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交加,管平波的脸贴在熟悉的掌中,想象着它曾经带着的温度。习武之人的手,总带着厚重的茧,粗粝非常。管平波紧紧抓住开始僵硬的拇指,仿佛抓住了稀世珍宝,不愿放开。

“说好做我的肱股之臣的,你爽约了,不怕我生气么?”管平波哭的不能自已,嘴唇上还留着略带凉意的触感,但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在亲她了。

“我并不爱你,但是如果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你却…死无全尸。手背碰到了残破的珠子,昭示着他主人同样的命运。从前世到今生,她第一次尝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对谭元洲的感情有多深。深到无法描述,深到愿意给他想要的一切。并肩作战十一年,再没有谁能获得她的如此信任!

怀中忽然一空,管平波瞪大眼,她整个人都被提起,远离了地面。管平波想尖叫,双手却被扣住,本能的挣扎。

孔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将军,请冷静。切勿辜负谭将军拚死为你挣出的生路!”

管平波闻言僵住,可大脑如同要炸裂般的痛!眼前闪过谭元洲近在咫尺的脸,脑子里的弦啪的绷断,往下倒去。

不知是梦是醒,她感觉到有人背起她,晃悠悠的往前走。意识变得模糊,周围的嘈杂灌入耳中。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一年前。她怀着甘临,打完土匪后浑身的伤,肚子不住抽痛,惹的她惴惴不安。谭元洲就这样背着她,忍着战后的疲倦,一步步的背回了百户所。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石茂勋胸前开了个口子,但他活着,跟她分享着珍贵的鱼汤。潘志文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子,成天被凶悍的张四妹几个欺负。元宵只知道哭,哭的她心烦的想打人。她的一半意识沉浸在温暖如春的回忆里,另一半却浸泡在寒风刺骨的现实中。美好与残酷来回拉锯,终于还是清醒占了上风。她竭力压抑着哭声,忍到全身颤抖。

谭元洲,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宁愿多花十年积累,也不会让你来驻守潭州!

飞水骑兵营天黑前抵达了潭州,同时虎贲军全线戒严。管平波被孔彰带离了潭州城,借住在城外的富户家。左近没死的居民跑来帮着虎贲军打扫着战场,以期换得珍贵的口粮。焚烧尸体的烟尘遮天蔽日,直冲九霄。

管平波睁开了眼,意识渐渐回笼。她知道建国的道路上不可能没有牺牲,但这一次的牺牲,真的太超出她的承受范围。我不能死,她如是想。挣扎着想爬起,对上了个药碗。

张金培沙哑着嗓子道:“喝药。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没用。”

管平波抬头看见张金培布满血丝的眼睛,乖乖的把嘴凑到了碗边,一饮而尽。而后虚弱的道:“没有逃出来的战兵么?”

“没有,”张金培天生不知道怎么委婉,直接道,“全军覆没。”

管平波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又陷入了恍惚。在睡梦中,她无数次想,没有找到谭元洲的全尸,他是不是只有残疾?看来梦境始终是梦境,真实就是那般凉薄。

张金培又道:“不过姜戎也死了万把号人,够他们元气大伤了。”

“我们也死了几万人。”管平波慢慢恢复了平静,“孔将军在哪里?”

张金培答道:“善后。”

管平波闭上眼:“命人传信回飞水,告诉王海龙,挑几个夜不收的精锐,兵分两路,我要窦元福断子绝孙!”

张金培压下心中恨意,追问道,“窦向东那王八蛋呢?”

管平波睁开冰冷的双眸:“我要留着他,留着他眼睁睁的看着子孙凋零、江山易主!”

张金培愕然道:“谭将军不在了,易给谁啊?”

