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义干咳几声,快走几步,把人带离了巷子,进了家酒楼。因早订了座位,店小二殷勤的迎上前,把他们十来个人引进了包间。包间在二楼,杨来来好奇的推开窗子,正看见下面有个卖字的秀才,也不吆喝,静静的坐在那处,生意居然挺好,不由问道:“陈大哥,那人的字写的很好吗?”

陈大义肝疼的道:“还行吧,主要是他姓孔。”

杨来来疑惑的道:“姓孔怎么了?”

陈大义只得解释:“孔郡王的同宗…”其实是嫡亲的侄儿…

电光火时间,杨来来把管平波与孔彰家的情形串到了一起,抽抽嘴角,这二位…也未免太记仇了吧!?简直绝配!

旁人却一时想不到,陈大义很不想聊皇帝家事,忙岔开话题,介绍起了应天的饮食来。一行人舟车劳顿,路上提心吊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纵然略不惯应天的菜式,也是吃的满嘴流油,直呼爽快。

吃饱了便有了聊天的兴致,老秦赞道:“都说江南好,今日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陈大义笑问:“京城不是更好?”

老张叹道:“我们才去的时候,京城比应天还热闹,没几年便不行了。”

杨来来道:“我多少跟在公主府享了几日福,老秦与老张真是苦过来的。”

老秦笑道:“苦什么,奴才里头,我们也算好命的了。”

杨来来不欲多提窦家,于是问陈大义:“多年不曾见郡王,我家这个很是挂念,不知郡王可好?”

陈大义不过是上头派来跑腿的,哪里见过孔彰,讪笑着说不知道。

折腾了一日都累了,喝过茶,便往回赶。吃饭的地方本就不远,三两步回到了院子,撞见了个面白无须的老者,光看模样便知是个太监。杨来来眼前一亮:“敢问公公,可是我姐姐唤我?”

老太监笑的慈眉善目,先冲众人团团行了礼,唬的众人忙不迭的避让,又回了礼,好半日才消停下来。

彼此厮见过,老太监笑道:“陛下口谕。”

一群人呼啦啦的跪下,老太监方缓缓道:“原与来来是旧识,明日请进宫来见见。”

池唐顿时觉得自己快被老秦和老张的目光烧出个洞来。杨来来强忍住兴奋,从容的把老太监送走,关上了家门才抱着池唐,压抑的尖叫:“池唐,陛下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

池唐问:“你们真见过啊?”

杨来来兴奋的点头:“小时候,她带我偷过桃子吃。”

池唐:“…”

杨来来不好意思的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群人,我只是个添头。想必还是给姐姐体面。”

池唐傻笑:“那我明日做猪油拌饭,等你回来。”

杨来来点了点池唐的额头:“笨,明日我定能带饽饽回来。再说了,你爱吃面食,我也吃的,不用总迁就我吃米饭。”

池唐道:“我有猪油就行了。”

杨来来翻了个白眼,自去梳洗睡觉。

次日清晨,就有马车来接。杨来来跳上马车,跟丈夫与邻居告别,喜滋滋的往宫廷里去。宫门下车,不由呆了呆。应天城有着不逊于当年京城的繁华,为何宫廷竟如此寒酸?忽又忆起旧主窦向东是个省俭的人,心中生出了些许酸楚。不论怎样,窦向东待他们家都是不错的,只如今不便再提。

七拐八扭的宫廷夹道,搁寻常人早晕了,杨来来却是本能的记住了方位。当年为了做好窦向东交代的事,凡举路径、物价、人际关系乃至仆妇间只言片语的闲谈,皆强记在心里,待晚间再慢慢梳理。故而,只消走过一遍,她便知道了太极宫的大致布局。

行到一处宫苑,上悬牌匾,杨来来不认得,领路的太监道:“此乃受厘殿,杨柱国居此侧殿,夫人随我来。”

杨来来跟着进了门,见到了立在院中等她的姐姐。姐妹二人十几年未见,卜一见面,忍不住抱头痛哭。姐妹的经历写出来都不知道有几折子戏,竟不知从何处叙起,唯有积累的思念与担忧,急需宣泄。

雪雁说是撤了职,在宫里给管平波做大宫女,管平波又岂会亏待了功臣?切切实实给了嫔的待遇,非她谦虚,受厘殿的正殿也住得。既是宫中主人,自有宫女太监伺候。见她哭的不能自已,团团围上来劝说。

姐妹两个好半日才止住了哭,杨来来抽噎着问道:“姐姐,妈呢?”

