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管平波而言,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黔安战事。

黔安多山, 补给殊为不易。即便主将杨文石与李乐安皆是与之搭界的罗蒙人,精熟地貌与路况,管平波也难免不放心。又仔细看了回舆图,梳理了心中计划,便吩咐左右道:“去请陆镇抚、孔将军与甘临过来。”

左右应声而去,不一时,三人齐聚管平波会议室。彼此落座,管平波方道:“黔安正式开战,纵然我们凭借生意往来,收拢了不少黔安人做内应,只怕依旧不容乐观。可地盘是不能不打的,税收、人口皆是我们将来北伐最坚固的后盾。”

陆观颐道:“中枢当竭力配合,镇抚部公务许多移交给了唐志敏,将军可请他来商议。”

管平波摆手道:“总参谋部例会自会讨论。今日叫你们来,是我有个想法。”说着看向甘临,“你自幼生长在虎贲军,只跟着李乐安见习过攻打巴州,算是另一番的养在深闺。此次我欲派你去黔安长些见识,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位齐齐惊了。陆观颐亲手带大的甘临,如何舍得她去那穷山僻壤受罪,然则看到管平波认真的眸子,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甘临是未来的太子,太子不能没有军功…父母为子女,当从长远计…陆观颐不断的说服自己,可未曾分别,心中已是满满的不舍。

孔彰沉吟片刻,道:“若要公主积累经验,择个左近的战场即可,何必去那般远的地方?”

甘临为小辈,低下头没有说话。

管平波却不是与人商议的,她仅仅只是通知军中最要紧的两位将官而已。事说完了,便果断道:“我与甘临细说,你们且去忙吧。”

孔彰:“…”

陆观颐张了张嘴,终是化作了叹息,起身出门。

管平波又把亲卫都打发走,待屋内独留下母女二人后,才缓缓开口:“我与孔彰的事,你知道了吧?”

甘临没想到母亲先说的这个,愣了愣神后,有些犹疑的点了点头。

“不论是不是孔彰吧,我总是会再找的。”管平波平铺直叙的道,“将来你继承我的衣钵,自会明白帝王在子嗣上的责任。”

甘临轻声道:“我知道的。”管平波与管家形同陌路,只有独子,但有意外,前路尽毁。民间绝嗣尚且容易家宅混乱,何况天家?

“你知道便好。”稍顿了顿,管平波伸手摸了摸甘临的头发,温言道,“展眼,你都长的比我高了。”

甘临笑道:“妈妈总是惦记着身高。”

管平波笑了笑:“我等武将,身材矮小易吃亏。不枉费我想方设法让你多喝羊奶,又常拿炼乳当零嘴,看来是极有效果的。虽还有些瘦,从骨架上看,将来必定英姿勃勃。”

甘临道:“我会成为妈妈一样的名将的。”

管平波长吁一口气,道:“成为名将,不该是你的目标。”

甘临抬眼,正视着管平波。

“知道我为何要派你去黔安么?”

甘临老老实实的摇头。

管平波又道:“知道我为何与你提孔彰么?”

甘临接着摇头。

管平波平静的道:“甘临,你是女孩子。”

甘临的表情登时变得疑惑。

管平波勾起嘴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下一胎生的是儿子,你当如何?”

甘临的心猛的跳了一下,她不止想过,且想过很多很多次。身为管平波的孩子,从小身边环绕的皆是军中高层,很难不生出野心。在不知道管平波的打算之前,就已谋划着怎生扼住咸临的咽喉,把控朝政。得知母亲的野望后,无数次午夜梦回,想的皆是如何君临天下。她的母亲太年轻,必然会有其它的子嗣,没有父亲的她,师父亡故的她,能否保住继承人之位?

