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她幼稚之极,拼命的拍着门解释:“我没死,大哥,我没死,我就是长大了,变了模样。大哥!大哥!二哥!爹!!开门啊!开门啊!雪儿回来了,是雪儿回来了。”

她的哭喊引来了街坊四邻,父亲忍无可忍的开了门,揪住她,在她耳边冷酷的道:“从你被掳走那日起,你就已经死了。走吧。”

她睁着泪眼,全然听不懂父亲的话,为什么掳走那日就是死?她分明还活着,不是么?这个时候,族老走了来,低声讨论着怎么处置她。

父亲猛地断喝:“哪来的骗子!我张家上数十代都未有失贞之妇!我家二女皆触柱而亡,早已下葬,你个骗子给我滚!滚!”

她被吓的连连后退,然后,她的余光瞥见了,距离她家咫尺之遥的回春堂。眼中的泪,倏地凝固了。

妙手回春,乃对医生的最高赞誉。叫回春堂的地方,只能是医馆。她突然张狂的大笑,原来她家隔壁就有医生,原来她的母亲根本没必要死!模模糊糊不大真切的、被她遗忘的“规矩”直直灌入脑海,那窒息的压迫感,比被姜戎兵的粗鲁更令她难受。

好半日,她才喘上气来,紧接着无穷的愤怒充斥着胸腔。捡起个石头,狠狠的砸在自家门板上,厉声尖叫:“张雪儿死了!我今天就是来报丧的!她死了!死透了!”

同母所出的大哥,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大哥那眼神的含义。张家不是孤魂野鬼,张家有宗族,有族老。贞洁是女人的全部,失了贞的女人,只能死。宗族没有资格处置别家的女眷,如果她是女骗子,不是张雪儿,族里的屠刀就不会挥向她。自生自灭,好过成为宗祠里被吊死的游魂,好过连累全族的女孩子颜面尽失、不好说亲。

看热闹的人被父亲与兄弟们撵了个干净,再次关上了大门。夜不收又溜了出来,把疯狂尖叫的她捂了嘴拖走,带回了虎贲军。所以她没发现,家里的门一直开着条缝,门后的人,看着她消失在巷道的尽头,良久,都没舍得合上那条缝。

夜幕低垂,繁星闪烁。初春的风温柔的拂过大地,吹干了张焰雪脸上的泪痕,也吹回了她的神思。

历经诸事,她再不似以往那般不通人情。她知道,父兄并不坏,可在宗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终是禽兽不如。就如孔广荣,内门进了老虎时,他的担忧是真的,他对家眷的疼惜亦是真的。但,个人的人性,抵御不了旧日的风俗。因为风俗代表着他们的利益。伤害与利益共存,鼠目寸光的他们,永远只能看得见利益。只要压迫能转移,为了那点肆意凌虐他人的快感,便能欣然接受被人奴役的规则,横竖别处受的气,可百倍报与比他们更卑微的人。

张焰雪低头呢喃:“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导致你枉死。”她的确没想到,以虎贲军今日之威,还有人敢肆意妄为。宰了孔广荣及相关人员并不叫报仇。摧毁他们自鸣得意的“礼义廉耻”才是!

安放好包文华的骨灰,张焰雪抹了把脸,坐在了会议室内。流动供销社隶属于镇抚部,身为海右郡镇抚司司长,她有着极大的调度权。命据点留守人员火速召集散落在曲阜附近的暗线,她绝不会再让虎贲军的任何人,死的如此荒谬。

天未亮,暗线几个接头人赶到了会议室。张焰雪开门见山的问:“曲阜情形如何?”

暗线之一的史志明道:“暗潮涌动。”

张焰雪道:“他们竟没打起来?”

史志明摇头道:“孔氏本家余威犹在,且他们掌握着话语权,尚可维持。”

张焰雪沉吟片刻,道:“那便是火不够旺了。我们再添把柴禾。”

史志明问道:“怎么添?”

