

“嗯?”

元宵哭道:“如果…如果…我最后没有敲响哱罗,贺阳云是不是就不会死?杨怀珍是不是也不会死?”

管平波道:“到了那个地步,就已经没有任何生路。我说你失职正因如此,绝处逢生听起来热闹,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众人只会记得那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忘记了彻底栽入谷底的其它。你有错,我已经处罚过你了。尸位素餐,一撸到底,便是你不服,我也不会多搭理。至于最后的反击,你至少为他们争取到了做烈士的机会。让他们的家人能在虎贲军的庇佑下生活。”

元宵心中一突:“那些…叛变的家眷…也要受牵连么?”

管平波道:“还记得你初入门下,走不好步伐,我拿鞭子打你事么?”

“记得。”

“主将的鞭子比敌人的刀更可怕,军规比敌人的屠杀更骇人,才会有军纪的威严。”管平波平静的道,“这话我说过很多次,你们都没有真正理解。我们还远远没到可以不牵连家族的时刻。军属既受优待,叛军军属自然也要受惩罚。”

“你会杀了他们么?”

“不会。”管平波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她只是阐述事实般的道,“但把他们赶出村子的话,一群老弱妇孺,早晚都是会死的。”

元宵轻轻打了个寒颤。咽了咽口水,又问,“那,那潘家呢?”

烛心噼啪一爆,屋内骤然闪过耀眼的光辉,瞬间又回到昏暗的模样。管平波的脸色有些晦涩,元宵忙岔开话题道:“师父,我明日不跟你睡了。”

管平波垂头问道:“怎么了?”

元宵低声道:“夜夜吵的你不安生。”

管平波笑了笑:“无妨。待你肩伤好了,再挪出去吧。”

“太久了。”

“不过几十日的功夫,不打紧。”管平波道,“你右肩伤的不轻,我白日里不得闲,你自家有不舒服的多跑跑军医院,叫他们瞧瞧。”

“嗯。”

管平波替元宵掖好被子,挥灭蜡烛,便道:“睡吧。明日我弄几条金鱼回来给你定定惊,便没那么容易做噩梦了。”

元宵惊讶道:“师父,你怎么也迷信起来?”

管平波但笑不语,安慰剂疗法便是后世也是治疗的主流,信迷信弄坏了脑子,总比战后应激好对付的多。

黑暗中,元宵往管平波身上靠了靠,低低的道:“师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管平波笑道:“我对你们哪个小妹子不好了?你们姑娘治腿伤的时候,不也是我带着睡的?惯的她如今只要旧伤发作我又没发现,便要冲我发火。我八成是前世桃花债欠的太多,这辈子专管来还你们的债。”

抓住管平波被子的手紧了紧,闭了眼的元宵又突然睁开眼,惶恐的道:“我来不及记住全部的人。有些烈士被我漏下了怎么办?”

管平波道:“你的记录不过是一面之词,我还要看李游击的判断。”

“那…要还是有漏下的呢?”

管平波沉默了良久,才道:“那就是命了。”

元宵含泪看着管平波,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拿袖子拭去元宵脸颊上的泪,一字一句的道:“世间永远不会有绝对的公平正义,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而为。”

第202章 回敬

第154章 回敬

参谋部会议室内,管平波面如寒霜。石竹的神转折打的她措手不及!她原本预备翻年过后调整编制, 增添千总一级管理各地营地, 而诸如潘志文等游击, 则顺理成章的统管周遭几个营地。

虽虎贲军囿于人才稀缺, 地盘不大, 可长此以往,做到一方诸侯实乃铁板钉钉。她想的最坏也不过是第二个石茂勋。她半个苍梧郡的地盘,白养几个弟子绰绰有余。但她到此刻都没想明白, 万千条道路,潘志文何以选了最愚蠢的那一条?然人已在当日被李恩会射中后, 抢救无效死亡, 她再问不出答案,亦没兴趣再问答案。

深吸一口气, 扫视着屋内众人, 管平波缓缓开口道:“石竹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说废话。要紧的是反省, 以避免将来犯同样的错。石竹很具有代表性, 须得把弊端一一梳理明白。卷宗昨日已分发传阅,诸位有何看法?”

