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里做中枢虽然不短,却偏偏不是“龙兴之地”,将来能获得的好处,很可能不如名不见经传的石竹。

纵然留下了许多厂房,但飞水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陆观颐坐镇营中,调度着麾下的船队,分批运走人员物资。

每开走一个船队,都有百姓在码头大哭。

袁大姐拉着丁荣的手,依依惜别。

多年前,袁大姐赤脚背着妹妹,冲入虎贲军求得了生机;丁荣因家贫被卖入虎贲军,替全家抗过了难关。

两个同龄的女孩子从洗衣做饭的琐事干起,然后一起上学,一起参军,不知不觉间已是足足九年。

袁大姐自然要跟随养母去应天,可以说当年被家族抛弃的女孩子们,多半对飞水没有任何留恋,虎贲军在哪,哪里就是她们的家。

可丁荣是那极少数的意外,她的父母是真的走投无路才想卖掉她。

多年来,时时看顾,岁岁来接人回家过年。

故而她舍不下飞水,舍不下家乡,选择了留下。

袁大姐和丁荣紧紧相拥:“我们的船队还会壮大,你得闲了要来看我。”

丁荣哭道:“飞水是你的故土,你将来也要时常记得回来。

回来看看留守的我们,怎么把这里经营的更好。”

预备起锚的金拨声响起,姐妹两个不得不分开。

袁大姐一步三回头的踏上大船,站在甲板上不住的挥手。

丁荣眼泪不绝,大喊道:“你要好好的啊!”

袁大姐亦含泪道:“我会好好的,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码头上站满了道别的人,彼此的呼喊夹杂在一起,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然此时此刻,真正能说的无非是祝福,也不必字字真切。

船队扬帆起航,这一场别离诉尽,还有另一群人的另一场别离。

十月十七日,计划内的最后一批人员物资登上了东去的船。

今年水量丰沛,船队便取道湘水支流,避免了资水上的大弯,仅五日便进入了湘水干流。

从湘水到洞庭三百里,约行五日,再横穿洞庭,便进入了长江。

甘临站在甲板上,感受着滚滚长江的浩然大气。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甘临轻轻的念着脍炙人口的唐诗,感叹道:真的有这般快啊。

江风吹的她衣带飘飘,侧身看向舱内,咸临正跟只大狼狗玩的不亦乐乎。

甘临小时候也常常跟狼狗玩耍,待到上学起,便再没有了闲工夫。

最初照顾她的二狼早已老死,它的子孙却在虎贲军内繁衍壮大,成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的玩伴。

姐弟一处长大,感情自是极深。

甘临看着咸临的眼神里,不自觉的带上了长姐的慈爱。

但她心里更明白,别人家的姐弟或能因嫡庶而起争执,在他们家恰恰就是因有嫡庶之别,才不会有争执。

陆观颐掀起帘子,轻声唤道:“甘临,外头风大,快进来。”

甘临被打断了沉思,乖巧的应了声,走回了船舱。

她的眼不知不觉得又看向了舱外,挂在脸上的笑容稍稍退去,属于她们母女的征途,预备开始了么?

十一月十三日,船队抵达应天。

甘临与咸临一左一右的搀着陆观颐下了船,就看见了码头上盛大的仪仗。

身着墨绿曳撒的管平波大踏步的走来,握住了陆观颐的手:“坐了个把月的船,累不累?”

陆观颐温柔笑道:“还好。

只是落地有些不稳,觉得比船上还要晃三分。”

管平波笑道:“歇两日便好了。

我们的营地将将盖完屋子,还有些木头砖石没收拾干净,你且随我回宫中小住。”

陆观颐道:“我住哪里?”

管平波道:“你不好跟我住东宫,太子殿下说把受厘殿与你住,我去瞧了瞧,也罢了。

横竖我们在宫里住的日子短,想要合心意,还是在我们自己的营地里头舒服。”

陆观颐低声笑道:“坤宁殿最舒服,你甚时请我入住?”

管平波跟陆观颐咬耳朵:“可了不得,你表弟跟你抢呢,你想着怎么整治他吧。”

陆观颐惊讶道:“假戏真做了?”

管平波无奈的道:“不知道。

我正晾着他。”

陆观颐欲再说什么,咸临在旁边等的不耐烦,跳着脚道:“妈妈,妈妈,皇宫在哪?我要看!”