雪雁叹道:“她在巴州,说住惯了,不愿过来。我请元宵帮我照应一二,随她在老家颐养天年吧。你这些年可是遭罪了!”

杨来来道:“我还好,姐姐南征北战才遭罪哩。”

雪雁道:“陛下把我护在头里,我半点苦都没吃着。当年紫鹃被落在石竹,跟着风餐露宿了几日,我却是刚好避过了。之后陛下崛起,我过的便是小姐日子了。说来,陛下叨念过好多次,你比我强。不是我说,你愿投陛下,着实好眼光。你且看着吧,不出几年,我们必能夺回京城。到时候你可以‘锦衣还乡’啦。”

杨来来道:“颠沛多年,我着实有些累。只想开个小铺子,做点小买卖度日,再别叫我动脑子方好。”

雪雁笑道:“有我在,你不用愁吃的,且好生歇几日,看闲不闲的住你!”

杨来来噗嗤笑道:“好好的后勤部长不做,偏来宫里享福,怎么,你能闲得住,我就闲不住?”

雪雁撇嘴道:“享福?做梦呢!陛下没皇后,这么大座太极宫,里里外外全扔给了我。她老人家浪的内务府的门朝哪边开都闹不清。你可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全管我叫杨娘娘,我找谁说理去。还不如呆在军营里,都是给她干活,我竟从朝堂混到了后宫,我当时脑子一准进水了!”

杨来来问:“后悔了?”

雪雁摇头道:“罢了,总归宫里比营里舒服。至少爱睡到几点便睡到几点。对了,我妹夫呢?待你可好?”

“待我倒是极好。”杨来来无奈的道,“就是人死笨,姐姐别笑话。”

雪雁怅然道:“要那么聪明作甚?待你好便够了。”

杨来来笑了笑没说话,姐妹虽久未见面,彼此的消息还是略知一二的。她不愿在姐姐心头撒盐,岔开话题,说起了京城风貌。

正说的高兴,有个宫女跑进来道:“回大人的话,郡王想请夫人去说句话,不知夫人方便不方便?”

雪雁怔住:“郡王寻她作甚?”

宫女不知道。

杨来来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道:“无事,他大概想问我夫人与公子小姐的事。”

那是孔彰的逆鳞,且那件事杨来来不知道参与了多少。雪雁皱眉,跟着起身道:“我陪你去。”

杨来来想了想,点点头道:“好。”

第334章 来来

第131章 130来来

听到孔彰要见杨来来的消息, 管平波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忙问清会面的地点,往那处赶去。太极宫左右不过这些地方, 后宫有许多宫女, 孔彰等闲不轻易踏足;福宁宫是管平波理政之所,不便处理私事;孔彰只得选择了延福宫。才坐下不久, 便见管平波闯了进来。

孔彰无奈的道:“陛下消息也未免太快了些。”

管平波当然不能说怕孔彰直接弄死杨来来, 叫她卡在大小老婆中间不好做人, 遂满脸担忧的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何必平添伤感?”

孔彰沉声道:“我总不能将来不明不白的去见他们。”

管平波:“…”幸亏她是糙汉子, 这搁一般的女人,孔美人胆敢这样说话,恐怕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孔彰心绪纷乱,不曾意识到方才的言论是多么的欠抽,满脑子都是母亲与儿女的笑颜,想起过去所承受的羞辱,整个人都在暴怒的边缘。

随堂太监苏才俊使了个眼色,管平波便很快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雪雁与杨来来同时进门, 见到管平波, 稍微松了口气, 拉着妹妹, 朝梁朝最大的两位见礼。

孔彰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才看向杨来来, 缓缓的开口:“当日的事,你知道几分?”

