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绝症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的撒在屋内。陆观颐灌了口蜂蜜水,却无法抑制住汹涌的咳意。剧烈的咳嗽憋的她面颈赤红、声门痉挛, 接连几十声, 方才渐止。狼狈的深呼吸,又是一阵干呕袭来。

侍立在她身旁的是宫中分给她的大太监范元良, 老宫女远芳、晴翠。陆观颐久病未愈, 虎贲军的人很少有太监宫女的细腻, 遂管平波直接把他们调了来, 专职照顾陆观颐。算来三人皆是陈朝旧人, 伺候过大大小小的宫妃公主,可谓见识多广。见到陆观颐的情形,彼此对望,浑身就发起抖来。

陆观颐正发着烧,她生出了很不好的预感。倘若是寻常伤风,断不会每日午后皆是相同症状。白日发烧、夜间盗汗、疲乏无力、胃纳减退…她看着自己潮热的手心,一个病名呼之欲出。眼泪不知不觉的蓄满眼眶,不曾想那夜对管平波的随口撒娇, 一语成谶。

范元良端了盅热茶走到陆观颐旁边, 温声道:“殿下再喝点子茶润润嗓子吧。”

陆观颐挥退范元良, 扬声唤亲卫, 却不许他们进门,而是直接吩咐道:“去请军医、去回春堂请王大夫。”

范元良端着茶的手抖了抖。

又听陆观颐道:“先别告诉将军。”

门外的亲卫应了声是,快步往外去了。

无力的靠回躺椅上, 陆观颐闭上眼,轻轻的道:“你们回头也叫大夫瞧瞧吧。”

范元良苦笑,他们这等奴才的命不值钱,瞧了又如何?陆观颐不论得了什么病,总是要人照顾的。且听天由命吧。

军医侯世雄很快赶到,进门先急切的道:“昨日吃的药可有缓解些许?”

陆观颐低声把近来的身体状况,慢慢说来。越说侯世雄的面色就越凝重。手指搭在陆观颐的手腕上,脉象浮大而无力,乃是阳气浮越、病情危重之表现。陆观颐久病,药方换了无数,终不见痊愈,军医院上下已是心里有了底,只不敢同陆观颐明说。

侯世雄低头寻思着措辞,陆观颐咳意上涌,忙用叠好的帕子捂了嘴,不叫飞沫溅出。侯世雄见此情状,料定陆观颐怕是猜着了自己的病情,默默的在一旁磨墨写药方。

不一时,回春堂的王大夫赶了来。他认得成天见在外头组织搞义诊的军医,彼此点头打过招呼,才坐下来望闻问切。待到探脉时,亦是脸色微变。《殇医大全》云,病肺脉来,上下如循鸡羽曰病肺病。

陆观颐道:“看来二位大夫是确诊了。”

侯世雄勉强笑道:“我医术不精,回头请我叔叔来再瞧瞧。”

陆观颐道:“不必了,你叔叔早把衣钵传给你,如今安心管理军医院琐事,医术已逊于你。我幼时闲居家中,诸如《难经》、《神龙本草经》等书,亦是通读过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你们便直说吧。”

侯世雄与王大夫对望一眼,还是王大夫这个生人更好开口。先清清嗓子问道:“不知奶奶的夫婿在何处?”

陆观颐索性直接道:“是肺痨吧。”

王大夫有些尴尬,侯世雄则低头不语。

陆观颐命远芳给了王大夫二两银子的谢钱,嘱咐道:“劳动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应当的。”

陆观颐道:“我不欲叫外人知道,还请神医守口如瓶。”

王大夫只得点头答应,痨病容易过人,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病患不想烦心也是有的。横竖这等大户奶奶,轻易不出门,随她去了。遂爽快应下,告辞走了。

待王大夫走远,陆观颐才正色对侯世雄道:“封锁消息,不许透露我半个字病情。”

侯世雄不安的道:“将军也要瞒么?”

