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夫抹了把汗,顺口问练竹:“他之前吃了什么药?你可记得?告诉我们知道,我们才好开药的。”

练竹只得进里头问马吉祥,马吉祥低声背了一回,练竹就把药方抄了出来与大夫们瞧。

不明真相的王大夫看了看药方,就开始激动。引经据典、唾沫横飞的把开药的庸医骂了好有半刻钟,骂完语重心长的对练竹道:“这等狗东西,惯会弄鬼。他的药开的也对,就是分量轻了。不死不活的吊着你们,想掏空你家的钱。若是我先来诊治,早好了。如今却拖的久了,怕不是还要再吃半个月的药,白白又要抛洒许多银钱,人也遭罪,钱也遭罪。这位太太,将来你可长点心吧!丢了钱是小,丢了命是大啊!”末了还撸袖子,“说来那败类在何处?我非的揪了他报官不可,我们正经大夫的名声都叫他们败坏了!”

醒过来的窦宏朗:“…”

管平波笑着摇摇头,她早说医闹要不得,皇家就是天下一字号的大医闹,不被坑才怪。不过窦宏朗讨老婆的八字当真有些逆天,居然就此捡回了条小命。还真有点真龙天子的气运哈。

窦宏朗才醒,烧还没退,被吵的脑仁疼。练竹见他不住的揉太阳穴,忙安抚王大夫道:“我们才来的应天投亲,路上着急寻的大夫,不知他往哪里去了,只怕寻不着。”

王大夫叹道:“算你们命大。你们老爷是有年纪的人了,下回请大夫,万万要慎重。我过三日再来瞧,且看如何调方子。”

练竹知道王大夫唱作俱佳,必有吹嘘的成分,然总比太医靠得住,忙不迭的点头,拿了诊金来,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

管平波见没自己什么事,方才甘临又猛的出手弄断了窦怀望的腿,料定窦宏朗见到自己就烦。既然此时没空收拾他,索性拍拍屁股走人,自处理军务去了。

梁州,黔安边境。

李乐安翻着前线战报,心里默默调整着进攻的策略。黔安多山,辎重运输极为不便,战事算不得很顺利。甘临欲要来黔安的消息,今早亦通过驿站,传到了他手中。将领在外打仗,多不喜这等来镀金的权贵。很多时候他们年轻狂妄,指挥官难以压住。不过此前攻打巴州时,甘临尚算老实,应该不难相处。且把甘临送到他这里,而不是杨文石那处,亦有缘故。

虽说二人都是参将,李乐安又比杨文石年幼,可是他的运气却是杨文石远远不如的。首先,李乐安幼时在石竹盐井,乃谭元洲亲自教导,二者有半师之谊。次后又因石茂勋犯错,被谭元洲临时提拔为游击,并在攻打巴州时积累下了战功。因此在谭元洲亡故后,李乐安基本被当成他的后人,很容易被管平波注意到。其次,当年金竹寨落入羊头寨土匪手中时,李乐安能活下命来,全靠阿颜朵从嘴里省出吃的。故而他对阿颜朵极其依赖,长大后孜孜不倦的追求。作为最了解阿颜朵的男人,追到手实在是理所当然。尽管因各种缘故暂未成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阿颜朵为宣传司长,镇日里在管平波跟前打转,无形间为他增加了不少筹码。

相比之下,杨文石的经历就平凡的多。因老资历里活下来的人很少,他算得上平步青云,但比起李乐安的火箭速度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果真把甘临放在他那处,他不定能降服的住,犯了错也未必敢下手处罚。然甘临去了李乐安处,将来李乐安风头必然更盛。天命这等事,争抢不得,杨文石心中万般不服,也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跟在表弟身后走。黔安两路主将倒也算合作愉快。

九月十七日,甘临带了两局二百一十六人,取陆路往石竹而去。应天至石竹全程有水路,却是逆流而上。运送物资不得已慢慢磨,甘临等沿途有补给的行军便嫌时日太长,只得骑马走陆路。陆路三千余里,而官道历经风霜,坑坑洼洼,相当难走。甘临等用了二十几日,才于十月初九日抵达石竹,与李乐安汇合。

李乐安就地任命甘临为局把总,论理三局为司,司的指挥官才是把总。甘临只带了两局,不上不下,李乐安也不管,且叫她先学会基本指挥再说。如此,甘临低调的踏入了征途。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席卷大地,姜老德看着被积雪压垮的房屋不知所措。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苦寒之地如何写来。苍梧、应天的阴寒,在绝对的低温前,显得如此的温情。他们从不知道积雪与寒冬有如此威力,只得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行走,往外求助。