杨来来低眉顺眼的道:“回郡王的话,奴素来愚笨,时隔多年,有些记不真了。不过事发当日,有传信去巴州,不知宫中是否有旧日存档?”

管平波心里暗暗吹了个口哨,这丫头有点精啊!余光去瞥孔彰的脸,只见他抿着嘴,面无表情。

殿内气氛凝重,杨来来垂眸不语。当年在公主府,孔彰被端悫拿捏的模样,犹在眼前。那等屈辱与愤怒,休说出身不凡的孔彰,便是她一介奴婢,遭此对待,都能恨不得生啖其肉。最可悲的是,多年的忍辱负重,依旧没能拦下端悫的毒手。仿佛所有的奴颜婢膝都是一场笑话,都昭示着孔彰当年是多么的懦弱与无能。杨来来岂敢当面揭他旧伤?不为他是郡王,便是街坊,都不能如此的没眼色。端悫已死,陈朝已灭,细究往事没有意义。但,孔彰唤她来,她不能随口糊弄,那是把孔彰当傻。子。遂,她尽量柔声细语的道:“奴当年不过是外院的使女,许多事只能从旁人闲谈中知晓,不比亲生经历,故而难记真切,请郡王恕罪。”

孔彰险些被气乐了,冷笑着问:“不知杨姑娘。亲生经历了什么,才记得真切呢?”

杨来来瑟缩了一下,再不敢说话。

孔彰瞪着杨来来,绝不信她会胆小怕事。利用女子的孱弱迷惑对手,搁别处有用,在梁朝可没人买账。然而毕竟男女有别,他不能真的去欺负恫吓“弱女子”,便是没人背地里闲话,自己也觉得丢脸。于是更生气了。

管平波暗叹杨来来着实太滑溜,出言解围道:“来来在旧都颇为颠沛,过去的事一时记不起来也是有的。此事不急,不若叫她回去慢慢想,过几日写成折子,呈上来便是。”

杨来来惊出了身冷汗,不为托词,而是猛地发觉孔彰比过去敏锐的多,自己那点小伎俩只怕已被看穿。不敢再作死,忙不迭的应道:“奴遵旨。”

管平波握住孔彰的手,笑道:“接连下了好几日雨,难得天气晴朗,你陪我走走。”

孔彰想要的是真。相,不是跟个女人死磕,既管平波已有提议,不便穷追猛打,随手找了个台阶,问道:“池唐可好?”

杨来来怔了怔,不想孔彰还记得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亲兵,忙道:“外子依旧是往日模样,只是十分想念郡王,盼着郡王赏脸,叫他来磕个头。”

“走动起来你们脸上便有了光彩。”孔彰没好气的道,“你个丫头,比狐狸还精,跟你那棒槌一般的姐姐都不像亲生的。”

雪雁莫名中了一箭,咬牙切齿的道:“我怎么就棒槌了?”

孔彰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张力行。”

雪雁血溅三尺,她算看出来了,孔彰奈何不得她妹妹,拿她撒性子。转头瞪管平波,你就袖着手干看着?

管平波抽抽嘴角,原来后院起火是如此酸爽,以往那些三宫六院的皇帝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空处理国家大事吗?

杨来来险些笑场,死命掐着手腕上的嫩。肉,竭力绷住严肃的表情。管平波隔空点了点她,拽着孔彰跑了。

雪雁翻个白眼,拉起妹妹:“走,我们别理那个被陛下宠坏的家伙。”

杨来来暗道:好嚣张的小老婆,不愧是陛下亲传。

既然无事,姐妹两个接着回宫叙旧。管平波一径把孔彰拽回了福宁宫的南侧西间。玻璃窗推开了条缝,清风徐徐吹过,带起纱帐飘飘;阳光撒在地板上,温暖怡人。孔彰把管平波搂在怀里,轻声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管平波笑道:“果真?”