管平波:“我。”

张金培听完好半日才弄懂管平波的意思,摸摸鼻子:“爱谁谁吧,你别死了就行。”

管平波低低应了声:“好。”

战场足足打扫了两天两夜,孔彰始终无法找到谭元洲的尸体。惊心动魄的爆炸,他能留下一只手已算奇迹。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抓住了十几个当夜守在城外的骑兵。孔彰方知爆炸时绍布与查干巴日都在城内,估计是炸的灰飞烟灭不留痕迹了。

孔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看着他长大的大哥,他看着长大的幼弟…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如同幻梦。他和管平波一样死了亲人,但他却没有一滴泪。哪怕在这个嚎啕大哭也没人怀疑的当口,他也哭不出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什么叫五味陈杂。

这就是兵戎相见的模样么?满目尸首里,他默默承受着双倍的痛。源远流长的汉人姓氏,四分之三的姜戎血统;母亲的谆谆教诲,养父的宠爱庇佑。纠结他半生的矛盾,今日不得不做出了结。

孔彰走出破败的城门,一步步走进管平波暂居的庄园。我无论如何做不到视人命于无物,所以我至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唯一的一条,跟随虎贲军步伐的路。

站在房门外,张金培越发嘶哑的声音传出来。他知道张金培在防备他,所以不敢离开管平波半步。但张金培的身体应该已经到极限了。才推开一条门缝,忽听张金培的音调拔高:“我睡在你床头怎么了?还不是为了看着你别吹灯拔蜡!”

管平波被噎的半死:“你就没点性别意识吗?”

张金培翻个白眼:“要紧当头讲个屁的性别,你那日重伤,我跟孔将军都把你剥干净了,也没想起你是个女的不是!”

“你大爷!”管平波怒道,“这能一样吗?你是觉得没人收拾的了你了是吧!?”

张金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等你恢复了,随你收拾。”

管平波呆了呆,不由想起谭元洲的隐忍,心中阵阵发酸,良久,才道:“怎么,你也看上我了?”

张金培伸手戳了下管平波的胸,在管平波震惊的目光中,理直气壮的道:“太硬了,不喜欢。”

门外的孔彰:“…”张金培,你真壮士!

在管平波发飙之际,孔彰推门而入。张金培登时浑身紧绷,孔彰缓缓走近了两步,突然扣住张金培的手腕往后用力一折,紧接着把他整个人拽出床铺,扔去了旁边的塌上,冷冷道:“你防不住我。”

张金培毛都炸了,像只愤怒的豹子。孔彰没看他,扭头对管平波道:“回禀将军,潭州已清理完毕。烈士的骨灰也收拾妥当,请将军示下。”

管平波眼眸垂下:“无法区分吧?”

“嗯。”

“划出块地,做好标记。”管平波艰难的道,“将他们安葬在里面,天气暖和了后,着手修建烈士陵园。”

孔彰问:“谭将军…也留在此地么?”

“嗯。青山何处不埋骨,如果我死了,照例死哪埋哪。”

孔彰严肃的道:“将军请慎言。”

管平波扯出个笑:“孔将军,我的副将只剩你了,日后请多担待。”

孔彰看着管平波短短几日就几乎瘦到形销骨立的模样,心里倏地一软,拿出那串木珠,放在了她的手心。

管平波低头,看见破碎的珠子静静的躺在手心。那样的爆炸下,理应什么都留不下,但这串珠子连同他的手,被气流带到了她的眼前。仿佛冥冥中的谭元洲非要再见她一面。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心里流过,管平波攥紧了木珠,到此时我才知道你爱我至深,如果你能早说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如此执着的遗憾?

孔彰轻声道:“将军,请节哀。”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道:“孔将军放心,大业未完,我岂敢与他黄泉相见?”

木珠落回孔彰手中,孔彰怔了怔。管平波淡淡道:“随他骨灰一起下葬吧。”他心爱的东西,尽管带走。不需要睹物,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绝对信任的人。

第218章 追杀

第15章 追杀

太初三年,正月初二。各种装扮的夜不收在官道上疾驰而过, 战报飞快的在广袤的土地上传播。窦正豪终于接到了潭州战的详细信息, 一面送信往应天, 一面令窦家所有细作准备, 趁机刺杀管平波。同时, 面无表情的甘临扶着李玉娇的手跳下了船,踏上了巴州的土地。

安静的船舱内,被噩梦惊醒的孔彰猛的睁开眼, 只觉得四肢冰凉。梦中的尸山血海带来的恶心感还未尽数退去,孔彰平复着呼吸, 就着缩在地板上的姿势, 顺手抓了下身边的管平波。手中滚烫,孔彰微微叹气, 居然还没退烧。