三个多月的时间,在死亡的威胁中,姜老德等人在多方努力下,终于造出了大炮。超过进口红夷大炮的性能展现在了贺六浑眼前,让他也不得不惊叹汉人在武器上的造诣。伊德尔闻讯大喜,数道嘉奖,姜老德的钱包变得丰腴。然而贺六浑的屠刀曾离他那么的近,近到如今想来,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大雪中,即便姜老德有钱,亦难请到工匠。只得寒冬腊月里拖家带口的赁房子居住。日日须得爬屋顶扫雪的日子,让这帮南方人痛苦不堪、报怨不止。伊德尔暂没把如何统治农耕民族融汇贯通,京城一片萧条。整个姜家上下几十口,皆指着姜老德吃饭。姜老德的老婆自然不乐意,矛盾在家族内部频频升级。

姜家以外的人家,则在伊德尔的示意下,做了几个月奴隶的家人被送到了他们身边团聚。可是匮乏的物资与稀缺的营生,令所有人陷入了内忧外困。回家是不停不歇的争吵,在部堂里则是提心吊胆的痛苦。从海津下船起,每一个日夜皆是煎熬。

他们并不知道,比起旁人,他们已算幸福。伊德尔雄心勃勃,对火炮极其看重。历朝历代的游牧皆以劫掠为主,固然畅快,却难长久。头一个真正纵横华夏的,是蒙古。而蒙古与其它游牧最大的不同,便是火炮的运用。

随着中原城墙工艺的日渐精湛,攻城战变的越来越难打。陈朝的灭亡非因姜戎,而是内部坍塌,叫正好崛起的姜戎捡了个大便宜。冷静的伊德尔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当日区区赵猛的襄州便抵御了三月之久。若无火器,以应天城墙之坚固,拖也拖死他们了,何况还有虎贲军这等精于布阵的对手,离高枕无忧着实太远。

故伊德尔在姜老德等人造出大炮后,毫不吝啬的鼓励,并不痛不痒的罚了罚粗暴的贺六浑,以安抚人心。同时从各地收拢来的陈朝工匠,慢慢的汇聚在了京城。伊德尔背着手,望着南方的天空,暗道:待到我火炮积累充足之日,便是尔等南蛮子投降之时!

第280章 游说7月9日第一章

第77章 游说

伤筋动骨一百天,窦怀望骨折不到一个月, 离康复的时日还很遥远。不过总算熬过了最痛苦的日子, 毕竟此时没有止痛药, 任何伤势都只能硬抗。为此他大半个月吃不香睡不着, 整个人瘦了好有三圈, 看起来十分憔悴。

胡三娘坐在儿子床前,眼肿如烂桃。皇家与别处不同,正经出府建衙的皇子, 很难再居于后宫。偏生后宫妃嫔想出宫更是千难万难,没有皇后管平波的批条, 非性命攸关的要紧时刻, 她连后宫的院墙都迈不出来,更遑论正经出宫看儿子了。好容易等窦宏朗在宫外养到康复, 她才哭着求到了出宫许可, 来昭王府探视儿子。

窦怀望精神很是不济,沙哑着嗓子安慰母亲道:“太医看的及时, 不过稍作休养, 必不致残疾的。”

胡三娘抽噎道:“便是没有残疾,做妹子的打哥哥, 便算了不成!?你阿爷只顾着怕老婆, 连儿子都不要了!我们娘俩个怎地那般命苦!”

窦怀望苦笑:“妈妈,阿爷不怕老婆, 又怎样呢?”

胡三娘听得此话,登时大哭:“儿啊, 你得争气呐!你可知道,姓管的欺负我也便罢了,连姓练的都在内廷耀武扬威,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叫你从我肚子里爬出来,是我对不起你,可他们着实欺人太甚!我好歹是你阿爷的妃子,珊瑚那贱蹄子就敢以下犯上,妈妈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侍立在旁的昭王妃林晋如垂眸不语。所谓世家,乃世卿世禄之家。如今虽比不得古时什么五姓七家,然代代能出官宦的人家,自是底蕴非凡。作为林家长孙,林晋如与其表姐郑荣妃、顾敏妃一样,有着超乎常人的政治敏锐度。从甘临纵马行凶那日起,应天的氛围随之一变。

先前轰轰烈烈的昭王党,瞬间零落成泥,除了自家这等不好掉头的,几乎都倒向了宁王。跳梁小丑不值一提,然而祖父在朝中的形式,确实开始艰难。惠妃想要儿子争气,他儿子拿什么争气?宁王有赫赫扬扬的母后,昭王除了长子名分,还有什么?夺储本就非朝夕之功,如此急切,岂不是恰好做了人家的垫脚石?担忧的看向丈夫,希望他能沉得住气才好。