孔彰笑了笑:“是我着相了。”

“有些事难以介怀,人之常情。”管平波道,“至今念起潭州旧事,依然恨之入骨。”

孔彰听得此言,猛地记起自己方才在延福宫里说的话,牙疼的道:“你简直…睚眦必报!”

管平波挑眉:“嗯?”

孔彰戳着管平波的额头道:“谭将军。”

管平波撇嘴:“连个死人的醋都吃,过了哈。”

孔彰:“…”到底谁吃死人的醋?

管平波摊手,没兴趣继续谈没营养的话题,而是埋怨道:“我宣召来来进宫,原是为了问询旧都之事,你竟给我岔过去了。孔美人,红颜祸水啊你!”

孔彰道:“你不早说,却怪我来?我只当是雪雁请来的。旧都叛乱详情,不是有暗桩传回来了么?你问她作甚?她跑的时候,旧都还不曾乱呢。”

管平波道:“既不曾乱,她为何要跑?我想知道她怎生做的判断。”

孔彰点点头:“她应该还没出宫,你再召她来说话便是,我去衙里了,省的见了我她不自在。”

管平波笑道:“你知道方才吓唬小姑娘了?”

孔彰呵呵:“你们巴州女人没一个省油的灯,我能吓住她?我没老糊涂,且记得她在京中的手段。”说毕,也不跟管平波废话,直往外头去了。

管平波的宣召,再次打断了雪雁与杨来来的长篇大论。杨来来是极崇敬管平波的,欢天喜地的跑了来,喜笑颜开的见礼。

管平波笑骂道:“少弄鬼,方才差点气死你们孔娘娘。”

雪雁早听了杨来来的解释,帮着辩解道:“那事本就添堵,当面他若再追问细节,你不知哄到哪日才能回转。长痛不如短痛,生气强过伤心。”

管平波给自家单纯的前下属丢了个白眼。她方才自然看的出杨来来的目的,实际上当年杨来来传回来的信里,便有她收集来的全部,当面也不能说的更详细了,避之不谈是对的。要知道对窦家而言,孔博与孔娴死了更加有利。管平波的确想把孩子弄过来扣在手里,然而以那时的条件,同时救出祖孙三人,谈何容易?那么,如果救不出陆氏祖孙,自然是他们死了更好。

因此,杨来来真的没在此事上推波助澜么?过程落于纸上容易粉饰,当面追问对峙,一旦露出马脚,休说雪雁,连她都难免尴尬。毕竟盼着孔彰死全家的,绝对能算她一份。孔彰又不傻,当然想的到。不然当初孔彰也不气的差点掐死她了。也就是窦家确实是鞭长莫及,叫端悫神助攻了一把。不然,结局不定如何。

故,管平波不得不叮嘱道:“孔郡王生性耿直,重情重义,来来将来避着他些。”

响鼓不用重锤敲,杨来来瞬间明了管平波未出口的含义,恭敬的应了声:“是。”彼此没再就此多交谈,却已心照不宣。

陈建平三十七年,孔彰南下剿匪。管平波与窦向东谈判,战利品不取分毫,只要孔彰。对管平波早有防备的窦向东岂能让她牢牢的握住孔彰?三族尽亡的孔彰必定与陈朝反目,然无牵无挂的孔彰,亦有可能叛出梅州,投向巴州麾下。是以,端悫因妒生恨是主因;杨来来受命,挑拨离间、进献谗言却是诱因。

几方角力、各为其主,天经地义。然时过境迁,没有人再想挖出旧事,以免彼此徒增尴尬。杨来来在旧都感到危险时,想都没想的直奔应天,不独因姐姐在此,更因天下之大,唯有梁朝女子可以做官。十几年前,被当成货物送给池唐的那日起,她便明白,唯有往上走,才能好好的做个人,否则只消旁人一句话,便要落得个母子姐妹生离死别的下场,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而在旁的地方,她想不任人摆布,只能夫荣妻贵。然而,以池唐的天资,只怕下辈子都别想有出息。同甘共苦的丈夫,她又不愿轻易舍下。女子可为官的梁朝,恰是她的绝佳的平台。