管平波哭笑不得:“你这会子着急,将来只怕住的烦。”

咸临却在兴头上,一个劲儿催。

码头不是说话的地方,管平波也没了谈兴,携了陆观颐的手,往仪仗处走去。

仪仗拥簇着抬华丽的软轿,管平波笑道:“此乃公主殿下的座驾,请吧。”

陆观颐从善如流的上了软轿,管平波把咸临扔了进去,自己却带着甘临飞身上了马,一路往太极宫走。

前方有人开道,软轿又快又稳,不一时便进了宫。

太子妃与公主有在宫里坐轿的资格,轿子直接抬到兴圣宫门口,甘临利落下马,把陆观颐搀了下来。

几个人进了管平波的正殿,胡三娘与珊瑚纷纷来见礼。

待窦宏朗登基后,育有长子的胡三娘会成为陆观颐的正经嫂嫂,然现还是太子良人的她,得朝陆观颐见礼。

又有窦怀望拜见姑母,甘临与咸临见庶母与兄长,很是繁琐。

这厢还未忙完,窦宏朗抬脚而入。

众人又是一通忙乱的见礼。

管平波腹诽,怪不得官僚效率低下,行礼都得半时辰。

窦宏朗笑呵呵叫起陆观颐,又亲手扶起甘临:“满崽这么高了,多年未见,想阿爷了否?”

甘临娇嗔道:“阿爷都不来北矿营看我,想是女儿不值钱,把我忘了。”

窦宏朗忙道:“没忘没忘,忘了谁都舍不得忘了你。”

说着拉着女儿挨着自己坐下,站起身的咸临就撞进了他的眼中。

窦宏朗才展开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边。

咸临肖似生母,令窦宏朗忆起了肖金桃的死。

那是他此生承受过的最深的痛,时隔多年,依旧如鲠在喉、介怀于心。

咸临胸无大志,却不是傻子。

陌生的父亲眼里的冷意刺的他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本能的看向了管平波。

侍立在旁的胡三娘见咸临畏畏缩缩的样子,险些笑开了花。

连日来被管平波压制的郁闷顷刻间无影无踪。

凭你再厉害,养不出个能干儿子,还不是为人做嫁衣?她甚至大度的想:看在你能打仗的份上,将来可好生照应你女儿,算是两清。

咸临暂时是块金字招牌,不能太没面子。

于是管平波开口道:“且叫他们洗去风尘,换身衣裳,才好去拜见父皇。”

碍着管平波,窦宏朗不好太过分,挤出个假笑,叫窦怀望带着弟弟去熟悉兴圣宫,自己只管与甘临说话。

皇宫讲究舒缓从容,日常都是慢悠悠的。

待陆观颐等人收拾妥当,已过了午时。

管平波乐颠颠的带着陆观颐与两个孩子去给窦向东添堵,脑补着窦向东待会看见剁了他重孙子的甘临会有什么表情。

福宁殿里药香浓郁,贵妃黄雪兰精心伺候着窦向东,期盼着他活久一点。

门外的通传声让窦向东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细心的黄雪兰忙低声道:“是永平郡主与长宁郡王来了。”

窦向东有些想不起来孙辈们的封号,还只当是日日来请安的那几个。

“甘临拜见皇祖父。”

清脆且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窦向东不由睁开眼,见到了身着郡主服饰的甘临。

十几年,祖孙二人头一回见面,但因面容相似,凭空生出了几分熟稔。

窦向东定定的看着甘临,原本杂乱的思绪突然变的清晰,但病痛摧毁了他的自制力,以至于一时激动,便泪如雨下。

他不单想起了儿孙们可怖的头颅,还想到了甘临的冷静与冷酷。

窦向东绝望的想:若甘临是个男孩子,管平波再能蹦跶,这依然是窦家的天下。

可甘临是女儿,便是她能接班,也不可能肯姓窦,因为作为公主,她没有从父亲手里继位的资格;她只会选择姓管,才有可能与将来新生的弟妹们抗衡。

窦向东早笃定管平波还会再嫁,与孔彰的谣言未必是空穴来风。

她实在太年轻,窦宏朗在她手里撑不过五年。

五年后,她才三十三岁。

窦向东深刻的感受到,年少有为是多么可怖,可怖到明知她想走的路,却无力阻止。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为他人作嫁衣裳…窦向东霎时间哭的声嘶力竭,天绝窦家呐!