管平波何等老练,光看甘临的表情,便大抵猜到她在想什么。甘临果真没有野心,那也就只配当个公主了。遂了然笑道:“有野心是好事。”

甘临垂下了眼睑,越是接近权力,便越畏惧母亲。因为有所求,所以容易患得患失。

“现在知道我派你去黔安的理由了么?”管平波道,“不单黔安。接下来的岁月里,你大抵很难舒舒服服的呆在中军,而是得辗转各个战场,向所有的人证明,你,管甘临,就是天生的帝王。”

甘临呼吸急促,心如擂鼓。

“甘临,你是女孩子。”管平波再次强调,“所有的孩子,都可做我的继承人。当你有了弟弟,凭你怎样聪明绝顶,满朝文武都会忽视你,会选择站在你弟弟身后。因为满朝文武里,没有几个是女人;更因为从朝堂到田野,从姜戎到中原,每一个角落,女人都只作为物资存在。你要学会换位思考,就譬如此事,换成你是臣子,扶猫狗上位,你愿意么?”

甘临不服气的道:“女人并非猫狗。”

管平波淡淡的道:“女人就是猫狗,不可独立,永远依附男人而生。”

愤懑顿时充满了甘临的胸腔,她一字一句的道:“凭什么女人就要依附男人而生?”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管平波道,“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如果,你觉得我能做女皇,从此公主就可与皇子一概而论,那为何武后从来不考虑太平?如果你理解不了其中的关系,即便将来女子可做帝王,焉知不被架空成为高高在上的泥塑木胎?”

管平波语重心长的道,“甘临,在你的位置上,你可以理直气壮的想做太子。可是你不能仅仅只想着做太子、做皇帝。你要往前看,看的更高更远,才能挣脱性别的束缚,成为真正的帝王。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话,那就看看你的父亲。他是皇帝,他能独断朝纲吗?”

甘临摇了摇头,窦宏朗那皇帝,也就比儿皇帝强上些许了。

“所以作为女人,我们首先要面对现阶段女不如男的现实。”管平波继续道,“因此,如果我在挑选继承人,那么同样一件事,你得比弟弟做的好两倍、甚至三倍,我才会满意。因为非如此,你坐不稳江山。强行扶你上位,是害了你。”

甘临攥紧了拳头。

“打仗很苦,”管平波的声音在屋内缓缓流淌,“真上了战场,你会发现,战场比你现在的生活条件艰苦百倍。妈妈也战败过,落荒而逃时,怀着你,却连饭都吃不饱。可百炼成钢,你只有经过世间五味,方能看懂人心,方可左右逢源。即便我登上宝座,你的路也不会比我平坦。你害怕么?”

甘临沉默了许久,才道:“天下事,无非尽人事听天命。”

管平波看着女儿,示意她往下说。

甘临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道:“我想做太子。我和咸临受同样的教导,可他远不如我。或许将来的弟弟,亦聪明灵巧。可我与咸临的对比,就能证明,至少做皇帝,女人未必不如男人。史上其实有许多时候是女主当政。她们没有皇帝的名分,干的却是皇帝的活。她们一样经天纬地,她们的治下亦有盛世繁华。只不过民间女子生存不易,故无法反抗三纲五常。父亲兄长丈夫乃至子孙,可因任何理由,随意将她们贩卖。她们没有户籍,更没有资格科考。而无法参加科考,就不会有话语权。所以,即便把亲族都封做亲王,吕后终究只是吕后。”甘临说了一大串,然后话锋急转,“但是,虎贲军内,女人分明是可以独立的!”

管平波大笑,拍着甘临的头道:“很好,你已得其中三味。”

甘临目光灼灼的看着管平波:“所以,我首先得像妈妈一样,足够强大,强大到万人惧怕。我必须有军功,不为威名,而是班底。所以你才让我去黔安,因为呆在孔将军麾下,我永远都只会是个让人不放在眼里的公主,永远不会有自己人。”

管平波的眼里开始有了赞赏,却还是道:“战场凶险,或许你此番有去无回。而活着,才有希望。”

甘临摇头:“天上不会有馅饼。如若我战死沙场,只能说我没有那个命。可我博过了,哪怕失败,亦不后悔!”

