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括隐是必须做的,然如何括,又有许多想法。

从古至今的括隐,最后多半会沦为政治斗争。

零和游戏有胜有负,赢家保住了自己广袤的庄园,顺带侵吞半数输家的田产,只拿些残羹冷饭上缴朝廷。

朝廷则是集腋成裘,陆陆续续能收回些许田产,安顿流民。

然而这般乱象发展到最后,零散的土地会越来越集中,进一步导致兼并,这时候,多半已是朝代末年。

良田被圈的同时大量土地抛荒,朝廷财政锐减,还要源源不断的支出剿匪费用,恶性循环。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王朝轰然倒塌。

这几乎算的上是所有朝代共同的命运。

楚朝刚开张,就遇末世,从陈朝的破船里爬上岸的朝臣们,作为既得利益集团,当然希望楚朝江山稳固,顿时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一群聪明到极致的人,立刻似见了腐肉的苍蝇,奋不顾身的陷入了斗争思维。

各色新的旧的括隐手段从各个朝臣嘴里提出,文德殿内吵的不可开交。

郑志广灌了两耳朵满满夹带着私货的大义凛然的话语,疲倦的不住揉搓太阳穴。

人总是从山峰栽到了山谷,摔的骨断筋折才知自己在山峰上是怎样作的死。

因内耗而没落的郑家,与眼前的朝堂何其相似?他真的不是仅仅只为投机才倒向管平波,虎贲军三郡的富庶安康,就是扇在陈朝旧臣脸上清脆的巴掌。

窦咸临玩物丧志有什么不好,横竖他有个能干的母后,职掌朝政到下一代长大,一点问题也没有。

倒向管平波的人,确实有许多并非单纯的站队。

只不过既得利益集团维护自身利益已是本能,他们很难背叛自己的利益,因此才显得“后党”都非世族。

以林家为首的人们还在作死的路上狂奔,后党党魁郑志广觉得他们得去找皇后开个会了。

显然怀揣着私心的人,很难讨论出结果。

散朝后,郑志广立刻邀了“好友”们吃酒。

到了他们吃酒的包厢内,即可发现阁臣里师照堂、庞介然、苗博见三个小透明赫然在列。

此外还有户部尚书陈寿春,工部尚书李隆仁。

完美的闪避了江南六大世家。

彼此打过照面,皆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看来他们后党的势力不弱嘛。

郑志广举杯:“今日我们志同道合者相聚一堂,我先干为敬!”

众人齐齐跟着亮了杯底,又“重新”认了一回。

阁臣师照堂开门见山的道:“郑尚书请我们来,可是对括隐之事有想法?”

郑志广道:“不忙,还有客未到,你们也是认得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没等多久,确实见到了个眼熟的人,正是前陈朝兵部小吏、现虎贲军第一军镇抚司长方坚。

对着昔日的诸位大佬,方坚满脸笑意的一揖到底:“后生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忙道不敢,纷纷起身见礼。

方坚虽在朝中没有官职,可要论后党第一人,郑志广都是不敢认的。

方坚从北矿营初立时便入管平波麾下,平步青云不过早晚罢了。

便是几个阁臣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郑志广引方坚上座,方坚推辞道:“岂敢,岂敢。”

先前坐在上座的师照堂忙道:“今日我们不论官职,亦不论科考,只论先来后到。

方司长当之无愧。”

众人好生谦让了一番,到底把方坚摁在了上位。

郑志广坐了次位,余者还是按着朝堂排序落座。

虎贲军讲究效率,方坚早不习惯绕着弯子说话的旧俗。

落座后直接道:“听闻今日朝堂为括隐吵了一日,可有结果了?”郑志广摇头苦笑道:“能有甚结果?首辅次辅没说话,他们门下走狗为着是否启用告缗令争的脸红脖子粗。

亏得圣上有耐心听他们说了半日废话。”

所谓告缗令,就是为了括隐互相检举揭发的手段。

这一招可借地痞流氓之手直接摧毁中小地主,而真正的豪强因为有足够的钱豢养贿赂流氓们,基本毫发无伤。

朝廷固然能增加收益,却不过是饮鸩止渴,催发更残酷的兼并。

因为百姓的家底必定在浩劫中清空,完全处在对风险无丝毫抵御能力的状态。

可人吃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不花额外的钱?婚丧嫁娶亦是巨大的开支,加之淋尖踢斛层出不穷,刚从朝廷分到田产的百姓,不出三年,或是被迫卖地,或是主动投田,土地迅速集中,并且是朝最大地主手里集中。

久而久之,出现“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是必然。

所以,提出告缗令的,哪里是为了括隐,纯粹是为了拍马,顺道在乱象中浑水摸鱼,好肥自家。

今日首倡括隐的庞介然摇头道:“都是玩老了的把戏,谁不清楚内里的手段。

顾御史确为忠臣,听见告缗令就怒了,指着那起小人的鼻子跳脚就骂。

可他是个死读书的,叫户部侍郎钱选那厮拿着岁入的账本问他讨钱,又给堵回去了。”

户部尚书陈寿春苦笑连连:“诸位见笑。”

工部尚书李隆仁安慰道:“我们都是外来户,管不住下头人也是有的。”

郑志广道:“本地人有卵用。”

本是严肃的问题,众人却叫郑志广一句苍梧方言逗的笑出了声。

这是叫皇后娘娘传染了咋地?