陆观颐道:“你瞒不住她,别叫旁人知道即可。你且开方子,我知道肺痨无药可治,缓解下病状也是好的。之后你不必日日都来,我动用之物皆要特别处理。我的一应饮食,送至门口即可。”

侯世雄听着听着,眼圈开始泛红。他在石竹时入的虎贲军,与陆观颐已是老交情了。温柔漂亮的陆镇抚哪个不爱?谁料好端端的,竟…

肺痨是慢性病,一时半会死不了。只现正发作,陆观颐精神不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侯世雄,对着范元良三人无奈笑道:“肺痨并非人人都能染上,可你们与我朝夕相对,总比旁人危险些。”

范元良条件反射的表忠心道:“能伺候殿下,本就是我等修来的福分。”

陆观颐摆摆手:“你们有甚心愿,便直说。不染上最好,万一受我牵连,将军会替你们办好的。”

范元良垂头丧气的道:“我们这样的人,能有甚心愿…”能跟着陈朝皇室落荒而逃,次后又入楚宫的,皆是无根无基之辈。否则早揣着银钱,自寻家人过日子去了。他原先在陈朝只是个小太监,连徒弟都没有。进了太极宫内,亦叫人排挤去守空屋子,没混进几个要紧的主子身边。还是陆观颐住进受厘殿,他这个大太监才名副其实。两个老宫女亦是,宫女不比太监,还可以嫁人生子。果真略有点门路家底的,谁不是早早回家,哪怕做个填房,也算有个指望。如今身无分文、年华不再,真真是连个念想都没有。

不过三人在宫廷里呆了大半辈子,知道跟主子就是个命。被主子活活打死的、被主子牵连死的、主子之间掐架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主子死了殉葬的,可谓是百样死法,样样不同。面对自己很有可能被传染绝症,竟只在心里转了转,便认命了。不认命又如何呢?她们敢说不伺候了么?好好伺候着,或还有活路,撂挑子不干,只怕当场就要打死以儆效尤。

晴翠到底年轻些,好半日才低声道:“能不能…别殉葬…”

范元良反手就是一巴掌,喝骂道:“放肆!”

陆观颐阻了范元良上脚踹的动作,温言笑道:“我们虎贲军是没有殉葬的。你们果真无事,将来可去伺候将军。”

晴翠眼泪唰的落下,噗通跪在地上道:“殿下是好人,殿下必不会有事的。”

陆观颐疲倦的闭上眼,含混的道:“将军若要来,先告诉我知道。”说毕,沉沉陷入梦乡。

摆平了张和泰,管平波轻松的踏进军营。只见侯世雄冲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告诉了陆观颐的病情。管平波霎时扣住了侯世雄的手腕,一字一句的道:“可当真?”

侯世雄红着眼道:“陆镇抚心细,她使人请了那回春堂的名医,同我一齐确诊的。”他没说的是,肺痨极易诊断,鲜少误诊,只是无法治好。

管平波甩下侯世雄,往陆观颐的居所飞奔。肺痨,是肺结核。陌生而又熟悉的病。说陌生,是因为后世,管平波这一代人,落地就打卡介苗;即便依旧不幸感染,几针链霉素下去,轻松控制,再难死人。说熟悉,乃诸多文学作品、历史名人,死于肺结核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才子才女,似乎这就是上天对她们才华的诅咒。

跑至陆观颐的居所前,气喘吁吁的管平波被两个亲卫联手架住:“陆镇抚吩咐了,将军不可进屋。”

管平波掉头往窗户边跑,陆观颐没有拉窗帘,隔着玻璃窗,她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陆观颐亦看到了管平波,她笑了笑,把范元良等人撵出去,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推开了个小小的缝,让声音能够顺利的传出。柔和的语调从缝隙中飘荡出来,陆观颐的第一句话便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隔着玻璃窗,四目相对。管平波的眼泪一颗颗的落:“有没有误诊的可能?”

陆观颐道:“说好的不哭呢?”

“我又不是君子,哪来的驷马难追。”

陆观颐的手抚上玻璃窗,她其实很想滚到管平波怀里撒个娇,可是她不能。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活不长久,心里早有准备。只没想到,老天对她如此残酷,偏偏是肺痨,偏偏让她最后的时光,都不能让管平波陪她度过。肺痨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传染,情况好的时候,不咳嗽的时候,是无碍的。可是她不想让管平波冒任何风险,所以她宁可一个人孤独的面对死亡。她的内心远没有表现的那般平静,额头抵在了玻璃上,这是她能看见管平波的,最近的距离。

管平波的抽噎,声声入耳。陆观颐轻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不听!”

陆观颐换了一句:“古往今来的帝王,哪个不是天煞孤星?”

“我不信!”

陆观颐笑出声来:“我离死还早着呢,你能不能等我死了再哭?还有,镇抚部的事物没交接完,我好歹是堂堂镇抚,相当于你的丞相了,你这是要动摇军心吗?”

管平波隔着玻璃,摸着陆观颐的额头:“怎么又是丞相了?皇后不想做了么?”