管平波终于欣慰的点点头:“很好,我等你凯旋。”

“是!”

第277章 断腿

第74章 断腿

管平波母女因有自己的地盘,满心都在事业上。而全然依附窦宏朗的胡三娘母子, 看着日渐衰弱的夫主, 就急的想上吊的心都有了。窦宏朗尚在人世, 管平波都能对着二十多岁的窦怀望上手就打, 倘或窦宏朗蹬腿去了, 她们母子会有什么下场?现朝堂上可还没立太子呐!

皇帝重病不得理事,朝政落到了内阁手上。内阁五人,有三个后党, 林望舒与吴凤仪也是多有掣肘。不过,管平波也不是毫无破绽的, 她既是人, 自然会有疏漏。譬如前几个月流放姜老德等人家眷,结果直接放去了姜戎的地盘, 很是叫不少人看了场笑话。再有就是为了表明窦咸临的正统, 直接把窦怀望迁出皇宫。表面上看,居住在坤宁宫的窦咸临更像太子, 然而实际上迁出宫外的窦怀望才更好勾连朝臣。不说旁的, 若生活在宫中,昭王妃何以隔三差五的能借着侍疾的由头归省呢?

窦宏朗躺倒, 朝中难免人心浮动。两拨人马的争锋逐渐明朗化。之前反对摊丁入亩的江南党, 亦重新团结在了林望舒身边。而以郑志广为首的宁王党也不甘示弱,虽管平波忙于黔安战事无暇顾及朝政, 他们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势与林望舒战到底。为此, 各种弹劾掐架的折子满天飞,通政司衙门上下看的眼花缭乱,恨不的一人生出八对眼来。

外朝忙碌,内廷亦不消停。郑顾二妃有管平波撑腰,却无法全然盖过胡三娘,正是因为胡三娘育有皇长子,且皇长子极受皇帝的宠爱。若不是管平波足够凶悍,咸临就要享受宫女太监踩高捧低的待遇了。胡三娘仗着儿子,在后宫横行无忌,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又有几个选进来的嫔,家里皆站了窦怀望,自然要讨好胡三娘。于是后宫立时变的复杂。郑荣妃不消说,身上早盖了管平波的印;顾敏妃之父是个清流,人生目标为骂架,作为牌坊,两边都不拿他当回事,顾敏妃便脖子一缩,跟她爹似的玩起了中立。四个嫔有三个的老子是昭王党,四嫔之首珊瑚却是更看好管平波。

接到线报的管平波服气了,就这么三瓜俩枣,还能分出三派来,厉害!不愧是后宫。

在这一锅粥的乱象中,众人都不曾发现,寡居的康王妃张明蕙已是这月第三次入宫了。作为政治斗争失败的一方,康王系全家死绝不算,在宫中亦无半个亲近之人,何以频频入宫?她来找的,正是胡三娘。

张明蕙对管平波的憎恨是摆在明面上的,当然,被管平波杀了满门的她,即便不显露出来,众人也都心知肚明。窦向东在世时,她们婆媳几个寡妇皆居于宫中。待到窦向东去世,皇帝的寡嫂只得迁出,择了个宅子做康王府与她们居住。窦宏朗没有刻意欺辱,但无人照管,下头人难免怠慢。幸而次媳是国舅爷的亲孙女,才没叫人踩到泥里。张明蕙日子过的不好,愈发对管平波咬牙切齿,两只眼死死盯着宫廷,日日期盼着能寻到破绽,好治死了她。

就在此时,朝廷暗潮涌动,为着两位皇子的皇位打的不可开交。张明蕙便自以为时机到了,立刻递牌子进宫,三言两语就哄住了胡三娘,当起了她的智囊。

因康王系死的不能再死,张明蕙无论如何也翻不起浪来,众人都不理会她。便是看见她进宫寻胡三娘,都只当妇人闲话。如此一来,她竟利用此漏洞,与昭王妃一起,替胡三娘串联起朝臣来。