杨来来之前与管平波并无深交,不知底细。今日短短的接触,便觉她不是个刻薄寡恩之人。果断跪下,匍匐在地:“陛下与来来有再造之恩,来来粉身碎骨亦不能报之分毫。陛下若不嫌弃,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35章 下策

第132章 132下策

直隶的某座民宅内, 几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团团围坐,低声交谈;门外是肌肉虬结的壮汉层层守卫;再往外的夹道上却是空空如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校花的全能保安屋内坐着的, 正是刚从炎朝叛逃的首辅张云亭等人。他们几位历经三朝, 手段老辣。均田令一出,皆不动声色, 以省亲祭祖为由, 将家眷分批送出京城, 而后挑动流民, 里应外合, 趁乱逃离。当然,如此匆忙,居于京城的旁支是顾不上的;呆在原籍的,亦只有看天看命、看炎朝会不会赶尽杀绝了。

在座几位皆是直隶人,彼此联络有亲,在陈朝朝堂上便常常同进退。乡党乃朝堂极为要紧的力量,先前朝堂由江南党把持,却是张云亭投降的快, 入了伊德尔的青眼, 直隶党才在炎朝强势崛起。而先前的江南党则是主力撤回南边, 拥立了窦向东。为此, 留在京中的江南党残部更被打压到谷底。此番不曾接到消息,留在京中当炮灰的,就有不少出身江南的官吏。

然, 即便是张云亭爬到了内阁首辅,也不过是面上光鲜。炎朝毕竟是异姓王朝,实际掌权的乃几大家族,便是伊德尔都难只手遮天。想当年,江南党在朝中何等跋扈,与国同长的众勋贵都要避其锋芒。直隶党却似个摆设,休说实权,面子都不曾挣得几分。

张云亭和聂童蒙好赖入了阁,在伊德尔的抬举下,姜戎权贵不好太放肆。欧鸣谦等六部尚书,头上硬生生压了个左尚书,部中全无说话的余地。汉臣忙着拍左尚书的马屁,冰敬碳敬都不能按时到账,简直岂有此理。

当年他们投降,全因姜戎铁骑横扫华夏,势不可挡,便是窦向东在南边称帝,亦是秋后的蚂蚱。在炎朝再憋屈,总是站住了脚。能经过科举厮杀得入朝堂做高官的,哪个不是博学之才?哪个又不知两晋南北朝时的往事?姜戎不擅治理,不出三代,大权必定落回汉臣手中,那么谁的根基深厚,到时候朝堂便是谁的地盘。就如当年的江南党一般无二。

张云亭等人的判断说不上错,窦向东确实不敌姜戎,接壤的江淮频频告急,都城应天甚至险些失守。但,万万没料到,横空杀出个管平波,南北形势骤然僵持,应天大捷便是给张云亭等汉臣一声洪亮的警钟。

可在那时,炎朝汉臣们没有听见。他们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赖乌孤中计在先,打不下都城不算什么。窦家毕竟是水匪起家,战斗力不可小觑。便是炎朝主力,当年攻打陈朝,不也前前后后准备了小二十年么?及至管平波登基,梁朝境内全面土改,炎朝的汉臣更是幸灾乐祸,尤其是南北两边势同水火,没少作诗填词嘲讽他们跪在女人脚下;鄙夷梁朝践踏三纲五常,管平波那妇人肆意妄为,枉顾物议沸腾,只看她哪时去做万民的刀下亡魂。

嘲讽在甘临被册封太子时达到了顶峰,炎朝汉臣可谓是妙语连珠,广发诗集与文章嘲笑被打成丧家之犬的江南旧族。而以林望舒为首的江南文坛心灰意冷,闭嘴不言,北方汉臣从此愈发得意。

谁料世事无常…

张云亭重重的叹了口气,嘴里的话却是冠冕堂皇:“昔年唐太宗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伊德尔不顾百姓生计,谋夺田产以肥姜戎,诱发天灾,实乃作茧自缚。”

前次辅聂童蒙摇头晃脑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异族野蛮残暴,百姓苦之久矣。吾等受百姓供养,合该替他们寻条明路才是。”

吏部尚书易含章、兵部尚书欧鸣谦等纷纷点头,跟着走完了唱高调的套路,才开始谈正事。

张云亭问欧鸣谦:“起义军现有几何?”