陆观颐道:“哦,记得追封。”

管平波泣不成声:“观颐…”

这种时候,什么话都显的苍白。陆观颐怔怔的看着管平波,看着这个给自己贫乏的生命里,添上浓墨重彩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观颐才缓缓道:“陛下崛起布衣,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戡乱摧强。臣幸随陛下征战南北,窥见盛世之安康。奈何天命所限,不得伴驾终身。”她一面说,一面后退,直至屋内正中,立定,匍匐,“臣惟愿陛下,奄奠海宇、千古流芳!”

第284章 神来7月11日第一更

第81章 神来

李运第三次拒绝唐志敏后,他便再也没出现过了。李运很是头痛, 似前朝那般如入无人之境的锦衣卫, 需要海量的钱财供养。很显然, 楚朝朝廷没有这个钱。因此他所能掌控的信息极其有限, 至今尚在猜测张和泰有没有倒戈, 旁的就更不知道了。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李运踏进了福宁宫。窦宏朗自是知道近来朝中的暗涌,于是招来班底商议。他的班底就那么小猫两三只, 着实显得寒碜。搁在天下大定之时,皇帝宠信个太监都能闹的天翻地覆, 窦宏朗却没这等好命, 乱世当头,一应规矩都剁了喂狗, 唯有拳头是全部。

窦宏朗看了看李运, 又看了看肖铁英,再看了看窦崇成, 顿时觉得心事成灰。可要紧关头, 他不能等死。只得揉着太阳穴道:“李指挥使,前日你说虎贲军的人在与朝臣接洽, 情形如何了?”

李运沉声道:“都是千年王八万年龟, 便是有所动作,旁人亦难看的出来。”

那是自然, 管平波给林望舒的承诺,仅是空口白牙。便是管平波肯给白纸黑字, 林望舒也不想要。这等时候他到底叛没叛变,是只有管平波能知道的——如若忠心可昭日月,窦宏朗当即就能知道管平波的动作;可若要他瞒下了窦宏朗,那便至少是装死,不肯掺和帝后之争。以目前的局势,与叛变也差不多了。

文臣就是楚朝的牌坊,当初窦向东跟江南党妥协,是与管平波一样的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不是真的怕了江南党。便是刚来的时候怕,次后也没放在眼里了。陈朝卫所的战斗力都惨不忍睹,乡贤们就是把卫所都收归麾下,还不是照例能打的你后悔投胎做人。关键是窦向东并没有超脱时代的觉悟,他心里是认可当下的土地制度的。故而不觉得与士绅豪强需要鱼死网破。因此,刚开张不久的楚朝皇帝窦宏朗,同样没把文官当成最要紧的存在,他惦记的另有其人,正是张和泰之流。

管平波是真心想把张和泰收归麾下的,张和泰山寨了不少虎贲军的练兵技能,他的兵约等于虎贲军治下的邬堡民兵。不说拿来就能用,至少可节省大量新兵训练的时间。从好勇斗狠上,只怕比民兵还彪悍,无非就是文化学习需要下点功夫,比随便征来的强太多。因此她与张和泰的见面十分谨慎,李运半点查不着。

肖铁英沉吟片刻,道:“她连李指挥使都敢公然策反,岂肯放过张总兵?”

李运听出了肖铁英的言外之意,管平波派人大大咧咧的游说他,恐怕为的是挑拨离间。一方面离间他与窦宏朗,另一方面便是离间张和泰与窦宏朗了。不管她是否派人与张和泰接洽,张和泰只要反应不及,没有赶来表忠心,他定然要被怀疑了。李运感到相当棘手,即使看透了管平波的用意,他也没有任何应对手段。

窦宏朗吐出一口浊气,诚恳的道:“不曾对父皇留下的旧臣多加关照,是我疏忽。”

窦宏朗对张和泰不能说不亲热,奈何当年窦向东派他去跟管平波,结果又因张和泰对虎贲军的推崇心生怀疑,便将其推出了圈外。窦宏朗又非面面俱到之人,此刻想要拉拢,不知道来不来的及。不独张和泰,窦家旧部,是他最后的底牌了。于是窦宏朗郑重的对肖铁英道:“各方将领,劳舅舅替我多多安抚。”

肖铁英点头:“老臣明白。”

半日没说话的窦崇成皱眉道:“我们何必总想着与她抢人?她的野心,至今不敢宣之于众,那便是时机未到、羽翼未丰。既如此,我们何不替她宣扬宣扬。一旦人人知道她心中所想,便是领头的人投了她又怎样?底下的人难道真个就肯对个女人俯首称臣?再则,既然是我们放消息,想放什么都是我们说了算。当日她与谭元洲的风言风语沸沸扬扬,与那异族的孔彰亦有人闲话,还是她虎贲军自家传出来的。便是天下士子百姓都不理会穿龙袍的是男是女,他们总该忌讳女子倒过来三妻四妾吧?尤其是可往军中宣扬,果真女子都学了她的张扬跋扈,诸位头上岂不是绿云盖顶?如何忍得?”