要说昭王党党魁林望舒近来着实心焦,窦宏朗的身体时好时坏,管平波却正当壮年。换言之窦咸临等得起,而他的孙女婿窦怀望却等不得。最令他郁闷的是,前次为了摊丁入亩之事,拿管平波恐吓江南士族,把倭寇犯边悄没声息的盖了过去。偏又因此生出了别样的烦恼——若说江南党此前站昭王是为了投机,如今便是与管平波不死不休了。在此情境下,他们恨不能窦怀望即刻当了太子。其急切躁动,林望舒险些弹压不住。

而因窦宏朗病情的恶化,管平波不得不做准备。岭东的驻军暗暗的加大了训练量,黔安战事更是加快了步伐。于此同时,还有甘临出征事宜。出征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从应天到黔安战场,几千里之遥,得跨过楚朝、擦着姜戎才能抵达目的。她将要带什么人,出征前要学什么知识,都需要管平波亲自操心。毕竟是她目前唯一的继承人,不容半分闪失。

管平波的重心从来不在朝堂,自己又陷入忙碌,后党登时就没了主心骨。再则郑志广等人愿意摒弃性别之见,且饱含政治理想,其性格多半是理智隐忍的。而江南党的中流砥柱们,在土改的威胁恐吓下,逐步疯狂。正常人对上疯狗,往往是正常人吃亏。一时间,昭王党竟是气焰熊熊。

买涨杀跌实乃人性,昭王党越是烈火烹油,投机倒把的人越多。短短半个月,后党悚然发现,大半拉朝堂都倒向了昭王,登时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天天开会。

福宁宫内,胡三娘小跑至龙床前,趴在窦宏朗的耳边道:“圣上,我听闻外头的人吵嚷着要立宁王为太子。”

窦宏朗瞥了眼胡三娘,冷笑:“怕不是你们吵着要立昭王为太子吧?”

胡三娘被叫破心思,当然不能承认,故做恼怒道:“他们说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我就是不服。宁王算什么嫡子?我怀望不曾叫皇后母亲不成?”

窦宏朗脸色微变,胡三娘恼的来他跟前告状,外头必定已有谋划。他还没死,管平波就要下手了么?

胡三娘度其神色,心道,张明蕙果然精明,把她的话学上一回,窦宏朗就变了颜色。于是接着学舌道:“呸,他们也不想想。圣上春秋鼎盛,犯得着此时提立太子么?圣上,那起子人就是心怀不轨!该杀!”

春秋鼎盛个屁!病的七死八活的窦宏朗被刺激的不轻。病人容易钻牛角尖,按平日,他未必能被胡三娘这等段位挑唆,可病中情绪不稳,三言两语就着了恼。咬牙切齿的道:“请首辅来!”

既要见朝臣,女眷皆避了出去。不一时,林望舒赶到,窦宏朗不待他见礼,开门见山的道:“爱卿觉着我该立太子了否?”

林望舒跪伏在地,恭敬的道:“圣上,此事臣该避嫌。”

窦宏朗胸口起伏,激动的道:“什么时候了,休绕弯子。我想册封太子,你意下如何?”

林望舒嘴里发苦,册封太子,说的容易,问过了母老虎的意见么?

窦宏朗苦逼的道:“与你说句实话,她不会同意的。可是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林望舒快哭了,你还想瞒着不成?斟酌着道:“圣上,册封太子是得昭告天下的。”

窦宏朗喘着粗气道:“我知道。我只问你,多少人觉得昭王好?”

林望舒实话实说:“头悬土改利剑,便是后党,也未必是真站宁王的。”

窦宏朗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林望舒只得退下。窦宏朗又唤了李运来,依旧是直接道:“我欲立怀望为太子,好赖做个缓冲。朝臣多惧土改,或能节制她。你能否避开她的耳目,直接迎怀望入主东宫?”