胡三娘什么尿性,窦宏朗心知肚明。不便亲自来看儿子,亦不想给病中的儿子平添烦恼,遂只短短的批了两个时辰给胡三娘。宫妃出行,仪仗摆开,慢吞吞的走动,路上就得耗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到了窦怀望跟前,说不得两句话,就有內侍催促道:“娘娘,该回宫了。”

胡三娘眼泪直飚:“怎么她能镇日在军营里跟野汉子厮混,我出来看看儿子都不成了!”

內侍唬的脸色煞白,皇后多有钱你知道么?有钱能是鬼推磨你知道么?满屋子太监宫女小厮丫头,有多少人是皇后的耳报神你知道么?几个没攀上管平波的內侍两股战战,好端端的摊上这么个主子,他们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林晋如闭了闭眼,平复了情绪,才恭敬的道:“妃母,依儿媳之见,想是圣上惦记殿下的病情,盼着您早早回宫问询。妃母若是想同殿下好生说话,明日儿媳便侍奉殿下入宫尽孝。”

胡三娘既听不懂官话,亦听不懂应天话,分辨了半日才勉强弄懂林晋如的意思,没好气的冲林晋如飚了几句巴州话,林晋如却是一脸茫然,婆媳两个整就是鸡同鸭讲,把胡三娘气个倒仰。到底不敢违抗窦宏朗,悻悻然的走了。

回到宫中,胡三娘少不得往窦宏朗跟前哭诉儿子如何消瘦、如何委屈。窦宏朗亦是大病初愈,听见她哭闹便烦。时至今日,他已是想起当日忽然想立太子,全是胡三娘挑唆。纵然怪不到女人头上,他心里依旧很是不爽。朝堂的暗潮涌动他看在眼里,越发痛恨那起两面三刀的小人。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甘临的蛮横,致使跳梁小丑们总算想起了比摊丁入亩更可怖的土改,渐渐安生下来。顺风顺水容易叫人放松警惕,朝中戳着个管平波,让他们长长脑也是好的。

五月间提出的摊丁入亩,至今日才在朝堂上吵出结果,先从浔阳开始试行,继而江淮,再吴郡,最后才到江南,勉强算是江南党的胜利了。林望舒从沉重的政务中脱身出来,坐在回家的马车中假寐。就在差点睡过去的当口,感觉马车忽然急停,登时把他从梦中惊醒。紧接着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个精致的面容来。

林望舒一个激灵,睡意全消。但凡官员,皆有仪仗。便是在京城多有收敛,以首辅之尊,前呼后拥少不了。竟有人悄没声息的靠近了他的车厢,到底是何来历?

窗帘落下,随即门帘轻动,方才在马车窗外的人闪身进来,俏皮的眨眨眼:“林首辅好呀。”

林望舒瞪着眼前身形灵巧的美人,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姑娘莫不是要拦轿喊冤?”

美人一双媚眼,犹如秋水,娇嗔道:“奴家数次投贴,皆无回应,才出此下策。首辅大人万别恼了奴家才是。”

林望舒淡淡的道:“姑娘寻老朽有甚指教?”

美人笑道:“想请首辅大人吃个茶,不知大人肯不肯赏脸?”

林望舒道:“何时何地?”

美人道:“凭大人做主。”

林望舒便随手指了指外头:“当街寻个茶馆,怎样?”

美人点头:“好。”

林望舒便喊外头那几个险些被惊呆的小厮,叫他们就近停找看着干净的茶楼停车。应天城内尚算繁华,茶馆不少。林家仆人找的自然不是那等三教九流进进出出之所,而是停在了个十分雅致的茶坊前,请林望舒与美人下车。

走进茶坊,要了个包间。林望舒熟络的吩咐伙计要了壶上品龙井,又点了七八碟细点。待到茶点上齐,伙计退出屋内,林望舒才四平八稳的开口:“这家茶坊的点心在应天数一数二,姑娘可尝尝。”

美人毫不客气的捏起块点心送进嘴里,赞了句:“好吃!”

林望舒笑道:“还不曾请教姑娘贵姓,不知姑娘方便不方便?”