方坚率先道:“石竹营死伤过重, 当务之急乃调一部分人驻守石竹。一则盐矿要紧;二则鹤州为新地盘, 各方本就不安分,只怕土匪地主见石竹出事, 想方设法的钻空子。与其再打一回,不如防备在头里。”

管平波点点头道:“故李游击留了一半骑兵在石竹, 着实机敏。孔将军很会带人。”

孔彰谦虚道:“将军过奖。”

白莲思路又是不同,略略组织了下语言,道:“我细细看了石竹种种,大致有以下几点。第一,潘志文与杨欣结婚后,就不该再在一处。一个地方四大头目,两个成了一家子,太易生贪腐;第二,元处长作为稽查,未尽职责,过分信任游击。故将来游击与稽查两位最好是生人;第三,当地知事尤子平亦有监督之则,此前却没有写进条例里。

也就是说,他可监督可不监督。积极的人自是样样想在头里,不积极的人脖子一缩,便是想罚他也没凭据;第四,地盘越大,对地方的控制力越弱,知事对理念的理解便越浅薄。

故我认为将领是否调动另议,但知事须得常常调动,且调动之前须得回镇抚部培训、考试。就如朝廷京查岁考,天下之大,总有好地方歹地方,有能耐的往上县去,没能耐的往下县去。下县再干不好,或是叫他回来重培训,或是索性做降职乃至直接开除。”

白莲话音未落,屋中的人纷纷侧目。她这几点直指石竹营管理混乱的核心,一点脸面都没给管平波留,好胆色!管平波神色毫无波动,反而道:“说的很好。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才能解决问题。白知事既然已提出问题,那便再往深想一步,把解决方案一并提出来。先出个草稿,拿来会上讨论,再定细则。”又转头问李玉娇,“叛军档案找出来了么?有多少家眷是我们治下的人?”

李玉娇答道:“根据我军异地当兵的政策,此前巴州送来的二百人早已分散在各营。留在石竹的不过二十八人,余者皆是梁州各村选上来的农民、旷工。其个人档案与家眷名单皆已整理成册,请将军处置。”

管平波淡淡的道:“很好。此条军规早先就有写,叛军三族流放,照章办事即可。但要记得同时抚恤烈士家眷。一悲一喜,最能震撼人心。”顿了顿,又对陆观颐道,“距离清明不远,着宣传司排演石竹事,与清明前公演。至清明当日,组织各地祭祀烈士陵园。派出巡视组,查看各地思想建设。有疏漏者,当地知事当即撤职查办!”

陆观颐怔了怔:“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管平波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事!石竹大事,军中不定震荡多久,这等时候还不知道绷紧弦,平素里更指望不上。虽识字的人不多,也不可太放纵他们。便是不指望他们有多大的能为,自己须得站直了!

元宵千万般不好,她的信念从头至尾不曾动摇。我当着你们开小会说的话,想要基层个个人中龙凤是不现实的。真有能耐,也升迁至我跟前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极重视孩童教育之故。基层的形势有时候比中枢还要复杂,没有足够多又机敏又有文化、且能组织分工协作搞生产的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容易有第二个石竹,第三个石竹产生。”

孔彰心好累,曾经生死与共的袍泽都能背地里捅刀,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信任了。

韦高义心更累。从开会起,就一直没说话。打那年嘻嘻哈哈入管平波门下,他就是“大师兄”。石茂勋是一直有些不靠谱,战败后他虽丢了好几对白眼,到底算是“意料之中”,且非原则性错误,又年轻,打几顿慢慢教导着,总有能为的一日,至少比刚开始好多了。

潘志文倒好,日常看着人模狗样的,眼错不见就变成了千年老祸害!赔上自己两口子的小命不说,元宵还被他一箭射的肩胛骨骨折,眼看着就要残疾,只把韦高义气的两三日都吃不下饭。心中积着火,再听管平波几个拿着建设说个不停,火气烧的更旺了。虽然管平波天天说甚“内因是决定事物的根本原因”,可外因也不能不管不顾了吧?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抓住个众人说话的空档,韦高义突然开口道:“潘志文作死不必提,可外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总要讨个说法吧?这口气我们就这么咽了?”

李玉娇立刻道:“将军,我想请派些战兵去接我家人。”

韦高义没好气的道:“先说正事!”