张金培在对面的随意搭出来的地铺上休息, 怀揣着用惯的苗刀,睡的极不安稳。门外是层层守卫, 但孔彰与张金培谁都不敢大意。潭州城都被算计的夷为平地, 数年心血养出来的火器营灰飞烟灭。

谁知道守卫中有没有窦家人。指望着张金培一个人是不现实的,在孔彰第三次把张金培揍趴下后, 两个人达成协议, 轮流在管平波身边守卫。然管平波高烧不退,孔彰琐事缠身, 累得狠了,方才闭眼就睡了过去, 两刻钟不到又被惊醒,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接着干起了亲卫的活。

回飞水的船逆流而行,摇晃且缓慢。管平波不是铜皮铁骨,刀伤深可见骨,铁骨朵震伤肺腑,又痛失爱将,几重打击下,饶是她心性坚定,也是卧床不起。人在痛苦的时候,会本能的蜷缩,但管平波刀伤在背,只能难受的侧躺。看着她的模样,孔彰被绍布敲的粉碎的玻璃心自觉粘上,比起倒霉催的母老虎,自己的那点纠结真算不得什么事了。

夜幕降临,张金培揉着眼睛醒来,孔彰拉开门吩咐道:“停船靠岸,勿摸黑行船。”

张金培抱怨道:“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回营!”

孔彰道:“夜里行船太危险,万一触礁倾覆,将军掉水里,捞都捞不上来。便是捞上来了,她也冻死了。”

张金培无言以对,不耐烦的道:“行了,你去睡吧,我守夜。”

孔彰二话不说,占了张金培搭的窝,闭眼睡觉。不知不觉间,几条黑影溜进了水里,利落的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巴州城内,不起眼的小院里,甘临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握着刀柄,冷静着自己的情绪。这是赵猛当年送来的“聘礼”之一,刀身全长仅八厘,精巧无比,刀锋尖锐,吹发可断。管平波拿着玩了几天,被谭元洲抢走,最后落到了她手上。甘临双眸如冰,用这把有来历的刀报杀父之仇,再好不过!

王海龙轻声道:“郡主,该休息了。”

甘临冷冷的道:“不要叫我郡主。”

王海龙声线毫无波动的道:“现在称你公主还早了点。”

李玉娇插言道:“郡主,上位者不可喜形于色。你再无法冷静,明日我就不带你去老宅了。”

甘临强压下心中的滔天怒意,连续深呼吸几口,才道:“王队长,外面的路布局妥当了么?”

王海龙恭敬的答道:“巴州有我们的据点,常年游走大街小巷,保证万无一失。反倒是郡主,老宅我们进不去,又守卫森严,还请谨慎行事。”

甘临又问:“窦元福那边呢?”

王海龙道:“窦向东勾结姜戎突袭潭州,便是放弃了窦元福的狗命,他本就是瓮中鳖,无需费心。”

甘临冷笑:“以为抛出窦元福就可换我师父的命,他也配?”话毕,到底年幼,稳不住情绪,眼圈已是红了。甘临自幼跟随母亲,与窦家没有丝毫情谊。这么多年来,代替父亲存在的,是她的师父谭元洲。她有很多个师父,她知道母亲给她塞那么多师父是为了什么。可是那些人同时也在她身上有所图谋,唯有谭元洲,对她是纯粹的疼爱,她感受的出来。幼年丧父是什么滋味?在接到谭元洲战亡的瞬间尝尽。北矿营一片痛哭,她的眼泪却被怒火烤干,掉不下来。甘临咬牙切齿的想:胆敢谋算我师父,窦向东,你死定了!

夜深人静,没有虫鸣的冬季万籁俱静。突然!岸边发出轻响,立刻惊醒了守夜的人。来回跑动引起了船身摇晃,带起了哗哗水声。就在这时,水中几个人头趁乱摸上了船。

两声野鸭叫唤,管平波门外的守卫无声的倒下了三个,紧接着五六条黑影冲进了她休息的船舱。刀剑骤然相接,碰出了金属特有的尖啸!管平波抓住枕边的匕首,翻身躲到了床底下。

刺客还来不及扑到床边,就被孔彰从后劈成了两半。船舱内烛光摇曳,孔彰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出脚踹飞,转身出刀,又收割了一条人命。张金培新仇旧恨,出招尤其狠戾。来人不过五六个,须臾间就解决干净。留下那位被踹的爬不起来的,被孔彰反剪了双手,死死压在地上。哢哒几声,四肢关节脱臼,痛的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孔彰阴测测的道:“陈龅牙,连你都出动了,窦家可是下了血本呐!”