欧鸣谦答道:“光是直隶,就有五万之众。均田令正是我等助力,缙绅主动献钱献粮,盼我们驱逐鞑虏,匡扶汉家江山。”

易含章皱眉道:“百姓目光短浅,恐被狗贼哄骗,与我们作对。”

欧鸣谦嗤笑道:“泥腿子懂个甚?姜戎手段残暴,日常欺压良善、夺人妻女,多年来早叫百姓恨之入骨。谁不怀念陈朝旧主?我等振臂一呼,必定群情响应。”

经欧鸣谦提示,易含章瞬间想通了关节。百姓不识字,难知道均田令,而戎汉两族积怨已久,只消使人与他们说说陈朝时的好处,旧年被欺压的记忆立刻便挪到了姜戎头上,只剩粉饰过的美好。再则,赋税陡然加重时,恰是姜戎叩边,朝廷增发军饷之故。如此一来,陈朝最后的生灵涂炭,皆可推给姜戎,更引人憎恨。

略作沉吟,易含章又道:“不知唐家宗室寻着了没有。”

造反是需要政治理由的。为了保护自家田产这等事,决计不能说出口。能出口的,必定是煌煌大道。譬如张云亭提出的“匡复汉家河山”,又譬如管平波传达的“耕者有其田”。

同时,长期维持团体是艰难的,不单有经济上的压力,还得树立共同的理念,否则便是一盘散沙,不堪大用。此时聚集来的乌合之众,面对糜烂的陈朝都未必有战力;对上悍勇的姜戎,休想速战速决。因此,还须得有块招牌。伊德尔家族雄霸草原上百年,成为大单于理所当然;管平波稳打稳扎至今日,养活治下数以百万计的人民,坐拥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她的存在就是威望;而张云亭等人,区区几个文臣,不抬出个前朝宗室来,根本无法张嘴说话。

前朝宗室早在伊德尔登基时,零落的七七八八,上哪寻去?不过自古以来起义军拿来的招牌实锤的少,注水猪肉的多。鱼腹藏书都能耍几万人,果真找不到宗室,随便弄个像模像样的世家公子冒充,便也罢了。

遂,几个人略谈了几句,便转到了下一件事。只见聂童蒙指着舆图道:“我们胜在人多,姜戎胜在马壮,不宜硬碰硬。然,兵强马壮须得上好的粮草去喂他。我们不必打他们的城池,只管在城郊县里,把那投降了姜戎的汉奸除掉,他们没了养分,自会枯竭,便不攻自破了。”

几个人接连叫好,唯有张云亭一言不发。众人以他为首,不由问道:“首辅有何忧虑?不妨与我等分说一二。”

张云亭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诸位的计谋自是好的,可如今天下并不止有姜戎。我们毁了姜戎的根基,岂不是为梁朝作嫁衣裳?”

易含章拍案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她南朝如法炮制?照例毁了她的江山?”

欧鸣谦毕竟是兵部尚书,比易含章更懂军事,十分委婉的道:“姜戎的均田令,便是我们不反,他未必能推行。梁朝却是真的人人有田种。我们带着兵马过去,那头喊两声分田,只怕有奶便是娘的泥腿子们,立刻要倒戈,我们谨慎为上。”

张云亭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几位盟友道:“从那日我们议定起义,我便一直在想。想我们的出路,想天下的局势。”稍作停顿,又继续道,“去岁春日里,太子布日古德亲率精锐、协同贺赖乌孤一齐攻打应天,铩羽而归。可见虎贲军战力之凶猛。虎贲军崛起仅仅十数年,据伊德尔收集的谍报,其阵法、武器常有更新。待过今年,战力又当如何?”