美人扬起个笑脸:“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是虎贲军中军后勤司司长白莲。”

林望舒:“…”

又捏了块糕吃了,美人白莲才道:“早听闻江南处处透着巧,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便是个点心,亦是尽显秀丽,我们苍梧再不能比。”

林望舒糟心的看着白莲,不知自己怎么就被母老虎的人盯上了。

白莲算是小地主出身,但依然划在土包子行列,真没见过如此精巧的点心,好奇的把桌上的点心尝了个遍,又试了试传说中的西湖龙井,居然真的唇齿留香,把她往日胡乱泡的茶水衬成了潲水。心下感叹,有钱真好!

林望舒为官多年,极沉得住气。见白莲埋头吃点心,也不催促,只靠着壁板悠然饮茶。一碟点心不过两三块,以白莲吃东西的速度,三两下便扫了个干净。

林望舒笑问白莲:“还有些旁的,要尝尝么?”

白莲笑着摇头:“有正事要谈,若叫贪吃耽误了,回去将军非打死我不可。”

林望舒微笑:“娘娘治军之严谨 ,吾辈深感佩服。”

白莲笑道:“林大人从北到南历经两朝,乃人中龙凤。小辈不敢在大人面前弄鬼,便直说了吧。”

林望舒点点头:“白姑娘请讲。”

白莲立刻丢了个炸雷:“楚朝未老先衰,大人就不曾考虑过改换门庭么?”

这句话信息量着实太大,林望舒端着茶杯的手都抖了抖,溅出了几滴茶水,落在了苍老的手背上。管平波想拉拢他不足为奇,宁王想当太子,绕不过江南党。然而白莲方才说的话是几个意思?什么叫楚朝未老先衰?难不成管平波竟是想直接改朝换代不成!?

在白莲的提示下,林望舒眼前的迷雾霎时散的干干净净。怪不得,管平波完全不把窦宏朗放在眼里;怪不得从来不在夺储上有任何动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莲饶有兴致的看着林望舒神色变幻,她猛的抖落管平波的真实目的,包含了相当大的恐吓成分。如若林望舒拒绝,他就要面临被“杀人灭口”的危险。林望舒会如何选?

林望舒强行镇定着情绪,故作糊涂的道:“娘娘能想出摊丁入亩的万全之策,姑娘不必忧心将来。”

白莲暗赞了句老狐狸,当真滑不溜秋。却是悠悠的道:“林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望舒咬死不松口,搪塞道:“老朽听不懂姑娘说什么。”

白莲摇了摇头,轻笑道:“你这话能糊弄我,糊弄的过我们将军么?”

林望舒的后背僵了僵。

白莲叹道:“经了册立太子的闹剧,大人竟是还未醒悟。”

白莲的话好似把刀子,正中林望舒的心脏。但他也知道管平波来找他谈的真正目的了。在土改面前,满朝文武不拘派系,都可拧成一股绳。这并非他的幻想,多少年来,为了对付诸如宦官外戚,朝臣数次默契联手,管平波若不事先逐个击破,难道还能罢黜了整个朝堂不成?

然而林望舒随即想到了个更严重的问题,因江淮、浔阳两郡频经战火,土改并无阻力。真正能反抗的,只在江南两郡。如若窦家投降,江南士绅们真的能挡住虎贲军的杀戮么?文官们联手对付宦官时,可没有烽烟四起。管平波只要连续剁下几个人头,剩下的人又当真敢抵死不从么?如果…如果…管平波足够黑心,挑唆宗族里不得势的族人分大户的田,会有怎样的光景?

林望舒的后背渗出汗珠来,苍梧、岭东、岭西三郡的豪强,到底是怎么认命的?

白莲把杯中温了的茶饮尽,而后在林望舒不住颤抖的心中天平上重重的加了个筹码:“林大人,你不止一个孙女,何必执着呢?”

第281章 撒网7月9日第二更

第78章 撒网

林望舒眼中精光闪过,瞬间领会了管平波的意图。林家子孙众多, 当然不止林晋如一张牌。再嫁个孙女给窦咸临, 昭示着他成功上了管平波的船。除非郑志广之流能够娶到甘临, 不然与管平波联姻的他能再次稳稳的做上江南党党魁, 死死压住郑志广, 叫他难以翻身。江南豪强们的竞争关系,不仅仅在朝堂,还有广袤的海贸市场。否则他林望舒何以为了江南党殚精竭虑?不过利益耳。

“苍梧繁华, 想必大人看在眼里。”白莲笑道,“林家之豪奢, 亦不是地里刨得出来的。孟子曰:‘五亩之宅, 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 无失其时, 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 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此乃历朝历代无不期盼之盛世。换成大白话,不就是人人有饭吃么?但, 孟子游说列国, 难道真的是为了百姓生计?”白莲嘲讽道,“长治久安, 为的是皇帝、为的是达官贵人,与百姓有什么相干?我虽读书不多,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还是听说过的。”