陈龅牙是孔彰的亲卫之一,窦家雄踞苍梧多年,混进来的人实在太多,防不慎防。但混成副将的亲卫,还舍的用来当刺客,可见窦向东是多么想致管平波于死地。

陈龅牙跟了孔彰好几年,自是知道他的身手。明知刺杀希望不大,可窦正豪发令,他不得不从。但他没想到,成日间嘻嘻哈哈被管平波追着打的张金培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孔彰本就难对付,二人合作下,管平波连根寒毛都没掉,刺客们就被杀的只剩他一人。管平波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陈龅牙想想被活捉的下场,吓的浑身发软。

孔彰正满身邪火不知往哪处发,一脚下去,陈龅牙的肋骨断了两根。也算条汉子,没叫的太大声。

张金培收刀入鞘,放了个嘲讽:“母老虎,人家钉子插在你家门口,你的钉子混进外三圈了吗?”

管平波在床底下虚弱的道:“我特么在应天人生地不熟,混个屁!拉我一把,我出不来了。”

孔彰道:“夜里不安全,你躲床底下睡着算了。”

管平波还不待抗议,孔彰又道:“张金培,你塞给她条被子,省的冷。”

管平波痛苦的道:“床底下全是灰!”

孔彰毫不动摇的道:“你伤口都包扎好了,灰不灰的忍一忍吧。大不了白天洗个澡。”

管平波咬牙切齿的道:“我现在自己洗不了澡!船队除了我,酱板鸭都是公的,你给我洗啊!?”

孔彰:“…”懒得跟管平波歪缠,索性拎起陈龅牙,拿根绳子绑了,吊在了船头。船身摇晃,陈龅牙被不断拍打在船身上,骨折最怕移动,何况持续的撞击?陈龅牙再也忍不住,痛的惨叫不止。李乐安走到船头看了一眼,道:“吊回去会死吗?”

“死就死了,都到刺杀的份上了,只怕审不出什么来。”孔彰冷冷的道,“正好以儆效尤!”

李乐安面色凝重,早期窦家入营的年岁渐长,体力下降,能做亲卫的几乎没有了。陈龅牙是飞水选拔上来的,万没料到也是窦家人。窦家盘踞飞水多年,不知埋了多少心腹,难道日后他们甄选亲卫,除了避开巴州、丽州、雁州等地出身的,还得避开飞水么?沉吟片刻,李乐安低声道:“还是别让他死了,带回去交给陆镇抚审讯,务必叫他招出同党。我们营里是该好好清洗了。”

虎贲军责权分明,孔彰懒管这些琐事,无可无不可的道:“交给你了,我去看着将军。一路上加倍警醒,将军现在伤重,折腾不起。”

“是。”

陈龅牙的惨叫随风飘远,触动了窦家的刺客。躲在黑夜里的刺客们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倾巢出动,发起袭击。躺在船底的管平波听着外头的金属撞击声不住冷笑。现在才开始怕她,不嫌晚了点么?也不用那老成茄子干的脑袋想想,就算她死了,以虎贲军的制度,一统天下未必能行,灭你窦家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哪个继任者不要先打屠尽窦家的旗号团结下属?不杀了窦家祭旗,继任者又何来的威望?管平波越想越怒,窦向东,饮鸩止渴是这么玩的么!?

张金培又砍了两个,刀都砍出豁口了,怒道:“还有?有完没完了!?”

管平波淡淡的道:“快完了,明日入梅州,我们的老地盘,他们再无机会,所以今夜才这么疯。”

话音未落,砰砰几声,裹着油脂的箭射在窗上,孔彰抄起脸盆的水泼去,火灭了,水顺着墙壁流到了床底,管平波被冻的打了个寒颤,无力的道:“弄我出去,你们真想给我洗澡不成?绷带都要打湿了!”