第245章 庄武

第42章 庄武

太初三年十一月十五日辰时, 楚朝开国皇帝窦向东在福宁殿中驾崩。

沉重的丧钟一声一声回荡在应天的角角落落。

几乎所有人都条件反射的看着皇宫的方向。

接连九下钟声后,属于窦向东的时代结束了。

窦向东中风半年,驾崩是早晚的事, 朝堂上早已做好准备, 只不好表现的太从容,故而宫中显的很是混乱。

礼部尚书郑志广上本:拟京官闻丧次日, 素服、乌纱帽、黑角带, 赴内府听遗照。

命妇孝服, 去首饰, 入宫哭灵。

诸王、世子、王妃、郡主、内使、宫人俱斩衰三年, 二十七月除。

楚朝新立,家底不丰,搞不了太奢华的葬礼,不过是对着前朝太。祖的抄。

窦家土匪出身,窦宏朗亦不挑剔。

苍梧有俗语曰,生前不孝死后吹叫叫,骂的便是那亲长死后才装模作样的虚伪小人。

窦宏朗批了礼部的折子,朝廷内外有了谱, 便安心操办起丧事来。

宫内外因或真或假的哭灵声, 无比嘈杂。

窦宏朗挥退太监们, 独自一人, 两眼通红的坐在灵前,反倒哭不出来。

十一月的天气寒冷,灵堂为了保持尸首不腐, 刻意没放火盆。

刺骨的寒意透过衣料,直渗入了他的心底。

窦宏朗握住窦向东冰冷而僵硬的手,泪水无声的落下。

当咸临住进了兴圣宫的正殿那一刻,他彻底理解了当年窦向东的选择。

讽刺的是,理解归理解,如若时光能够重来,窦元福依然会对他赶尽杀绝。

家主之位尚且如此,何况皇位。

窦元福昔年为嫡长,如若能心胸宽广些,未必会到那个地步。

而怀望与咸临,却是从礼法上便可分庭抗礼。

天下事还未压在肩头,窦宏朗就为将来朝堂上必然分成的两派头痛了。

十一月十六日,内阁与六部九卿联名上书请太子即位。

自汉朝以降,历朝历代莫不重孝道,寻常人家父丧三年,然因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惯例以日代年。

丧事与即位典礼前后脚的办,十一月十八日,百官们脱了素服,换上吉服,参加窦宏朗的即位大典。

管平波开始斋戒,预备三日后的皇后册封大典。

皇家典仪庄重肃穆,册封皇后乃仅次于登基的盛典,与册封太子妃的规格不可同日而语。

百官如同大朝会般在文德店前朝贺。

偏安一隅,窦向东未曾大加封赏,因此朝中暂无文武勋职。

又因虎贲军气势威猛,故孔彰以正一品车骑将军之职,位列武将之首。

然而即便他已站的足够靠前,离皇后依然遥远。

远到以他的目力,也仅仅能看见管平波模糊的面容。

华丽的皇后冠服层层叠叠的罩在管平波身上,使得她宛如上了金身的菩萨,没有半分素日的鲜活。

礼仪冗长,百官参与的不过前半截,皇后母仪天下,后宫才是她的主场。

坤宁殿内,楚王妃练竹再次率众命妇朝贺,一回生二回熟,练竹死灰般的心情,再燃不起任何情绪。

顺着礼官指引,木然的走着流程。

康王妃张明蕙用低垂的姿势掩盖着眼中刻骨的仇恨,恨不能生啖其肉。

愤怒在四肢百骸中游走,五脏六腑间,充斥着报仇的呐喊。

身体剧烈颤抖,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管平波不经意的一瞥,就把张明蕙定在了原地。

张明蕙的脑子瞬间清醒,她不能冲动,她此刻杀不了管平波,她得忍。

在这宫里,恨管平波的人太多了,她有的是机会合纵连横。

窦宏朗从年轻时便喜温柔娴静的女子,她不信他不想废了管平波。

到那时,她再痛打落水狗不迟。

因此,当务之急,是她必须活着,活着才能离间夫妻,才能为窦宏朗出谋划策,才能有将来的反击。

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了眼眶,叩首,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为之前的猖狂付出代价!

典礼持续到下午方才结束,管平波正式入主坤宁殿。

未成年的甘临与咸临随母亲居住,进一步奠定了咸临“嫡子”的地位。

朝中暗潮涌动,窦宏朗登基,册封太子便是他们要打的第一场硬仗!

新皇登基,按例要进行一系列的封赏与大赦,以定人心。

窦宏朗依父亲的旧例,以未收复北方为由,不设勋职,只追封了战死的各级将领,并发了些不值钱的荣誉称号。

省的众人耽于享乐,忘却北伐之心。

此外便是后宫中,胡三娘册封惠妃,赐居仁明殿;珊瑚册封昭仪,赐居慈元殿侧殿;陆观颐册封为景福长公主,居受厘殿;窦怀望晋昭王,窦咸临晋宁王,甘临晋永平公主。

以及黄雪兰为贵太妃,移居慈明殿。

另,怜窦高明遗孀肖慧琴独女病故,特择族中孤女过继其膝下,聊解荒凉。

此令一出,众人便知长房一脉大抵是没有追封,亦无嗣子承袭香火了。

窦元福当年办的事极不得人心,其母族妻族又不曾在窦向东称帝的道路上有所作为,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凭张明蕙婆媳三人如何苦闷,都无计可施。

窦向东在位不久,皇陵连影都没有,再则窦向东早先便说想葬去北边,看着窦家一统天下,只得暂停棺椁于奉先殿,待将来修好了皇陵再下葬。

大行皇帝驾崩在年底,紧接着便要改元。

礼部照例拟出了众多年号,让窦宏朗挑选。

窦宏朗拿着折子去到后宫,请了管平波一起参详。

年号多代表着皇帝对执政期间的期望,管平波对别人的年号没有兴趣,装作谦虚的道:“我通没好生读过几日书,圣上还是请教朝中博学之士吧。”

窦宏朗笑道:“我们自家的年号,当然要自家做主。”

说着瞥过列表,微微顿了顿,故意指着其中一个道,“你看这个如何?”

管平波顺着窦宏朗的手指看去,竟是“绥和”二字,不禁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