林望舒但笑不语,这等空话大话,他们读书人才是行家。谁不知道盘剥过了亦生乱,可想在朝堂站稳脚跟,就须得抱团。没有利益,谁跟你抱团?如江南士绅,果真不知道摊丁入亩之妙么?肉割到自己头上,几个人不叫唤。自隋唐以降,想要入朝为官,都必须经过科举厮杀。

故提起名门,百年以上已算罕见。更多的是富不过三代的故事。即便是林氏宗族人才辈出,内部也是起落兴衰不断。要说管平波在苍梧玩的那手,并不是没有和谈的可能。就如白莲所说,土里能刨出几两银钱?再则华夏治乱循环,谁没干过打土豪均田地的勾当。建朝头六十年,皆是“王田”,不然哪里来的盛世安康呢?

但虎贲军的讨厌之处就在于,管平波无田不打紧,手底下叫得上名号的亦是个个孑然一身。换言之,开头王田没关系,豪强自有底蕴,不出三代照样能阡陌相连,但禁止土地买卖便不能忍了。虽然土地产出不多,但那是根基。只要根基在,宗族就能屹立不倒。好比郑家,颓废那么许多年,有宗族供养的族学在,他不照例做到了礼部尚书么?换个真泥腿子试试?昔日开元年间亦禁绝过土地买卖,后来废止了。可林望舒不能保证林家能熬到废止的那一天。何况,朝代交迭而宗族利益无损的,并不罕见。

白莲见林望舒不说话,自顾自的接着道:“我们将军,是极重商的。”

林望舒道:“以农为本,方是老成持国。”

白莲笑道:“士农工商国之良,都是天下的基石,并重不好么?”

林望舒道:“商户多狡黠,易生乱象。将军见识多广,该知道吕不韦的。”

白莲犀利的道:“无非是商人走南闯北不好监管。然大人多年身居高位,那户籍黄册,又真能拴住百姓,不使他逃匿隐藏么?”

林望舒无言以对。

白莲乘胜追击:“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刺头。可大多数百姓所图不过安稳。耕者有其田,便是商户怂恿,又能成什么气候?宋时亦是商贸繁盛,起义者几何?”

林望舒学识渊博,笑呵呵的与白莲探讨起农商之别来。谁料白莲不肯上当,陪着他唠了半盏茶功夫,又把话拐回,只听她叹道:“田土虽稳,总要看天。不若城中房屋租赁省心啊。”

林望舒笑着摇头:“城中才能盖多少房?便是有房,又能有多少人?”

农业时代的地产,自是远不如后世好做。毕竟以现阶段的生产力,供养百分之五的城市人口便到极限。从利益上来说,是远不如庄园值钱的。对此,白莲亦无话可说,只得岔开话题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大人当真不惧万顷良田,不过是为人作嫁?”

林望舒深深的叹了口气:“娘娘是不给我们活路呐!”

白莲噗嗤笑道:“又没断了你们海路,离活路还远吧?”白莲弹弹衣袖,漫不经心的道,“将军稳打稳扎到今日,为的就是不想妥协的时候便不妥协。遣我来与你谈,看中的正是你林家的海上的营生。然则,那起子海盗再是凶猛,到底不是你林家豢养的打行。你能与之合作,我虎贲军自然亦可合作。再则,将军素来对百姓和气,不想使雷霆手段,只为避免百姓离乱。她连姜戎铁骑都不放在眼里,区区豪强势力,”说着,轻蔑一笑,“不费吹灰之力耳。”

林望舒沉声道:“娘娘果真不怕千古骂名?”

白莲指着林望舒哈哈大笑:“林大人啊林大人,万没料到你竟也如此迂腐。千古骂名算什么?人死了一抔黄土,今生都不能爽快,谁还理那身后事?文人笔如刀,那是尔等文人沆瀣一气。然你可知虎贲军治下每年有多少读书识字的人?将军之野心,尔等文人想都不敢想!待来日满大街能写会算的人,你以为你们还能似如今一般,千古功过凭你断?”