这话也就是亲弟弟敢说了,李运和肖铁英纷纷低头装死,不敢抬头看绿云盖顶的窦宏朗。

窦宏朗早与管平波离心,别说管平波疑似给他带了两顶绿帽子,就是二百顶都无所畏惧。横竖一开始就没当过自己人,别人家的老婆偷汉子,关他屁事。遂显得十分宽宏大量的道:“老三说的是个法子。”

李运:“…”

肖铁英:“…”

窦宏朗又道:“现我去寻张总兵,倒显得不稳重。他那处,李指挥使去找他谈谈吧。江南大营已是补齐了两万兵马,果真倒戈,我们应天城还不够给两大营消遣的。便是窦总兵从江淮借了天兵天将,也救不得我们了。”

李运忙应了。

乱世当头,没有什么比打不过更苦逼的事。几个人来回商议的唯有怎生防备,主动出击的法子一条也没有。谈了半下午话,窦宏朗心力交瘁,当年的汉献帝面对曹操,大抵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吧。

李运出宫后,立刻着手散布流言。有组织有预谋的流言,素来传的飞快。不出半日,应天城内外人尽皆知;又三日,传遍江南二郡,直朝西边而去。

管平波暗骂了句娘,所谓造谣张张嘴,辟谣跑断腿。哪怕只是谣言,绝对够给她添好几笔麻烦,何况不是。管平波是万万不能此时辟谣的,不然将来不是啪啪打脸么?她想做女皇,当然要造势,可现在时机不对,而且完全不是她想放的料。

这是一个纯粹的男权社会,即便是在巴州,上门女婿都备受鄙夷。窦宏朗此招,本就看她不顺眼的江南党跳出来煽动民意是铁板钉钉了,便是她自己麾下三郡,恐怕都得震三震。苍梧也就罢了,所谓的堂客当家再是注水猪肉,那也是有干货的。岭东那等后世都闻名全国的宗法兴盛、重男轻女的传统大省,估计真得炸营。妈的,绿云罩顶的话都敢放,皇帝果然已超脱三界外,不在世俗中了。

管平波急急回军中开会,冲进会议室,当头撞见孔彰,险些一口老血直接飚出。她现在若想把节奏往“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上带,那如何跟孔彰解释?孔彰再比不得她在军中威望,作为副将,他起码能拉动小半人心。如果加上他传承千年的姓氏与性别,快够的上吊打了!虎贲军难以接受窦宏朗做皇帝,那是有利益之争。但孔彰做皇帝,虎贲军会有任何损失么?没有!她管平波做孔彰的皇后会有半分委屈么?也没有!只要孔彰不纳妾,这特么够得上千古传唱的佳话了。靠着老婆起家的郭威还特么有一群妾呢!别说他把皇位传给老婆的侄子了,大周的江山有一半是柴荣自己打的!那算狗屁的内侄儿,柴荣妥妥的就是合伙人二股东,当董事长天经地义。

孔彰看着管平波神色变幻,皱眉问道:“可是为外头的流言烦心?”

管平波快抓狂了,在此时,她的性别就是绝对的劣势,勉强镇定心神,扯了扯嘴角道:“是为了观颐。”

陆观颐坚持隐瞒病情,这等小事,管平波自是依她。但镇抚部长之责何其要紧,自然是只能瞒下不瞒上的,至少唐志敏就得卯足劲的接班,不然分分钟被人干下去。方坚、白莲等混成了心腹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

在孔彰关切的眼神下,管平波几欲抓狂,她的性别硬伤太大了!窦家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唐朝陈硕贞称帝、本朝白莲装神仙的时候,脑残粉照样多多的,完全不在意她们的性别,当然跟她们都是搞邪教的也有点关系。而她管平波起家的时候,还笼罩在窦家的阴影下,当然不能高举女皇旗帜蹦跶,那不是找死的么?只得迂回行事,从女子分田到女子做官,潜移默化的搞男女平等,好为自己积攒民意基础,到了时机成熟,正好叫这群妹子带节奏。她本就有威望,如此就顺理成章了。哪知诸事烦扰,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今日,被窦宏朗冷不丁的抖落出来。自己偏偏又作了个大死,给了孔彰个误导性极强的承诺。管平波恨不能穿回去给自己一脚,美色误国啊!