郑志广浑然不觉,径自道:“他们果真不怕流民四起,冲的他们家业凋零么?”

方坚凉凉的道:“怕甚流民还能冲进应天不成?至于城外农庄,他们给护卫长工配上弓弩,打饿的半死的流民还不跟玩一样。

我们苍梧随便一个村武装,就能把上千的流民打趴下了。”

庞介然连连摆手道:“苍梧民风彪悍,不敢比,不敢比。”

方坚笑道:“凶悍归凶悍,有效管理才是关键。”

稍顿了顿,又把话题拐回来道,“无人提个正经括隐的法子么?”

郑志广道:“什么法子都不中用。

括隐就是剜肉补疮,历朝历代谁没干过,谁又成功过?说句到家的话,史上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多的是,中兴之主名留青史的有几人?便是有那么三五个,看看他们能兴的年份,也能窥见其中三味了。

常言道不破不立,想在沙地上盖房子,使尽手段都是不能稳固的。”

方坚摇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大了可就烧锅了。”

庞介然叹道:“正是如此才为难。”

方坚道:“我这边倒是有个法子,可解一时之困。”

庞介然与同是浔阳人的陈寿春齐齐道:“请讲!”方坚缓缓的吐出四个字:“摊丁入亩。”

而后摸了摸胡子,笑道,“如何?”

第268章 成双

第65章 成双

汉语有着无与伦比的高度概括性,无需听细节, 光“摊丁入亩”四个字, 就足以让在场的诸位脑补出个大概。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良久, 郑志广道:“圣上必能同意, 但需得谨防豪强闹事。”

师照堂沉吟片刻,道:“方司长能否细讲讲?”

方坚从容道:“无非是征税按田产而非人丁。

不然为了逃避赋税,人丁流失, 税官为了交差,强行抢劫余丁的口粮。

哪怕是十税一的法令, 在此情境下, 也得涨到十税七八,百姓如何有活路?按田产征税则不同, 有田的缴税, 无田的不用缴税。

至少佃农可有生机了。”

说着,又将摊丁入亩的细则拿出来讲了一回, 并回答了郑志广等人提出的些许问题。

庞介然在心里琢磨了半晌, 赞道:“方司长色。色都想的齐全,不知是否上奏给娘娘看过?”

方坚笑道:“本就是娘娘吩咐, 我不过是来传个话罢了。”

几个新来的后党都震惊了, 知道管平波文武双全,却不料她竟有如此老练的手段。

陈寿春忍不住问道:“竟不是你们商议出来的。”

方坚道:“娘娘独自想的, 甩了书本那么厚的一叠章程与我,我连看了三天, 才吃透了。

她不独列举了政策实施的难度与可能遇到的问题,亦写明了摊丁入亩并非万全之策,不过治标不治本。

终究要靠王田,才可彻底解忧。”

提起王田,几个后党都有些尴尬。

土地过于兼并,他们当然是反对的。

可是王田制也接受不能。

官员不得经商,难道果真就两袖清风不成?便是在任上能贪点银子,不能为子孙留点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不过摊丁入亩倒是看着不错,先混过了眼前再说。

方坚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几个大官,心里不住的冷笑。

怪道管平波在教育上殚精竭虑,为的就是将来有自己全新的班底。

这起子文人再是“眼光长远”,到了切身利益相关时,立刻缩了脖子。

从旧官僚体制中挣扎出来的人,根子早已烂透无药可救了。

他先前也只当摊丁入亩惊才绝艳,经管平波细细分说,才知道从农业上来说,该政策已是趋近完美。

但摊丁入亩无法刺激亩产提升,无法切实的解决衣食住行。

到最后,还是会回到原点的。

当然,管平波没说的是,摊丁入亩最大的弊端,不是什么“分摊不均”“减丁流民”的问题,而是稳定的自耕农,会成为资本主义萌芽的最大阻碍。

华夏从不曾有过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正是因为自耕农生产规模狭小,手工业脆弱的不值一提。

如此禁锢的环境,基本上断绝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所有可能。

历史书上宋明两朝的“萌芽”,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双方都怀揣着骑驴看账本的心情,友好的结束了会谈。

师照堂等人回到家中,立刻提笔写奏章。

接连几日,后党门生来往,做好了打硬仗的万全准备。

五月初四,师照堂上本请奏摊丁入亩,满朝哗然。

顾士章连生叫好,旧党却是据理力争。

令人奇异的是,林望舒与吴凤仪俱沉默不语,态度不明。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再好的政策,因立场不同,自然会有人抵死反对。