望着窦宏朗枯瘦的脸,李运沉重的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册封昭王的确是唯一的路。

宫中人事复杂,各有生存之道。福宁宫的一个小宫女耳朵动了动,硬是在两丈外的距离,听见了窦宏朗君臣的对话。夜幕降临,宫女换班,飞奔去了慈元殿,将此绝密告诉了珊瑚。珊瑚正愁没有投名状,始终入不得管平波的眼,掉头就通过在内务府当官的哥哥,把消息传递了出去。接到消息的管平波只冷哼了一声,却再无动作。

九月初二日,窦怀望在各方朝臣的护持下,疾步往宫中去。太庙、东宫皆已准备好,只等他进宫,骤然宣旨,即可位列东宫。想要瞒着管平波,规模便不能大。待生米做成熟饭时,管平波想反对也迟了。但窦怀望心中砰砰直跳,册封太子,果真可行么?随侍在他左右的人,是拥立他,还是借着他表明自己的立场,争夺朝中话语权?窦怀望不敢深想,闭了闭眼,罢了,听天由命吧。

紧赶慢赶,轿子终于抵达御接,往前便是宫门。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窦怀望忍着掀开轿帘的冲动,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的声音问:“是、是母后么?”

随轿的太监亦是有些抖,连续看了两回,才松了口气道:“不是娘娘,是大公主。”

窦怀望才松了口气,随即呼吸一滞,甘临…来做甚?

环绕着窦怀望的朝臣亦看到了甘临的马队,皆如临大敌,催促的轿子往宫里走。可轿子如何比的了马,几个呼吸间,甘临的马队径直向窦怀望冲来!

朝臣太监们顿时吓的魂飞魄散,慌乱的喊道:“大公主,里头是昭王!”

窦怀望听的这句,再忍不住,直接从轿子跳出。甘临恰至跟前。雪白的骏马一个急停,飞起前蹄,发出唏律律的嘶鸣。

众人提着的心还未落回肚里,就见马蹄落下,咔哒一声,窦怀望霎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竟是左腿骨直接叫马蹄踩成了两截。

甘临单手拉起缰绳,控马后退了半步,居高临下的道:“啊,不曾瞧见大哥,对不住。可要妹妹送你去太医院?”

窦怀望痛的险些背过气去:“不、不用了…”

甘临翘起嘴角:“既然如此,那妹妹便不多管闲事了。”说着,毫无诚意的在马上抱了抱拳,“妹妹还要去宫中与父皇辞行,先行一步。”话毕,拉起缰绳,策马扬长而去!

方才拥簇着窦怀望的朝臣们皆目瞪口呆,傻傻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

窦怀望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左腿,眼里全是惊恐的泪。管平波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才派甘临来踩断他的腿,是为警告。瘸子不可以当皇帝,她在警告自己,若有半分歪心,杀无赦!

第278章 出宫7月8日第一更

第75章 出宫

马蹄声远去,留下太极宫前一地呆滞的朝臣。窦怀望的痛呼惊醒了左右, 太监往宫内飞奔请太医, 余者面面相觑, 不知该怎么办。

林望舒面无表情立在最前。他一直反对用如此幼稚的方式争夺太子位。没有相应的实力, 即便是做了皇帝又如何?史上被废的皇帝难道少了?绕过管平波册封太子, 皇帝是病糊涂了,难道你们也病糊涂了么?可是在摊丁入亩的威胁下,这帮人利令智昏, 非要行这等小人勾当。此前他还想着分说利弊,却是好几个跳出来侃侃而谈。江南党清谈也是传统了, 他索性闭嘴, 叫这帮人去闯个头破血流,才知道好歹。跟随者犹如孩童, 护的太好, 才是害了他们。

好半晌,几个先前喊立太子喊的最欢的人回过了神, 纷纷跑到林望舒跟前焦急的问:“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望舒没回答, 还是那句话,实力决定一切。虽说残疾者不可为君, 然而史上残疾的皇帝又不是没有过, 何况窦怀望未必残疾。管平波只弄断了他的腿,在血腥的皇位争夺战中, 算不得残暴了。