管平波与陆观颐感情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孔彰听闻她是惦记陆观颐,亦重重叹了口气。就这么个姐姐了,怎地又年寿有碍了呢?回过神,孔彰又道:“近来外头的传言,你可知道?”

管平波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嘴巴却是闭的死紧,坚决不与孔彰谈这个问题。孔彰既有当皇帝的野心,很容易趁此机会逼她“辟谣”,在舆论上直接篡成虎贲军的男主人。到时候她跟窦宏朗一块儿完蛋!只得郁闷的掉下两滴眼泪,哽咽的道:“我去看观颐。”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趴在陆观颐窗前,管平波默默无语。

陆观颐笑道:“有甚烦心事,何不与我分说分说?”

管平波瓮声瓮气的道:“我想谭元洲了。”这话当真肺腑之言,谭元洲在世,孔彰敢蹦跶?摁不死你丫的!

陆观颐叹道:“是啊,我们两个都没法子陪你了。”

管平波一肚子憋闷,无处可诉,只得骚扰病患,把这二日的乌龙一五一十的诉说了一遍。

陆观颐听完,瞥了管平波一眼:“你是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你当日不糊弄彰哥儿,也没今日之为难了。”

管平波痛苦的道:“当日不糊弄住他,他就真不跟我抢班夺权不成?你表弟又不傻。将来到了朝堂上,他那根直肠子我摁的住。可在军中,大家伙认的不是九道湾的心思,而是武力值。我前头是姓姜的,后头是姓窦的,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虎贲军的局面,陆观颐心知肚明。看起来威名赫赫,实则一直以来夹缝求存。陆观颐想了许久,才正视管平波道:“遏制流言有几个方法,其中最有效的,是弄出个更大的消息震撼世人,便再无人记得这等捕风捉影的小事了。”

管平波眼神一凝:“你说。”

陆观颐忽然心念一动,露出个笑颜道:“就要过年了。”

“嗯?”

“宫中应该是要办宴的。”陆观颐笑了笑,“那就等到宫宴的时候再说吧。”

第285章 纠结7月11日第二更

第82章 纠结

管平波没说话,她来打扰病人已是不妥, 更多的话不便多说。宫宴上自是能做手脚, 弄出点事故, 转移大家伙的注意力, 可离着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何况她真正觉得棘手的, 并不在外,而是在虎贲军内部,或者说, 在她自身。除了天生的野心家之外,想要生出当皇帝的念头, 必须得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假如她是男人, 作为手下败将的孔彰最敢想的也不过做个权倾朝野的异姓王。偏生她是女人,孔彰站在现在的位置上, 不想人才两得才怪。从来内部的坍塌最为可怖, 即使孔彰未必敢公然反抗,管平波也不愿冒险。还须得想出万全之策才好。

陆观颐看着管平波紧蹙的眉头, 叹了口气。管平波和孔彰之间, 一直是有隔阂的。这也寻常,孔彰毕竟是半路加入的虎贲军, 自然比不得她们三人感情深厚。在谭元洲死后, 孔彰似乎补上了谭元洲的位置,但他与管平波很难有那份默契与信任。谭元洲之温柔体贴, 难用语言形容。孔彰没有此般情分,更无谭元洲的稳重周全。从公从私, 在管平波心里都绝无可能真正替代谭元洲。而她与孔彰的姐弟情,亦没有重到可消弭野心的地步。孔彰对她,仅仅为移情。

陆观颐条分缕析的整理着心绪,遂以休息为由,赶走了管平波,自己独自坐在躺椅上,闭上眼沉思。她的工作与权柄悉数交接,但有管平波在,只要她愿意,内外消息依旧畅通。管平波出手策反朝臣,是对窦宏朗露出了獠牙。待把要紧人物都收拢的差不多之后,紧接着便是造势。声势无需太大,关键地方知道即可。横竖想要天下皆知,短时间是做不到的。只没想到被窦宏朗下了先手,有孔彰这个变数的虎贲军,立刻变得被动。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得加快步伐,尽快完成布局。果真“天下归心”,孔彰便只得认命。因为孔彰必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想两败俱伤的话,就可以坐下来谈了。谈判的机会越早越好,趁她还活着,总是可以起到些许调节作用的。再看如今局势,窦宏朗的铁杆不剩几人。窦崇成一介书生,不足为惧;肖铁英能调动的兵马,皆在城外,便是他敢打,也打不过;唯有掌管宫禁的金吾卫指挥使李运,是他们真正的绊脚石。陆观颐倏地睁开双眼,如何才能把绊脚石搬开呢?