李玉娇道:“就是正事。我在军中已有了几分薄面,潘家纵然是老爷子下手设局,可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除却元宵早跟家里闹翻的不算,你、我和石茂勋,顶好把家里人搁眼皮子底下放着。便是我们再无潘志文那等蠢货,叫家里人打着我们的名号招摇撞骗,一样是麻烦。”

陆观颐皱眉道:“算来营中巴州人不少,总不能都接了来。”‘李玉娇道:“别人我不知道,横竖我是要去接的。窦老太爷的人刚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正是接人的好时节。换个日子,他面上应了,背地里未必肯放。”‘韦高义道:“叫他们抛家舍业的,只怕难。”

李玉娇淡淡的道:“我们几家有个狗屁的家业,爱来便来,不来我就当断了宗。少来一个我还少操心一个,巴不得他们全不来。”

韦高义一阵干咳,不愧是女魔头!太干净利落了!但他对窦向东坑潘志文难以释怀,虽叫岔了话,没方才的急切,还是问道:“我们怎么才能给窦家一个教训?”

管平波的脸终于有了表情,她勾起嘴角道:“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管平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正月二十一日,去信巴州,直接问窦向东讨要李玉娇、韦高义、石茂勋三人家眷,并要求诛杀潘杨两家三族。窦向东接到信,便知母老虎动了真怒,他自知理亏,不欲此时撕破脸,心里也着实恼恨潘志文行事不周,白丢了几千精兵,爽快的一边杀人一边放人,并把潘杨两家的家当抄了个干干净净,田地折成银钱送去了飞水。

唯有元宵家里茫然不知所措,甚至巴州无人知道元宵的死活。对这个能赚的女儿有万般不舍,然他们在窦家本无体面,问人都摸不着门。正因为如此,大家伙也忘了他家当时收了潘家一百银子的聘礼,倒叫他们捡了条臭鱼。

李玉娇等家人离开巴州后,管平波没再来信,亦无甚动作,窦向东正奇怪,便于二月十八日,再接消息——管平波以擅离职守为由,公开处斩王洪。窦向东闻讯哂笑:“还是这么大脾气。”但没过几日,他就笑不出来了。

三月初一,李乐安率梅州营突击丽州,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窦向东脸色剧变,他的主力皆调去了江淮前线,在丽州的驻军怎是虎贲军的对手?而丽州与梅州搭界,早被虎贲军渗透。短短两个月便拿下丽州全境,同时设立丽州营,杨文石出任千总,昔日丽州莲花教头目白莲任知事。摆明了就是要硬吃下丽州。

窦向东方知,小小一个王洪,根本不足以平复管平波的怒火。至此时,整个苍梧南部尽数落入管平波之手,且谭元洲有效控制了首府潭州,唯留雁州飞地,被虎贲军团团包围。更过分的是,管平波直接封闭水道,设置关卡,对雁州盐船课以重税,逼的雁州小盐商宁愿在周遭平价销售食盐。

窦向东养人的成本蹭的翻了几个台阶。就在这个当口,鄂州王这位接受了朝廷册封的搅屎棍趁机再次向管平波求亲,闹得东进打的正热闹的窦家军后方不稳,只好放慢步伐,调部分军队回援。致使朝廷守军反扑,硬生生错失了吞并江淮的大好时机。

管平波放下写给张群的回信,冷笑。老娘看春秋战国合纵连横的时候,你窦向东还只是个对着太子系官员摇尾乞怜的小喽啰。跟老娘耍阴谋?咱们走着瞧!

第203章 三足

第155章 三足

一声呼唤打断了沉思,管平波抬头看去, 是新来的文书夏文启。他带着笑意的道:“回禀将军, 方知事求见。”

管平波道:“请进来。”

不一时, 方坚走到厅内, 对着管平波欲言又止。管平波挥退左右, 才问:“什么事?”