张金培忙把灰头土脸的管平波拽了出来,果然袖子全被冷水浸透,狼狈不堪。把人安顿到火边,道:“先烤着。”

暂时瘸腿的管平波糟心透了,整个船队被刺客折腾的鸡飞狗跳、一夜未眠。终于盼来了晨曦,李乐安当机立断的开船,清点着伤亡人数,管平波也被挪回了床上。几番折腾,她的伤口裂开,痛的直打哆嗦。好,很好,姓窦的,你们的大礼我收了,好好等着回礼,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太阳高悬东方时,两艘船分别驶出了君山岛码头。须臾,盛装的甘临站在了窦家大宅门口,对门房淡淡的道:“我是窦甘临,来给伯母拜年。”

门房抬头,看着眉眼肖似窦向东的女孩儿,呆了。

第219章 檄文

第16章 檄文

甘临露出浅笑:“怎么?不进去通报么?”

门房才回过神来,满脸堆笑, 拜倒在地:“给小郡主请安。”

甘临笑道:“免礼。”就有人飞快的往里头报信, 而后引着甘临往内走。大年初三, 窦家老宅里正摆着宴席, 花厅的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着戏曲。还未走到威风堂, 练竹便迎了出来。如今窦家鸟枪换炮,称呼都改了。唯有练竹十分尴尬,偏又很得窦宏朗的宠爱, 凭在应天收了多少小妾,对她依然三天两头腻腻歪歪写信, 若不是碍着管平波, 早把人接去了应天。

于是机灵的下人嘴里便叫起了练王妃,硬给糊弄了过去。练王妃名不正言不顺, 将来还要在管王妃手底下混日子, 丝毫不敢怠慢,大老远的扬起笑脸, 三两步走到近前, 拉着甘临的手,一叠声的道:“几年不见, 长这么高了!伯母想你的紧哩!”

甘临忙对练竹见礼, 练竹不好实受了她的礼,不待她拜下就搀住, 拉着她的手往戏台去。甘临扫过戏台,暗自点头, 不错,该在的都在。张明蕙暗暗打量着甘临,腹中酸水直冒,偏她会长,生的竟有五六分像祖父,将来不定能给亲爹挣多少筹码。

甘临乖巧的给长辈平辈们磕头见礼,三两下就发觉这帮娘们竟不知道外头的血雨腥风,眼睛笑的更弯了。窦向东称帝,久不立太子,窦元福难免觉得找回了点场子,窦崇成也觉得自己有了希望。闹的三个王妃嘴里含沙射影,说的好不热闹。

唯有窦元福的次子窦高明心不在焉。甘临暗自皱眉,窦高明恐怕知道些什么,见她上门,便生警觉。不动声色的听完两场机锋,甘临确定了张明蕙等人真的全不知道窦向东捅了多大的马蜂窝。与随侍在身边的李玉娇以及装作丫头的袁二姐暗暗打了个眼色。李玉娇在甘临的肩膀上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听信号行事。

甘临只好把心思转回张明蕙等人的闲话上。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张明蕙几个说话,故意绕开甘临,把她冷落了个彻底。甘临不以为意,正好安安静静的想,老爷子把突袭潭州之事对家眷瞒的如此彻底,是怕她们在老宅里有人走漏风声?虎贲军全线戒严,消息比平日严密百倍。连她都仅仅知道管平波还活着,伤成怎样,是否有意识,一概不知。这便是君不密失其臣的道理么?

余光掠过窦高明,发现他正死死的盯着自己。甘临干脆冲他嫣然笑道:“二哥哥看我做什么?”

窦高明一个激灵,回过神道:“我与二妹妹还是头回见面,不知送什么见面礼才好呢。”

张明蕙到此时才仿佛记起了这个侄女,假笑道:“是了,今日吹了什么风,把我们小郡主吹回来了?你不早几日来,正好开祠堂,去给祖宗们磕个头。说来我们绥王妃真是,年年岁岁的不回来过年,族谱上添没添她的名字,她只怕都不知道吧?”

甘临:“…”坐拥三郡的母老虎,不稀罕族谱上的那个名字。就算止步于此,都够上史书了,真的…

贺兰槐笑道:“看大嫂说的什么话?我们绥王妃封号都有了,族谱不族谱的,都是早晚的事。”

甘临微笑,难不成还真没上族谱?那她岂不是还算个庶女?哎呦,封她做郡主可真够抬举的哈!李玉娇的万年阎王脸也裂开了缝,她们家惊才绝艳的二老爷,该不会还想着练竹才配做他的皇后吧?