张焰雪道:“我们来海右时日不久,暂无威望。百姓惯不信朝廷的话,因此我们怎生宣传打土豪分田地,都是不中用的。他们未必信。宗族抱团,方可抵御外人欺压,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们很难从内里厮杀。即使个别人想,也掀不起浪来。尤其是孔家这等盘踞千年的名门,定下的规矩早深入人心。不是实在饿得没活路,等闲不会造反。毕竟,姓孔不用缴税,这样的好处,谁人不盼?”

另一个暗线霍博超点头道:“司长所言,正是我们平日里工作的难处。宗族里龌龊的事不少,《大山佃田》里的杨大山被地主叔伯无情拒绝,致使走向绝路。曲阜土地上,一样遍地是孔大山。然别的姓没有天生不缴税的好处,总是好对付些。再则,有衍圣公府在,他们心里难免得意。日常被人高看一眼的滋味,总是不错的。”

张焰雪冷笑道:“人不可能没私心。你们放几条谣言出去。指挥使暂顾不上此地,我们先打掉了这个硬点子,海右其它地方便好平定了。”

史志明问:“什么谣言?”

张焰雪面无表情的道:“绝口不提分田,只说孔尚元坑害威武郡王家族,且侵吞他家土地,威武郡王恼怒非常,意欲报仇。谁助他夺田,就给谁好处。”

史志明险些叫口水呛着:“这不好吧?”

张焰雪挑眉:“有甚不好的?昔年唐玄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皇帝老儿为了宠妃,什么干不出来?”

霍博超冷汗连连,司长,你不怕威武郡王摁死你呐?

张焰雪面容严肃的道:“砸钱收买几个族中刺头,叫他们带头闹事。按原计划,五亩每口人的分。但凡出门划地的,只要带着人来此办理手续,我便出盖了章的红契。注意,不可代办。男女老少,哪怕怀里的奶娃娃都给我抱来。我点着人分田!”

史志明怔了怔:“为什么?”

张焰雪眸色如冰:“田和女眷规矩,我看他们选哪条!”

第365章 奉还8月31日第一更

第163章 163奉还

在有心人的操纵下, 孔家的谣言在城中猛烈的炸开。精炼过的谣言变成了简单粗暴的一句话——管平波欲废孔尚元, 扶男宠孔彰做衍圣公!

风月之事素来传播极快,男权社会里, “男宠”二字极挑战世人的神经。据点内的虎贲军对张焰雪的不怕死真是深感佩服。然又不得不说, 这条流言的效果, 确实比“打土豪分田地”劲爆太多了。

若要说管平波心系天下苍生, 土改造福万民, 眼下是无人肯信的。曲阜乃孔家大本营,舆论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 果真白眉赤眼的说分田, 孔家那起子读书人, 能造出无数骇人听闻的谣言来扰乱民心。可一旦涉及男宠,甚谣言都得为它让路,由不得人不信。再有,前日张焰雪的闹事,更似对流言的佐证, 她们旁人不闹,偏闹孔家, 又说要分田给旁支, 可不是正正为孔彰收买人心么?

短短几日, 谣言愈演愈烈,衍圣公府更是惴惴不安。他们坑过孔彰家,如今他得脸,回来报复理所当然。衍圣公府几度易主, 只要坐在公府里的姓孔,孔氏族人必不会过多的反对。公府土地辽阔,孔彰只消拿出两成分与族人,立刻就能得无数拥趸。至于损失的土地,他是皇帝的枕边人,还怕吃亏不成?

孔尚维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连发信去应天,请大哥回乡主持家务。

先前不肯信分田的族人,在本支风雨欲来时,心中的贪念疯狂滋长。天下宗族皆一般,土地兼并不会因同族而手软。《大山佃田》的故事之所以经典,正是因为广袤的土地上,遍地“大山”。衍圣公府的土地望不到边,沦为佃农,甚至连给本家做佃农都不能的族人们蠢蠢欲动。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在想,若能分得三五亩田,会怎样?