听得此话,林望舒没恼,而是悠然的道:“千古骂名不过托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娘娘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居于乡野的读书人,便能闹出乱子。”

“然也。”白莲很是赞同的道,“所以,将军才重教育。读书人多了,自然就不值钱了。”

林望舒:“…”不独不值钱,他们还能分出八派来,为了各自的利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白莲不为吵架而来,正色道:“林大人可遣人去苍梧走走。大家子依然是大家子,不但没因土改没落,反而因商业繁荣越发滋润。家族真正的根基,终究是落在科举上。不然凭你富可敌国,早晚是别人盘子里的菜。你们皆随着陈朝起家,陈朝皇帝都倒了,你们竟还想靠着旧例,万世荣华不成?说句到家的话,虎贲军的岁入已是楚朝十倍,林大人敢想么?”

林望舒早知道了,岁入很难瞒人。虎贲军治下没有地主,也就是说管平波相当于坐拥三个郡的大地主,且连装模作样的税都不用缴。他把自家田产收入乘以八十倍,也就算出来了。再有他才接到条消息,虎贲军的岭东驻军已在跟海盗接洽,岭东的港口,可不比江南二郡少,岭西还有个传承上千年的合浦港。

江南党这些年来靠着把持朝堂,垄断海运。可陈朝渣都不剩了,而他们这一派,竟是一个在管平波跟前混的都没有。不提管平波是否篡位,即便是宁王上位,那也是太后掌权呐!想到此处,林望舒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怎可跟着昭王一门心思走到黑?两边下注、甚至多方下注,才是他们这样大家族的本色。果真是得意之时易猖狂,太大意了!

林望舒顿时没了打机锋的心思,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如此大事,从没有一时便谈成的,白莲不以为意,略整了整裙子上的褶皱,又摆出她往日搞邪教时吃饭的本事,仙风道骨的飘走了。

林望舒回到家中,开始谋划再嫁个孙女的可能性。而方坚、白莲等人则是在管平波的示意下,四处串联。

管平波不会对江南地主有任何妥协,但她很欢迎江南地主们改换门庭寻求进步。她不是天真的人,作为统治阶级,理所当然的要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光杆司令是玩不转的。虎贲军治下的将领没有圈地,那是因为虎贲军在冉冉上升,他们眼前吊着名为未来的胡萝卜。地盘不断的扩张,长脑子的人都知道,好处在后头。至于没长脑的,潘志文不就被解决了么?可是,能实现的才叫理想,才值得追求。所以这些肱骨之臣们,将来如何瓜分美味的蛋糕?

利益是最坚不可摧的联盟。管平波不可能自毁长城,因此也不在意是不是多个林望舒来分一杯羹。毕竟是江南党魁,有他做桥梁,在江南的土改多少会轻松些许。若能借此联系上海盗们,为将来的海关打下坚实的基础,再好不过。

宋朝的时候,宋太。祖为了真正实现杯酒释兵权,就是鼓励军队经商。军人有了钱,自然不稀罕的造反。但由此引发了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的问题,致使泱泱华夏几千年,再没有比宋朝更憋屈的大一统。宋朝的虚假繁荣管平波不想要,她留给退役战兵的,是细分到村的基层组织。当然,这必定会形成冗官冗员,天下没有完美的政策,她能做的,是尽可能的完善考核,不叫基层尸位素餐。

而留给功臣们的东西,就要靠科技来支持了。唯有把蛋糕做的足够大,他们才不会去抢贫瘠的窝头,才能做到真正的耕者有其田,让勤劳的百姓始终能混口饭,不至于造反。毕竟,造反不单是对统治的威胁,亦会让更多的无辜百姓卷入战火,实在是双输的选择。

管平波的活动瞒不过锦衣卫的耳目,故李运毫不意外虎贲军镇抚部副部长唐志敏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待唐志敏说出游说之语,李运已是连连冷笑:“怎么,就轮到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得先策反了张和泰兄弟再说呢。”

唐志敏从容笑道:“兵分几路即可,我们虎贲军有的是人。”

李运笑问唐志敏:“娘娘这是胸有成竹,不惧圣上翻脸了么?”

唐志敏笑的高深莫测:“李大人觉着呢?”

第282章 策反7月10日第一更

第79章 策反

楚朝里,管平波想拉拢的人不是很多。对于窦宏朗的铁杆, 拉拢是不划算的, 因为很难成功。然而李运却是个例外。作为锦衣卫兼金吾卫指挥使, 他位高权重不见得, 可是太极宫内的安全, 全权握在他手中。要定都应天的管平波不可能重新修建皇宫,也不可能把皇宫原有的人员尽数裁撤,那么不降服李运, 会很危险。事实上指挥使李运、兵部尚书肖铁英、江淮总兵窦钟麒、江南大营总兵张和泰、水军总兵张和顺,正是窦宏朗的立足之本。管平波不想直接对抗的, 同样是这帮人。