方坚一揖到底:“有些话早想同将军说,却是一直寻不着空儿。昨日听闻将军欲派石茂勋去往石竹,便不能再拖了。”

管平波无奈的道:“石茂勋原该多多历练, 才好外放。如今却是四处缺人,石竹又不能交给生人, 只好再给他一次机会。”

方坚笑道:“我并不为谁去做千总而来。横竖将军打算叫李游击兼管梁鹤二州, 石千总便是年轻些也不妨。”顿了顿,方坚快速转入正题, “潘志文叛变, 军中数次开会,把缘由颠来倒去的分析, 却是有一点, 至今都无人提。我没想到便罢,想到了不说, 就太失职了。”

管平波观其神色, 便知话题沉重,点点头, 做了个请的姿势。

方坚拱手道:“潘志文在西逃途中,经历了两次哗变。第一次很快被扑灭, 第二次则是元姑娘组织的反击,打的两败俱伤。然不论哪次,反抗的人都不多。否则不至于有最后的结局。再细究下去,我虎贲军的教导,竟是不如十两黄金的欠条管用?从头捋一遍,便能发现,元姑娘未尽稽查之责,过错只在前半截——她早早发现王仲元勾结潘家便上报处理,潘志文未必会被许司长吓的叛变。可观潘杨两家行事,他与虎贲军离心乃早晚的事,离的早倒损失少些。”

方坚接着道:“故,元姑娘的过错为其次;首要的实乃尤子平尸位素餐,才酿成大祸。试想,倘若尤子平素日下过苦工,第一次哗变就不会只有寥寥数人。可怜那些忠勇之士,不单不能阻了潘志文,还叫他拿人头立了威。由此可见,一则战兵不懂我虎贲军之理念;二则更不曾排解平日之愤懑。便是腐朽如朝廷,兵部亦设有武学,教将兵们读书识字忠君爱国。陈朝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弊端甚大;可若效仿唐朝,战力倒是强了,藩镇割据之祸,只怕就在眼前!”

话不必说太透。方坚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想表达的只有一句话——石竹战兵之所以在上当受骗后还愿跟着潘志文走,无非是他们只认潘志文,不认管平波。军营内,军官、知事、稽查本该三权分立、互相监督,分别效忠于她,可潘志文在当地威望过甚,掩盖了她的光芒,确实埋下了割据的隐患。她欲把石茂勋派去石竹,亦是因为石家人尽数抵达飞水,放在了她眼皮子底下。她终究不再似之前那般信任弟子们,使出了扣留家眷的手段。晃眼间,几个孩子已是入门近十年,走到这一步,着实令人唏嘘。

方坚见管平波没说话,自顾自的说道:“我愿去石竹兴建武学做试点,还请将军成全。”

管平波笑道:“我正满镇抚扒拉看哪个合适去做石竹知事,你竟毛遂自荐起来。虽北矿营琐事繁多,但你既愿去外头闯上一闯,我必不拦你的。”,方坚真心实意的道:“若论出人头地的机会,再没有别处能比的了将军跟前了。”‘“你们个个有本事,是我的福气。”管平波又问,“但你去了石竹,孩子怎么办呢?”

方坚道:“他不小了,就在军医院好生学医吧。横竖将军治下,不分甚士农工商。想必将来医官不至于卑微。何况他既读了圣贤书,就应知忠君爱国的道理。战兵、镇抚、后勤、研发、教育、医疗哪处不要紧?个个捡着光鲜的去,别的地方就没人了不成?”

今日方坚两次提到了忠君爱国,几乎把自己欲得“从龙之功”摊在了明面上。管平波不曾公然宣扬过想做女皇,但手下若是猜到,她亦不会心急火燎的否认。将来不必多提,只把话题转回来道:“你此去石竹,要紧是把军规逐条解析。潘志文犯错,就有对军规理解不到位的缘故。元宵那等照本宣科的直肠子毕竟是少数,真打起仗来,一根筋也不够使。兵不厌诈,百总以上就得动脑子。你方才讲的甚有道理,战兵能被诱拐,百总把总们竟也跟着发昏!此事是我疏忽,少不得日后更谨慎些。”

方坚忙道:“潘志文是忽然叫迷了心智,这等一时想不开犯的糊涂,从来防不胜防。就好比原先我们在京里下盲棋做耍,对手若是懂棋的,总脱不开那些路数。可要是来个生手一通乱下,多厉害的棋士都是要吃亏的。潘志文、王仲元受几面夹击,这等巧合百年难得一遇,李游击处置得当、将军慧眼识珠,很是难得了。”

管平波笑骂道:“马屁精!”