就在此时,朝廷盖着红印的契书宛如炸弹,把整个曲阜城内的人震的脑子嗡嗡作响。管平波要朝孔氏本家下手的消息竟是真的!好田有限,谁都想要那挨着水的上田。无人出头的时候,众人静观其变。一旦有人果真得了田,谁还能绷的住?

佃农与地主的矛盾,在虎贲军的推波助澜下,彻底爆发。他们跟随着“领头人”,拖家带口的往二十里外虎贲军的临时驻点狂奔。

对于沦为佃农的人,土地是他们日思夜想的期盼。换在平日里并不敢如此放肆,但在有心人的带动下,原就不会思考的他们,自以为找到了真理。纵观古今,无数次挑动底层闹事,皆只要那三板斧,群众便乖乖的跟着风向走。唯一的区别是,梁朝分田的政策是真的!

地主侵占土地乃常态,张焰雪打开本地资料。登记在案的土地不足三成。她派人光明正大的把土地黄册往地主家一拍,不曾有契书的土地,抢也白抢。当日你仗着势大侵吞,今日我仗着势大夺回,这是天理,不从也得从。

孔尚维眼前阵阵发黑,又把打杀了包文华的那几家子恨了个死。自来豪强占地,朝廷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伺候好了当地官员便差不离了。然孔广荣那家子,谋害了虎贲军的人。中间隔着血债,张焰雪再拿着管平波的尚方宝剑,如何谈的妥?

分田的消息飞速的扩散。明明是分“无主荒田”,传到外头,就变成了“孔家已被土改”。海右郡内的地主登时人心惶惶。

就在孔尚维上蹿下跳的找门路,想与张焰雪和谈的当口。孔家第一块上了红契的土地,悄没声息的分到了佃农手中。佃农根本不知道孔家的哪块地是上了契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曲阜所有的地,都归孔家。他们也是才知道,原来曲阜泰半的地,是“荒田”。“荒田”削弱了佃农对公府的恐惧,他们拿起锄头,护卫着自己的立身之本。

孔氏地主气个倒仰,纷纷带着人与张焰雪理论。而张焰雪更狠,立刻放出“孔家子孙分孔家田”的口号,扬言皆是孔家子孙,何以分三六九等?朝廷对孔家免税,乃为祭祀孔子,免税的田产,皆是祭田。既为祭田,就该全族共有!

姓孔的佃农与只有三五亩地的自耕农登时炸了锅。他们懂个屁的朝廷法令,原先公府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却不想,竟是公府欺上瞒下,骗了他们!那广袤的土地,有他们的一份!

更有胆大的别姓佃农,火速冒姓了孔,参与到了分田中。虎贲军装作不知道,任由几家人合伙拿了连片的土地,自觉组成了武装,守护来之不易的安身立命之本。

吃进嘴的肥肉,没有人肯吐出来。待孔尚维发现虎贲军侵占他的合法土地时,想要遏制已是来不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愤怒的孔氏地主们,联起手来。他们不敢再对虎贲军下手,把屠刀挥向了农民。绝大多数人,无欲并不能刚,有守护的东西,才会变得坚强。好容易得到的土地,值得用生命去维护。

地主武装与佃农的火并毫不意外的到来。

孔尚维代表着衍圣公府,指挥着战斗。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响彻云霄。然而二流子的王八拳不过如此。很多时候,双方的交手,仅仅只是气势的比拼。骨瘦如柴的佃农面对膀大腰圆的打手毫无招架之力。最初的嘶吼后,就是一溃千里的奔逃。

胜利是那么的天经地义。孔尚维哈哈大笑,与众地主拱手道:“多谢诸位相助。泥腿子要种田,不比我们得空。我们现便去田里,逐个击破。到时田产该是谁的还是谁的,我们照原样过日子。”

话音未落,众地主正要彼此道恭喜,忽听打杀声再次传回。地主们面面相觑,紧接着,他们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三步并作两步的爬到高处,就见打着鲜红虎头旗的骑兵直朝曲阜奔来!