朝堂文官看起来轰轰烈烈, 陈朝的时候他们或是文武联手把宦官外戚蒙头掐个半死,或是把持朝政把武将打到没脾气。可文臣们终究只是寄生虫, 待到陈朝灭亡时, 他们便断了养分来源,窝在应天的螺蛳壳里勉强做着道场。什么同乡、同党、同榜的人情关系, 被姜戎的铁蹄摧毁殆尽, 连管平波个外来户都能下死眼鄙视他们。帝制时代的道理,总结起来, 无非就是盛世的文臣、乱世的武将了。

那厢唐志敏在与李运接洽, 这厢管平波直接请张和泰喝茶。管平波对李运指望不大,故先派唐志敏去试水, 而对张和泰兄弟,是充满着希望的, 才会亲自下场。张和泰兄弟一体,摆平了哥哥,弟弟也就差不多了。

最近暗潮涌动,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帝后之争。卜一落座,张和泰就直爽的道:“将军不必说了,恕我直言,两个皇子都无甚长才,想要北伐千难万难。我是巴州人,信堂客当家,定站在昭王这头,不与那起子文官厮混,将军放心。”

管平波顿时就肝疼了,她要是只当太后,还喝个屁的茶。别说张和泰这等老熟人,弄不好李运都能掉头剁了窦宏朗。至于肖铁英,横竖是她亲妹子的血脉,儿子孙子没区别。两边还斗个甚?早就拧成一股绳,吊打姜戎指日可待了好嘛!

摇摇头,管平波笑问:“你嗲嗲为甚入的窦家?”

张和泰还当是先拉家常,心道管堂客也学起江南文人的腻歪来。笑道:“能有甚?跟谭元洲李运一样呗。”说着不由赞道,“现苍梧那些个撑船的,比原先好多了。我是真佩服将军的,书里戏里讲的盛世,不过如此了吧。”

管平波轻笑:“朝廷终究是要分文武的。”

张和泰莫名其妙的看着管平波,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转话题。

“读书人最恨后妃干政。”管平波道,“即便是这个后妃有惊天伟岸之才,他们为了避免吕后之祸,会不停的打压排挤,甚至挑唆皇帝与之反目成仇。和泰,将军是会老的,更是会死的。活着的时候或许大杀四方无所畏惧,等我老了死了,会有什么下场?千古骂名是虚的,甘临的子孙又怎么办呢?”当然,朝堂上的博弈,干政的后妃和正经的皇帝以及彪悍的权臣都是一样的下场,只不过这话就不必说出来了。何况后妃的危险的确比皇帝、权臣大那么一点点的。

张和泰果然怔住。作为巴州人,他始终坚持着巴州男儿最为朴素的价值观——家里两个顶事的,比一个强。那是数代的血雨腥风中,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在很多地方,死了男人,叫寡妇失业。可是在巴州,只要堂客活着,这个家就不会散。甚至,如果哪个孩子父母双亡,只要有姑母,就能安安稳稳长大。在巴州的土话里,父亲是“牙”,姑姑是“牙牙”,那就是另一个父亲!休说嫁进家门的堂客,便是嫁出家门的姑娘,对娘家也有着极大的话语权。陆观颐做虎贲军的第二把交椅无人不服,册封公主后一度居住受厘殿,正是有此传统在支撑。

但是,江南是不同的,离开巴州、离开苍梧后,别的地方都是不同的。窦宏朗的病情,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管平波的时代即将开启。然而,如果不按巴州旧俗行事,那么管平波将面临无休止的质疑和挑衅。而以巴州堂客的倔强,必然掀起血雨腥风。在姜戎的阴影下,内耗不是作死么?若要管平波退让,别说她自己,巴州系的将领谁能不疯?两个扶不上墙的皇子,没有彪悍的母后,大家还混个屁!

张和泰深吸一口气,严肃的道:“移风易俗,非朝夕之功。”

管平波嗤笑:“不是朝夕,此结无解。”

张和泰道:“那便只有硬上了,那起文官没卵子的,杀几个算完。”

管平波叹道:“只要他们读着四书五经,念着三纲五常,杀不完的。除非整个朝堂的文官,全不用读书人。否则我执政几十年,就要跟他们掐几十年。”

张和泰突然一拍大腿道:“唉!我们干嘛用他们的读书人啊?我们自己没有读书人怎地?虎贲军学堂里那多读书人,不用白不用。打仗又不要那么多认字的,都调到朝堂上去,谁怕谁!”

管平波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和泰:“文臣用我的,武将用我的,天下凭什么还姓窦?凭姓窦的长了屌吗?”