方坚笑道:“虽是马屁,亦是真心。”

管平波点头道:“你且把手头活计交接清楚,择日便起程去石竹吧。”

“是!”

随着石茂勋出任石竹千总,最后一批叛军家眷被清出邬堡,虎贲军第六次编制大调宣告结束。在家眷凄厉的哭喊声中,虎贲军上下再次深刻的认识到了军令如山。至少他们记住了,在虎贲军内,没有法不责众,只有较真到底。各地军纪为之一肃。

紧接着,为了巩固统治,管平波在辖区正式全面推广合作社,以往的试点统计弊端逐条改良,而后在新的地盘上,再根据当地特征进行改制。人多力量大,说的是有组织有规模的行动,一盘散沙,再多人都无用。就如行军打仗,史上兵书无数,数代呕心沥血的研究,才从二流子打群架,发展到现代步兵。流寇与正规军最核心的差别,正是制度。

杀人总比种田难,可为何拥有战争艺术的国度,直到近代才彻底改变了农村的生态?盖因没有那么多基层人员可供驱使。文臣乡绅只有理论,没有实践,是为假把式;武将则很有可能一味蛮干,是为傻把式。唯有文武双全,且在土地公有的前提下,把农民拧成一股绳,才能达到现阶段最高效率的农业种植。

管平波从石竹起家,至今已足足九年,她已然积累了足够多的可退役的战兵。这些习惯了集体生活,真正懂得分工协作的战兵们,散落去各个村落,立时就能翻开农业生产的崭新篇章。即便他们其中有些人十分愚笨,至少也能混个傻把式,胜过假把式万千。

虎贲军大规模调整的时候,窦向东也没闲着。他对石竹本是一步闲棋,有用最好,无用便罢。不想竟掀起了惊涛骇浪。立刻被心狠手辣的管平波联合赵猛,对他进行夹击,迫使他不得不暂缓吞并江淮郡全境的步伐。然而他终究是胜过朝廷的,趁着管平波全副精力都放在农村合作社的当口,再次发动突袭,于六月间彻底打下了江淮。至此,窦向东拥有了江淮、浔阳与半拉苍梧的广袤地盘,距离夺取富庶的江南,与朝廷划江而治,只有一步之遥!

而朝廷却是越发孱弱,册封赵猛并没能节制窦向东,各地剿匪又花费大量银钱,岌岌可危的财政雪上加霜。朝中大臣见此末世景象,更是不顾一切的疯狂掠夺财富,各自在家乡广积田产、蓄养奴婢。唐家的末路,未必是百官的末路。他们若能保留足够的实力,躲过了改朝换代的大劫难,换个朝廷仍旧能东山再起、驰骋朝堂。南边窦向东对陈朝步步紧逼,西面伊德尔对中原垂涎欲滴,华东满地群魔乱舞,皇家已是走投无路。

圣上日夜煎熬,昔年九五至尊的恣意好似幻梦。他已经老的目不能视物,可还能听见越发急促的战报与国库内库飞快消耗的钱粮。朝廷能控制的地区越来越少,皇宫的裁减越来越多。终于,在伊德尔攻破长城,挥军东进的战报递到跟前的一刹那,圣上一口鲜血喷出,顷刻间命丧黄泉!

天子驾崩的钟声沉重的敲响,姜戎的马蹄踏上了富庶的中原大地。随着丧报从京城扩散,朝廷各地驻军彻底丧失了战力。窦向东当机立断,进攻江南。而伊德尔轻松的打到京城,围城,逼迫新皇投降。

屹立二百多年的陈朝在异族的铁蹄下轰然倒塌,伊德尔登上了帝王的宝座,改国号为“炎”,昭告天下,姜氏为炎帝后裔,中原正统。

为与姜戎对峙,窦向东于年底匆忙打下应天,立国号为“楚”,改元太初,号令天下豪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又是一年新春,南方特有的霰子簌簌而落,打在树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谭元洲倚在窗前,吐出一口白气,笑问管平波:“鹬蚌始相争,渔翁可得利否?”

管平波从火边起身,走到谭元洲身旁,看着窗外杉木枝头点缀的片片白色道:“一方为异族,一方为新仇,我们退无可退,唯有殊死一搏!”

谭元洲轻笑出声:“每当你万分谦虚之时,我便忍不住想额手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