虎贲军作为炎朝的头号大敌,伊德尔自然少不得在朝堂上时有念叨。迄今为止,炎朝对上虎贲军,从未打过胜仗,是不争的事实。张云亭等人连应对姜戎且只能迂回行。事,对付虎贲军,无异于痴人说梦。现管平波窝在南方不动弹,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云亭作为首辅,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聂童蒙苦笑道:“她…的确难对付。”

欧鸣谦道:“虽目光当长远,却得顾了眼下。姜戎是再不能容我们的,我们得自己挣出份前程来。上策一统江山,夺回陈朝失地,我们做那中兴之臣;中策乃把姜戎撵回草原,与梁朝划江而治;下策…”欧鸣谦忍着不悦道,“投降梁朝,接着熬。”

听欧鸣谦说完,聂童蒙开始思考投降梁朝的可能性。张云亭定然是想过的,不然不会泼冷水。那么,张云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梁朝实行的是王田制,投降梁朝意味着,即便做到了高官,亦难在家乡囤积土地,于家族长远发展不利。史上王田均田的不少,开国之初,均贫富是必要的,这样能很快的稳定局面,坐稳江山。但时日长了,便渐渐废止。如此想来,投降梁朝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他不信林望舒等人肯认命,谁不想家族富贵绵长,江南党也不会例外。奈何此言不好当众说,于是聂童蒙耐着性子,等着大家讨论完了上中下策,又说完了日常调度,在散场的时候刻意留在最后,终于等到了与张云亭独处的机会。

他那点小动作,张云亭心知肚明,直接开口道:“巽之有话,直说便是。”

巽之是聂童蒙的字,取“谦让恭顺”之意,与其名童蒙交相呼应。光从名字上便知他亦是有些家底的。可惜世道纷乱,有家底也难保潇洒,要紧关头,便开门见山的道:“方才欧尚书所言下策,首辅以为何?”

张云亭神色疲倦的道:“我们有的选么?”

聂童蒙无言以对。

“我们要想的不是上中下策。”张云亭苦笑着道,“而是怎样积累‘功勋’,借着匡复河山的大义,去与梁朝的皇帝谈。如若我们带人去投,能许我们怎样的将来?”

聂童蒙道:“总归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张云亭按着太阳穴。道:“我不怕她不答应,可林望舒会答应么?朝堂统共那些位置,你若是江南党,不会从中作梗么?”

聂童蒙怔怔的看着张云亭,他此刻方知,高举义旗的张云亭心中竟是如此纠结与彷徨,不由问道:“那…大人为何要反?”

张云亭的眼神倏地变得犀利,看向聂童蒙,一字一句的道:“因为我不想死无全尸!”

第336章 忘祖

第133章 133忘祖

逐水草而居者为游牧, 他们幕天席地、来去如风,又因边境苦寒,个个打熬的好体格, 加之有好马, 历朝历代皆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然而,游牧天生的优势, 亦是他们天生的劣势。此时不比后世, 单兵作战能力强, 往往代表的是自由散漫, 各有想法。民间的风气影响到朝堂, 便是伊德尔也无法做到言出法随。

没有皇帝不想大权独揽、对臣下指哪打哪,偏偏炎朝囿于传统,伊德尔每每下令,都要均衡各方势力。这便罢了,平衡,是所有帝王都应该掌握的技巧,古今中外概莫能是。但要命的是,朝堂的运营不总是公平的, 有时候难免有局部的牺牲。部落制的弊端便暴露的尤其明显。贺赖乌孤第二次攻打应天, 便凡事躲在布日古德身后, 不肯尽全力。对上陈朝无所谓, 对上梁朝,便是岌岌可危了。

伊德尔早在孔彰投降飞水不久,便知管平波非池中物, 想了不少办法,盼着让孔彰把人拐回去,未果。次后眼睁睁的看着她地盘越来越大,岂能毫无防备?因此,他迫切的希望整合朝中各方势力,把南方半壁江山收归麾下,于是多有扶植汉臣,希望汉家的三纲五常,能够帮到自己。