话就是说给甘临听的,三个妯娌的争斗已摆上了明面,窦家老宅由窦正豪主事,内宅却在练竹手中。张明蕙毕竟是多年宗妇,年前祭祖刚好看到了族谱,上头窦宏朗的正妻的位置上赫然是练竹二字。闹半天什么扶正,什么兼祧,全都是忽悠。二房两个老婆,一个有本事,一个有宠爱,张明蕙巴不得她们内耗,好扯窦宏朗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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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临百般聊赖的听着伯母们扯闲篇,装作屁事不懂,一个劲儿的捡果子吃,显得要多蠢有多蠢。险些把明示暗示了一圈的张明蕙急出个好歹来。窦高明在旁边听的心好累,母老虎都把老爷子逼的痛下杀手了,什么狗屁倒灶的族谱算个屁!当时没改,八成是老爷子懒的改,跟母老虎受不受宠没关系。

窦高明又看了看甘临,硬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且只带了李玉娇和一个眼生的丫头。母老虎不是没死么?巴巴的把女儿送回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孔彰故意放假消息,实际上管平波已经断气了?若真是死了,虎贲军与窦家必定一刀两断,把甘临退回窦家也是应有之意。

但为什么扣着咸临?窦高明百思不得其解,送去给窦正豪的口信没有回音。眼看着甘临那傻丫头快被练竹命人抱来的首饰匣子勾了魂,他却凭空出了身白毛汗,恨不能去巡视水军的窦正豪立马回来才好。

甘临把玩着手中的金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练竹聊着闲话。出口都是调皮捣蛋的小事,半句不提学业。事实上甘临文武课业之繁重,几乎不可能有空闲,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八成都是咸临干的,更显得幼稚非常。她面上一派天真,眼神却不自觉的往天空瞟。

此回到巴州,专为讨债而来。窦向东使出绝户计,虎贲军岂能生咽了?管平波第一次苏醒时就命张金培传令回营,要取窦元福祖孙的小命。谭元洲战死,管平波重伤,孔彰不在营中,消息自然报一份到她跟前。

最初的愤怒平息后,她便主持会议,制定暗杀计划,并提出自己亲自出马。虎贲军此番损失惨重,陆观颐万分不想让甘临涉险,但甘临坚持下,虎贲军内竟是无人能拦的住她。

甘临有自己的思量。行动必须足够快,否则等窦家反应过来,再想报仇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窦家女眷与小辈留在巴州不过权宜之计,早晚都是要挪去应天的。一家子分两处住,八成是为了防备管平波吞下巴州。

如今窦向东先动潭州,与管平波撕破脸,马上就会把所有人都接到他眼皮子底下。应天是比巴州更遥远的地方,虎贲军的细作且在外围打转,鞭长莫及。若单只为出气,倒不急于一时。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没有道理。可江湖地位不能不顾,虎贲军此刻怂了,不提外头风向,光是内部的怨气就难以平复。

何况甘临早知自己是继承人,有母亲珠玉在前,她没点功勋是接不下这个摊子的。管平波遇险后,她发觉自己根本压不下营中躁动,果断决定了亲自出马。一则她必须成为母亲的支撑,二则便是拿出件大事来吸引众人的注意。

作为窦家老巢,可谓是外松内紧。想要把窦元福一系一网打尽谈何容易?只要有谁受到伤害,防卫能提高几倍不止。甘临觉得,由她带队突破内宅是很不错的主意。理论上她是姓窦的,窦家人不会太提防她个孩子。事实上也是,尽管窦高明不错眼珠的盯着她,到底没搜她的身,没把她当回事。可是另一边由王海龙带队刺杀窦正豪,却迟迟不发信号,等的她好不心焦。

窦家的地盘上,王海龙不敢大意。随着窦向东称帝,规矩渐渐有了框架,窦正豪身边自是跟了无数的护卫。好在如此一来,他每日的行程也暴露在世人眼中。今日初三,窦正豪会巡视水军。为了昭显威风,必定要立于船头。窦元福落下的分数太多,想让窦向东对大房重建信心,窦正豪只能比所有的兄弟都更努力,让祖父意识到,他有个“好太孙”。如此,他绝无低调的可能。