蹲守据点的张焰雪翘起嘴角:“援军终于来了!”

历朝历代对豪强的各种妥协,皆在于权力的博弈。当管平波铲断儒生的晋升之路时,孔家已是秋后的蚂蚱。休说甚千年名门,历代开国元勋,又有几个果真出身寒微?朝代初年的政治斗争,灭族的岂止半数!孔家不过是大点的豪强,华夏天朝上国,讲究体面,才叫他在各大势力的夹缝中绵延千年。

张焰雪初来曲阜的目的,只是打个前哨,做做宣传,并实地调研曲阜的民生细节。不曾想,小小的意外,竟害的包文华命丧黄泉。因此,她发誓,她要清理这块腐朽的土地,她要让罪魁彻底臣服!

百姓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欢迎王师的到来。莫日根所带领的骑兵犹如飓风,横扫整个曲阜。这是孔彰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死死记得踏入中原后,他们因孔家受到的屈辱。孔择乡的一碗马钱子,把亲孙孔彰送到了端悫脚下匍匐,若非遇见管平波,只怕终生难知何为做人的滋味。也是做了人,才深切的感受到,那恨已深入骨髓,永世难消。

孔尚维等地主丑态毕露的哀求,点燃了张焰雪心中的暴虐。你们如此的怕死,为何要为滥杀无辜的孔广荣家出头!?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就半文不值?你们特么的算老几!?

正是这群只会折辱他人的禽兽立在世间,才让孔广荣家理直气壮的生出谋杀包文华的心肠,才让无数的人遭受无妄之灾。

薄薄的木门,分隔了两个世界。张焰雪有家不能回,张家父兄盼女不得归。贞节牌坊早该摧毁的今日,海右大地上,依然遍地终老内门的寡妇。孔家的内院里,有的是应该改嫁的年轻人!回春堂的匾额在她脑海中闪过,幼年的伤口倏地撕裂开来,流出汩汩鲜血,痛不欲生。

张焰雪唰的抽出佩刀,挥出个亮眼的弧度,孔尚维的右脚脚筋断裂,立时惨叫不绝。

莫日根惊愕的看着张焰雪,虎贲军不得动私刑!

张焰雪收回刀,眸色冰冷的道:“朝廷三令五申不许迫人守寡。孔家不独当做耳边风,自家家主亲口答应让医生诊治女眷,转脸又以失贞之名,逼死伤患、谋杀医生。其心可诛!”

谁手中有权力,谁就掌握着话语权。张焰雪拼尽全力做到了海右郡镇抚司长,自然要踹开内门,粉碎禁锢,还海右女眷一个朗朗乾坤。官字两张嘴,当年男人如何生造出的三贞九烈,今日她原样奉还。

“孔子野合而生。”张焰雪冷冷的道,“若按孔家的规矩,他生母野合那日,就该勒死。孔家上下就该断子绝孙。孔家祖宗不过是个与男子苟合的淫娃荡妇,你们有甚脸面,要贵府女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张焰雪一脚踹在孔尚维的胸口,“剃发易服欺师灭祖的是哪个?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尔等当日入了夷狄,还配姓孔吗?你们拿大节都当屁放了,守你麻痹的贞洁!”

孔尚维痛的蜷缩成一团。莫日根缩缩脖子,没敢吱声。休说张焰雪与他平级,便是他的下属,按照虎贲军的风俗,女人发飙的时候最好装死,不然下场一定很惨。

厅中的孔氏族人看着气场全开的张焰雪,噤若寒蝉。

张焰雪扫视全场,冷酷的下令:“但凡家中有青年寡妇的,所有成年男丁全部挑了脚筋,扔进内门。家主一律关上阁楼。”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她嘲讽一笑:“每月不叫憋的自杀三五个,算我输!”