然而,朝堂的锅着实不大。哪怕汉臣只有几根小勺,亦让姜戎旧部极为不满。谁都不是傻。子,伊德尔扶持汉臣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几大家族谁没有自己的地盘?奉伊德尔为老大哥,与俯首称臣是有区别的。与其说姜戎抵制汉臣,不如说君臣以汉臣为由,进行拉锯与博弈。均田令便是博弈的结果,很显然伊德尔的大。腿没拧过麾下数根胳膊,不想让炎朝分崩离析,只能妥协。

而陈朝留下的臣子,论太祖定国,心里未必有数;论勾心斗角,个顶个的行家。张云亭只消半日,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伊德尔与几大家族,就好比拔河的两个壮汉,夹在中间的汉臣,便是被当做绳子的稚。嫩幼童。双方拿他们角力,分出胜负前,他们早已粉身碎骨。因此张云亭为何当机立断的撤离,可谓老辣。高举义旗,不论是圈个山头自立为王,还是带着流民去投南边,皆有生机。而留在炎朝京都,却是连个站队的机会都不会有。老油条的选择,并不意外。

炎朝君臣正撸袖子拔河,绳子自己跑了!双方皆被摔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恼羞成怒的姜戎部族立刻把屠刀砍向了无辜的汉臣们。幸而伊德尔尚有理智,强行阻拦,保住了大部分汉臣,至于先前被砍死的,只能怨命不好了。

为此,君臣矛盾一触即发,伊德尔在延春阁对着旧部破口大骂:“没脑子的东西!冤有头债有主,谁叛变砍死谁!你们倒好,抓不着罪魁,拿着忠心耿耿的撒气。我就问你们,北方数郡,你们管的来吗?”说着,他指着兵部左尚书、自己的小舅子贺六浑骂道,“放你儿子出去当个官,镇日间斗鸡走狗,万事不理,好好的个县令,硬叫当地大户架空,税钱都收不利索,长此以往,我们大家喝西北风!?”

贺六浑自知理亏,顿时怂了。

伊德尔又指着户部左尚书莫葫芦夸吕骂道:“你别以为源赫倒腾战马给李恩会能把我蒙在鼓里!光顾着自家发财,肆意截流税款,你们有脸问我要战马、要长枪、要盔甲!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我他。妈。的有钱给你们吗!?”

毫不留情面的指责,不独莫葫芦夸吕,其余的朝臣不论服不服气的,皆低了头。

伊德尔把几个刺头骂了一轮,开始扫射:“你们会打仗,会治国吗?蒙古人怎么被撵回草原的?他们不信汉人,不叫汉人入官场,豪强起兵了都不知道!那般悍勇的铁骑,硬是被姓唐的打到丢盔卸甲,丢了西域,方有我们祖宗的崛起。不懂汉人的历史,自家祖宗的行。事也全都忘了吗!?”

姜戎数部,都是叫伊德尔打趴下过的,见他动了真怒,登时噤若寒蝉。毕竟,伊德尔虽无法灭了几大家族,把朝堂诸位砍了再扶持旁支,着实太容易。

朝臣都吓成了鹌鹑,布日古德只得劝道:“父皇息怒。”

为保皇家威严,太子的面子是要给的。尤其是伊德尔已是七十多岁,乃是老健春寒秋后热的年纪。布日古德本就战败,再叫他当众训斥,万一自己蹬腿,更压不住朝堂中的妖魔鬼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表示了愤慨,又猛的抬手在案几上重重拍下:“而今,张云亭在直隶作乱,你们说,如何是好?”

帮姐夫站台是小舅子应尽的义务,贺六浑硬着头皮出列:“臣请带兵围剿,带了张云亭的项上人头回朝,杀鸡儆猴!”

伊德尔冷冷的道:“然后呢?”

贺六浑茫然的看着伊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