窦家能在虎贲军埋钉子,管平波亦仗着出身能在窦家设下暗桩。窦正豪乘船靠近岸边时,风云突变!不远处的民居里几声巨响,二百四十支箭蛇形呼啸袭来,正是虎贲军研发的一窝蜂!窦正豪还没来得及恐惧,船上某守卫长矛忽d 刺出,把好命没被一窝蜂打着的窦正豪捅个对穿。紧接着两枚焰火带着尖锐的长啸直冲天际。

烟花的响动引的窦家人纷纷抬头,纳闷谁大白天的浪费钱。就在此时,甘临抽出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窦高明,挥刀直取咽喉!窦高明来不及呼喊,鲜血飙起了一丈多高。

鲜红映入所有人的眼睛,张明蕙尖叫卡在喉咙里,李玉娇和袁二姐同时出手,窦正豪两个幼子齐齐被李玉娇割断脖颈,窦高明之子则被“丫头”袁二姐干脆利落解决!转眼间窦家大房就只剩下个无法承宗的小姑娘,正是窦正豪与沈秋荣的长女。变化来的太快,窦家上下宛如梦中。只听李玉娇大喝一声:“走!”甘临三人立刻夺路往外冲,待到人影消失在花厅内,女眷们才如梦初醒,开始疯狂的尖叫。

三人在窦家院内飞奔,家丁见了浑身浴血的甘临皆是一愣,战场瞬息万变,略微的迟疑足以让甘临逃脱。两个当家人先后陨命,甘临那便宜亲哥窦怀望没到顶用的年纪,窦家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甘临三人甩脱窦家家丁,继续狂奔。日常的训练位她们的体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此速度下,年仅十一岁的甘临竟只有微喘。几个人虽没来过巴州,路上却把地图背的滚瓜烂熟,不到两刻钟,就跑到了接应的地点。王海龙在船上接住跳上来的甘临,同时喝令:“开船!”

留守的大管家方才想起追,哪里还寻的见踪影。何况窦家储位未定,便是抓到了,谁敢拿甘临怎样?大房血脉断绝,窦宏朗直接被女儿送上了太子位,区区几个家奴,都无法判断如此周密的刺杀到底是谁的手笔。皆在巴州没头苍蝇般的乱窜,根本无人有心追逐。

管平波接到甘临报上来的消息时,眼中寒光闪过,果断对孔彰道:“调兵,趁乱夺取巴州!”

正月十二日,刚完成行刺的甘临,掉头率丽州营,趁窦家群龙无首之际,突袭巴州。

正月十四日,巴州城攻破。

正月十七日,窦家残部组织反击,战况胶着。

正月十九日,窦家旧部投降,虎贲军彻底占领巴州。当日,甘临以虎贲军少主之名,公然对窦向东发出檄文:“今唐氏无道,使胡虏入寇,金瓯残破。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尔聚天下英豪,共卫华夏,虎贲军愿肝脑涂地,北逐胡虏,靖复河山!然窦贼因一己之私,以忘祖宗之功业,行蝇狗之卑污!僭称大义之际,实事胡虏,勾结外患,屠尽潭州!令两万阴灵泣血、三千将士魂灭!吾今不孝,恳请天下共诛此贼。翌日九泉之下,吾愿历经地狱轮回,向列祖列宗请罪!”

天下哗然!

第220章 回礼

第17章 回礼

风卷起黄纸,摇摇摆摆的带上天空, 细碎的火花落下, 转瞬即灭。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 管平波轻叹, 人生也一样如此短暂而无常。谭元洲三七之日,她后背的外伤痂皮掉落,痛楚退去, 仅余下讨厌的麻痒;从马背落下与铁骨朵打击造成的内伤,似乎还没有太多好转的迹象。而比内伤更难以忍受的, 是无可言喻的心伤。

管平波的眼泪随着手中的黄纸, 落入了火盆中。她曾经死过,所以知道烧纸毫无意义。但她又忍不住想要个寄托。乍知谭元洲死讯时, 尚在战场中, 孔彰阻止了她的发泄。忍到今日,再忍不住, 所有的情绪随着一张张燃烧的纸钱流泻, 越来越浓,终于爆发。