管平波走在回房的路上,她脑子里想的东西与陆观颐差不多,不过想的更多一步——该拿什么态度对孔彰。孔彰昔年的旧部被她拆分过,却因要打应天,再次聚集了不少。这群人不消说,那是孔彰的拥趸,绕过孔彰,是很难彻底控制。多年副将,信服孔彰的人亦是不少。也就是说,想把孔彰拔成光杆司令是不现实的,稍有差池,弄不好窦宏朗都会向孔彰伸手。孔彰当然不会信任窦宏朗,但不妨碍他利用窦宏朗,窃取他的正统,自立为王。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几岁就跨上战马的孔彰,对自己看上的女人没点征服欲,那可真是鬼都不信。

太阳渐渐西斜,冬日天黑的早,训练的战兵解散,三三两两的走在营里,大声的说笑。管平波的脚步越发沉重,以她和孔彰的关系,几乎避不开单独见面。那位仁兄半夜不翻墙进门才奇怪。

掀开门帘,管平波瞪眼看着盘腿坐在地上,在火盆里烤玉米的孔彰,肝都要裂了。还没到晚上,这货就大大咧咧的进门,掩耳盗铃都不要了么?

孔彰抬起头道:“大姐姐还好?我早起去瞧她,她都不耐烦见我。”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了心绪,才道:“她是怕过了病气给你。”

孔彰道:“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没事,我身强体壮的怕甚。”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你自家跟她说去。”

孔彰闭嘴了,陆观颐身上不好,管平波心情自然更加糟糕。起家的左膀右臂都折了,搁谁都受不了。把管平波捞到怀里,无言的安慰。

管平波感受到轻拍在自己后背的大手,更想死了,孔彰不愧是干过两任驸马,眼瞅着要干第三回 的人,的确是老司机,哄女人真是一套一套的。管平波无力的趴在孔彰怀里,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算计了他去,怎么着都觉得自己心黑的有点过。虽然孔彰对她远不如谭元洲那般痴情,还夹带了不少私货,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的,至少比自己单纯看脸的强。

孔彰见管平波的焦躁都快实体化了,便不好提公务,只拿些日常随口闲话。可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管平波鲜少似今日这般叫他乖乖的抱在怀里,轻柔的呼吸不停的拂过他的脖颈,越发引的他把持不住。呼吸粗重的道:“何时才是时机?”

没头没脑的话,管平波听的分外明白,寻思着是否先滚了床单,混点床笫之情,将来比较好谈话。就在此时,亲卫突然在帘外道:“将军,张队长求见。”

张金培进来沉迷。奸情,非军务没空来跟前晃,管平波忙从孔彰身上下来,对外头扬声道:“请进来。”

张金培掀帘而入。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吊儿郎当的道:“汇总了两日的消息,满城都在传您老要登基做皇帝。你们汉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是不是也能位列个仙班,长生不老去了!”

管平波最不想当着孔彰的面提这个,张金培你个猪队友!不过幸而是张金培,倒激起了管平波的灵感。只见她眼珠一转,立刻就对着张金培来了一脚,用更不正经的语气道:“可不是,明日上天就要发三十三道经书,请我去天上做玉皇大帝,你见了朕胆敢不磕头!来人,把这混账给朕拖出去砍了!”

孔彰噗的就笑出了声。

管平波斜晲着孔彰:“你笑甚笑?一点眼力价儿都没有,有你这么做娘娘的吗?还不给朕来捶捶腿?”

孔彰忍笑道:“娘娘,莫不是你给宫里的圣上捶过腿?”

管平波双眉倒竖,叉腰道:“你也不想活了,来人,打入冷宫!”

张金培做了个呕吐的姿势,孔彰更是笑个不住。管平波一面飚着演技,一面心寸寸下沉。这特么都能糊弄过去,两个王八蛋竟是半点没想过她有登基的可能。男尊女卑太操蛋了!