第366章 无愧8月31日第二更

第164章 164无愧

海右郡的消息传回应天,管平波在朝上强忍着给张焰雪叫好的冲动, 木着脸道:“张司长擅自动私刑、违反军纪, 英国公觉着, 该如何处罚?”

林望舒等人心道:处罚你妹, 你憋笑都快憋不住了!

李玉娇道:“张司长行事过于偏激, 且先命她回来,去镇抚部下的武学好生上几日学,观其态度, 再做打算。”

各级镇抚被调回武学上课的多了,这等罚酒三杯的处置, 与没罚有甚区别?李玉娇不痛不痒的提议, 管平波轻描淡写的点头,半句不提被关进内门的男人们, 是否该重获自由。满朝文武谁能不知管平波的态度?

管平波最恨贞洁牌坊, 张焰雪行为看似出格,却是恰好挠到了她的痒处。只怕张焰雪不独不会倒霉, 蛰伏两年, 待众人忘了她公然违纪之事,便能直上青云路。这女人做起官来, 照例是心黑手狠脸皮厚, 半分不比男人差啊!

众人又看孔彰,神色平静无波。不由直犯嘀咕, 说你是男宠你竟不生气么?

孔彰早气炸了,只面上不露出来。他被镇抚部传成男宠, 御座上的王八蛋还在装模作样。妈的,老子哪里是男宠了?老子的郡王爵特么的是打下来的好吗!很得意是吧?你特么给我等着!回头我让你知道男宠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张群想了想,出列道:“陛下,不叫女子守节乃天理。然,不宜太过。民间为彩礼逼嫁成风。如若朝廷一味鼓励再嫁,恐是民间女子之劫难。”

林望舒几个用看勇士的眼神看着张群,不愧是老交情,这般问题也敢当面说。

管平波道:“往日一个村几十座贞节牌坊的时候,民间就没有逼嫁的么?”

张群道:“只怕愈演愈烈。”

管平波苦笑:“张阁老,逼嫁源自于财帛动人心,而非守不守节。”

林望舒忙道:“陛下当初议定男女共同分田,不知遭受了几多抨击。而今因此政策,民间溺杀女婴之风大有改善。只消阴阳调和,过得几年后,女子多了,不再物以稀为贵,彩礼降下来,民间自然没了见钱眼开的机会。张阁老不必忧心。”

被抢了话的方坚和白莲恨不能把林望舒盖了麻袋,你怎么就那么精呐!?此前为了安抚旧势力,一直没撤林望舒,叫他占了个首辅的位置。谁料他竟能“洗心革面”,忧陛下之忧、喜陛下之喜,比虎贲军还虎贲军,大有把茅坑占到死的架势。次辅方坚当真是想踹死他的心都有。

林望舒淡定从容,我都混过五个皇帝了,顺势而为的手段,岂能叫小辈比了下去?不动声色的瞥了眼方坚,老夫昔年混成高官之时,你还在兵部出不了头。想要首辅的位置,且熬着去吧!

公然卖女儿之事,后世都无法禁绝。既非现有的生产力可强求,刚出月子的管平波懒得自寻烦恼。处理完行政上的日常琐事,又留下都督府几个人并太子甘临,把裁军之事提上了议程。

天下大定,将兵解甲归田乃大势所趋。除却常规部队与修路的工程兵外,差不多的都要转业或退伍。否则供养压力太大,长此以往,必成为朝廷的重大负担。

镇抚部长唐志敏道:“四海暂未尽数荡平,臣以为迁都之后再裁军方是合适的时机。”

管平波点头道:“我并不打算立刻裁军。只裁军非小事,何人该裁撤,何人该挽留,是个细致的活。再则退伍军人的生计该当如何?这些我们该早作预备才是。技术兵不怕,他们多有一技之长,便是离开军营,只怕各厂矿都要抢着要。战兵则得做上岗培训才行。”

紫鹃道:“许多战兵家属随军在后勤。如若裁撤,自是要跟回原籍。后勤要跟着削减么?”