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窦怀望身边倒只剩下了几个太监。林望舒疲倦的道:“且先给殿下治伤吧。”

窦怀望强忍着眼泪没落下。方才那一幕, 着实太扎心。拥他上位,果然是因为他比起管平波,更好控制么?闭上眼,罢了,书本的字里行间里,写的清楚明白,不过是为了互相利用,谈什么君臣情谊。

心急火燎的等来了太医,一群文官再不好架着个瘸了腿的皇长子进宫,省的二度激怒管平波,叫她以挑唆天家母子不合为由头,直接把大家伙砍了。只得怎么来怎么去的再次拥簇着窦怀望,往昭王府治病养伤去了。

甘临撇下兄长,策马直入宫廷。比她更快的是城墙上的金吾卫。金吾卫指挥使马蜂在对抗贺赖乌孤时战亡,其部下便落入了李运手中。在李运的管理下,他们反应极快,当下便派出两队人马,一面向窦宏朗报信,一面通知宫廷内的各个守卫,盯住了甘临。

进入宫廷,甘临并没有什么异常。她于福宁宫门前下马,客气的让太监替她向内通传。

才接到消息的窦宏朗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就听太监来报:“圣上,大公主求见。”

窦宏朗连连深呼吸,头一次对亲生女儿生出了杀心,强忍着心中怒意,沉声道:“叫她进来。”

甘临进到卧室,先跪下行礼:“女儿拜见父皇。”

窦宏朗没叫起,冷淡的道:“你哥哥得罪你了?”

甘临沉默。她有无数条袭击窦怀望的理由,但没有一条可以拿到台面上说,那还不如不说。

窦宏朗胸口起伏,咬牙切齿的道:“大公主好大的威风!你父亲尚且偏安一隅,你便已张扬跋扈了!真当这楚朝,是你们母女的天下么!?”

甘临匍匐在地,却是在窦宏朗的话语中,听出了色厉内荏。强行扶窦怀望做太子,无疑是窦宏朗的一步臭棋。不独不能加强窦怀望的威望,反而让她能在临门一脚暴力破坏,让窦怀望身心重创,从此对她们母女越发畏惧。仁义是守成之君的特权,开国的道路上,暴力才是威望。

窦宏朗见甘临不肯说话,更为愤怒。他奋力捶着床沿,喝骂道:“那是你的亲哥!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甘临直起身子,直接岔开话题道:“父皇,女儿今日是来辞行的。”

窦宏朗怔了怔。

甘临道:“女儿即将远赴黔安战场,不知何时归来,不得在父皇跟前尽孝,还请父皇见谅。”

窦宏朗的眼睛蓦地睁大,难以置信的道:“黔安战场?你才十三岁!”如此迫不及待的攒军功,母老虎认定了甘临做继承人么?那咸临怎么办!?

甘临微笑道:“女儿非主将,不过跟在李将军身边增些见识,父皇不必担忧。”

窦宏朗讽刺的笑了两声:“好,好,不愧是母老虎的女儿,比她当年不差。”

甘临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说。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必须做出抉择。从感情上来讲,她是母亲抚养长大,窦家与她几乎没有交集,自然生不出情谊;从利益上来讲,末路的楚朝与欣荣的虎贲军不可同日而语。甘临知道,窦宏朗是喜爱她的。可是这份喜爱,远远排在窦怀望之后,仅仅为天生的血缘牵绊。而在皇家,血缘太不值钱了。

窦宏朗瞥了眼甘临道:“你真的笃定你母亲能成功?”见甘临不答,又嗤笑道,“你太冲动了,甘临。”