被张金培打了个岔,管平波顺势把孔彰扫地出门,蒙头睡觉。

谁料次日峰回路转,窦崇成一个读书人,能想到的对付女人的最恶毒的招式,不过是荡妇羞辱。随着流言不断的加强,管平波的荡妇形象越发深入人心。到此时,长脑的人都知道窦家的目的了。面对主将遭受的无妄之灾,虎贲军上下真是气的够呛,连张和泰都隐隐生出了怒意。如此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些。

管平波却是差点喜笑颜开,她最不怕的就是荡妇羞辱。桃色新闻比争权夺利还要受老百姓待见,很快众人就会忘掉之前那女皇的流言,全心全意传她的八卦去了。管平波长吁了口气,幸亏猪一样的对手并没发现虎贲军隐藏的危机,竟是叫她生生混过去了。

借此机会,管平波立刻着手与要紧部下沟通。恰逢绯闻当头,管平波频繁约人谈话,并未引起孔彰疑虑,反倒为了避嫌,二人不便常常幽会。于是,诸如李玉娇、方坚、白莲、张金培、唐志敏、张力行、周文耀、雪雁、紫鹃等各机要部门的老大,皆知道了管平波的决心。这些人多半是心腹,李玉娇是原先就知道的,此回不过强调;余下的人差不多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纷纷心道果然如此;只有张金培惊讶了一下,到底做了多年的夜不收,再二也有个底线,爽快的接受了。

如此,虎贲军核心人物,唯有孔彰一系被蒙在鼓里。管平波很是头痛,她算明白何以常说无毒不丈夫了。正常情况下,在孔彰暴露出野心时,就应该布下杀招,再不能留他性命。

十指插进短发间,管平波暴躁的想,她现在该怎么办?真的要杀了孔彰么?可她真的有点下不去手。不单有私情,更重要的是她起于微末又是女人,手底下的将才着实太少。满军扒拉,数的上名号的将领,倒有好几个是孔彰带来的。她自己培养的,大概是理论知识太超前,搁哪都是玩吊打,竟是看不出什么来。况且,杀了孔彰,李恩会、莫日根、岱钦统统要杀。否则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但一串将领杀过去,骑兵营立刻人心涣散,至少两年都缓不过来,纯粹给姜戎送人头。

怎么就把自己逼到了这步田地?管平波痛苦的趴在桌子上,如果不杀孔彰,那又要如何跟他谈呢?皇后跟皇帝差的实在太远了,若非如此,她犯得着造反么?在男权社会当男皇后,恐怕孔彰只听到这三个字,就想掐死她了吧!

就在管平波第三十次扔了怎么与孔彰谈判的腹稿时,江淮总兵窦钟麒八百里加急奏报——姜戎突袭,江淮前线即将崩溃,请求支援!

与此同时,扫过手中字条的孔彰,脸色渐渐沉了。

第286章 反常7月12日第一更

第83章 反常

临近年关,窦钟麒不知道死对头出连叶延吃错了什么药, 突然就对淮阳郡发起了猛烈攻击。淮阳是平原到山地的过度, 纵然窦钟麒可同时调动水兵与步兵, 在出连叶延的进攻下, 也是抵抗的异常吃力。

窦钟麒乃窦家的后起之秀, 窦家精锐自然首要拱卫京城,次等的才会驻守“边疆”。哪知窦钟麒不声不响的,硬是在前线的接连打击中, 迅速成长。被铁骑磨练出来的战斗力,只怕比张和泰的江南大营都凶悍几分。

就这么个不让人操心的将领, 竟发出数道求援信, 可见形式之危急。窦宏朗短短半日,嘴里就生出了一溜燎泡。江淮过来便是吴郡, 而吴郡北部实际上是贺赖乌孤的地盘, 如若江淮失守,贺赖乌孤与出连叶延两面夹击, 楚朝怎能不完?可现他与管平波的斗争已然白热化, 此刻调江南大营驰援江淮,管平波顺手就能剁了他, 楚朝照例要完!左右皆是死路, 窦宏朗当真是方寸大乱。

朝堂上早炸了锅。谁都知道,新的皇朝, 代表着新的势力崛起。旁的地方,以姜戎的人口, 未必分的完。然江南膏腴之地,不独物产丰富、商贸繁盛,还有中原最大的盐场。光江南出产的食盐,供养半个中原轻轻松松。因此,自宋时经济重心南移,江南就是各方角力的焦点。上头神仙打架,下面小鬼那是一死一大片,各路豪强怎能不惧姜戎?