管平波道:“军人少了,军需自然少了。多出来的工厂我预备转为民用。亦可解决部分退伍军人的就业问题。”

孔彰道:“多数战兵还是想回乡种田的。集中教授他们农田水利知识才是当务之急。陛下实行的农村合作社,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不好。原先无人可用,只得忍了。如今有了退伍战兵,行政用人不再捉襟见肘,那些个尸位素餐、玩忽职守的,该撤的便撤。省的激出民愤,到头来剿匪花费巨大不说,常规军养的多了,全是钱。”

韦高义道:“我们虎贲军如今在陆上的战力,说以一当十都不为过。然则水上始终没有多大的建树。我以为将来的侧重点,该偏向水军建设才是。”

紫鹃忙道:“是了,多年前,陛下命我等寻访橡胶,因此后勤部多有打探南洋事宜。橡胶暂未见踪影,然南洋消息却略知一二。那处已叫西面来的红毛洋人占了。听闻他们亦常用火器,不得不防。”

管平波道:“我们的火器就是西洋传过来的,不是他们亦用火器,而是火器原乃他们造就。我们自己弄出来的你们也见过,威力最大的便是一窝蜂了。比起大炮来,简直不想提。也就是当年在北矿营,穷的叮当响时拿来使。次后地盘大了,你问问前线将领,谁还肯要那玩意?”

紫鹃于战事接触颇少,故不知武器细节。孔彰等人常年作战,常识还是知道的。佛郎机、噜嘧铳、红夷大炮等,光看名字便知非本土原产。先前大家伙一叶障目,不觉得能造出先进火器的西洋有何了不起。待到见识了火器研发的整套系统,方知更新迭代的后面,是蕴含了何等力量。陈朝亦有火器厂,但复刻西洋火器的陈朝造不出缝纫机。 流水线的生产、调度优化的运输,百姓收益节节攀高的同时,物价在层层下降。乡间人人有了衣裳,城里的女孩儿的裙子生出了无数花样。天下将定,还远未到发力的时候,南边已是有着超过陈朝盛世时的繁华安宁了。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有怎样的光景?在座的几位重臣都有些想象不出来直至讨论到未时,紫鹃见管平波面带倦色,忙道:“今日且讨论不出具体章程,须得各部门好生做了功课,才能说个分明。再则离迁都还早,不急眼下。陛下生育不久,还是该以休养为要。”

甘临也劝道:“产育伤身,妈妈须得保重身体。

管平波笑着接受了好意,挥退臣下,唯唤住孔彰,邀他陪自己去园子里散步。

临近五月,延福宫的绣球花开的正热闹。产后的管平波逐渐恢复,可依然显得瘦削。女人秉性柔弱,管平波登基后本就无多少习武的时间,加之生育,原先练的漂亮肌肉仅剩隐约的轮廓。

本来手痒想揍人的孔彰看着竟是有些下不去手了。把人搂在怀里,低声道:“我想与你亲近,又怕你再受产育之苦。好不为难。”

管平波放松的靠在孔彰宽阔的胸膛上,笑而不语。能控制生育,女人才算真的有与男人一战的资格。否则想要出头的女性,要么不婚,要么不育。为了梁朝女官的未来,发展科技乃重中之重。不过,除了天赋异禀的极少数,寻常女人再容易怀孕,生个五六胎也就到头了。她已生了三个,应该达到不孕不育的指标了吧?

二人说着话,穿过了绣球花圃,走到了紫藤架下,顿觉清香扑鼻。孔彰笑道:“南边的花木好,翌日迁都,便再难有此风景了。”

“是了,北边的花草不易活。”管平波道,“风沙又大,冬日又冷。若非没法子,谁都不想住那处。可正因如此,才得把都城设在北方。否则北方衰弱,转眼戎狄又起。燕云十六州,着实丢不得。”

孔彰轻笑:“除了政务,你与我就再无话可说?”

管平波斜晲着孔彰道:“那说说家务好了。孔尚元还在应天上窜下跳,你打算怎么着?”