一天并不够他们吵出个子丑寅卯,次日却是端午放假,不能公然吵架,就只好借着过节的由头,彼此串联了。

端午宫中有祭祀与宴饮,但因窦宏朗心情不佳、朝廷财政吃紧,不免有些冷清。

比窦宏朗更郁闷的是胡三娘,胡家前日被管平波亲自下场参了一本,大大小小的亲戚被撸个干净。

补入内务府的全是诸如肖、张、练、贺、沈等窦家正经姻亲,连珊瑚的哥哥都在里头捞了个肥缺。

肖、贺两家还好,一个是正经八百的国丈家,一个是平王妃娘家,搁哪都不吃亏。

败落的练家、被打压的窦元福的姻亲,实实在在的借着此事翻了个身,哪个不赞管平波一声好。

胡三娘这才醒过神来,合着自己被当了靶子,落了个鸡飞蛋打、身败名裂的下场。

看向管平波的眼神里全是怨毒。

宫宴没什么外人,如今后宫人数不少,也热热闹闹的坐满了整个花厅,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

应天的戏班子,唱的自是南戏,窦宏朗压根听不懂,管平波也是神游天外,闹得戏台子后的班主紧张不已。

至半途中,近来被朝政折腾的焦头烂额的窦宏朗竟是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后宫妃嫔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唯有管平波叫人搬了叠账本来,飞快的复算着宫廷内的收支。

妃嫔们与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齐齐无语。

扫完账本,天还没黑,戏已是唱完两出,不知该不该继续。

管平波把窦宏朗推醒,叫他回福宁宫去睡。

窦宏朗困的两眼冒泪花,真个打着哈欠回宫了。

管平波又打发走了妃嫔,自己带着甘临打马往军中去。

虎贲军内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大老远的就能闻见粽叶的清香。

对青壮汉子而言,什么都比不得肉香,遂今年管平波命后勤包咸肉粽与他们解馋。

这咸肉粽是岭东特产,别处不曾听过。

于是岭东籍的战兵全被后勤抓了壮丁。

不患寡而患不均,被抓壮丁的人不服气,其余的战兵只好替他们打几双草鞋感谢他们支援后勤。

来自各地的战兵操着带着各色方言的官话,三三两两的围成小圈,一面打草鞋,一面唱歌闲话。

营地里好不热闹!

管平波卜一进门,就听一声大喝:“公主别跑!快来宣传司干活!”管平波扭头看去,就见阿颜朵带着几个娘子军冲了过来,二话不说的揪了甘临就走。

管平波的亲卫长斐光济叹道:“宣传司的娘们比后勤的还凶!”

管平波干笑,阿颜朵作为虎贲军的元老,资历太深,后辈哪个敢惹她。

没见甘临被她似小鸡崽子般拎着,都不敢废话么?

恰好路过的唐春荣远远看着被强行拽走如同鹌鹑般的甘临目瞪口呆,他们真的敢使唤公主啊!

因管平波在休息的时候素来随和,战兵们此时见了她都不怵,嘻嘻哈哈的打招呼。

过年过节最要紧的是要吃好喝好,于是管平波穿过校场,直往后勤走。

每逢大节庆,后勤就是最忙碌的。

用来做菜的猪到现在还没杀完,时不时听见凄厉的猪叫。

惹得后勤人员不得不扯着脖子大喊着交谈,嘈杂无比。

忽见前头蹲着两个熟悉的身影,走到近前,不是雪雁是哪个?只见雪雁和她夫婿张力行拢了个火盆,上头滋滋烤着猪肝,旁边有个小女孩急的直跺脚。

管平波上前拍了下雪雁的后脑勺,问道:“你闺女?”雪雁和张力行忙站起身来见礼。

管平波摆摆手,惊奇的道:“孩子这么大了?”

雪雁笑道:“哪里是我的,是中军稽查司司长张英的小女儿。

趁着过节学里放假,野的找不着爹妈,在那头哭的撕心裂肺的。

我见了就领了来,烤猪肝哄她。”

说着哀怨的道,“我真有女儿了,能不问你讨红包嘛!将军你都不爱我了,一点也不关心我。”

管平波:“…”

说着雪雁抱起张英的女儿,挑唆道:“来,我们找将军娘娘讨糖吃!”

管平波哪里带着糖,认命的摸了两块铜板,递给小女孩道:“我没带糖,你自家拿钱去买吧。”

小女孩有了钱,也不要烤猪肝了,揣在兜里,一阵风的往小卖部方向冲。

管平波被逗的直笑:“这算不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又问雪雁,“对了,你不是说要抱个孩子的么?怎么没动静?”

张力行笑道:“太忙,抱回来没空养,就搁下了。

再看吧,横竖不急。”

两个人都还年轻,管平波不便催促,顺口问道:“紫鹃呢?不是说要找夫婿么?怎地没动静?”雪雁道:“唉,别提了。

跟侯玉凤怄气呢,两个人天天别苗头,她哪里顾得上找汉子。”

管平波再次:“…”那两位一个有资历,一个有心眼,且有的磨。

管平波琐事愈多,对下属的私事操心的就愈少。

难得今日有空,雪雁贼兮兮的八卦道:“你知道最近谁跟谁搞上了吗?你再想不到的。”

管平波撇嘴:“有什么想不到的,男男、女女、男女乱搞,在我这里都不算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