郑志广的额头满是汗珠,郑家是败落了,可那是跟林家比。搁江南二郡的地界上,他家依然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地主。有人来抢田,自然心焦。见大家伙吵不出个章程,出列朗声道:“圣上,何不请皇后来商议?”

搁寻常,窦宏朗能喷血,此时却是知道管平波断不想丢了江淮,遂道:“很是,来人,去请皇后。”

在姜戎强大的威胁下,满朝文武愣是没有一个敢提皇后不应当进文德殿的话。虽然他们议事的乃偏殿,也是够离经叛道了。

管平波自有消息渠道,只江淮毕竟不是她的地盘,战报没有那般详细。听得窦宏朗召唤,带着亲兵就往宫内冲。一径走到文德殿侧殿,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管平波对窦宏朗福身一礼:“圣上,前线情形如何?”

窦宏朗盯了管平波良久,缓缓的道:“张总兵曾对贺赖乌孤毫无招架之力,而今窦总兵亦支撑不住。我已是山穷水尽,这楚朝的江山是死是活,就看娘娘了。”

管平波皱眉道:“贺赖乌孤可有异动?”

窦宏朗摇头:“暂时没有,但出连叶延打了来,他会不会来占便宜就不知道了。还有浔阳距离鄂州不远,那莫葫芦源赫只怕见旁人有了军功,自己也忍不得吧。”

管平波道:“不会。他胆敢踏入浔阳,苍梧驻军管叫他有来无回。”源赫正跟李恩会做生意做的飞起,此时攻打楚朝,不是耽误他发财么?便是楚朝想打,他也不干啊!

窦宏朗疲倦的道:“罢了,那便只有两面夹击了。”

管平波问道:“出连叶延何以年前出击浔阳?姜戎朝廷有变?”

窦家尚有几个眼线留在旧都,倒是知道些消息,于是窦宏朗道:“想是各个部族要向他们的大单于送年礼,这出连叶延拿不出什么,想拿捷报表忠心吧。”

两国对峙时,什么理由都能打起来。管平波没有继续追问,立在原地沉思。

朝堂上安安静静,良久,顾士章出列:“娘娘,臣不通军事,只有些愚见,还请娘娘听上一听。”

管平波道:“请讲。”

顾士章道:“娘娘精于兵法,手下将兵无不悍勇,不知能否调兵驰援江淮?”

就有户部侍郎钱选跳出来道:“不可,江北大营驰援江淮,贺赖乌孤南下应天又怎么办?岂知不是姜戎的调虎离山之计?”

顾士章道:“对江淮放任不管,一旦江淮沦陷,难道贺赖乌孤就不出兵了么?博上一博,或有生机。请娘娘三思。”

窦宏朗听得此话,豁然开朗!他现在怕什么?首先怕管平波夺权篡位;其次怕姜戎踏平河山。从他老子到他,盼的不就是虎贲军与姜戎互相残杀,他好坐收渔利么?心中忽然升起阴毒的念头,面上越发诚恳,起身把管平波拉在身边坐下,带着期冀的神情道:“听闻孔将军悍勇非常,可否请他带兵去江淮?你放心,我定不亏待了他。钱粮物资封赏,但凡我能拿的出来的,你尽管挑拣,如何?”

管平波的心漏跳了几拍,江淮肯定不能不管,她同样打着让孔彰出征的主意。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将领离开中枢,许多消息自然中断。她与孔彰的皇位之争,拼的就是先手。一旦她登基,孔彰再想动作,便是谋反。略作退让,至少能混到异姓王,非要上位便是你死我活,得不偿失。孔彰不是蠢人,他应该知道如何选。

窦宏朗见管平波犹豫,紧张的呼吸都快停滞了。如若孔彰出征…他只要诱管平波留宿宫中,以他对宫廷的控制力,管平波插翅难逃。没了管平波的虎贲军,定然大乱。趁机收拢残部,未必干不过与姜戎苦战后的孔彰。事到如今,便是此计为饮鸩止渴,也不得不饮了。

二人各怀鬼胎,半晌,管平波率先开口:“出连叶延不如贺赖乌孤人马众多,孔将军带一半人即可。”

窦宏朗倏地放松下来,瘫软在了龙椅上。因他素来胆小,又在要紧关头,倒没引起管平波的怀疑。朝堂上也大大松了口气,管平波肯出手,加上惯与出连叶延作战的窦钟麒,江淮应能稳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