孔彰没好气的道:“你还是说政务吧。”

管平波正色道:“我们搬去北方,洪夫人你打算怎么办?”

孔彰道:“随她们,与我不相干。祖孙一场,不饿死他们便罢了。你那边呢?果真就让他们在应天接着摆臭豆腐摊?

管平波笑笑:“我挺恨他们的。”

“嗯?”

“没有他们的步步紧逼,我父亲未必死那么早。”管平波垂下眼睑,“虽然,因缘际会,让我入了窦家,借此一跃而起。且,即便我父亲长命百岁,也未必抗的过陈朝末年的无序。道理是这个到理,但心里过不得。

孔彰怅然道:“我知道。我与孔家亦是,中间隔着迦南与两个孩子的命,无法把他们当亲人。”

管平波戳了戳孔彰的胸口:“我是懒得同死人吃醋,你也不必三天两头的当着我的面缅怀吧?”

孔彰笑拍管平波的肩:“准你在此想念谭将军,我保证不计较。”

管平波翻个白眼,心里却还是泛起了些许酸涩。不论是谭元洲,还是陆观颐,都没有看到她登上宝座的样子。都说帝王多为天煞孤星,可没想到,她不单刑克六亲,连袍泽都躲不过。

好在总算胜利了,至少能保证他们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不知这段被她们推离轨道的历史,会将华夏带入何方?

脑海里倏地响起了久远的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管平波心中默道:这是我的天下,亦是你们的天下。终有一日,会成为天下人的天下。希望我的执政生涯,能成为天下人的起点。临到老,可理直气壮说:我管平波此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盖在身上鲜红的国旗!

第367章 退位8月31日完结章

第165章 165退位

梁 绥定二十五年。

刚过完五十五岁生日的管平波, 骤然宣布退位, 惊骇朝野。

太子甘临长跪于宫门,请求母亲收回成命, 却被断然拒绝。

四十岁的甘临, 二十载的太子。治国安。邦、帝王心术早已了然于胸, 无需更多的教导。演完了三请三让的套路, 管平波以开国皇帝之尊, 以身作则,首次提出废除皇帝终生制, 拟定了帝王五十五岁退位、朝臣六十岁退休的制度。

昔年征战南北、身居高位的开国元勋们, 不得不被管平波的神来之笔裹挟着递交了辞呈。杯酒释兵权的背后, 是放任元勋对军队的摧毁。管平波不愿弱宋重现,不想杀掉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她,只能以这般决绝的方式告别朝堂。

京城自来是风暴眼,权力交替的敏感时刻,管平波不欲节外生枝。从容交接完手头琐事后, 她平静的对甘临道:“我想踏遍大好河山,你替我备船。”

“妈妈。”甘临哽咽道, “新皇会被朝臣欺负的, 你不留下来看着我么?”

管平波微笑道:“我还活着, 他们不敢。”

甘临哀求道:“好歹再陪我几年?”

管平波但笑不语。退位必须放权,否则一切就没有了意义。无人不惧怕死亡、不恐惧大权旁落。她也不例外。因此,她必须在自己彻底失去理智之前,做出最后, 也是最重要的决定。

权力是那么的美妙。世人再装的淡泊名利,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几乎无人能罢手。那是比毒品还令人迷醉的存在。儒家高唱了两千年的尧舜之治,却从没有一个皇帝,真的主动禅让过皇权。

朝堂永远不会没有派系,甘临的嫡系高唱着赞歌,敦临的拥趸黯然退场。管平波拒绝了禅让大典,朝臣们只得声势浩荡的来码头践行。

管平波站在甲板上,看着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远去,看着京城高耸的城墙消失在视野,只余下冬季里满目衰草枯杨,不知不觉,泪水满眶。

这是她数次历险、拼尽全力打下的江山;这是她戎马半生、机关算尽才取得的皇位。她知道亲手舍下会很痛,却不想,竟是如此的剜心刺骨、肝肠寸断。

披风落在了肩上,孔彰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你何苦?”