甘临疑惑的回望窦宏朗。

“你想去黔安积累功勋,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窦宏朗道,“但我与你母亲的争端你真的不该掺和进来。不论我们谁胜谁负,你最差都会是大公主。但你莽撞的去阻拦怀望,心里是爽快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朝臣如何看你?谁会希望坐在龙椅上的是个暴君?昔年你大伯正是因为容不下我,才被你嗲嗲抛弃。天子,需要隐忍,而不是你想象中的恣意妄为。”

甘临有些惊讶,原来父亲不独知道了母亲的谋算,亦知她的野心。不过她现没有谈心的打算。首先这些话很可能是诈她的,如果她接话,很有可能透露一些父亲想要打探或确认的信息;其次父亲的话的确有道理,但是他只说了一半。是的,朝臣会讨厌她,但很少有人能讨好所有人。朝臣觉得她有多残暴,虎贲军就会觉得她有多英勇。朝臣不是她的班底,虎贲军才是。

所谓言多必失,甘临不说话,窦宏朗便套不出她的想法,想起前日窦怀望挨的那一巴掌,窦宏朗险些梗出口老血来。两个孩子,一个张嘴就叫人拿住话柄、一个嘴巴闭的死紧,都不知道谁才是二十多岁的那个。突然,窦宏朗问道:“甘临,如果你是男孩子,你会怎么选?”

甘临笑了笑:“阿爷,你今天的话好怪。”

窦宏朗死死盯着甘临,很好,装傻充愣亦用的熟练,不愧是管平波的亲闺女。只得强行拐回话题道:“罢了,你起来吧。战场凶险,你多加小心。”

“是。”

窦宏朗再次看着女儿,笔挺的身姿、碧绿的曳撒,尽显武人风范。窦家是尚武的,窦向东、窦朝峰、肖金桃皆身手不俗。甘临继承了窦管两家的血脉,有此风范不足为奇,可惜…良久,窦宏朗心力交瘁的道:“甘临,别忘了你姓窦。”

“是。”

毫无波动的声线,登时又把窦宏朗勾的火起。他的话充满着暗示,管平波很可能再嫁,甘临的“太子”位并不稳当,尤其是甘临流着窦家的血脉,远不如新生的孩子单纯。谁料甘临小小年纪,竟能完全不为所动!到底是窦家的伶俐都长在了她头上,还是果真管平波没有仔细教养过咸临?窦宏朗越想越钻牛角尖,攥着锦被的手,青筋根根暴起。大太监马吉祥急道:“圣上…”

“滚!”窦宏朗怒指甘临,“你给我滚!以后不必再来了!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甘临皱了皱眉,大概猜着是窦宏朗病中情绪不稳,于是跪下磕了个头,退出了福宁宫。

窦宏朗心中越发恼怒,待到听闻太医回报,道窦怀望腿伤太重,极有可能残疾时,脑子一嗡,再次晕了过去。

太极宫内登时乱做一团,马吉祥都不知道在此情境下,该不该去通知管平波。胡三娘掐着太医院正的脖子,摇晃着叫他想办法。半拉太医院的人在屋内绕着圈,吵的不可开交。

混乱中,一直没说话的练竹大喝道:“够了!都给我闭嘴!”

众人被吓了一跳,太医立刻收声,宫妃们彼此看看,想着练竹在窦宏朗心中的地位,亦都开始装死。

练竹红着眼,指着太医骂道:“废物!”

太医纷纷垂头,不敢答言。

练竹强忍着泪,若说这宫内,还有谁是真心疼窦宏朗的,怕是除了她再无旁人。环视一周,冷冷的道:“寻辆马车来,我要带圣上出宫。”

马吉祥硬着头皮道:“娘娘,圣上病着…”

练竹咬牙切齿的道:“出!宫!有什么都在我身上。”

六神无主之际,有人非要做主,大抵都是能成的。太监们七手八脚的把窦宏朗抬上马车,一大群人茫然的跟着车往外走。至宫门口,练竹回头对宫妃们喝止道:“你们不用跟了。”

胡三娘才接到儿子瘸腿的消息,又遇丈夫昏迷,激动的厉声尖叫:“你凭什么带走圣上!”