她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 她失去的不单是袍泽, 不单是臂膀,还是最懂自己的人。她想做女皇, 在一无所有时,多么的狂妄, 谭元洲却从未有过质疑。她与谭元洲一同成长,看着他从打手水匪,到军中将领,到独当一面;从满腹不甘,到生出理想,最后拥有了政治抱负。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巍然挺立。

“这是你的天下,亦是我的天下。”当谭元洲说出这句话时,管平波便知,谭元洲想要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梦想中海晏河清的天下。管平波的啜泣变成了哭泣,哭她死去的战友,哭从此以后虎贲军的重担彻底压在了她一个人的头上,如此的寂寥…

陆观颐依着窗,看着哭的像个孩子的管平波,没有打搅。一军主将,需要太多的压抑与克制。而谭元洲离去带来的悲伤,难以轻易化解。只能让毒血流尽,才能康复。良久,她轻轻放下窗户,阻隔了室外的寒风。从茶寮里倒出一杯热茶,一饮而尽,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十几年前,她就该命丧黄泉,是管平波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因此,她更应该保重自己。

“十三年了。”陆观颐低声道。她被管平波整整庇佑了十三年,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抛下过。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永远和谭元洲一起,挡在她前面,挡去了所有的风刀霜剑,只把轻巧的内务留给了她。如今谭元洲已逝,她再不能躲在背后逍遥了。

陆观颐轻轻的走出屋子,没有惊动院中的管平波,她沿着青石板路,往后走去。路过谭元洲的旧居时,顿了顿,而后继续走,直到另一座院子前才停下。

守卫恭敬的行礼:“陆镇抚。”

陆观颐点了点头,孔彰已从内掀帘而出:“大姐姐来了?请进。”

陆观颐拾阶而上,跟着孔彰进了屋。孔彰的屋子很冷,一则他本就比南方人抗冻,二则也是作为军人,有意锻炼自己。陆观颐却是素来体弱,南边的初春屋里比屋外还冷,进来便打了个哆嗦。孔彰忙命人倒热茶来给陆观颐捂手,又熟练的引火烧炭。不一时,屋里渐渐暖和起来,陆观颐苦笑:“从战兵到后勤,我真真是最没用的那个。”

孔彰道:“大姐姐太妄自菲薄了。”

陆观颐的眼中倏地渗出了泪,如同断线的珠子,颗颗下落。长长的睫毛粘上了水珠,仿若梨花带雨。

孔彰微微叹气,今天这等日子,陆观颐在哭什么不消猜也知道。节哀顺变的话过于苍白,不如不说。他其实也难过,只不过到底不同于管平波与陆观颐,感情有限,伤感自然有限。人都是分远近亲疏的,他亦不例外。

好半晌,孔彰才劝道:“大姐姐,你身上不好…”

陆观颐抽噎道:“她更不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劝。”

孔彰顿时无言,当日在潭州,他强行打断了管平波,致使她气急攻心,直接晕了过去。到今日,回了自家地盘,她放松下来,定是要哭的。然而她重伤未愈…

巴州尚在开战,潭州正在赈灾,春耕马上要开始。孔彰从没有现在这般焦头烂额过,他都不敢想如若那日没及时赶到,同时没了管平波和谭元洲的虎贲军谁能接手。孔彰无不郁闷的想,还是当将军自在,管家婆真不是人干的活。

陆观颐哭声渐止,却突然抓住孔彰的胳膊,满目惶恐的道:“彰哥儿,你要好好的,你千万要好好的。不然我…我…”话音未落,眼泪又倾泻而下,陆观颐再次泣不成声。

孔彰忙安抚道:“我不会有事的,大姐姐放心。”

陆观颐哭道:“他们一个个丢下了我,你们,别再丢下我了。”

想着陆观颐的经历,孔彰心中有些发酸,郑重道:“我不会丢下你的。”说着拿出帕子,替陆观颐擦着眼泪,一字一句的承诺,“我尽力活着,尽力不丢下你。”

陆观颐扑到孔彰怀里,嚎啕大哭。孔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将军也不会丢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