管平波眼泪落下,定定望着皇城的方向,“万寿节那日,朝臣山呼万岁时,我瞬间理解了许多帝王废长立幼之心。”喉咙飞快的肿胀,呼吸开始艰难,“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不该在贪念皇位了。我不能放任自己的一己之私,让朝堂血雨腥风、让民间生灵涂炭。”

“被你逼退,我亦心有怨言。”孔彰道,“可想而知,后来的皇帝与朝臣,面对你制定的规则时,是何等的憎恨。他们必然共同使力,废黜你的法令。祖宗家法不过是朝堂角力的借口。没有不变的制度,只有不变的人性与贪婪。”

管平波闭上眼:“最起码,我避开了母女相残。”皇帝比太子难废,所以皇帝对太上皇,会比太子对皇帝宽容的多。

“没有人做过的事,未必做不到。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人要牺牲。无论何时,总有英雄,愿为天下苍生去死。”管平波蓦地想起了她的前世,“何况我的选择,仅仅牺牲了我的权力欲。我依旧活着。太上皇,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皇帝与皇储的争执,不可能只在宫闱。残酷血腥的权力争夺会震荡朝堂、乃至波及帝国的角角落落。历史上,年轻时雄才大略、年老时昏聩可耻的皇帝不胜枚举。二十多年呕心沥血才养护出的平静安宁,她真的不舍得摧毁在自己的贪欲之下。

孔彰说的没错,废除皇帝终生制,很可能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理想,更有可能被无数人背地里耻笑愚蠢。她才五十五岁,以她的身体状况,如无意外,再蹦跶个三十年毫无问题。因此,她很可能有一半的生命都在浪费。但是,浪费的终究只有她一个人的生命。若能因此避免未来数不尽的杀戮,她觉得这样的牺牲,太值得。

“你是个很宽容的人。”孔彰不解的道,“你也会不容年长的太子么?”

管平波垂下眼:“孔彰,你可知,你前半生的屈辱与悲剧,是何缘由?”

孔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踮起脚,揉了揉孔彰的头:“你其实有很多地方很像我。”

孔彰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他们哪里像了?

管平波没有解释。孔彰像自己,像前世那个单纯、耿直、一往无前的自己;像那个备受宠爱、开朗明亮的自己。异常的珍贵。因为在这吃人的时代,她那样理所当然就能养出来的性格,奢侈的几近绝迹。所以她忍不住保护、纵容孔彰,只希望他能至死都保留着那份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

孔彰扯下管平波的手,岔回了刚才的话题:“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是昏君。”

管平波大笑:“你没坐过那个位置,所以你不懂,没有人能克制。我甚至不敢留在京城,我只能远走他乡。”伸出手指按在孔彰的嘴唇上,“你是史上最幸运的皇后,因为你遇见了独一无二的帝王。”

孔彰没理会皇后二字,而是直接问:“为什么那么痛苦,还要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帝王?”

“因为我点燃了工业的火,它早晚会把帝制烧成灰烬,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孔彰瞪大了眼,漂亮的绿眸并没有因年华老去而变色,依然那么的清澈见底。

“我为结束帝制而降临。”管平波的眼中再次涌起了泪,语调却变得坚定,“你可知,我曾见过‘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世界;我曾学过真正打破了旧世界,建设了新秩序的屠龙术;我曾十几年戎马生涯,奇谋死战,为国捐躯。这才是原本的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管平波!”

寒风卷起枯叶,直冲云霄。

孔彰胸中郁结倏地一扫而空,福至心灵般的想起了一句话:“这是你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

“是,我们的天下!我们的国家!”

蓦然间,孔彰似乎明白了谭元洲与陆观颐的选择:“感谢上天,让我能有幸臣服于人世间最伟大的帝王!”从而有机会,亲手缔造崭新的时代!或许他们此生见不到管平波描述的奇景,但他坚信,由他们开创的王朝,必然能走向盛世安康!