练竹含着泪,与胡三娘对峙。良久,她一字一句的道:“凭我是他老婆!走!”

胡三娘跟练竹别了几十年苗头,岂肯示弱?喝令金吾卫:“来人,给我拦住她!”

宫中的金吾卫许多是窦家旧部,李运不在,比起正儿八经的惠妃娘娘,竟是更不敢违逆旧日女主。

胡三娘见状,气的飞身扑向练竹:“你不过是楚王妃,有什么资格独自带走圣上!”

练竹转身就给了胡三娘一巴掌:“身价三两银子的毛丫头,你还不如管平波值钱!滚!!”

第279章 积累7月8日第二更

第76章 积累

练竹积威犹在,胡三娘还要说话, 珊瑚上来捂住她的嘴, 直接往回拖。胡三娘奋力挣扎, 哪里是珊瑚的对手, 眼睁睁的看着练竹带走了人。

出了宫门, 练竹跳上马车,命太监赶车往她沿街的住宅而去。那是她初来应天时,窦宏朗给她备的产业。放租出去, 可添些脂粉钱。但她独居楚王府,无心打扮, 自然也就懒的操那份心, 故还空着。她带着窦宏朗来此没别的目的,之前管平波说过, 宫里的太医过于谨慎, 八成治不好病。宫中却是防备管平波,不肯将窦宏朗交给虎贲军的军医诊治。可是练竹跟管平波相识十几年, 知道她不是那等用龌龊手段的人, 再则宫里的太医着实无用,那便折中, 既不用太医, 亦不用军医,请城中的名医来瞧, 总可以了吧?

练竹指挥着跟出来的金吾卫:“你去请大夫,不许透露圣上的身份。”又对太监道, “到了我家,你们都躲起来,休叫大夫发现。不然耽搁了圣上的病情,我杀你们全家!”最后,对自己的随从道,“你去虎贲军里给我叫管平波,问她这老倌她到底还要不要了!”练竹算盘打的很响,名医为主,军医为辅,既能防军医动手脚,亦能对名医做监督。至于保守的太医,且晾着吧。

嫁进窦家近三十年,练竹首次大发雌威,尽显巴州堂客风范。几拨人马忙依照指令,匆忙办事。不一时,窦宏朗被安顿进了宅子,练竹把他身上能显富贵的装饰扒了个干净,自己也换了寻常衣裳,等待着城中名医的到来。

金吾卫拍了两个金锞子在应天城内最大的医馆回春堂内,将他们的坐堂大夫连拖带拽的弄了出来。路上顺便揪住一个在大街上搞义诊的虎贲军军医,一同往练竹的宅子跑。

这二位皆是被糊里糊涂拖来,全不知病人的身份。回春堂的王大夫看了一回,摸着山羊胡子道:“是风邪入体、又肝火太旺,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拖的有些久了。”

虎贲军今日轮值的军医是蔡友峰,也看了一回,略有些不同的意见。两位大夫商议不出个结果,掉起了书袋。练竹头都要炸了,在宫里太医们吵,怎么出了宫外头的大夫也吵!她到底不是生性泼辣的性子,急切之下,又呜呜的哭起来。两个大夫也很是无奈,谁让你们家请两个人来的?

就在此时,管平波带着侯世雄与方墨冲了进来。蔡友峰一见管平波,忙立正行了个军礼。管平波匆匆回礼,就对侯世雄与方墨道:“你们俩看看。”

练竹好似找到了主心骨,抓着管平波的手,哭道:“老倌就靠你救命了!”

管平波:“…”十几年了,你还这么单纯,真不容易…

好在虎贲军的军医们都是有真本事的。毕竟打仗本来就容易受伤,管平波还总到处捡俘虏。俘虏里什么疑难杂症没有?端的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再有个方墨,对医学的兴趣大的他老子都快愁的上吊了。四个大夫搞了次会诊,到底把窦宏朗折腾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