张和泰脸色倏地一变!

管平波道:“你知道老爷子为何要杀谭元洲么?”

张和泰愕然。

“你不知道吧。”管平波笑出了声,“很早以前,老爷子就不信你了。但你不想想,绍布如何绕过的巴州?而我密布的哨探,何以没发现端倪,致使潭州那般狼狈?和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刻意不愿去想?”

张和泰抿抿嘴,勉强道:“老爷子对你是有恩的。”

管平波笑看张和泰,不说话。

张和泰也说不下去了,当年管平波被舍在石竹,从哪方道义来讲,都与窦家恩断义绝。所以他们才对谭元洲肖想管平波没有任何鄙夷。窦家不要的,谭元洲凭自己本事弄到手,谁也无法挑理。同理,窦家买了管平波,给了她生路,却又在石竹断了她的生路。她自立门户,又有何不可呢?江湖自有江湖道义,从来没有文人嘴里的那多理所应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才是江湖。

管平波缓缓的道:“三代人,一条命该还清了。”

张和泰苦笑:“老爷子待我,视同己出。”

管平波道:“亲生的窦宏朗,当年也不过是个弃子;心爱的发妻,照例逼死。视同己出?嗯?你骗谁呢?”

张和泰:“…”

管平波直视着张和泰道:“征兵练兵不易,窦家有好几万的募兵,虽不如虎贲军,亦不可小觑。主力聚集在长江与江淮,是以显得别处孱弱。也是老爷子实力不足,玩不转这么大的摊子。而我不独能吞下窦家旧部,更多的人都不怕。百姓是我养的、战兵是我练的、天下是我打的,就该都是我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张和泰无言以对。巴州的女人再强势,再当家,养家也不该是她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自己麻溜的把家养了,自然是要招上门女婿,延续自家香火的。

管平波继续道:“你我多年旧识,果真不愿跟我,我不勉强,你自挂印辞官,回巴州潇洒吧。巴州日趋富庶,想必你在水路商贸上亦能有大作为。相识一场,好聚好散如何?”

张和泰道:“你觉得你能强行吞下窦家?”

管平波挑眉:“为何不能?你愿跟我,我少些麻烦;你不跟我,你手底下有的是人想冒头。一群丘八,大字不识一箩筐,我许他高官厚禄,他能拒绝?我嫡传的弟子潘志文和杨欣,尚能被老爷子三言两语忽悠的弃我而去,你手底下的人?羡慕我虎贲军的伙食不是一日两日了吧?”

张和泰面露尴尬,窦家财政困难,兵丁的待遇比原先的朝廷军好,但好的有限。早听闻虎贲军日日有肉,见天的闹腾着何时能要娘娘领兵。管平波振臂一呼,不说群情响应,跑掉多半人是绝对不在话下的。

管平波又道:“其实,老爷子病逝后,我就能强行荡平应天,你知我为何不动手么?”

张和泰无力的摇头。

管平波凉凉的道:“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没有你们群魔乱舞,我那多邬堡里无忧无虑长大的战兵,怎会知道外头当兵艰辛?别说肉了,窝头都不管饱。世外桃源养蠢货,叫他们好生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听话扔出去,足以吓的他们哭爹喊娘。也要你们外面的人看看,虎贲军是什么日子;让天下生了野心的平头百姓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科举取士。何愁天下归心?”

张和泰沉默了许久,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窦家。”

管平波道:“夺权、封王、世代荣华。”

张和泰追问:“所有?”

管平波道:“咸临一系世袭罔替、庶支降级袭爵;怀望、崇成一系,降级袭爵。”末了补充道,“将来,我管氏子孙,亦是降级袭爵的。”

张和泰道:“宗室待遇?”

管平波点头:“平心而论,东四郡是老爷子打下来的。南边的半壁江山,不是我管平波一人的功劳。窦家上下的付出,我看在眼里。我会保留窦家的血脉,让后世牢记窦家的功勋。毕竟,没有窦家,我已不知饿死在哪个山头了。”

张和泰咽了咽口水,很想问问窦宏朗的下场,但终是没有问出口。有些窗户纸不能捅,如若管平波能说到做到,窦家的下场亦不算差。皇位只有一个,便是窦咸临即位,他的子孙兄弟,也不过是宗室罢了。

沉思了半晌,张和泰艰难的点了点头:“从今往后,我任凭将军差遣。”说毕,深深看了管平波一眼,干涩的道,“臣盼圣上信守承诺,休让臣…无颜见先皇。”

管平波爽朗应道:“好!”

第283章 绝症7月10日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